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考虑请辞-省委书记

七十五

从北京飞来的2505航班晚点两小时呼啸着抵达K省机场。乘坐这一航班回K省的潘祥民和徐世云,没有走一般的旅客通道出站。这有点反常。潘祥民退休后,立即给自己严格规定[被屏蔽广告]

:绝对不再享用过去在位时因工作需要而必须享用的一些特权,再乘坐飞机,就“坚决”改走普通通道。但今天他真的要抢时间,必须重新使用那条特殊的贵宾通道。因此,离京前,他就打回一个电话来,让秘书安排妥当,把车直接开到特殊通道的出口处等着;没想到今天飞机偏偏还晚点了,于是,一上车,他就告诉司机:“去机关。”一路上,徐世云一直显得不太高兴,一方面是因为“老潘”竟然如此执拗,不听好言相劝,非要飞回来;再方面,自上了飞机,“老人家”“心事重重”,总也不跟她说话,竟然把她就这么干“晾”在了一边,让她感到特别不舒畅。“您不先回家歇会儿?”她赌着一口气,问。潘祥民今天好像对她情绪方面的这点变化毫无觉察似的,只是再次吩咐司机:“去机关。”徐世云就没再坚持。她毕竟还是个有头脑的“职业妇女”。“老人家”毕竟有“公事”在身嘛。当初,她经过一个多月的激烈思想斗争,终于决定嫁到K省来,做“潘夫人”,她那位大学教授的父亲母亲曾找她认真地谈过一次。二老自然是极其开通的人,虽然从情感深处说,他们并不赞成女儿嫁给一个从年龄上说几乎要大女儿一倍的人,更不愿意让人在背后说自己的女儿是贪图什么才去续弦的;但他们还是尊重女儿自己的决定,他们只是要求女儿在做决定时,千万排除那些世俗的虚荣的成份,在免不了会盘算将“得到”什么的同时,要更多地掂量掂量还必将“失去”一些什么,在为将享受到的那些“权利”暗喜的时候,还一定要认真想一想,自己还将背上哪些不能不尽的“义务”“责职”重担,还将受到哪些必然会受到的“约束”……妈妈甚至还特地取出《红楼梦》,翻到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的后半部分,悄悄放到女儿的床头,并将这一回最后一段故事,从“……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滚下泪来”一直到“……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重重画上红杠,原意是要提醒女儿,进入“深宅大院”,也是会有“悲悲切切”的日子的。女儿读了,反倒哑然失笑:“妈,哪是哪啊!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您在说谁呢?!我看您是做学问做糊涂了吧?”失笑归失笑,但这二老的一番谈话还是让徐世云对做“潘夫人”更增添了一层理性的清醒,也加强了应有的思想准备。

潘祥民今天的确“心事重重”。赶到省委大楼,他先打发车子把“小徐”送回家,然后通知焦来年,说他立即要见贡书记。贡开宸这时正在203常委小会议室里,召集常委们跟新到任的那位省委副书记见面。得到焦来年的报告,他跟那位新来的副书记打了声招呼,便随焦来年一起回到办公室。

“新来的副书记已经到任了?”潘祥民问。

“正在给他介绍情况哩。”贡开宸递了支烟给潘祥民。

“很抱歉啊。你让我在北京办的几档子事,都没落实好。”

“已经非常难为您了。非常难为您了。”

“听说你还是去看宋海峰了?”

“那怎么办?”

“这小子的情绪没那么对立了吧?”

“绝食是不绝了。但看来要他真正适应当前这个角色,还得有个过程。”

“自找呗!”

“还有什么急事吗?那儿的小会还在开着哩。等谈完情况,咱们再找个时间好好聊聊北京的情况?”

“别急。再耽搁你几分钟。听说你给中央写了个检讨?”

“你情报搞得挺快啊?谁告诉您的?一定是北京方面的什么人啰?”

“甭管谁告诉我的吧。有没有这档子事?”

贡开宸点了点头:“省常委里出这么大的纰漏,我当然得检讨。”

潘祥民忙问:“没提出辞职吧?”这是他急着要见贡开宸,并急于搞清情况的主要原因。

贡开宸一愣,试探着问:“怎么,北京方面有人希望我主动请辞?”

潘祥民笑了:“瞧你紧张的!我担心你头脑一热,又要请辞。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贡开宸却没表现任何轻松的神情,突然沉默下来。潘祥民不觉又有点紧张了:“怎么,你提出这请求了?”贡开宸缓缓地摇了摇头。潘祥民忙又松一口气:“对。还是得沉住气。好了。这我就放心了。你开你的会去。我回去也得做检讨了。我那位夫人为我赶时间一定要坐飞机回来,跟我没完没了叨叨了一路,差一点要把我从九千米高空扔下来才解她的气……真烦死了……哎,还有件事也非同小可,北京可是不少老同志老熟人都问起你续弦的事,他们都挺关心这件事……”贡开宸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这坎节儿上,谁还有那个心思……”潘祥民却说:“考虑考虑吧。你要不愿在北京找,我替你在省里踅摸一个。不过,最好还是别在省里找……”贡开宸实在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赶紧说了句:“谢谢啦。这事,您就别操心了。”潘祥民笑着走了,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又站了下来:“开宸,我再说一遍,辞职这样的事,可不是一而再,再而三随便提着玩的!别冒傻气儿!”

在“请辞”的问题上,贡开宸没跟潘祥民说实话。这些日子,他的确又在考虑“请辞”。尤其这两天的晚上,每每回到枫林路十一号,已换上厚厚棉睡衣的他,躺在那张已经有点陈旧了的黑藤木躺椅里,怔怔地看着正前方墙上挂着的那幅行书体七尺中堂,沉思。那幅七尺中堂“敬录”着王安石的一句话,全幅一共只有六个字:“仰畏天俯畏人”。这些年,他特别感慨这六个字思义的周全,感慨它内在蕴含的那一股“政治力量”的强大。谁说作为“封疆大吏”的省委书记,手中掌握着千百万普通民众生杀予夺大权,是可以“无所畏惧”,又能“为所欲为”?“仰畏天俯畏人”啊!好一个“仰畏天俯畏人”!!这正是多年来贡开宸内心境界极真实的写照。战战兢兢。真是战战兢兢。K省这片几十万平方公里国土上,生活着七千万平民百姓。作为K省的一把手,他对他们在政治上负有总责。有时候半夜里是很怕听到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的啊。“横刀跃马”“气吞长虹”固然是一个好领导者所必备的品质和气概,但我们的“贡同志”积他一生的体验,实实在在地说,“仰畏天俯畏人”更重要啊!在大山子出现的那个“黑窟窿”,不仅吞没了几个亿的国有资产,还吞没了他身边亲自培养的一个……不,应该说一批“优秀”干部……这种“吞没”肯定是有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的。在这个“漫长”的发生、发展的过程里,我干什么去了?我手中拥有足够大的权力,我怎么没能制止了这个“过程”的发生、发展,以至……最终的“泛滥”?我的政治敏感性、政治把握力和觉察力到哪儿去了?我真的……真的老了吗?当然,这里有体制本身的漏洞,有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防不胜防的难度……但毕竟不是每一个省都发生了省委副书记被“黑窟窿”吞噬的事件啊。这真是令人十分尴尬,十分难堪啊……

教训在哪里?

我们的用人制度有需要进一步改进的地方吗?党内,尤其是常委会的生活会需要进一步加强吗?少数人少数机构的监督,包括干部之间的相互制约、相互帮助当然是十分必要的,但是,怎么有效地减少党政干部手中过大过“滥”的审批权,让他们不能干预不该由他们来干预的那些事情,集中精力做好必须由他们来规范统筹的事情,并且在这个“规范统筹”的过程中,怎么让他们能有效地得到人民群众和新闻媒体的监督制约?

提出让党的高级干部也要有效地得到“人民群众和新闻媒体的监督制约”,合适吗?在政治上,它会造成某种令人堪为担忧的不良后果吗?

还有一点也许也并非不重要,那就是党的高级干部之间的思想沟通……思想换防……思想“软件”的及时升级……仅仅靠一生一次或几次的“党校培训”,就够用了吗?况且有些同志一生中可能还得不到这种无比珍贵的一两次的“换防”和“软件升级”的机会……人民日报是按规定订阅了,但订而不阅的现象存在吗?党的文件是下发了,但在用它积极地规范他人的行为的同时,我们这些高级干部们是否也同样地用那种积极的姿态,在用它认真规范自己的行为?我们在干部中始终强调在政治上要保持高度统一,我们也十分注意更新他们各方面的知识,但我们是否同时关注到,在长期纷繁复杂,有时甚至是相当尖锐沉重的政治生活进程里,在缺乏必要的及时的监督制约的情况下,在个别高级干部身上潜伏着某种人格危机和人格变异的可能吗?我们是否注意到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人格的进一步完善和心理的持续健康的重要性?我们能否承认这一点,一旦人格发生了变异,一切都会跟着变——虽然他们原先都是比较优秀的,起码在我们选拔他们的时候,他们曾经是“优秀”的,或者说在某些方面,当时的确是优秀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优秀的……

等等等等……

等等等等……

面对历史的种种追问,我们还应该说些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应该立即行动起来,做一些什么,使同样的事情不再发生,最起码在自己负总责的领导班子里,不再出现“被吞噬”的事……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一把手,怎么很明确地让中央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内心的沉重,让中央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发生了这样的事,说明我作为K省一把手,是不称职的,是辜负了中央的期望的。想到这里,他毅然拿起早就放在躺椅旁边那个矮腿茶几上的一摞公文纸和那支铅笔,用他一惯使用的那种粗放的字体,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个标题:《我的辞职报告》。

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剌耳地响了起来。沉思中的贡开宸被这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本能地把已写上标题的那页公文纸,反扣在茶几上,然后去接电话。“哪位?”他问。对方居然没有回答。“哪位?”他又问,对方还是不回答,但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和同样细微的喘息声。“怎么回事?说话!”他火了。

“啪”地一声,对方居然挂断了电话。

电话是修小眉打的。她在她自己的家里。她显得紧张,不安,惶恐。虽然拨通了枫林路十一号的电话,但忽然间,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对公公说些什么了。脑子里并不空白。自从宋海峰专案组和省公安厅专案组分别找她谈过话,了解情况以后,她已经有三天没去上班了。三天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单位里也不来催她,甚至都没人来问她为什么不上班。当前的情况应该是:全省城的人都知道贡书记的儿媳出事了。但我做错什么了?她想找人说说心里的委屈。但,这时候谁会相信,从她嘴里蹦出来的还可能是真话呢?头很胀……心跳的频率也很快,而且也不齐……她没有想到找自己的父母去说一说。她知道,本本份份一个自行车厂的退休老技工和厂托儿所的退休阿姨,从没与闻过那样一种层次的人生纠葛,一旦听说自己女儿陷入这样的“困境”,一定会被吓坏了的……她觉得,以公公的睿智,人生阅历和政治判断力,一定能理解她目前的遭遇的,一定能为她指出一条正确的解脱之路。她并不是要借助公公的权力开脱自己。她只是想知道,在当前这个状况下,对于她来说,最应该做的一件事到底是什么。她知道,公公能为她指出这一点。但是,当电话里猛然传来公公“严厉”的声音后,她却颤栗了,慌乱了。她知道公公历来都这样,拿起电话,第一声问话的语气,总是显得很严厉,很简捷,很干脆。这很正常。从前,她还在别人面前为公公做过辩解:他需要快刀斩乱麻,因为他很清楚,“千军万马”等着他去调度,“千难万险”等着他去决策。但这时的这个“严厉”,却让她自愧,心虚,出冷汗,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嘴边,居然一句都说不上来了……

就在她责备自己如此优柔寡断,把事情搅得越发复杂难办时,一个她此时绝对不希望接到的电话却偏偏打了进来。她先是被这剌耳的铃声惊吓。第一时间作出的内心反应,她以为是公公打过来,责询她刚才的“不礼貌”。接不接?迟疑。迟疑了好长时间,电话却一直在顽强地响着。最后,她嗦嗦地拿起电话。她听到的是张大康的声音:“小眉,我是大康……”

修小眉一惊,忙扔下电话。“小眉、小眉……”张大康急速地呼叫了两声。修小眉慌慌地拿起大衣和手包,向外走去。她怕他因此会找上门来。直觉告诉她,他会找上门来的。但这时,她不想见他。她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赶快……走到门口,她发觉电话只是撂在了茶几上,并没有挂上,于是,她又回转身去挂电话。拿起电话,却听到,张大康还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眉,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更多的话,我就不说了。也不方便说,你我的电话可能都已经被人监听了。你能让我当面再跟你说句话吗……我马上到你那儿去。咱们当面谈。你一定等着我。别走开……一定别走开……请你相信我……我只是希望你能过上另一种生活,那种不再压抑自己……能敞开地释放你内心全部能量的生活……我可以告诉你,那六十五万,根本不是什么人给的佣金,而是我的钱……是我给你的。我想让你过得宽裕一点……我一直想替你换一辆新车,但你一直也不愿让我为你花钱。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找了这么一个名堂……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别的目的,可以非常坦荡地跟你说,我就是想得到你。不知道你自己是否清楚,当某一时刻,你充分表现出是你自己,你不再压抑你自己的时候,你知道你有多么动人吗……小眉……小眉……你怎么不说话?小眉……小眉……你在听着吗?”

七十六

修小眉撂下电话,慌慌冲出家门。她不敢再听下去。她怕自己会继续生发出那种总会让自己心动的“软弱”,她更怕自己一直在严防的“情感溃堤事件”骤然会发生在这时刻。她听张大康说过无数次,担任过大学团委书记的他,鼓动过无数学子去为某种虚幻的极抽象的理想敷展人生。但他终于明白,人是一种极自我的动物。让自己感到满足就是最大的人性责职,就是人类应该追求的惟一终极目标。“体会其中的幸福和快乐(或者干脆就说成“快感”)吧。让自己感到满足吧。”他说得如此直率,激烈。直率得让她感到害怕,那种激烈又让她感到心跳不已,兴奋不已,就像一只熟悉而又陌生的手在肆无忌惮地游走在她富于弹性的肉体上,让她心惊胆颤,又期待着最后“崩溃"的发生……她总是拿他和志成相比。理智让她愧疚。但那种无法平息的骚动,又让她心灵判别的天平时时向张大康那边倾斜。她知道张大康在她心里触发的是贡志成一直不愿意,或者说不屑于去触发的那点东西。但它们真的不应该被触动?如果要触动、“开发",又应该怎么健康正确地触动它们开发它们?哦,“圣洁”的枫林路十一号,您真是那么的十全十美吗……修小眉走到自己那辆白色普桑车跟前,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上了车,已经发动着车了,突然又把发动机关上了。她慌慌地想了想,拔出车钥匙,下了车,关好车门,便向楼后的街心花园里快快地走去。穿过街心花园,走到另一边的马路旁,招手叫出租车。但过了一辆,不停,又过了一辆还是不停。这时,开始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最后来了一辆公交车。已经久久没坐过公交车的她,甚至都没问一下这究竟是几路车,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就慌慌地上了车。

硕大的一辆公共车里,只有两三个乘客。车里自然很暗。马路两旁店面上的各种灯光透过肮脏的车窗,透过闪烁晶莹的雨挂,折射进车里,变成恍惚的光幕,片片断断地从乘客们的脸上掠过。头发和大衣都淋湿了的修小眉畏缩在车后一个角落里。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劈哩啪啦地击打在车窗和车棚顶上。畏缩着的修小眉猛地打了一个寒战。这时,车正好停了下来,她便慌慌地下了车。其实,这时车已经进了总站。大约是末班车吧,其它的车都已回来,偌大个车场里黑压压地排满了这种大型的公交车。周围居民楼楼群的窗户,绝大多数也都黑了。只有车场值班室里还有一点点灯光。一时间,修小眉不知上哪儿去才好。她在庞大的车场里转了一圈儿,又回到刚才下车的地方。她不敢往外走。因为大多数公交车的总站,都设在比较偏远的地方,这儿已然远离城市中心。街道的狭窄,房屋的陈旧,气息的陌生,夜晚的深重,都使她无所适从。此时,她身上已经完全湿透。她走到公交车总站边上一间破旧的小平房的房檐下,贴着那冰凉的青砖外墙面,心底突然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哽咽,她闭上眼睛,紧紧地咬住自己嘴唇,但仍无法控制住自己,终于抽泣起来。雨水、泪水顺着她俊秀的脸庞流下。手包从她无力的手中脱落在地,而她却似乎都没有察觉到……

风声、雨声、抽泣声……混成一团……这时,雨珠里甚至夹杂起一些雪片。某些店面为营业而开启的灯光由于营业的结束纷纷关闭。修小眉便完全淹没在那一大片黑暗的模模糊糊的房影车影和极幽暗的路灯光之中,惟一还表示她仍然倔强地存在着的迹象是,我们依然还能清晰地听到她一下下低微的抽泣声……

七十七

大约晚上十一点钟光景,公安厅的唐厅长和检察院的申检察长各带着两个高级助手,向贡开宸报告,“大山子的问题,基本已经搞清,而且证据确凿,我们认为,可以收网了。”申检察长特别提出:“到了正面接触张大康的的时候了。”所谓的“正面接触”也就是“收审”的意思。

贡开宸沉思了一下,对申检察长说道:“……你们检察院还要考虑一个问题,要把张大康和恒发公司区别开来对待。我们的原则是对人不对公司。尤其象恒发这样在省内外有相当影响相当实力的民营公司,要尽最大努力,保护好它,不能让它因为张大康而垮了,还要让它继续得到健康的发展。在对张大康采取措施以后,你们是不是可以考虑,由检察院派出一个工作组进驻恒发公司,协助做好这方面的工作……”申检察长立即答应道:“好的。”贡开宸又问:“听说张大康这家伙平时都养着私人保镖。要拘他,会不会有阻力?"申检察长说:“这方面,我们已经有安排了。”这时,警卫员走来,低声告诉贡开宸,潘书记要见他。人已经到了。贡开宸立即站起,对唐厅长等人打了声招呼:“对不起……请等一下。”便向楼上走去。

“什么事,打个电话来不就得了,还特地跑一趟?”贡开宸一边握着潘祥民冰凉的手,一边说道。潘祥民说:“我这档子事,必须当面跟你谈。你先去忙你的。咱俩一会儿再谈。”贡开宸微微一笑道:“有这么严重?”潘祥民只说道:“你先去忙你的。别管我了。”贡开宸回到客厅里,问:“……刚才说到哪里了?哦,恒发公司……”这时,警卫员来续茶。贡开宸轻轻对他说了句什么,警卫员便向楼上走去,推门一看,潘祥民仰靠在起居室的那个长沙发上,已经睡过去了,鼾声微起。贡开宸估计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警卫员上楼来照看一下。警卫员忙从隔壁客房里取来毛毯,轻轻替他盖上。

潘祥民当晚如此着急上火地来找贡开宸,是因为从北京一回到家,就有好几位老同志找上门,告诉他,马扬准备“让其它性质的资本介入大山子现有资本的总构成里来”,搞什么“多元投资”。这些老同志,大多是在历届K省五大班子里担任过主要领导职务,退下来后,放弃回老家或各大直辖市定居的待遇,而留在K省的。(他们的子女大部分已出国,或已去南方发展,留在K省的比较少。)他们本人对K省却有很深的感情,很深切的体验,有很丰富的从政经验,在K省也建立了各自深厚的政治根柢。他们中的大部分同志,退下来以后,都非常尊重和支持现任班子,尽管有时也会对现任班子的某些做法,或班子中个别人产生一些不同的看法,但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再出面过问。即便有所过问,也总是千方百计走组织程序,采取补台的做法。当然,难免会有个别的,在方式方法上也有些欠缺,不论场合就表态,随意指责现任的某些做法,在干部和群众中造成一些负面影响。为此,贡开宸觉得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专门拨了一幢小洋楼,装修一新后,给这些老同志做定期或不定期的聚会场所,指定潘老为他们的召集人,还配备了两位专职的工作人员为老同志服务。他们在此喝茶,见面,谈心,交换各自对现行政策方针的意见,从而建立起一条非正式的正规渠道,把他们的各种想法建议意见有序地汇集起来,通报给省委。老同志有了这么个“论坛”,有了这么一条正规的通向省委的“渠道”,心情比以往更舒畅。为此,贡开宸也常常能听到来自老同志的一些很好的意见和建议。近来,几位老同志一听说马扬要把一些“私营业主”引进大山子企业集团做“股董”,就有点着急,催促潘祥民去找贡开宸,反映他们的一些想法。“开宸,你们怎么会产生这么样一种危险的想法?”潘祥民忧心忡忡地问。贡开宸说:“WTO入关以后……”潘祥民立即打断贡开宸的话:“别拿WTO跟我说事。人家WTO没要求你们把老根儿也卖了!”贡开宸笑道:“潘祥民同志啊,没人在卖老根儿……”

潘祥民看看客厅墙上挂着电钟:“你该休息了。明天上午你安排出一块时间……”贡开宸笑道:“干吗?想审判我?”潘祥民却说:“有几位老同志想跟你随便聊聊。”贡开宸依然笑道:“不是随便聊聊吧?”潘祥民一撇嘴:“不是随便聊聊,还能是什么?我们这些退下来的老头老太太,也就是一个随便聊聊嘛。不过,这几位老同志还有个要求,也算是强烈要求吧:如果省委常委们能安排得开的话,请他们也一起来听听。”

霎时间,笑容从贡开宸脸上消失了。潘祥民的神情也变得非常地非常地严肃和强硬。他俩默默地、多少有些尴尬地僵持了一会儿,潘祥民说了句:“就这样吧……你看着安排吧……”转过身就走了。临离开枫林路十一号时,把一份由几位老同志起草的《情况报告》留给了贡开宸。

贡开宸是一早起来看完这份《情况报告》的,很快赶到办公室,把《报告》交给焦来年,吩咐道:“立即复印。送全体常委。”焦来年忙报告道:“潘书记来了……”贡开宸很有些意外:“这么早?干吗?”焦来年说:“他就担心您把这份情况报告印发全体省委常委,所以一早就赶来了。”

“没必要送全体常委吧?老同志们并不想把事情扩大化。”潘祥民一走进贡开宸的办公室,就声明。

贡开宸说:“我不是要让问题扩大化,我只是感到你们提的问题有一定的典型性,很多同志都搞不清楚。包括我自己,也忐忑得很。让常委们先讨论一下,先来搞通、搞懂一些问题,我看很有必要嘛。”说着,他回头吩咐焦来年:“送全体常委!”

七十八

凌晨,一辆老式的伏尔加车在通往马扬家的低等级路面上颠簸着慢慢地驰进那个没有院墙的院子。当时,马扬正在灯下伏案写着什么。听到车声,他本能地就要起身去探望。黄群立即从床上折起,一把拉住他,嗔责:“又呈能!”说着,自己赶紧穿上衣服,便上外头看个究竟。不一会儿,她便回来告诉:“赵长林来了。”马扬一愣:“长林?这么早?人呢?”黄群赶紧收拾房间,应道:“在那边大房间里哩。”

马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赵长林了。知道他跟杜光华在一起合作得还不错,人的气质也有较大的变化,学会了开车,经常开着一辆二手伏尔加,把《永在岗》的网点铺到了省城,听说还要往京津地区发展,挺为他高兴。长林不跟有些人似的,有事没事都爱往领导跟前跑,显得特别“铁”和“贴”。他不。他觉得自己在做事。领导也在做事。假如没事,窜来窜去的,这不瞎耽误功夫吗?其实他有所不知,有些领导还是喜欢有人往他那儿“贴”的。没有人围着他,贴着他,肯定失落。也有一种领导,实实在在干事,但也喜欢别人贴着他,哄着他。这是爱好问题,习惯问题。久而久之落下的毛病。但,这也是一个实际问题——是啊,做一个领导,老没人理,老没几个特别知己的跟着,贴着,那怎么办事?俗话说,那就玩不转了。这是官场的“真理”。所以,希望有人贴着自己,严格来说,并非一定是件不好的事。关键是要清醒。千万不要认为,只要贴自己的就是好样的。千万不能拿贴不贴自己当作区分人好坏、能力高低的惟一标准。否则,你是管一个省的,这个省迟早要乱。管一个市的,这个市迟早也得乱。假如是管一个县和乡的,那这个县这个乡倒霉的日子来得就会更快一些。

但不知,这个赵长林,今天一大早就堵到门上来,又是为了什么。

“昨晚,我让人在家里围了一夜。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去了。都听说你快要走了,要上外省去当省委副书记去了;说你在走以前,要把大山子整个都趸给杜光华和张大康那帮人。”赵长林脸色有点发黄发黑,大概跟一夜没合眼有关。

马扬笑着反问:“什么叫把大山子整个都趸给杜光华和张大康他们?”

赵长林以为马扬没听懂,还一本正经地给马扬解释:“就是把大山子卖给他们,让他们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马扬又笑道:“让他们来收拾?那我干啥?”

“那您为什么还要卖大山子?”

“谁说我要卖大山子?再说了,就是我真想卖,这大山子是我卖得了的吗?”

“……他们说,你就是要把它拆开了,零卖……”

“大山子是什么?散装酒?白盒烟?走私汽车?”说到这里,马扬有点激动起来:“我说长林,我俩认识时间也不短了吧?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马扬是那么个坏人?先把大山子卖了,然后自己就拍拍屁股溜之乎也?”

赵长林闷闷地一笑:“这两年,卖国营企业的人还少了?”

马扬摊开双手解释:“那是根据需要,合理地处置一批国有中小型企业。国有经济将逐步地从某些领域里撤出。这是中央的一个战略部署。但,中央早就明确,即便是中小型企业,也绝对不是只有一个卖字就全了结的,更别说针对咱们这种大型和特大型国有企业……”

赵长林有点回心转意了:“那……依您这么说,外边这些关于大山子的传说,都是瞎掰的?”马扬却说:“当然也不能说他们全是捕风捉影……”赵长林又一惊:“你们还是要把我们给卖了?”马扬说:“不是卖。而是有控制地让其它一些经济元素参加进来,目的还是要改变它原先那种单一的经营管理模式,充分激发内在的活力,能够迎接越来越激烈的国际、国内的竞争,并且在这种竞争发展壮大……至于,将来究竟会有哪一些民营企业资本介入,甚至还会不会让国际资本介入,这就得看实际情况的发展和变化了,看我们自己的需要。但不管怎么样,一个大前提是不变的,那就是中央的决心,一定要把中国的国有经济搞活搞大搞强的决心不会变。在这种情况下,谁卖谁犯罪!我敢吗?我会吗?”赵长林说:“照您这么说,我今天就不该一大早上您这儿来堵您的门了?”马扬说:“长林,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头了,自己心里也该有一杆儿秤了,不管别人在你跟前刮什么风下什么雨,你得掂量个真假虚实再行动。”

赵长林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问:“那您还走不走了?”马扬答道:“走,还是不走,都得听中央的。我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你说呢?”赵长林不说话了。这时,有人在外头轻轻地、但却是很急促地敲门。马扬打开门一看,是黄群。黄群没等他开口,先把他拉到门外,接着又拉着他进了卧室。小扬穿着运动服,刚从外头晨练回来,气喘嘘嘘地对马扬说:“刚才我出去跑步,看到好多好多人,打着横幅和旗子,成群结队地往这边来了……”马扬一惊:“成群结队?”马小扬抬起头,眨眨眼,估摸道:“我估计,得有好几百……”马扬忙又过到那边的房间里,把这情况告诉赵长林,问:“这些人是你组织来的?”赵长林忙叫喊起来:“我能这样吗?我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您过不去啊。”

马扬沉下心,稍稍想了想,决定让赵长林先回去,然后自己去看个究竟。赵长林问,要不要他跟着,万一要遇到个“胡搅蛮缠”的愣头青,他可以先出面去跟他们说道说道,做点排解工作。大山子的几个“愣头青”,他都熟,还能跟他们说得上话。“不用了。我还不信我马扬就那么没人缘。”马扬笑道。送走赵长林,他立即叫车,由小扬带路,一路急速驶去。没驶出多远,小扬指着大片草坪和新建成的街心花园后头一幢新建筑物,突然叫了起来:“你们快看……”

果不其然,那儿有人正从楼顶上往下吊一幅足有一二十米长的横幅《马扬——不要走》。每个字足有两米见方。“快看呀!那边!”小扬又叫起。马扬和黄群忙顺着小扬手指的方向,向另一边看去。好家伙,几个虫子似的小黑点在一个几十米高的烟囱顶上蠕动着忙碌着,又长长地吊下一幅来,上面惨惨地写着《马扬,别卖了我们!》还有一些人则提着浆糊桶,学着文革时期常见的那样,正在一排破旧的厂房红砖外墙面上,贴红绿纸大字标语:《马扬,和大山子三十万工人共进退!》

马扬心里一阵酸热,脑袋也一阵发胀,忙收回视线,拍拍司机,让他转向,向郊外驶去。小扬不解地问:“前边还有哩。干吗要往这边来?这边看什么呀?”

马扬一脸严肃,不作任何回答。

车驶入旷野,已经能看到那个巨大无比的露天矿坑了。车停下后,马扬拿出手机,拨通小丁:“丁秘书,是我。一早,市里各街区出现了一些有关我的大字标语。请开发区和市政府的有关部门马上派人去做做工作。已经贴出来的,要让那些贴的人自己把它们取下来,还没有贴出来的,就不要再贴了。多派些人去。但不要出动公安。请告诉那些工人和市民,如果他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这一两天里,我们找个场子,当面说。但是,现在不要上街,不要贴标语,千万保持大山子得来不易的安定团结和刚有所好转的局面……”

黄群一惊,忙插话:“你要和大伙当面对话?假如那天要来一万人两万人,或者来个五万十万的,这局面怎么控制?万一控制不了局面,闹出个什么事件,你怎么办?都要走了,干吗再捅这么个漏子呢?”小扬却马上兴奋起来:“哎呀,爸真的要跟十万民众直接对话,那才叫辉煌的历史性时刻哩!”黄群啐她一口:“辉煌你个头!”

马扬却向她母女俩做了手势,让她俩在他对下属布置工作时,不要再出声。小扬忙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这时,旷野里一片寂静。露天矿坑里慢慢升腾起一片金色的晨雾。马扬忽而显出一丝倦意,头疼也加剧起来。他慢慢闭上眼睛,仰靠在驾驶椅背上,让自己赶快平静下来,让突然间涌上头部的血液,慢慢回流到全身各分部去,以减轻这会儿头部突发的那种痉挛般的灼疼。

“头又疼了?”黄群看出来了。

马扬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扬忙说:“要给您揉一揉吗?”

马扬再次轻轻地摇了摇头。黄群从皮包里拿出两片药和一瓶矿泉水,递给马扬。马扬稍稍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把药吃了。小扬体贴地上前为他轻轻地揉着太阳穴。马扬先轻轻地握住小扬的手,终止它们的动作,然后又把它们放了下来,再看看女儿,又看看黄群,说:“我胸口有点闷。我想下车走一走……”

黄群和小扬有点担心,又有点疑虑,但她们还是跟着一起下了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