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二十幕

因为月光太亮也因为想省蜡烛,尚家的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雇工们的饭桌在后院,主人们的饭桌则放在前院靠近那块刻有奇怪图案的石头的地方。

饭是包谷糁红薯稀饭,馍是包谷面窝头,菜是生拌辣椒丝。要说尚家目前在南阳城算是小康人家,但饭食一直就这样简单。

达志吃得又急又快满头是汗。他半天的劳动强度不小,又是忙乎店堂出售绸缎又是保养织房的织机,原料发放、成品检验、来客应酬,这些也都要管,整整一个后晌,他几乎没有一点坐下歇息的时间。如今爹已基本把这份家业交他管理,自己只是在一边默默地看。劳累带来了饥饿,使他恨不得把碗里的饭一口吞下去。

达志把最后一口饭咽到肚里,舒服地打了个饱嗝儿,这才注意到,早已放下碗筷的爹,正在月光下望着石上刻着的那个图案。

“爹,卓远哥说这图案刻的不是绸缎上的经线、纬线,而是对世事的一种认识,我琢磨着,这刻的会不会是咱南阳城的街道?”达志顺口说道。

“街道?”尚安业并没有扭过脸来。

“嗯,你看,纵一道、横一道,而且道道相交,多像咱城里的街,这条街交住那条街,这一道横的是不是吉庆街,那一道竖的像不像辰堂街?”达志伸手指划道。

尚安业没有应声,只把头摇摇,半晌之后才又开口:“你说到辰堂街,刚好有桩事要告诉你。辰堂街尾谭家的姑娘顺儿给你定下了,媒人已互送了八字。”

“啥?”达志眼中的月亮一跳,霍地立起了身。顺儿那姑娘他认识,一只脚得了麻痹病,走路都一拐一拐的。

“上次盛家的那桩事一出,”尚安业的话音低微,“我就和你娘商议,再给你说亲,女方模样儿说得过去就行,不能太漂亮了,太漂亮了易生是非。”

“爹,我这辈子不搬亲了,打单身。”达志的话音发颤。

“甭说憨话,你不成亲,咱尚吉利机房日后谁承继?”尚安业扭脸望着儿子,“那顺儿姑娘只是一只脚有点小毛病,其它方面都挺好,人老实勤快,而且在家也会织布,到咱家里,学几天就也能上机织绸,她那只有毛病的脚不妨碍踏织机,这点我问过媒人。”

“爹,这辈子让我一个人过吧。”达志颓然地说罢,又一下坐到了椅子上。

“我这次想说办就办,不张扬不铺排,”尚安业没有理会儿子的话,顾自说出自己的计划,“喜日就定在后天,咱不请响器不发喜帖,到时候只把你舅舅你姑姑他们叫回来,摆一桌酒席作罢……”

达志不想再听下去,用双手抱住头,同时把耳朵捂了。上次婚事在达志心上挖出的那蛇肉,经过这段日子已渐渐长平,爹爹的话像一只长了长指甲的手指,径朝那片鲜嫩的刚长出的肉抓去。他将身子缩起,忍着心中陡然旋起的那股疼痛。原本停在心里的那股因绸缎产量提高而起的高兴,顿时被这疼痛挤得无影无踪。

院子变得很静,爹和娘不知什么时候已收拾罢饭桌进了屋子。月亮又升高许多,光线变得更强,面前石头上的图案显得越加清楚,达志双眼望定那图案,望定刚才自己指划的那道竖纹。辰堂街!他无声地自语道。我不过顺便说说,可设想到你竟真的要与世景街相交了!他的目光凝牢在图案上,那图案中间渐渐就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风情万种的云纬,正沿着一道竖纹袅袅娜娜地向他走来,近了,近了,但突然间,她在一个十字口拐向了另一道横纹;一个是拐脚的顺儿,她原本沿着另一道横纹向远处走,但突然间,她会在一个十字口陡地转身,沿着一条竖纹径向近处走来,近了,近了,“达志!”他分明地听到她亲昵地喊了一声,便张臂向他扑来。“不——!”他猛叫一声,站起身,才发现面前仍是那块石头和那费猜的图案,院里除了满地月光,便是静寂……

一切都是按照尚安业的心思办的,达志和顺儿的婚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一顶小轿天不亮把顺儿抬来;中午仅置一桌酒席,请来的亲戚只有达志的舅舅和姑姑;晚饭后没有一个人来闹新房,大多数邻居都还不知道达志今日娶亲;没有唢呐响,没有鞭炮叫,甚至门上连喜联也没贴,只有一种匆忙的气氛。

香油灯在床前的木桌上晃动出一团黄光,顺儿背灯静静坐在床沿,达志坐在墙角的一只椅上双手托了脸不动,娘已经替他们把门关上,两人都没有上前落下门栓,屋里只有灯草吸油发出的咝咝声。

达志望定油灯光照不着的墙角,眸子僵了似的不动。墙角里慢慢站起一个姑娘,姑娘珠贝似的牙齿一闪一闪,带着灿烂的笑容向他款款走来,她走得那样袅娜那样娉娉那样好看那样自在那样悠闲。云纬!他让自己闭上眼,把头垂入两掌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一种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睁开眼,看见顺儿正起了身,弯腰小心地把被子在床上抻开,抻被时她在床前走了两步,仅这两步也亮出了她的走姿:右脚一点一点,身子一晃一晃。拐脚女人!这是达志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看顺儿走路,一种不忍再看的不舒服使他重又闭上了眼睛。呵,苍天,难道从今以后就要真的永远和她住在一处?他不敢让自己想下去,用手指捏紧额头上的那层薄肉,让疼痛帮助自己转移思路。

“你,歇了吧。”一声怯怯的低柔的声音飘进达志耳朵。达志知道这是顺儿在对自己说话,只得重又抬起头来。顺儿正低眉垂眼面对着他,两手不停地捏着自己的发辫梢。达志现在有了正面打量顺儿的机会,她的脸颊显得多么小呵,而且那么憔悴,皮肤几乎没有光泽;她的胸脯根本看不出鼓凸,又窄又平;腰身纤细,看上去像一株随时可能被风吹折的小柳;颈、腕部露出的肌肤,都是黝黑的。她和云纬比起来,身子整个的小了一号,而且根本没有原本属于妙龄姑娘们的那份鲜嫩和红润。过去在云纬面前,只要看上她一眼,达志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蹿动,周身的血就开始急流,就有一种想拥她入怀的急迫;而现在面对顺儿,他却只有一种无奈、一种痛楚、一种心如止水的平静。

“你烫烫脚吧。”又是那种怯怯的低柔的声音响起。达志定睛看时,顺儿已转身,一拐一拐地向放有黄铜脸盆的墙角走去,那脸盆旁边,放有一把包了棉套的白铁水壶,是娘刚才送进来的,里边盛有热水。顺儿走到脸盆前,弯腰提起水壶,向铜盆里倒了半盆热水。达志刚想说句我不烫时,顺儿已端着脸盆拿着一条白粗布方巾向他缓缓走来。“我不——”他刚刚低声说出这两个字,顺儿却已嗵地双膝跪地,把脸盆放在了他的脚前,他被她的这个举动惊呆在那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时节,顺儿已经抱起了他的一只脚,轻柔而麻利地帮他脱下了鞋袜,他的光脚想从她的手中挣出,但只挣了一下,便被浸在了温暖的水里,霎时,一股温暖而舒适的感觉便由脚底升上身子,当他的另一只脚也被顺儿双手抱着放进水里的时候,他垂下了眼,双眸不再看顺儿的身子,而只看盆里顺儿那两只手。那两只小手轻柔而小心地搓着他脚背、脚后跟、脚趾、脚腕上的灰。除了小时候娘这样给自己洗过脚外,这还是第一次,而且她是跪在那里给自己洗的。他不好再和她强争什么,只好坐那里任她替自己搓、冲、擦。

当两只脚被擦干重新套上鞋之后,在顺儿吃力地起身出门去倒水时,达志急忙向床走去,他不知再面对顺儿时该说点什么,他很快地脱了外衣撩开被子躺下去。他侧身向里闭了眼,听见她关上门、插了门栓、放下铜盆、洗了手,随后是她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向床边响来;她在床边似乎犹豫了一霎,跟着她吹灭了灯;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之后,床沿轻晃了一下,他感觉到她上了床,感觉到她怯怯地掀开被,钻进了被筒,但她的身子一直没敢挨着他。他也一直没转过身去,他先还注意倾听着背后她那轻微的鼻息声,渐渐地,疲劳攫住了他,把他拖入了雾蒙蒙黑沉沉的睡乡里……

早晨起床后,达志一拉开门,看见爹站在门口,以为又是要他去后院桑园里晨读,便说了句:“待我拿上书。”但尚安业朝儿子摇摇头说:“不必了,你已经娶妻成家,是成人了,今后该读该学啥,你自己来操心就行,我不会再来管你。从今日起,咱尚吉利大机房的一应事务,都由你来安排,走,我把账柜和钱柜上的钥匙交给你。”

达志默然出门,跟在爹的身后,走进了爹娘的睡房。娘正在睡房里叠几件浆洗好的衣裳,爹进屋朝娘挥了一下手说:“你出去,我和达志有一些事要讲!”娘闻言,立时起身走出去。爹上前插死了门栓。

“记住,达志,凡是说到账目、银钱上的事,决不能让女人家在场,你亲娘和老婆也不行!”尚安业沉声交待,“女人口松,有时无意之中会把家底露出去,这是一;再就是她们有娘家,她们娘家有亲人,小心她们为了娘家人坏了我们尚家的事!这是二。当然,由于她们要操持家务,手上也需要点钱,你可以给她们一点零钱让她们保管,但家业的真情细底,永远不能让她们知道!”

“嗯。”达志点头。

尚安业从床头拉过一个笨重的木柜,慢悠悠打开柜上的大铜锁,轻轻拉开了柜门。柜里的一摞账本和一堆碎银立时映在达志眼里。

“看见了吗?这个账柜和钱柜!”

“看见了。”达志应着,伸手去里边拿出一个账本,轻轻地翻着,这本账里记载着今年买丝、卖绸、购物的各笔账目。

“这个账柜和钱柜是假的!”尚安业忽然这样说。

“假的?”达志的双眸一跳。

“对,假的!这是对付盗贼对付税局用的!”尚安业的声音慢腾腾的,“窃贼们盯住的,是我们的钱;税局常查的,是我们的账。万一贼破了门,让他们偷走柜里的银钱作罢;万一收税的查账,就让他们查这里边的账,明白?”

达志惊异地听着。

“真正的钱柜和账柜在这里!”尚安业边说边走到墙角,搬过一张桌子,用一把铁铲去扒桌下的土,不一刻,扒出一口黄釉缸来,揭开缸上的木盖,从里边拎出一个精致的黑漆小木柜。“咱们家的家底就在这里!”

达志眼里满是新奇。

尚安业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黄铜钥匙,放在手心默然看了一刹,尔后向儿子手中递去,但很快又把手缩了回来,低声问道:“你不会忘记你过去每天早晨向祖宗们发的誓吧?”

“不会!”

“你要明白,背弃了誓言,祖宗们的魂灵是不会饶你的!”

达志的眼睛眨了一下,眸子间晃过一丝不安。

“我现在对你不放心的还有两点!”

“哦?”达志有些愕然。

“一,我担心你不会使用数字!数字是我们干丝织业的人必须会熟练使用的东西,经丝、纬丝的根数不同,出货的质量、幅宽不同;染料搭配的数字比例不同,染出的颜色不同;一匹绸从整理、上机到染印出成品用去的时数不同,成本也不同。一句话,一切都需要用数字来计量来衡量。你必须时时记住熟练使用数字!”

“我记住了。”

“记住了?那么我问你,数据单位从个、十、百、千、万到亿、兆,兆之后是啥子单位呢?”

“是‘京’。”

“之后呢?”

“是‘垓’。”

“之后呢?”

“是‘(上宀+下市)’。”

“之后呢?”

“是‘寷’。”

“之后呢?”

“是‘淯’。”

“之后呢?”

“是‘濦’。”

“之后呢?”

“是‘正’。”

“之后呢?”

“是‘载’。”

“之后呢?”

“是‘极’。”

“之后呢?”

“是‘恒河沙’。”

“之后呢?”。

“是‘阿曾祇’。”

“之后呢?”

“是‘那由他’。”

“之后呢?”

“是‘不可思议’。”

“之后呢?”

“是‘无穷大’。”

“嗯,记住了还要善使用!”尚安业点点头,“我们要计算丝这种极细的东西,有时免不了要用到大单位;再说,随着我们家业的增值,也许有一天要更频繁地用到这些大单位!当然,‘京’之后的单位我们一般用不上,可用不上也要知道,也要懂!”

“你不是说有两点对我不放心么,那另一点是啥?”达志禁不住开口问。

“女人!”尚安业直直地盯住儿子。

达志倏然间脸红了,父子间谈论这个,令达志发窘,而且父亲的话刚一落音,他便想到了云纬,想起了云纬那双晶亮晶亮的眼睛。

“这世界上,对男人吸引力最大,可以使男人忘掉自己的目标和志向的一个可怕东西,便是漂亮女人!”尚安业这句话说得极慢极慢,似乎要给儿子留下思考的余地,要把这话用刀刻到儿子心里,“历朝历代,多少个原本可以创出一番大业的男人,因为恋上玩上女人,而毁掉了!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对男人有一种天生的强大吸力,只有很少的有意志的男人才能抗得住,我对你就担心这个!”

“我?”达志不敢去碰父亲的目光。

“因为我们织出的绸缎相当一部分要卖给富家女人,因为我们雇的织工大多是女的,你接触女人的机会很多——”

“爹!”

达志涨红着脸低叫了一声。

“我现在说得难听一点,是为了给你个提醒!”

“我再不会去爱别的女人了。”达志声音微弱地说出自己的保证。云纬,我此生爱了你一个,也只会爱你一个了,上天会看清的……

“来吧,把钥匙拿住!”尚安业拉过儿子的手,把那个黄铜小钥匙,轻而郑重地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