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吃罢早饭,贡开宸从警卫员手里接过公文皮包和大衣,正匆匆向外走去,一推门,过道里却站着贡志和。贡开宸一边看手表,一边问:“什么事?”贡志和说:“想跟您约个时[被屏蔽广告]
间,随便聊一聊。”贡开宸一听就不太高兴,“随便聊聊”?这小子想什么呢?便一口否决了:“这两天没有时间。”贡志和说:“过两天再聊就没意义了。”
贡开宸知道,志和受志成影响比较大,总体上说,还算是一个有头脑的年轻人,一般不胡搅蛮缠,但他就气他这一年多也学得心浮气燥,不好好搞自己的研究,尽做一些没根没底的事。见他如此坚持要“聊一聊”,贡开宸只得说:“那你找焦秘书,让他安排一下。”贡志和立即说:“能不通过任何人,直接跟您要一点时间谈谈吗?”贡开宸又不高兴了:“让你去找焦秘书,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空。你在这个家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这一点常识都不知道?”贡志和说:“我可以去找焦秘书。但我不想去找。”贡开宸火了:“你这不是在抬杠吗?”贡志和说:“我想跟您谈谈嫂子的问题。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我之间进行了这样的谈话。”贡开宸一怔:“你想跟我谈谁的问题?你嫂子的问题?”贡志和又说:“另外,我也要跟您谈谈我自己的一点情况。”贡开宸问:“什么情况?”贡志和宣布道:“我决定要回研究所去好好做我的研究去了。”贡开宸“嗯”了一声,脸色顿时好看许多:“好嘛。脚踏实地地做一点学问。很好。现在中国缺的就是真正有本事、有学问、有长远眼光的人。急功近利的人太多了,浮皮了草的人太多了……”贡志和怕他说个没完,忙插话:“同时,我还想跟您说说嫂子的事。”
“你嫂子的事,有人在管。”
“所以我要跟您说一说。”
贡开宸瞪起眼:“有人管,你还要说?”
贡志和固执地:“嫂子她不是坏人。”
“她是不是坏人谁说了算?”
“您说了算。”
贡开宸一耸眉毛:“混蛋逻辑!是组织上说了算。法律说了算。”
“爸……这一年多,我恨过她,也花了很大的代价偷偷地调查过她。我恨她,调查她,既是为大哥,也是为我们这个家,坦白地说,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您。大哥在跟我的那次长谈中说到,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在各个方面都没能赶上您,更谈不上为您分担一些什么。他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自豪,又为自己感到羞愧。他说,我们兄弟姐妹都应该以您为榜样,认真考虑一下,到底应该怎么去生活,最起码也应该做到不给您添乱。他甚至为自己没能为您及早生一个孙子孙女而责备自己。他和嫂子一直没要孩子,起初是因为工作担子太重,不敢让嫂子怀孩子,后来……他身体又不行了……大哥真的是我们这个世界上少见的好人。我不愿意他在牺牲后,再受到什么人格侮辱。所以……我一直想搞清嫂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现在,我感到,这些年,我同样没能真正地了解嫂子的情感世界。我和许多人一样,总是把自己身边的人当成一个希望的符号,理想的幻影,而不理解他们作为一个活人,本应该是什么样的……一定会是什么样的……”说到这里,贡志和突然不说了。
稍稍地等了一会儿。贡开宸轻轻地叹口气问:“说完了?”贡志和抬起头又说:“爸,懂事以后,我从来没有求过您。虽然我不是您亲生的儿子,您能不能让我使用一次儿子的特权,向做父亲的您作一次恳求,恳求您运用一下您的影响,在必要的时候,让有关部门给嫂子一次机会……前一段时间里,她可能纵容了自己的感情,被一个叫张大康的人利用,做错了一些事,但我相信这肯定不是她的本意。她无意去伤害集体,更无意去伤害这个国家和整个事业……我想,在了解了全部情况以后,即便是大哥也会原谅她的……”说到这里,他的眼眶湿润了,又一次收住了话头。
又等了一会儿。贡开宸再问:“说完了?”贡志和嗒然低下头,三十大几的人,正经还是省社科院的“大知识分子”,眼泪居然象熟透了的山果子似的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贡开宸再一次看了看手表,本想说一句什么安抚的话,但迟疑了一下后,觉得不说也罢,便感慨万端地轻轻拍了拍贡志和,拿起皮包,走了。虽然父亲什么也没说,但志和心里还是感到了极大的安慰,一来,父亲毕竟耐心地听他说完了这一番话,再者,父亲没怎么批评他。这么多年,贡志和当然知道,只要父亲不批评不反驳你,就算是一种对你的默认,赞许,就算是无声的肯定,自己应该知足了……
贡开宸在处理“子女问题”上相信两条,一,以身作则,月落江阔万里浪,浩浩荡荡,浩浩荡荡,这是最厉害最有效的教育。二,就是要“严管”。什么叫孩子?就是一个不懂事的人嘛。懂事了,他就不是“小孩”,就是“大人”了嘛。不懂事,不管行吗?贡开宸最看不惯那些娇纵子女的家长。他认为这些家长完完全全在“误国殃民”,只是在满足自己的一种溺爱心理,很自私嘛。他那么喜欢又看重的大儿子贡志成,十五岁前就经常挨打。志和志英志雄由于身世的特殊,虽然从没挨过贡开宸的打,但也少有好脸色相待,实实在在地说,这一二十年,也的的确确难为了这几个“子女”。
八点二十五分,贡开宸准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多年来一贯如此。即便有特殊情况,到不了,在这个点儿上,他也会打个电话给自己的秘书,做些必要的交代和询问。他特别信奉这一点:一个人的种种素质中,最厉害的东西就是这四个字:持之以恒。他很后悔,在挑选郭立明时,没发现这个过于聪明的年轻人缺少的就是这个持之以恒的品质。总想走捷径,总想一蹴而就,关键时刻又把握不住自己,最终“蹴”到人家给你准备好的“泥坑”里去了。“小聪明”啊。“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欣赏马扬。这家伙同样很聪明,但又能咬定青山不放松。这就是一种“大聪明”。干大事的气质。当然“大聪明”也有“大聪明”的危险之处。一旦“咬定”的那个“青山”出了问题,再加上自身的那种执着倔强的个性,很可能就会出大事……历史上,大聪明反被大聪明误的教训也并不少见啊……时时事事都保持头脑清醒,时时事事都能做到游刃有余,谈何容易啊!!
……焦来年把当天的日程安排拿来请贡开宸一一过目,又告诉他一早就有不少电话打到办公室来找他,其中有几个比较重要:“……一个是乡镇企业办打来的。说他们搞了一个今后五年我省乡镇企业的发展规划,看看什么时候能递交省委常委讨论一下……”
“规划请邱省长过目了吗?”贡开宸脱下大衣,交给焦来年去挂上,并问。
“乡镇办的董主任说,这件事,原先是您跟他提的……”
“我提的,也得请邱省长过目。请省政府先组织人充分论证一下,然后再提交省委常委讨论。”
焦来年忙答应:“好的。还有一个电话是省委政策研究室打来的,说他们搞了一个课题研究报告,谈我省如何迎接WTO的挑战……”
贡开宸眼睛一亮:“这个好啊。报告打印了吗?”
焦来年说:“打印了。一万三千字……”
贡开宸笑道:“一万三千字?他们想要我的命?现在动辄上万言。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一共才多少字?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才多少字?”
焦来年笑道:“他们说,这还只是第一部份……”
贡开宸摇摇头笑道:“好嘛,存心跟我们这些人过不去。啊?”
“那我让他们认真压缩一下,搞一个梗概给您?”
贡开宸忙又摇摇头说:“不用了。一万三千字要真能把WTO这么个大问题说清楚,说透彻,说出一点跟我们K省相关的真道道,也行。先别让他们压缩。我尽快抽时间看看。这两份东西,让办公厅同时送全体常委。另外,从省内外选十四五个这方面的专家,也请他们看看这两份材料。到时候,除了请常委们讨论,也分别听听专家们的看法。”
焦来年又说:“另外,省纪委周书记派人来送了一盒录相带,是纪委工作组的同志跟宋海峰谈话的现场情况。说是您要的。”
贡开宸忙点点头:“是我要的。我马上看。”
焦来年又说:“唐厅长也派人送了一份材料来。是要请您亲启的。”并拿来一把裁纸刀,要替贡开宸把它拆开了。
贡开宸打量了一眼那个密封函件,忙说:“别动它。你给我要唐厅长。”焦来年立即要通唐厅长后,贡开宸在电话里说道:“老唐,你那个邮包里是什么玩意儿?我告诉你,修小眉的材料我不看。别说了。一会儿,你派人来取回去。”随即挂断电话,并吩咐焦来年:“一会儿把这个邮包退给老唐。”焦来年犹豫了一下,分析道:“唐厅长这么执着地想请您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贡开宸却说:“什么原因,我也不看。”焦来年还想说些什么,贡开宸立即板起了脸:“我让你退就赶紧退,哪那么多废话?告诉你,背着我也不许你插手这件事。听清楚了没有?”
焦来年忙点头答应。这时,外间屋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不一会儿,去接罢电话的焦来年匆匆跑来,神色有一点慌张地报告道:“纪委工作组的同志报告,宋……宋海峰绝食了……”
七十四
本来按中纪委专案组同志的意思,他们是想要把宋海峰转移到K省以外的地方去实行“双规”的。所谓“双规”,就是在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内,让被审查的人说清楚自己的问题。后来不知道又因为了什么样的原因,没转走,在省城西北部一个大山的深处,找到一幢年代比较久远的小楼,把宋海峰送到那儿“住”下了。据说这小楼还有段非比寻常的“身世”——当年是国民党某战区司令部长官公署下属的一个“留守兵团指挥所”。背静的大山里热闹过一阵。兵荒马乱的岁月过去以后,这里曾一度划归共和国某部委下属的一个研究院使用。后来,“大三线”,“小三线”的问题被提到战略的高度来筹办,大批人马开进,这儿曾相当地热闹繁荣过一阵。小镇小街上的鸡蛋和猪肉因此卖得比省里还贵。一待大小“三线”问题过了景儿,机构、器物和人员相继撤出,这儿再度冷落。小楼黑灯瞎火空关着,“但闻鸡犬声,不见人踪影”的日子比“不闻鸡犬声,但见人踪影”的日子要多得多得多。小楼跟前有个不小的院子。院子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铁门里有十来棵瘦长的冷杉树,高可俯瞰小楼楼顶。这里的寂静能让你发怵。在院子里稍稍地呆站一会儿,你总会突然觉得那几棵瘦高的冷杉树在微微地点着头,像是有话要跟你说似的,特别是在傍晚时分,在那圆圆的并不明亮的太阳快要落到大山背后去的那一刻,你会觉得她们尤其无奈、凄婉和动人。自从这儿被选作宋海峰的“双规”场所后,院子里就经常停着一辆警车,两辆桑塔纳2000,但仍然经常地见不到什么人影。倒是早年就安居在某棵冷杉树背后的那个老式双杠上,经常出现晾晒的内衣内裤外衣外裤袜子毛巾什么的,纷纷在微风中微微飘荡,而常常晾晒在老式双杠下的,则是一双双男鞋或女鞋……
应该说,专案组为宋海峰安排的饭菜还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是出乎人意料的精致。餐具也都是上好的青花瓷制品。因为住得偏远,为了保障宋海峰的生活和健康,专案组里为此还专门配备了厨师和保健大夫。晚饭后,专案组的同志常常陪着宋海峰在院子里散步。宋海峰抽的仍然是昂贵的中华烟,喝的仍然是最好的乌龙茶。他们经常很友好地在那个石桌上布下一局局“扑朔迷离”的象棋残局。(宋海峰不打扑克。下象棋也只喜欢下残局。他觉得,开局和中局缺少剌激和悬念,就象那些平庸者平日里过的日子一样,只是一些很雷同的过程。他认为,只有残局,每一步都面临命运的结局——或被对方“杀”死,或者就“杀”死对方,充满着命运无穷大的变数,这才“够劲儿”。)
那天给他送饭,敲了半天门,他都不开。他的门规定是不上锁的。专案组一进驻,他那个卧室门上原装的老式斯匹林锁就被拆除了。但每回专案组的人进房间去找他,都会很有礼貌地要敲敲门,依然象以往似的,听到他在门里说声“请进”,他们才推门去跟他谈话,说事。在组织没做出最后的处理结论以前,在理论上,他仍然是“省委副书记”嘛。
但那天,宋海峰没答理那两下敲门声。他闭目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腹部,枕头旁还放着一本中华书局版的《钱注杜诗》。床头柜上的青花茶杯里,一杯刚沏上的乌龙茶,正袅袅地冒着热气。门外继续在敲门。他却完全象是没听到的一般,继续不加理睬。他并非睡着了。如果我们走近了看,还能看到他此时他正一阵阵咬合着自己的牙关,借此竭力地去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住从自己心底发出的那一阵阵颤栗,并且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从床上跳起。
“他绝食多长时间了?”贡开宸在电话里问。
“有两天多了……”省纪委的同志报告道。
“怎么现在才报告?”贡开宸又问。
“一开始他只是说吃不下,没食欲。我们想,这也挺正常,就请大夫给他开了点镇静药,开胃药,还特地搞了一些南方的水果给他。今天一早打扫房间的同志才发现,他把那些药和水果全扔了。刚才送中午饭去,他连房门都不让进了……”
“跟他谈过没有?”
“中纪委的同志正在跟他做工作……”
“好的。有什么情况,随时通报。”
第二天上午,消息传来,宋海峰仍然在绝食,贡开宸告诉焦来年:“要车。马上。”焦来年习惯性地答应道:“好的。”贡开宸又吩咐:“一会儿,你跟着一块儿去。”焦来年仍习惯性地问:“要带什么材料?”贡开宸说:“不用。通知办公厅,原定今天下午的那些日程安排,全推到明天。”焦来年点点头说道:“好的。”然后还特地问了句:“宋海峰绝食的事,怎么处理?”贡开宸说:“怎么处理?我们这就去看他。”
焦来年这才有点吃惊。他原以为书记要车是去金都大酒店看望上海计委派来的代表团。这个代表团是根据K省省政府和上海市政府不久前达成的一个合作意向,就两地共同开发K省火力发电资源问题,做进一步的洽谈。该代表团在辽宁活动了三四天,原定今晚离开沈阳,明天到K省,却整整提前了一天。K省方面,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他们考虑到万一德国方面的投资真有变卦,从国内寻找投资,便是解决问题另一个重要途径。上海方面,当然是此方案中合作对象的首选。上海的同志一到,省长邱宏元马上改变了原定的日程安排,去见了上海的同志。下午和晚上,继续由邱省长跟上海的同志谈。明天上午由省计委的同志陪同上海的同志去大山子作实地考察。(也要去805矿局和山南地区。)贡书记跟上海同志的见面,原来安排在明天下午三点以后,然后还要和他们共进“工作晚餐”。焦来年以为书记和省长商量下来,想提前去看望上海来的同志,没料想是去看望宋海峰……
这时候,在这种情况下,去“看望”宋海峰,合适吗?
大约等了二十来分钟,贡开宸圈阅了两份文件,见焦来年还没回来复命,他便向秘书室走去。焦来年不在秘书室里。贡开宸又等了一会儿,有点着急了,下意识地敲敲桌子。焦来年还是没出现。
焦来年是故意“躲”到别的办公室去打电话了。他琢磨半天,只有给潘祥民打电话。他希望由潘祥民出面来劝阻贡书记,在这个情况下,不要去沾“宋海峰”这块已然掉在灰堆上的“臭豆腐”。他已经被双规了,有中纪委的同志管着,他吃不吃饭,开不开口,交代不交代问题,您就甭管了。管多了,真还说不清,摘不净哩。潘书记答应马上给贡书记打电话。焦来年这才匆匆回到贡开宸这儿。贡开宸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便问:“干啥呢?这么长时间!”焦来年当然不能告诉贡书记自己去干什么了,只说是“在办公厅耽搁住了。咱们走吧……”
先进里间,替贡开宸把桌上的东西和皮包收拾了,然后又去收拾了自己那间秘书室桌面上的东西——其实他没收拾自己的办公室,他在耗时间哩,在等潘书记来电话。贡开宸见他去了“半天”(其实只有几分钟)还没完事,又不耐烦了,便挽着大衣,提着皮包,进秘书室催促:“还没完?你真够磨蹭的!”焦来年忙冲着自己办公桌一通“忙活”,并说:“马上……马上……”看来是不能再拖延了,焦来年只得快快地收拾了该收拾的东西,把抽屉一一锁上,又一一试着拉一下,证实了它们都已被锁死,这才收起他那一大串钥匙,仍不忘了去戴上他那副软皮黑手套。贡开宸笑道:“什么毛病?一双手有那么娇贵?”焦来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纳闷,多少年了,只要手一着凉,我就准感冒。从小就这样。怪事。夏天睡觉,我妈都拿毛巾被替我把手捂着。我估计我们这支焦家五百年前跟千手佛有缘,遗传了一双特别不寻常的手。”贡开宸笑道:“它要凭空一抓就能抓出个翡翠玛瑙什么的,还能说得上个‘不寻常’,就现在,这么累赘人,我看呀,砍了算了!”焦来年忙笑道:“别啊!”
两人说着笑着往外走,焦来年心里却着急,还掂着潘书记那边哩,临带上门时他还又看了一下电话机,但它还是没响,只得一狠心,“怦”地一声把门关上了,跟着贡开宸向电梯口走去。没想到,偏偏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他忙叫了一声:“电话!”贡开宸却说:“别管了!”很少不听招呼的焦来年这会儿却固执了一回,说声:“我去接一下吧……”居然不等贡开宸答应,就自作主张回转身,重新打开办公室门,冲进去接电话。果然是潘书记打来的。他挺紧张地跑出来告诉贡开宸:“潘书记找您。”
贡开宸进办公室接电话时,焦来年故意躲开了——怕贡书记从潘书记那儿得知是他去“告的状”,回头就剋他。但这回挨剋,肯定是跑不了的了。贡开宸打完电话出来,果然狠狠瞪了焦来年一眼,一语不发,向电梯口走去。焦来年呆愣了一下,忙跟上。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多嘴!谁让你向他报告的?搬出阎王来吓唬小鬼,你馊点子倒不少?!”贡开宸又瞪他一眼。“潘书记是不是也觉得您这时候最好还是别去接触宋海峰……”焦来年小心翼翼地问。等出了大楼,下了台阶,匆匆向大奥迪走去的时候,焦来年还不甘心地凑近贡开宸低声劝道:“……您这时候去看宋副书记,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误会……”“你要怕沾包,你就别去!”嗨,你瞧这位贡书记,临了,居然还来这么一句。焦来年自然不再作声,赶紧上前替他拉开车门,伺候他上了后排座位坐下,自己赶紧去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了。
一路无话。焦来年却不时通过后视镜,悄悄地打量贡开宸。贡开宸却只是凝视车窗外的景色,木然不觉似的沉滞。
开进大山。山道盘旋。大奥迪缓缓驶到那个老漆斑驳的院门前停下。司机按了两下喇叭。院门里没有任何动静。司机准备按第三下喇叭,贡开宸制止了他。贡开宸问焦来年:“你没通知专案组,我要来看宋海峰?”
焦来年脸红了红,是一种羞愧,歉疚。是的,他没通知。从随待贡开宸左右,他破天荒第一次自作主张不去为书记的活动做该做的准备。而且他还盘算了一路——虽然心里一直在打着鼓,怎么在最后的关头去劝阻贡书记。焦来年清楚,宋海峰被“双规”后,社会上沸沸扬扬,出现不少不利于贡开宸的舆论。宋海峰一度是贡开宸的红人啊,宋海峰是贡开宸一手提拔的啊,宋海峰出问题,贡开宸能没问题吗,至少他应该负领导责任啊等等等等。社会的关注和批评并非全无道理。但实际情况自然要比人们所议论的复杂得多。这也难怪,信息不对称嘛。但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怎样,贡本人应该谨慎才是,至少不该再去过问,再去“沾包”了。
贡开宸这时要下车。焦来年忙回身去按住车门把,万分恳切地说道:“贡书记,如果您连小眉的事都觉得不该过问,那么,就更不该来过问在宋海峰……您这时候来接触他,了解您的人,会说您是为了党的事业,千方百计地挽救一个年轻的高级干部。可不了解的人会怎么想……况且,这儿有中纪委的同志在坐镇,您不来做工作,也是完全可以说得过去的……”
贡开宸却用力拨开焦来年的手,自己打开车门,向车下走去。焦来年极伤心地愣住了。一直等到贡开宸快走到那个老漆斑剥的大铁门前了,焦来年才追了上来。没想贡开宸也在铁门前站住了。他回头来问焦来年:“你也没向中纪委领导报告,说我要上这儿来做一下宋海峰的工作?”
“没有……”
“现在打电话报告。”
“贡书记……”
“报告!”
焦来年犹豫了一下,刚拿出手机。这时,大铁门哐哐啷啷地启开了。出来两位工作组的同志。他们一定是听到门外有汽车声,然后又从楼上的窗户里看到这么一辆为国内高级党政干部使用的高档奥迪车,猜测是相当级别的重要人物来此“探营”(?),经过一番商量,决定下来看看虚实。他们当然都认识贡开宸,一时间,都很感意外。“贡书记?请……请进。快请进。”贡开宸却没应邀,拥有几十年政治工作经验的他,当然非常明白,这种特定时刻,做事的分寸一旦把握不好,后果的确难以设想。他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等一下。
这时,焦来年只得赶紧走到一边去,拨通中纪委的电话。很快有了答复:“他们同意了……”贡开宸没等焦来年再说第二句话,便大步走进了大铁门。
几分钟后,专案组的同志急促地敲着宋海峰的房门,告诉他:“贡书记来看你了。”宋海峰压根儿不相信这时候贡开宸还会来“看望”他。他依然一脸病容地躺在床上,任凭专案组的同志怎么敲门,也不动声色。他只认为是这些同志想方设法在“蒙”他进食而已。但很快他便听到贡开宸自己的叫门声:“宋海峰,开门!”并夹带一下很用力的砸门声。
宋海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心猛烈地跳动。他不相信贡开宸会来看他。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远远地躲他。他来干什么?真是他吗?但贡开宸的声音,还有那一下有力的砸门声,应该就是他……要知道,换一个人,谁都不会这么“砸门”的……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贡开宸的叫声:“宋海峰!”
是他!
宋海峰一下站了起来,呆了一会儿,慌慌地收拾一下衣服和头发,又去略略地整理了一下床铺和桌子,走去开门。
……
……
脸色明显苍白。神情明显僵硬。无限的委屈和极度的忐忑,在绝望和挣扎中来回探寻生路。但从表面看,应该说还是平静的,嘴边也总在掠过一丝丝淡淡的苦笑。好长时间不说话……“没什么话要跟我说?”贡开宸问。
这时,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专案组的几位同志正通过一个监视器在密切注视着他俩的谈话。他们在监视器里看到宋海峰是这么回答贡开宸的:“……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必要说?当时要处置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属下的一些中小企业,张大康通过一些人来找我……”贡开宸问:“通过谁?”
“通过一些人。”
贡开宸问:“通过修小眉?”
“……这您就别问了。他通过一些人来找我,希望我能为他在大山子总公司之间搭个桥,他想收购一部分中小企业……我觉得这个做法,都是符合当时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委用红头文件批准的政策的。”
贡开宸问:“中央政策的基本精神是什么?要在这种收购和参股中,使国有资产保值,增量。但是当时,大山子却流失了六七个亿的国有资产。”
“我只是介绍他们认识。他们具体怎么操作,我没有参与。我从来没有对大山子总公司的任何一个领导说过,要他们廉价出售企业给那些大款。”
贡开宸问:“你收了张大康多少礼?”
“我不认为这是收礼,更不认为这是受贿。只是朋友之间往来。他到我家。我也请他吃饭,我也送他名人字画……”
贡开宸拍案而起:“只是朋友之间的往业?你是执政党的省委副书记!你当然可以有朋友,你也可以请朋友吃饭,你更可以送朋友礼物,但你不能搞这种物质交换……”
“我没有搞交换。”
“当时你知道张大康在压价收购,你没有去做工作。为什么?”
“这是谁说的?完全是诬篾!请他们拿出旁证。”
“当然有旁证。”
“可以啊。请旁证说话。”
“大山子冶金总公司领导去找你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去的。”
“我记不清了。我根本就没把这当一回事。”
“当时在场的还有大山子矿务局财务总管言可言!”
宋海峰一愣,不说话了。
“你儿子十六岁就去美国留学……”
“这件事跟张大康完全没有关系。”
“跟谁有关系?谁资助的?”
“……”
“你夫人承包了省里三个地级市的街头广告灯箱和街头广告的制作,又插手了一条高等级公路的发包。而这条高等级公路的发包最后给国家造成了一个多亿的损失……”
“这些事我完全没过问。事先也不知道……”
“海峰,跟你说起这些事情,我心情很沉重,很惭愧。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沉重、不惭愧?你拉着郭立明到处去活动,为什么?你利用郭立明的身分去沟通方方面面的关系,难道也是别人对你的诬蔑?”
宋海峰慢慢地低下头去:“……”
“组织上就不该查一查你的这些非组织活动?当了省委领导就不该接受组织的监督和检查?”
宋海峰的头垂得更低了。
“要学会从头开始自己的生活。从头来。懂吗?!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责任心,就配合组织搞清自己的问题,认真忏悔自己给国家给党给人民所造成的损失,接受组织给于的任何处分,抬起头来,从头开始,重新做人。绝食吓唬不了任何人。绝食也解决不了你后半生的前程问题。海峰啊,不要一错再错了!重新选择生活,对你来说也许是痛苦的,但这也是你惟一的出路!”说着,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宋海峰浑身颤抖起来。
“还有一点,也并非是不重要的。你还应该帮助组织上搞清楚其他人的问题。不管涉及谁,你都应该说清楚。隐瞒,是不可能久远的!”说完这句话,贡开宸便不再管宋海峰如何反应,只顾自己大步走出了房门。推开房门的时候,差一点碰着了一直在房门外守候着的焦来年。门外还有两位专案组的同志,他们是来给宋海峰送饭的。贡开宸从他俩身旁走过时,颌首向他们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让他们把饭菜送过去。那两个工作人员当时还犹豫了一下:难道贡书记这么“训斥”一通,宋海峰就肯张嘴吃饭了?事情会有这么简单么?他俩迟疑了好大会儿,才端起盘子走到房门前,试着推开房门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开始宋海峰没动弹,但不一会儿,却对他俩轻轻地挥了挥手,做了个请他们出去的手势。居然没像前几回似的,生硬地让他们连盘子都拿走。他们看到事情有转机了,便赶紧走了。听到门扇轻轻碰上,宋海峰微微一震,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已然关上了的门,再回过视线来看看这一盘精致的饭菜,迟疑着,犹豫着,终于去拿起了筷子。但当他的手一接触到筷子时,一阵哽咽涌出,他紧攥着筷子,用力戳住桌面,头一低,眼泪就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正如专案组那两位同志担心的,贡开宸对宋海峰并没有说出什么特别“撼人心魄”的话,能震摄住“老练”“精明”的宋海峰吗?但他们却不知,贡开宸的到场,本身就是一桩“撼人心魄”的事。宋海峰是懂得此举的内在含义和它的全部份量的。贡开宸即便什么都不说,只要往宋海峰跟前一坐,他宋海峰就应该明白,何去何从,已非同一般了……
宋海峰还是“懂事”的……
这时,从窗外传来大奥迪启动的马达声。满脸已布满泪水的宋海峰忙抬起头,好像是在追寻那对于他来说曾经是那么熟悉的曾拥有过的一切。但汽车声终于慢慢远去。院子里的大铁门很响地关上了。他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不哭了,但也呆在了那里。
大奥迪缓缓驶出山口的时候,潘祥民打电话来询问情况。焦来年低声告诉贡开宸:“……潘书记请您说话。”贡开宸一动不动地坐着。焦来年怯怯地叫了声:“贡书记……”贡开宸仍一动不动地坐着。焦来年看到贡开宸紧抿着嘴,铁板着脸,大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神情无比地复杂。一直到车子开进城圈,贡开宸始终没动弹一下,始终没有再跟焦来年说过一句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