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志把近些天织出的绸缎染印完图案之后,已是浑身大汗,他在水盆里扑噜噜洗一阵头脸,便去后院的老桑树下站了凉快。这天气有点反常,节令已是仲秋了,可今儿个从桑树叶缝里漏下的午后阳光,仍像热粥一样,粘到身上滚烫滚烫。达志扯下身上那件无袖汗褂,当扇子似的在胸前抡着。
两只长尾鹊从附近的树上惊起,在天上旋了一圈,大约也被阳光所烫,叫声里有一股疼的味儿,转眼便斜冲下去,钻进城墙外边梅溪河岸上的柳树荫里。
达志的目光通过城墙豁口越过河岸,向远处的秋田落去,谷子已经割了,谷茬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掰掉了棒子的包谷秆还未砍下,枯黄的身子发呆似地立在那儿;红薯已挖了一大部分,割下的薯秧坟丘似地扔成一堆一堆。今年夏秋两季的收成都还不错,看来老天爷还不想把南阳人全都饿死。老百姓有了吃的,养蚕的人家会更多,明年的春茧看来也会大增,这倒真是机房大发展的时候!
“你总得吃一点吧,哪能一天不吃一口?”院墙那边忽然传来卓远家嫂子的声音。“端走吧,我说过我不吃!”这是卓远的回答,声音里带了气。
达志闻声走到院墙跟前,隔了不高的院墙看见,卓远正半躺在自家院中桐树下的一个竹椅上,手里攥了一本书,却没看,两眼闭着;他妻子雅娴则端了碗面条站在他椅旁,正满脸忧虑地看着丈夫。
“咋了,嫂子,卓远哥病了?”达志说着,已双手撑墙,嗵一下跳到了卓家院里。
“唉,要真是病了倒也不埋怨他,”雅娴见达志过来,急忙求救似地说,“对,叫达志评评理,人家朝廷同外国签条约赔款,你气得不吃饭,犯得着吗?”
“条约?啥条约?”达志忽闪着眼,茫然问。
“你还不知道吧,昨晚传来消息,朝廷已与美、英、俄、德、日、奥、法、意、西、荷、比十一国签了条约,为国人抵抗八国联军侵犯事,赔他们四忆五千万两银子,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本息并九亿八千二百万两!”雅娴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书画都通,说起这种国事来十分清楚。
“哦?”达志一惊,“赔这么多?”
“你卓远哥昨晚就是听了这消息,气得不吃饭,昨天的晚饭和今天的早饭,一口不动,这晌午饭还不吃,他这样饿下去,就是活活饿死,能有啥用——”
“你还有完没完?”一直闭眼半躺在那里的卓远这时睁开眼,气恼地瞪了妻说,“让我安静——”
“你不是有个眩晕病么,我要不是担心——”雅娴的眼里有泪花在转。
“走开!”卓远低吼了一句,又闭上了眼。
“嫂子,你先回屋吧。”达志推了推雅娴,微声说。他觉得他理解此时卓远哥的心情。卓远仍如刚才那样地闭目半躺。达志静立在那里,默看着卓远那张清癯的脸,渐渐地,他发现有两滴水珠滚出卓远紧闭的眼角,缓缓沿脸颊向耳轮那里坠。他无言蹲下身子,用手拎着汗褂的一角,默默去卓远耳轮上揩。卓远没动,眼没睁,更没开口。“卓远哥,咱们国家是不是也可以不赔他们!”达志轻了声说。卓远依旧没吭,没动,没睁眼睛,只是又让两滴泪水洇出了眼角。达志重又伸手去揩,可刚揩去,便又有两滴渗了出来,渐渐地,达志觉出自己的脸上,也有了水珠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