云彩像决堤的水一样漫过来,把正在爬升的春阳和蓝湛湛的天一齐淹没净尽;风带了一点甜丝丝的雨腥气随后赶到,同云纬刚栽好的那些桑苗嬉戏——桑苗上那不多的叶片,被风逗出哗啦哗啦的笑声出来。云纬抬脸看了一下天,轻舒了一口气。这真是一个栽桑的好天气。树刚栽下就来场雨,要不了几天,这些桑苗就会把根须扎下上去。
在自家院门前的空地上栽桑树,是云纬那天在听了达志叹息蚕丝越来越难买到之后萌生的。门前的这片空地,差不多可以栽四五十棵桑树。靠这几十棵桑树养蚕收茧,得到的丝自然不会很多,但把这点丝送给达志,对他多少也是一个帮助。云纬每每看到达志被原料弄得愁容满面时,都满是心疼,她太想给他一点帮助了。而且云纬还想得更远,倘若自己把桑树栽好把蚕养好,让村人们看到干这个也能卖钱,大家就都会在自家的宅前屋后种起桑树来。到那时候,百里奚村就会变成一个大桑园大蚕场,尚吉利织丝厂就可以把这里作为一个小型原料基地了。
她把又一棵桑苗放进刚刚挖好的土坑,预备拥土埋根时,背后忽然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请问大娘,这里是一位姓盛的大妈的院子吗?”云纬扭脸见是一位十几岁的小姑娘站在背后,忙点了头说:“我就姓盛,你有事?”
小姑娘双眼慌慌地瞅了一下左右,这才又伸手去裤兜里摸出一个信封飞快地放到了云纬手上,压低了声音说:“栗小姐让送给你的!”
“栗小姐?”
“就是栗丽,栗司令的女儿。”
“哦?”云纬恍然记起了许久之前那个漂亮姑娘的突然造访。
“我走了。”小姑娘说罢,便慌不择路地向村外走去。
一种出了什么事的预感陡然揪住了云纬的心,她慌忙撕开信封,信纸上是两行无头无脑潦潦草草的字:“告诉他,他的孩子埋在白河南岸柳林南沿从东数第四棵与第五棵柳树之问。让他别来找我,切切。”
告诉他?谁?承银?只能是他了!
他的孩子?谁的孩子?承银的?可他——难道是承银和她——天呐——
孩子怎么了?出了啥子事?埋在——噢,我的孙子还是孙女?苦命的孩子!
承银,你该早给我说的,说了我就会想法去照顾她,或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她毕竟没有经验。为啥不早给我说呢?你和她——她的父母同意了?……不像,刚才送信的小姑娘为啥那样慌张?……
那天剩下的时间云纬没有再栽成一棵桑苗,她的心被这封短信弄得纷乱如麻。她很想立刻就见到承银——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急迫地想见到这个长子。但她明白她只能在家中等待,她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哪里。他每次出门,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的去处。
快回来吧,孩子,家中出事了!我当初真不该放你出去,要是你安安生生地在家里,你肯定早就成家了,说不定我也早抱上了孙子、孙女……如今一切都还是空的、空的……
承银看到栗丽那封短信已是在十四天之后。其时,他刚刚从一场围剿中逃出,衣履上还沾满了伏牛山的黄土和酸枣刺。母子俩的见面照例是在夜晚,照例是在百里奚村西那个松柏环绕的方家坟园里。漆黑的夜色把远远近近的坟头变成似有若无的黑影,承银就在这黑暗中从母亲手里接过了那封信。信笺展开时他用手指在上边细细摸了一遍,那轻柔的动作就像是当初触摸栗丽那细腻光滑的肌肤。承银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和栗丽见面的情景,那是在他化名进南阳女师教书的首堂课上。那堂课他讲的题目是:中国传统哲学的立旨原则。他刚刚讲了中国传统哲学是建立在两个原则之上:“治人”为本,“治物”为末的政治原则;道德为本,智慧为末的伦理原则。一个短发齐耳的女学生就昂首站起来说道:还应该补充一个原则,就是前人为本,后人为末的尊祖原则。中国社会从殷代起就形成了祖宗崇拜的传统,殷人相信人死可以成神,因此重视祭祖,祈求祖宗在冥冥中降福保佑,殷代的帝王每每以祖为称号。到了周代,祖宗神仍是崇祀对象,《尚书·金滕》就有记载。殷周以后,中国社会祭祖的传统从未中断。也因此,中国古代的思想家无不敬祖尊祖,尊祖主义,也就成了中国哲学的一个根本原则……承银当时被女学生的这番滔滔长论惊住,他没想到女师竟有如此善于思索和敢于表达的学生。也就是因为这个,他把这个女生的姣俏面孔连同她的名字“栗丽”一起,印在了脑子中。半个月后,当他从上级那里得到指示:“主动接近栗温保之女栗丽”时,他半是惊诧半是欢喜。自此,他便以老师的身份开始了和栗丽的交往。最初的交往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从她那里获取关于栗温保的各种消息,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股隐秘情愫从他心里长出了。尽管他清醒地意识到了必须抑制心中滋长的这种东西,可他最终没能掩饰住……
母亲一直沉默在身边的黑暗里,他不知道母亲看没看信的内容,他带了一点急迫和激动看警卫员去坟头上捕捉萤火虫。片刻后,四个萤火虫被警卫员轻轻攥到了手中,一丝光亮从一道指缝间露了出来,承银就在这点光亮下读完了信的全文。警卫员见他折上了信纸,便也把四个萤火虫分两次很小心地放走了,于是黑暗便再次展开在承银眼前。
……银哥,我知道你对我爹满怀戒备,也知道你最初接触我的目的只是为了从我这里打探我爹那方面的消息,更知道他一直想抓住你。
知道了就好。
可你们却都愿抗日。
这倒也是。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携起手来?譬如说让他发给你们好枪——你们的枪多么少呀!而你们可以多给他出点练兵布防的主意——你是这样的聪明。
不可能。
啥叫不可能?我偏要让它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可能”,我今晚要做一件事情!
一件事情?
一件把你和他紧紧联系起来的事情!
联系起来?
我要让你变成他的女婿,让他成为你的岳父!我要让你们再也不能彼此仇视、动手!
你?
懂了吗?懂了就过来,还要我自己解衣服?
但是——
你别装模作样了,我平日看到过你的眼睛,你喜欢我,你常在我扭开脸时瞅我的胸脯,现在我让你看个够!
栗丽……
……它们好看吗?大不大?你的手在抖。你过去摸没摸过别的女人的奶子?……
……没……
……那就尽情摸吧,只是轻点……轻点……你和我爹虽然信仰不同……党派不同……但你们都是人……都是中国人……为什么就非要打个你死我活不可?……裤带不是那样解的……别急……从明天起……你太慌了……我的腰……慢点……哟——
……丽……我喜欢死你了……喜欢死了……
……慢点……我疼……我疼……
……丽……给我……生个孩子……
……我……会的……会的……有了孩子……向你叫爹……向他叫姥爷……我看你们两下里……还怎忍心打下去……
“承银,走吧,你们走吧,天快该亮了!”一直沉默在黑暗中的云纬此时开了腔。这声音在延续的静寂中显得有些突兀,把呆站在那儿回忆往事的承银惊得身子一晃。
“走吧,孩子。”
“妈,你回村去,我想去看看!”
“看啥?去哪儿?”云纬的声音里满是惊慌。
“去……看看……孩子……”
“可是——”云纬没再说下去,她理解儿子的心情。她只是静听着儿子的脚步在坟头之间响动,并最终消失在接替夜色的晨雾中……
那天的黎明时分,白河南岸早起的农人们发现,在柳林的南沿跪着一个男人,头低垂着地,双手深深抠进土里。农人们并没有惊奇,这年头什么样的怪事都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