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吃罢晚饭,马扬闭上眼,躺在大沙发上,一边叉开大姆指和中指,按住两边都在痉痉跳疼着的太阳穴,慢慢揉着,一边把综合办的两个领导找来,谈几份合同的事;一边又等着[被屏蔽广告]
丁秘书把那位田院士找来,一起去面见贡书记。所谓“综合办”,是在前一阵的机构改革中,把几个行政办事部门全合并到一个办公室名下。这样不仅可以减少办事的层次和环节,也便于管委会的主要领导能实际操控它们。马扬非常相信管理学上这样一个理论:一个主事者,不管有多大的能耐,他直接能管住并对其进行有效操控的人数,不会超过六个至九个。部门越多,越容易失控。某些特大型国有企业始终没搞好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机构设得太多,俨然一个小政府。结果,企业的经营者必须花太多的时间去协调部门与部门之间的关系,最终却失去了对整个局势的控制……这样的错误犯在政府官员身上,充其量为这个世界多制作了一个平庸的官僚。假如犯在企业家身上,则肯定是毁灭性的——企业就会因失去及时性的应对活力而被挤出市场。
马扬刚才还给黄群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今晚还要赶到省里去办事,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回家。黄群很担心,问:“有人跟你一块儿去吗?”马扬说:“这,你就别操心了……”黄群警告他:“别操心?我可告诉你,大夫说了,你颅内要再出一次血,就很难再抢救得过来了。”马扬笑道:“你咒我?妨我?”黄群却说:“我怕,你是自己在妨自己哩!”
不一会儿,丁秘书匆匆赶来,向马扬报告,已经通知到田院士本人了。老人家收拾一下东西,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就能出发。马扬让丁秘书把必备的药找齐了带上。“今天怎么那么好,知道心疼自己了?是不是黄阿姨又打过电话来了?”小丁一边把药敛齐,一边跟马扬开着玩笑道。马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后问:“熊猫饭店那档子事,跟市上打声招呼没有?找到宋副书记没有?”小丁说:“我找他了。真奇了怪了,怎么找也找不见。”马扬说:“怎么会找不见?他秘书应该知道他在哪儿。”小丁说:“是啊。奇怪就奇怪在,连他秘书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不可能啊……”马扬嘴里这么说,心里可着实咯噔了一下。一种要出大事的预感生生地从心头升起。“宾馆、办公室都找了。”小丁继续描述过程。马扬追问:“他手机呢?”小丁说:“打了无数遍。他手机居然一直关着。从来没这么过啊。”马扬明知故问:“他家呢?”小丁说:“那还能不找?他夫人反映,从昨天晚上起,就跟他失去联系了。”马扬认真起来:“从昨晚起?”他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电话找贡书记,但连着拨到办公室和家里,都说他不在。最后拨到焦来年的手机上,总算找到了。贡开宸在他的大奥迪里,正在回省委大楼的路上。
“你出发了没有?到哪儿了?”贡开宸问。马扬忙答:“我马上去接田院士。接了他,就去您那儿。”贡开宸笑道:“你真够磨蹭的。”马扬决定试探一下贡书记,以便探出宋海峰的真正去向,在稍一迟疑后,他说道:“开发区一家新开的合资饭店遇到了一点困难,想找市里一些部门解决问题,找了一大圈,也没找见宋副书记……”贡开宸立即说:“别找了。赶紧来吧。”马扬继续试探道:“不解决问题,那家合资饭店就没法正常营业。可能还会影响别的投资者对大山子投资环境的看法……得请宋副书记出面表个态……”贡开宸不耐烦地:“让你别找就别找了。赶紧带着田院士过来。”马扬赶紧答了一声:“好吧。”放下电话,呆坐了一会儿。“肯定出事了……”他在心中暗想,“贡书记对宋副书记的‘失踪’,居然不表示一点惊奇和意外……”
大奥迪开到省委大楼。贡开宸一下车就问焦来年:“通知经贸委的领导没有?”他要召集这些同志,一起来研究如何应对德国方面突然发生的变卦。焦来年说:“通知了。还通知了几家商业银行的一把手。另外,您看还需要不需要跟花旗、汇丰银行驻北京办事处联络一下?”贡开宸愣怔了一下后,忙连声赞扬:“好主意好主意。如果花旗或汇丰能出面替大山子开发区做金融担保,应该能在更大程度上消除德方在这方面的担心。怎么才能尽快跟他们联络上呢?这件事得赶快啊。”焦来年说:“汇丰驻北京办事处里,有我们一个K省子弟……当年考到北大,后来又去剑桥读MBA,毕业后应聘去了汇丰,先是在香港总部,去年才被派到北京办事处当了副主任。此人前不久还回省里来过。在国外待了这么久,对家乡的事很热心。”贡开宸忙说:“找他!赶快找他,热心不热心都赶快找到他!”
德国方面慎重研究了大山子的情况,对大山子能不能使用好这笔投资,提出了一百六十多个问题。从这一百多个问题来看,德国方面担心的不仅仅是大山子的投资环境和实际操作能力,他们还对中国整个经营体制,包括金融体制等一系列的问题,存有疑虑。贡开宸觉得,仅仅大山子,是回答不了德方的这些问题的。
“很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把你们紧急召集来。情况你们都已经知道了。这个会,本来应该是由邱省长来主持的。但省里决定马上再派个小组去做德方的工作。这个小组由邱省长亲自挂帅出征。他现在正带着另一帮人在搞一个预案。这个会只能由我来召集。议题就是一个,怎么针对德方新提出的这一百六十多个问题,做出我们确切的解释和回答。同时,在不伤害我方基本权益的大前提下,怎么调整我们原先制订的一些方针,去适应德方新提出的一些要求。”
工商银行一位刚提起来的年轻行长建议道:“在金融担保方面,除了我们国内几家商业银行以外,要是能有一两家国外知名大银行参与担保,哪怕能请香港地区的哪家银行出一下面,这件事是不是也会容易做一些?”
贡开宸点点头道:“这件事已经在操作了。”
经贸委的孔主任说道:“贡书记,在谈判策略上,能不能做这样一种变换,假如德方对大山子实在不感冒,我们能不能另外准备两个后选地点,供他们选择……总的指导思想,是要把这三个多亿的美金争取到K省。至于放到省里哪个地区,反正手背手心都是自己的肉……”
贡开宸沉吟了一下,回头去问其他一些同志:“你们的意见?”
会议室里沉默着,没有人表示态度。贡开宸立即说道:“……这是件大事。本来可以展开来研究一下。但时间不允许。所以,我先定一个调子。孔主任,我明白你的指导思想,还是‘黑猫白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只要那三个多亿的美金还落在我们K省,不管落在什么地方,都是胜利。这个指导思想当然是对的。但是,同志们啊,这一回,我们就是要千方百计地让‘白猫’去逮住这只‘老鼠’。这是我的一个心情,我想也是所有在座同志的一个心情,恐怕也是K省大多数人的一种心情。大山子几十万工程技术人员、广大工人干部,几十年来几代人为共和国的工业建设,付出的不仅仅是他们的青春岁月……现在他们遇到了一些困难。我们这些人,作为国家的代表,执政党的代表,我们有这个责任,为他们的再创业、再度复兴创造一定的条件。这里有一个情感因素。还有一点,更重要,是政治因素。许多外国人不相信在中国,象大山子这样的社会主义老工业基地还能再度复兴,国内有些人也不相信,甚至包括我们一些拥有共产党员称号的人也不信。我现在要问一问,我们在座的这些人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嗯?信不信……”
一时间,没人来回答这个问题。而在省委大院中央,早已降下了国旗的那根金属旗杆,隐隐闪发着银灰色光泽,在强风的鼓吹下,旗绳激烈地拍击杆身,发出一阵阵无节奏的“啪啪”声。“……而我们必须向全世界表明,在中国,象大山子这样的社会主义老工业基地是完全可以和国际接轨,运用现代管理方法,参与国际竞争,重新焕发活力,实现再度辉煌。中国共产党人是有这个能耐做到这一点的。最后,还有一个释放能源的问题。几十年来,大山子几十万工人干部工程技术人员内心蕴积了一股强大的能源。这是一颗蓄势已久的核弹头。我们就是要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法则,给他们按上一个引信,一个起爆器,让他们在新形势下重新起爆……所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省委搞好大山子的决心绝不动摇。手心手背都是肉。黑猫白猫也都可以去抓老鼠。这没错。但今天我们这个会议只讨论一个问题:怎么练好手心这块肉的问题,怎么帮助大山子这只‘白猫’争到这个项目,绝对没有‘另外’一说。”贡开宸讲到这里,马扬带着田院士,稍稍推门走进。他们十几分钟前就已经到了。但马扬一直没敢打扰正在讲话的贡开宸,安排田院士在一旁小休息厅的沙发上坐下后,他自己一直在会议室门外等着,等到积雨层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隐隐闪出雷电的青光,并不时往外传送阵阵滚动的雷声,等到贡开宸把会议的主旨全讲清,才去推门,进会议室找个地方坐下,立即写了个纸条,递给贡开宸。纸条上写着:“请派我去德国”然后连打三个惊叹号:“!!!”
贡开宸看罢,没做任何表示,甚至脸上都没显示任何表情,折起纸条,往笔记本里一夹,抬起头,开始点着名地让与会者一个接一个地发言,最后说:“……刚才大家出了许多点子,想了不少高招。挺好。还有没有?如果没有了,老孔啊,由你们经贸委负责,把刚才大家谈的搞一个纪要,要快。赶紧去向邱省长汇报。邱省长审核通过,由他负责协调实施;同时也给国家经贸委和外贸部做个紧急报告。要不要再给国家金融工委报告一下?”
孔主任说:“最好还是报告一下。”
贡开宸点点头,说:“好。那就同时也给金融工委报告一下。但各方面的准备工作不能等,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只要上边的批示一下来,我们的工作小组就能立即起程去德国……”有人担心:“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报告没有十天半月是批不下来的。”贡开宸却不担心这一点,他挥了挥手,仿佛是在拂去沉积在空气中一团看不见的浓雾似的,淡淡一笑道:“争取吧。找找直接通天的路,让他们赶快批。”
会议散了。与会者陆陆续续走出会议室。贡开宸告诉焦来年:“你马上去给潘书记打个电话,让他在北京帮着到有关部委走动走动……”焦来年提醒道:“他不是原定坐今晚的火车回来的吗?”贡开宸看看手表:“你赶紧打,还来得及。请他老人家把火车票退了,利用他的影响和关系,再去做做工作……”焦来年想了想,说:“还是请哪个副省长专程跑一趟吧。这两天,老书记在北京累得够呛……”贡开宸说:“还是请他再坚持两天吧。没人比他对大山子更有感情。告诉省驻京办的同志,一定要照顾好潘书记在京期间的生活。多给他熬点小米粥,肉皮冻什么的,他就好这一口。”焦来年点点头,说了声:“好的。”就去执行了。然后,贡开宸对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的马扬做了个手势,让马扬跟他一起到他的办公室去。
一进办公室,贡开宸就问马扬:“要不要躺一会儿,让脑袋休息休息?”马扬明知故问地:“您让谁的脑袋休息?我的?干吗?”贡开宸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医院复诊诊断结论的复印件:“前几天黄群来找我,给了我这么个东西。大夫是这么写的:建议每天工作不得超过四小时。期限三个月。有没有这样一个结论?”马扬微微一笑道:“是吗?有这样的诊断结论?这个黄群!她怎么没告诉我啊?!”贡开宸把复印件往马扬面前一推:“你也跟我搞报喜不报忧?”马扬笑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医生的话只能听一半……”贡开宸说:“那还有一半呢?该不该听?”马扬说:“德国方面到底怎么对付?”贡开宸说:“别跟我转移话题……昨天,中组部的领导还特地打电话来询问你脑袋上这个伤的情况。大家都很关心这件事。我希望你这一两天里,去医院认真复查一下。你要做不到这一点,我立即下令停止你一切工作!你信不信我会这么干?”马扬忙说:“我信。绝对信。”
贡开宸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换了一种低调子语气说道:“好。还有件事,你应该知道了:宋海峰已经被双规了。”
马扬极度震惊,瞪大了眼,慢慢地站了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什么问题?”贡开宸竖起一根手指,晃了一晃,意思是让马扬不要追问。这时刻,他也不想对这件事多说什么。
又闷坐了一会儿,贡开宸终于完全控制住了自己,并让自己的内心稍稍平静了一点,对马扬指了指沙发,意思是让他坐下。马扬慢慢地坐了下来,很显然,他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完全摆脱出来。“……还有一件事,同样严重,今天下午,潘书记从北京打电话给我——这里,我先向你说明一点背景情况,我请潘书记到北京去,是想请他当面跟中央领导做做工作,把你留在K省——可惜,这个努力,失败了……”贡开宸缓缓地说道。
“还是要我走?”马扬问。
贡开宸深深地叹了口气:“根据工作需要和干部交流的原则,经过通盘考虑,慎重研究,还是坚持原先的决定……把你调到外省去任省委副书记。”
马扬忙说:“宋被双规以后,省里正缺一个干部……”
贡开宸说:“中央已经有考虑了,马上会从外省调一个来。”
马扬说:“能那么快吗?”
贡开宸说:“中央已经跟那个同志谈过话了,要求他明后天就来报到。”
马扬说:“大山子怎么办?”
贡开宸说:“这就是我现在要跟你谈的。”
马扬说:“想让我提一个接班人选?”
贡开宸说:“这是我要跟你谈的有关大山子各主要问题中的一个问题……”
马扬说:“这样的人选有啊。就在您跟前坐着哩,没人再比这个同志更合适的了。”
贡开宸说:“别说废话。”
马扬说:“贡书记……”
贡开宸说:“别说废话!”
马扬说:“大山子搞到这个份儿上,可以说正处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关键时刻,也可以说千钧一发之际。虽然说,地球离了谁都照转,大山子离了谁也一样日月争辉,但这个时候换将,总是兵家大忌吧……”
贡开宸斩钉截铁地说道:“执行中央决定!”
马扬却说:“当初我说过,不安顿好大山子这三十万工人干部,我绝不离开大山子……”
贡开宸说:“不想执行中央的决定?反了你了?!”
马扬站起:“请允许我直接找中央领导去谈一谈。”
贡开宸拍了下桌子:“马扬!”
不说话了。贡开宸缓和下口气:“坐下!”
马扬不动。
贡开宸再次斩钉截铁地命令:“坐下!!”
马扬勉强坐了下来。
贡开宸说:“我考虑让那个焦来年去大山子接你那一摊,暂时兼任大山子市市委书记兼市长,过渡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马扬闷坐不语。
贡开宸说:“好吧,你不表态,我就当作是默认。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让你考虑许多天了,大山子下一步到底怎么搞?你有比较成熟的想法了吗?”
马扬说:“您不让我留在大山子,咱们还说这个干啥?”
贡开宸又拍了一下桌子,说道:“这就是你的党性?你的觉悟?”
马扬又不作声了:“……”又过了一会儿。贡开宸说道:“我原以为,你能说一点什么我想不到的东西,还可以拿它们去跟中央再争取一下……”马扬的眼睛一亮:“我这档子事,还能争取?”贡开宸揶揄道:“但对于一个党性如此不纯,觉悟又很低的同志,有必要去为他再争取什么吗?”马扬马上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打印和装帧都很精美的材料,往贡开宸面前一放。贡开宸用眼角的余光轻蔑地瞟了那份材料一眼,挖苦道:“怎么,又搞了一份条呈,要到中央去告我?这回,攒了多少万字呐?”
“这是我对你所提问题的一点思考。”
贡开宸打量了一下马扬,然后拿起那份材料翻了一下:“简要地谈一谈。”
马扬忙坐正了身子,扳着手指说道:“第一,当然还是要争取把德国那笔投资搞到手……”贡开宸反问:“这是改造大山子的核心问题吗?”马扬说:“不。退一万步说,这一回德国的这一笔投资争取不到,我们还会争取到别的投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最终将跟谁打交道的问题。大山子过去曾经有过大笔投资,现在和将来必然还会争取到大笔投资。从根本上说,这是由中国这个超级大市场和它无穷的发展潜力,再加上多年来中国政府推行的一系列卓越的政策所决定的……”
贡开宸说:“开门见山地说,别噜嗦。”
“您提到资本改造和资本运营,是一个要害。但是,过去并非没有人提出过这一点,但往往在实际工作中贯彻不下去。也就是说我们的国企总不能切断所有的来自行政方面的干扰,真正作为独立的法人在市场中,完全按资本运营和市场需求的要求去运作。总有一个无形的手,或明或暗地迫使它离开这个资本运营和市场需求的规律去做一些违背经济规律的事,而企业对这只来自行政方面的无形的手没有丝毫制约的力量。”
“怎么才能真正切断或制约这只无形的手,让我们的国有经济真正按市场和资本运营的方式去运作起来?”
“我觉得就是要实现投资多元化。”
“让民营经济、甚至外资进入国企?”
“在保证国家控股的前提下,让民营经济或外资进入那些至今为止仍然在亏损、几乎濒临破产边缘的大型或特大型国企。由于投资多元,在企业的决策层中就会有制约力量进入。”
“你不怕人说你卖国,说你背叛社会主义原则?”
“最爱国、最爱社会主义的人,是能真正救活国有经济的人,不是革命口号叫得最响的人。”
“具体做法?”
马扬指着那摞材料:“这后面一部分讲的就是具体做法。大山子开发区仍然只是一个行政组织。我的意思是,或者撤消大山子市,或者就撤消大山子开发区,只保留其中的一个。另外组建一个完全企业性的、拥有独立法人资格的大山子集团公司,吸收多种投资,由国家控股,杀向市场。我预计,这种做法比单一的项目更能吸引国外投资。”
“马扬是这个集团公司的第一任总裁?”
“我想,由我来任董事长兼总裁,也许更合适一些。”
贡开宸默默地含意不明地笑了笑,显然,马扬的这个想法深深地打动了他。他怔怔地看着马扬。我们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马扬也紧张地看着贡开宸,等着他的表态。
贡开宸忽然问:“你想给自己提多少年薪?”
马扬反问:“我跟你提年薪的问题了吗?”
贡开宸说:“提年薪的问题也是应该的……”
再一次静场。过了一会儿。贡开宸说:“你想过没有,到外省去当省委副书记,这比当大山子集团公司的老总、独立法人,要稳当一百倍一千倍。这样一个集团公司老总按新规定是没有行政级别的。那样,你已经得到的副省级要取消。今后的前程完全要看你的集团公司干得如何。风险自担啊……”
马扬说:“您不是要在我身上做一个实验吗?”
贡开宸说:“回去再冷静考虑考虑……真的丢掉你奋斗二十年得来的副省级,是不是还应该跟人家黄群同志商量商量……”他以极少见的幽默,淡淡一笑道:“婚内,一切有形无形资产,均属夫妻双方所有。懂吗?”
马扬似乎是有备而来,当即从皮包里取出那盘录音带,要往录音机里搁。
贡开宸赶紧制止了他,说道:“别再做我的思想工作了。回去,你冷静地、完完全全静下心来再考虑考虑。我呢,再以省委的名义和我个人的名义,马上向中央打个报告,详细汇报一下你的这些打算和想法。看中央最后的态度吧。”
七十
这一夜,大概是因为终于把憋了多日的想法在贡开宸面前倾诉一尽的缘故,出乎马扬自己的意料,他竟然睡得非常好。俗话说,“为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该他做的,他已经全都做了,成不成,让谁去成,那就让“天”去考虑吧。但这一夜,对于贡开宸,却依然是烦恼的一夜。到十一点多钟,他刚躺下不久,就又被叫起,裹上厚厚的棉睡袍,匆匆走进客厅,省纪委的两位主要领导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候他在大沙发上坐下,纪委的周书记便把一份文字性的东西交放在贡开宸面前。“这是刚接到的中纪委领导的电话记录。”周书记解释道。
贡开宸戴上花镜,非常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从头至尾看了第二遍,这才接过纪委一个同志递过来的笔,在阅文记录上签了字。把电话记录交还给周书记后,他沉吟了一下:“能不能请中纪委晚两天对外宣布双规宋海峰的决定。一来是因为接任省委副书记一职的同志明天下午才能来报到,而中组部的领导后天上午才能来宣布这个新的任职决定。我的意思是,先宣布任命决定,再宣布处理决定。这样衔接,更稳妥一些……二来,这个案子里有几个重要的涉案人还没归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能不能让这几个人先归了案,再宣布双规宋?省相关部门已经在紧锣密鼓地部署抓捕这几个重要涉案人的行动,让他们归案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周书记忙点头:“好的。我马上向中纪委汇报。”贡开宸立即又声明:“当然,一定要讲清楚,省里最后总还是服从中纪委的部署。中纪委怎能么决定,省里就怎能么办。我们一定努力配合中纪委,办好这件事。”老周他们走后,贡开宸完全没有了睡意,他深陷在沙发里,坐了一会儿,正想着要上哪儿找两片“眠尔宁”之类的药镇静下自己,帮助自己找回睡觉的念头,一个穿着便衣的警卫员轻轻地走来,报告说:“贡书记,大山子的马主任要见您。”贡开宸问:“马扬?他打电话来了?”“不是。他人已经到这儿了。”警卫员说。“是吗?这家伙!”贡开宸抬起头看看那位很年轻的警卫,似乎还有点不相信。警卫却还在等他的答复。这时,贡开宸才相信,“这家伙”真的已经到枫林路十一号了。贡开宸立即做了个手势。警卫员拉开客厅门。门外果然站着马扬。
贡开宸苦笑笑:“你是存心要折我的寿啊……请进啊。”
马扬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车里还有两位女客……”
贡开宸哈哈一笑道:“女客?搞什么名堂?”
马扬说:“黄群不放心,死活要跟着。又把女儿吵醒了,全家就一起出动了……”
贡开宸笑道:“嗨,我以为什么女客哩。快让她们进来!”
不一会儿,黄群和马小扬走了过来。黄群忙叫了声:“贡书记。”又赶紧示意小扬:“快叫贡爷爷。”接着解释道:“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说了我和小扬就不进门了。其实我们在车里待着挺暖和的……”贡开宸笑着对警卫员说:“请马主任的爱人和女儿到楼上小客厅里去歇着。这会儿还有电视节目吗?找个什么能看的频道,解解闷吧。”
马扬是在睡梦中被黄群拽起来的。当时他觉得自己刚好走进一片阴冷的大山。无数只猴子在周边叫,就是瞧不见一只猴影。他觉得自己走得挺累的了,不知道为什么,黄群和小扬就是没跟上来。后来,他就发现了一条石板路。破碎的青石板弯弯曲曲地从一个同样残破的城门洞里通过。厚厚的青苔和枯死的藤萝,让他感到自己好像踏进一座原始森林的边界。但,一走出这残破的城门洞,面前却展现着一片挺大的开阔地。毛茸茸的草地虽说已经有些发黄,但还是给人一种极强的亲和力。他真想就此躺下,完全让自己陷入这草丛的柔和之中,彻底地放松一下自己。但是草地的边缘,却向他展示出一座小镇,完全陌生的小镇,所有的窗户里都黑着灯,所有的石桥下都不流水。但所有的烟囱却又都在冒着烟。所有的十字路口又都响着整齐的脚步声。那是阅兵的脚步。准确地说,是阅兵前一刻的脚步声,是原地踏步的声音。它使马扬想起了军训时的激奋和枯燥。他有时很喜欢那种单调和枯燥。单调和枯燥,使人认准一个目标前进。他需要这种专一。于是,他跟着那“一二一”的踏步声,倒动起自己的双脚,开始向前走去,很悲壮的一种感觉油然而起,因为他听到了水的声音,包括大海的波涛声。但刚走了几步,黄群就带着小扬冲了过来。母女俩都穿着轻柔的白色长纱裙,像仙女似的,还光着双脚,头上戴着七彩花环,飘飘然地拉着他向天空上飞去,并叫道:“……马扬……马扬……你起来……起来……”他挣扎了一下,睁开眼,发现比他晚睡好大一会儿的黄群正坐在床边上,用力地推着他……
今晚临睡前,黄群准备把马扬换下来要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用洗涤灵泡上,以便明天一早,一边做早饭,一边开动洗衣机,顺手就把它们洗出晾起,等到晚上下班后就全干了。每天都如此。虽然马扬早就跟她说过,不习惯用保姆,也可以把这些家务活交给钟点工去做。但她还是不习惯;总是说:“等你的官再做大点再说吧。”马扬说:“用钟点工,跟我官做多大,有何关系?”黄群说:“到那时,我的自我感觉就会发生变化嘛。”“许多很普通的市民都在使用钟点工。这只是一种劳动分工……现代社会很正常的分工……”“我会习惯的。等着吧。”
这一晚,黄群在马扬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一封写给中央组织部领导的信稿。很原始的信稿,改了好几遍,已然作废,原想揉皱了扔字纸篓里去的,不知道让什么事半中间打了个岔,顺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杵,随即就把它忘了。
读了这信稿,黄群才得知,这个马扬居然要放弃省委副书记的职务,留在大山子搞什么完全“自负盈亏”的工业集团公司,一冲动,她拿起这份信稿,就跨进卧室的门,本想立即叫醒他,问个究竟。但没想,这时马扬已经睡着了。一百年才有这么一回,他能比她早睡一会儿。看着他略有些发黑的眼圈,早已不丰腴的脸颊,正在稀疏的头发,蜷曲着的身子,那种恨不得连脑袋也一起窝进被子去的“很难看”的睡相……由于进入梦乡,平日在部下面前那种“容光焕发”“精气神十足”的状态全然被疲惫和困乏所替代,这时的他,看起来,脸相要比实际年龄老许多。放松以后的脸部皮肤,也把平日里有所掩饰的皱纹堆叠得越发明显……他深长地呼吸着,不时还会发出一点些微的抽泣般的倒气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温热的为她所尤其熟悉的男人的气息,似乎笼罩了黄群周边所有的空间。她是能触摸得到它们的,甚至也时时能融汇进那里头去的……她忍不住地深深吸了一口,仿佛一个母亲闻到久别了的儿女的气息似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感动的心潮……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常常这样问自己。熟悉?陌生?又熟悉,又陌生?一会儿熟悉,一会儿陌生?今天熟悉,明儿个又觉得陌生了?他总有那么多的想法,总有钻研不完的问题,总向她显示出一种她不能把握的精神面貌,她有时为此感到“害怕”,但更多的,却总是为这一点激动。妈妈(马扬的老丈母娘)生前告诫过黄群,“对马扬这样的老公,你要经常踩踩‘煞车’。”当时,她并没有把这种经验之谈放在心上,但后来想想,是很有道理的,自己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但今天,拿着这样一封信稿,她却无法让自己简单地向他踩上一脚“煞车”了事。人们在自己付出的生存代价中熔铸自己的生命价值。有人力求用很低的生存代价换取很高的生命价值。有人用很高的生存代价换取很高的生命价值。还有人付出了很高的生存代价后,并不问自己的生命到底值多少钱。他们拥有一个更大更高的生存目标,只是向着那个目标走去……她常常暗自为马扬——她亲爱的男人而骄傲。他有一千个理由,一千种可能,一万个“不得不”,让自己终于走向“世俗化”。但她知道,他心底里始终是反世俗的。放弃省委副书记的职务留守大山子,创建一个起码在K省来说尚未有过的公司模式,如果仅仅说他是为了追求“时髦”,那代价太大了。为追求时髦而愿意付代价的人也是有的。但他们是有严格界限的,那界限就是必须以自己最后的“盈利”为最后底线。她相信,她的马扬,追求的只是一种思想。为思想而活着——“你明白,这有多么愉快吗?”有一回,他轻轻地吻着她的手指,轻轻地这么跟她说道。
……她要叫醒他。她要“责问”他。这么大一件事,为什么一点讯儿都不跟他透露?难道说,他真的把她当“家庭妇女”来对待了?难道说,你真的不明白,我向你踩的那无数次“煞车”,只是有朝一日能让你有更充沛的精力向更高峰冲击……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要跟你跨过金水桥,但我总时刻准备着,陪伴你一起艰难地去渡过那断魂沟……
“哎,说话呀。深更半夜,带着老婆闺女,上我这儿打坐来了?”贡开宸见马扬坐下后许久不说话,便开始催促。
……马扬被黄群叫醒后,满肚子窝火,低垂着头,闷闷地坐了会儿,正要“问罪”于黄群:“犯什么病呢,不让人睡觉?”睡眼惺忪中却看到她手中拿着那封信稿,睡意一下全消失了。他以为黄群会跟以往那样,拿许多眼前的实际利益跟他叨叨个没完,没想到,她一声不响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而后却一下倒在他怀里,呜呜地抽泣起来……
“那件事,我已经征求了黄群的意见。她完全支持我的选择……”
“哪件事?”
“争取留在大山子组建企业集团……”
“完全?她完全支持你不去外省当省委副书记?我怎么觉得,刚才她进屋来的时候,眼圈还有点发红呢?”
“她是哭了……”
“那你还说她完全支持你?”
“但她就是这么说的。”
“一边哭,一边说完全支持你?”
“是的。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平时,跟她商量这种事,她一般都要发一点牢骚,今晚怪了,一句牢骚都没有。先是不说话,闷坐着,后来就开始流泪,然后就说支持我的决定……”
“再没说别的了?”
“没有。后来……就一直坐在那儿默默地哭鼻子……”
贡开宸淡淡地笑了笑,又轻轻地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说:“走,去看看她母女俩。”
“贡书记,您不用说了。真的不说了。不用再为我操这份心了。马扬他能放弃当省委副书记的机会,为大山子去干这么一档子事,我要再拖他后腿,再给他出什么难题,我就真的不是个人了,也白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妻子。”黄群一边说,一边接过女儿递给她的手绢,擦了擦眼泪,苦笑着继续说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大山子的一份子……”说着,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贡开宸眼圈微微地红了:“谢谢……谢谢……”
这时,贡家大门外开来三辆车,三辆车中有两辆是高级警车,一辆挂着公安车牌,另一辆车身上标着“检察”二字。几分钟后,贡宅的警卫走到二楼起居室,弯下腰,低声地对贡开宸说道:“省政法委的陈书记、公安厅的唐厅长和省高检的申检察长来了。”
贡开宸笑道:“今天晚上是怎么了?都约好了,存心不让我睡觉,还是怎么的?”
马扬一家人忙站起来告辞。贡开宸默默地送马扬一家。快走到客厅门口,马扬忙回转身对贡开宸说:“贡书记,您留步。”黄群也忙说:“您请留步。”贡开宸却做了个手势,继续陪着他们一家子一直走到大门外。一直等马扬的车快开到拐角处了,黄群和小扬回过头来看,只见贡开宸还站在大门口目送着他们。
车走不多远,突然停了。陪女儿一起坐在后座上的黄群都有点打瞌睡了,这一停,猛然醒了,忙问:“怎么了?车出故障了?”
马扬默默地呆坐了会儿,突然叹了口气说道:“黄群,谢谢你……”
黄群真让他骤然间说愣了:“什么呀?”
马扬眼眶湿润起来,低声说道:“真的非常……非常谢谢……非常……”
黄群眼圈一下子也红了,忙咬住嘴唇,默默地伸过一只手,轻轻地放在马扬的肩头上。马扬感慨地握住黄群的手。坐在一旁的马小扬故意地叫了起来:“哎呀,快走吧。多晚了。都困死我了,别跟这儿泛酸了。”黄群噗哧一声笑了,抽出手来,打了一下马小扬:“死丫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