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省委书记

六十六

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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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来年忙踩了下煞车。同时又看了看手表:快六点了。在他驾驶的这辆半新旧的红旗轿车前边,还挡着一长溜同样因红灯而“踩了煞车”,又不得不耐心地在这长龙似的队伍里等着通行的车。而这时,在友谊电影院门口,赶着来看美国大片的人群来来往往煞是热闹。

郭立明一直十分小心地躲在大厅一个角落里往外窥视,一直到约定的六点,还不见焦来年来接他,他便有些耐不住了,最后一次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确认自己并没有等错位置,也没错认过一个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人,确认焦来年“误点”,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又再次慌乱起来。“贡书记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想跟我谈,不想听我申诉了?有关部门已经做出处理我的相关决定了?他们认为没那个必要再跟我谈了?也可能……可能焦秘书早已来了……这时候他正在附近什么地方监视着我,等观众们一进场,他就会带人冲过来拘捕我……哦,不可能,拘捕不可能选择这样一个大庭广众的地方……象我这样的省委机关干部,他们即便是要抓捕我,也一定会是密捕……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采取行动的……”他一边慌慌地想着,一边向大厅外走去,一边继续四下张望,总觉得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有人在窥视他。

他心里一阵发虚,急走了几步,向一根浑身都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后头躲去。但一侧头,又发现在另一个地方,也有人在偷偷地窥视跟踪他。那两人好像是一伙的,相互间还用目光在做着某种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暗示。他顿时慌张起来,大颗大颗的汗珠成片地从额头渗出,赶紧拨转过身子,又挤回大厅里那熙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几步,偷偷回头再看,似乎又不见那两人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敢狠下决心细找;只能站定,稍稍静了静神,告诉自己“别慌……”再看看手表,还只有六点零五分。“这时候正是下班高峰。焦秘书很可能被堵在路上了。再耐心等一会儿。真有人要捕我,躲是躲不掉的。等着。贡书记是个严厉的领导,但绝对不是个失信的人。他说了要派人来接我,就一定会派人来的。他不想跟我谈,那天他就不会让我从电梯里跑掉。他还是想挽救我的……是的……沉住气……他一定会派焦秘书来接我的……”郭立明渐渐又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心跳的频率也一点点放慢了,焦来年在十字路口好不容易等到变灯,赶紧起步,但没能走多大一截路,在下一个路口又被红灯挡住。这样艰难地挨过了三个路口,焦来年看看手表,已经是六点十五分了。于是,一狠心,从后座上拿起一个警灯往车厢顶上一贴,打开警报器,让它剌耳地鸣叫起来,一边把车驶出等待的长龙队里,照直向仍昂首炫耀着红灯的路口驶去。不少车主用异样的目光,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心情复杂地目送他远去。

走到电影院小卖部柜台前,郭立明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他就开始不断地看表了。党校五点半开晚饭。他实际上四点半就离开了党校。从地处近郊的省委党校到身在闹市口的友谊电影院,路的确不近,但不管用什么方式走,四十分钟足够了。实际上他是打了个出租来的。二十分钟就到了。他一直在周边有人没人的地方转悠。既不敢在有人的地方多待,也不敢在没人的地方多待。待在什么样的地方他都心不安,心不定。他希望一秒钟之内六点就到来。他希望一秒钟之内就见到贡书记。他觉得,现在只有贡书记能救他。假如贡书记再不信任他,不肯向他伸出救援之手,他这一辈子就算是彻底完了……真的要完了吗?买了一个妻子最爱吃的生菜牛肉汉堡,又买了一包妻子最爱吃的油炸土豆片,捧着这两样东西,他忽然颤颤地哽咽起来:“……下意识地,为什么要买妻子最爱吃的东西?是感到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比自己小六岁的她很快就要临产了……儿子将要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出生……临产的那一刻她会怎样地埋怨我啊……我答应过她,这一生都不亏待她。当年她的父母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跟我好,显然瞧不上我这个农村的孩子。但我答应过她,我一定会让她、也让她的父母为拥有我这样的丈夫和女婿而自豪……我让他们失望了……我断送了自己的前程……”郭立明站在那里又开始发慌,又觉得有人在监视他,直瞠瞠地盯着他。于是,他赶紧向一旁挂着的大幅电影海报前走去,装着在看海报,又向四下里窥视,发现更多的人在注意他的行动,这一吓不打紧,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只得赶紧向厕所间走去。郭立明一路小跑,冲进男厕所,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焦来年打来的。焦来年问:“你在哪儿呢?已经过六点了,怎么没在约定的地方等着?"焦秘书有点生气了。

红旗车一直开到白云宾馆一号小楼门前才停下。郭立明忙着要下车,焦来年却做了个手势,让他稍等一会儿。焦来年下车,四下里扫视了一下,确认楼前楼后的林荫甬道上没有人,才赶快打开后座的车门,让郭立明下车。

一走进一号小楼,郭立明以往熟悉的那种生活感觉越来越浓厚。是啊,曾几何时,这里是他经常往来的地方啊。越往里走,他知道自己正在走近贡书记。而在几天前,他几乎认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可能见到贡书记了。只有郭立明那样的人,才会真正懂得,一个人,如果出了一个既定的圈子,再想接触到省委书记那样的人,会有多么困难。但这时候,他却又重新在走近书记。书记在等着他。自信又开始恢复。清醒也在增加。

“焦副书记……”郭立明怯怯地叫了声,他想打听一下,贡书记今天找他谈什么,以便自己有个准备。焦来年闷闷地应道:“嗨。你叫我什么?”“焦秘书,”郭立明忙改口道,“贡书记可能会跟我谈什么……您能跟我提个醒吗?”焦来年没作声。郭立明又叫了声:“焦副书记……”焦来年笑了笑纠正道:“焦秘书。”“焦秘书……”“小郭,你也是在领导身边工作过的人,怎么连这点规矩都忘了?领导找你谈话,我当秘书的,能告诉你什么?应该告诉你什么?嗯?”郭立明红起脸忙点头:“是的是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一路走到一个大起居室门口。门外的楼梯间里放着两把单人沙发,还放着一个小圆桌。焦来年对郭立明低声说了句:“请你在这儿稍稍坐一会儿。”郭立明忙点点头:“好的。好的。”焦来年上前轻轻地敲了两下起居室的门,进去通报完毕,这才对郭立明说:“请进。贡书记在等你。”

郭立明不无有些紧张地犹豫了一下,走到起居室门前时还告诉自己得镇定一些,但等跨进焦来年为他轻轻推开的门时,脑子却一下全空白了,再等走进起居室,看到贡开宸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大的皮转椅里,便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扑倒在皮转椅跟前,完全不知所措地哭诉着:“贡书记……我错了……错了……我辜负了您的培养教育……我真错了……您得救救我……您一定得救救我……”

六十七

傍晚时分,马扬按杜光华新给的地址,在市中心临街的一幢商住两用楼里找到了杜光华和夏慧平夫妇的新居。他们的新居是一套五室两厅三卫的复式结构房,还带一个六十多平米独用的露台。在第二期的装修工程计划中,夏慧平准备把这个露台改装成一个带玻璃顶盖的阳光室。不仅要在这阳光室里种上众多的热带花木,还要像夏威夷海滩宾馆的阳光室里常有的那样,安上一个双人的或三人的吊椅,或者称它为“秋千椅”也可。一定得是用进口藤皮做的,漆成白色的那种。在把夏菲菲送去伦敦后,杜光华带着“表姐”夫人“顺路”又去了趟夏威夷。“哎呀,就是得跟国际接轨哦……人家的自来水都比我们的凉白开卫生上口!那风简直干净得跟玻璃一样。马路上一点土都找不见,直想趴下去用舌头舔那路面哩。哎呀呀……”一路叫着“真他妈的就是得跟国际接轨”,到香港却挑三拣四只给自己买了一双鞋,一件风衣,替杜光华买了一个出差用的高档旅行箱,迫不及待地进了罗湖口岸,看到第一家“兰州拉面馆”就狠狠趸了两大碗,一边儿打着饱嗝,一边儿还跟光华“老弟”一起踅摸着晚上上哪儿去吃正宗山西刀削面哩。

杜光华刚参加了去德国冰岛的考察团回来。马扬笑着问他:“这回开了洋荤了。德国怎么样?”杜光华直说:“好。好。真开眼界了。跟英国和夏威夷比,又是一个风格。人怎么就能把环境搞得那么干净呢?那个树,那个草地,真是哪儿哪儿都跟公园似的。我操!那就是资本主义?”马扬笑道:“这跟什么主义没关系。这叫文明。”杜光华忙点头:“文明。绝对文明。我操!”马扬哈哈大笑,本想说一句:“别操呀……”可转念一想,点破了反而会让主人不好意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杜光华却问:“你笑啥呢?”马扬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杜光华说:“我们还给你带回来一点小玩意……”

马扬忙摆手:“光华,你可别跟我玩这个。”

杜光华瞪起眼:“玩啥?瞧你那小家子气儿!”说着拿出一个木雕的人头像。“这才百十马克。不会让您犯纪律吧?多有品味,又不贵。我一瞅见它,就知道你一准喜欢。”

在一旁煮咖啡的夏慧平忍不住了:“又瞎说了。这是咱俩在夏威夷买的。是我一眼瞧上的。你那审美情趣,能喜欢这?”

马扬拿过那木雕:“东西是不错……不过……”

杜光华:“有毛病?我可不懂这玩意儿。”

马扬翻倒雕像,指着贴在像底部的一个小签,对杜光华笑道:“瞧见没有?MADEINCHINA。中国制造。咱们中国人做的,出口到美国,你老弟又把它买回来了。好啊好啊……”

夏慧平忙撂下手中的咖啡杯凑近来:“瞧,老帽了吧?让美国佬涮咱一把。”

杜光华怏怏地说:“我一瞅,这么好的东西,肯定是美国人做的。”

夏慧平啐一口,笑道:“洋奴吧。该!”

马扬笑道:“行行行。是中国做的,它也留了洋,镀了金了。现如今只要一镀金,就值钱了。总之,我代表我夫人女儿,谢谢。谢谢。慧平,你别再忙了,我一会儿得走……还有个会在等着我哩。”

夏慧平斜他一眼:“有会,你也不能不吃晚饭啊。”

马扬忙说:“今天真不在这儿吃。”

夏慧平有点不高兴了:“您老这么见外,不把我们当自己人……”

马扬笑道:“下回。怎么样?下回一定在你们这儿吃。你们不是在楼下又开了个饭馆吗?正式开张那一天,我一定来捧场。这会儿,你们就别忙了,我还要抽这点时间跟你们说点正经事……”

夏慧平一愣:“也跟我?”

马扬大笑道:“当然也跟你啊。你俩现在可是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扽住了你,也就跑不了他。听我说,大山子下一步正在筹划组建一个能源集团……”

杜光华问:“还想让我往里投钱?”

马扬说:“这回主要还不是看上你的钱了……”

杜光华有点不信:“真的?”

马扬说:“我们粗估了一下,这个集团真搞起来,得一千多个亿。光启动资金就得二百来个亿。你说吧,你手头还能往外扔多少?”

杜光华张了张嘴,让马扬给问住了:“……”

马扬笑道:“所以,我想让你们参与这档子事,主要还不是为了要掏你们口袋里的钱。是想让你们一起来做这件事。”

杜光华眼睛一亮,但立即又控制住了自己:“让我们和您一起来做这件事?您……您是想搞一个股份制的大集团,让我们参股?”

马扬微微一笑道:“阁下以为如何?”

夏慧平也撂下手里的活儿,忙问:“我们参股,那……我们在这个集团里有发言权吗?”

对生意经有一种特殊直觉能力的杜光华马上意识到,马扬说的这件事,对于他本人可能会具有一种翻天覆地的意义。心一阵乱跳。脸颊上止不住地泛起一阵红晕,甚至气也喘得短粗急促起来,忙说:“这件事可太重要了。太重要了。这可是真正在跟国际接轨哩。走。走。找个地方去谈。”马扬说:“这儿不是挺好的吗?”杜光华把头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这儿?怎么谈!”夏慧平白他一眼:“谁惯你这毛病?说点儿正事儿,就得上宾馆、酒吧、茶楼。这家怎么了,不比你宾馆酒吧清静舒服?”杜光华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马扬做着手势:“走走走。空军疗养院东边新开了一家茶楼不错。”马扬笑道:“别挪地儿了。我今天没时间陪你绕处转悠。就在这儿说几句。下一回咱们再找个可心的地方,深入谈。”杜光华喘定了问:“您的意思是要建立董事会,完全按现代大公司的做派来管理?”马扬说:“别急别急。这正是我要跟你们进一步商量的。当然,光你们二位,这力量还不够,你们能替我再邀几位有实力的民营企业家来商量这档子事吗?”夏慧平忙说:“那有啥难的?张大康不就是现成的一个顶级大户?找他呀。他多有份儿。再说,他朋友特多,一个个还特有实力。”这夏慧平果然不凡,才跟杜光华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时间,已俨然一个商界中人的模样了。马扬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名牌、起劲地为他出主意,跟他一起筹划着大山子未来的“夏慧平”,和当初穿一身过时的旧衣服,灰头土脸地哭哭啼啼求他替她找个“男人”糊口度日的“夏慧平”,相比较,这中间相距才几个月时间啊。这一方面,固然显出她本身可塑性和聪慧程度,另一方面也真得感叹环境改造人塑造人的力度之大,真是难以估量。马扬暗自这么感叹着,并保持了沉默,没接夏慧平的话茬。对赫赫有名的张大康居然不表示兴趣,这让夏慧平和杜光华都感到有些意外。杜光华问:“张先生那样的民营企业家你还看不上?”马扬忙笑着岔开话题:“先不说具体人了。咱们先就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做些探讨。”杜光华默默地想了想,问:“您真的能为我们这些人打开这个缺口?让我们这样的人参与整个大山子的改造?”马扬问:“为什么不可以让你们来参与对大山子的改造?”杜光华怔怔地看着马扬,一下子被问住了。因为……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太简单,简单得可以说人人皆知,但在中国,它又显得太复杂,复杂得几亿人用了五十年时间都还没真搞明白它。马扬说:“我想对中国的民营企业家应该有一个准确的定位。他们应该是那种心里真有咱这个国家和民族全景的大企业家。不会是那种只为挣几个小钱臭钱,就忙着吃喝嫖赌的人。”杜光华故意回过头去问夏慧平:“你吃喝嫖赌了吗?”夏慧平打了他一下:“你才吃喝嫖赌哩。贫!好好听马主任说。”

这时,从楼下传来一阵吵吵声。夏慧平忙去关窗,顺便探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却看到楼下人行道上,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许多人。那儿有一家由杜光华参股的新开张的中外合资《Bearcat—熊猫》饭店。只见在这家饭店的玻璃大门前的人行道上停着一部有KTO标志的起重车。起重车正把一棵从苗圃搬移过来的大树从另外一辆大卡车上吊起,把它放到饭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为了保证移植的成活,大树的根部都带着一团巨大的泥团,还有很粗的草绳结结实实地包裹着这个差不多有一张圆桌面那么大的泥团。饭店的员工跟起重车的司机交涉,请他们把要栽植的大树往北挪个二十来米。因为像目前这样一堵,几天内饭店都没法营业了。而且听说街道办事处在这条街上还要栽许多的树,如果都把树往饭店门前堆放的话,这一个月内,饭店都别想好好做生意了。“师傅,师傅,帮帮忙,行吗?”“您这么一堵,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几个员工一起上前说话。“嗨,你们在你们的店里卖饭,我们在我们的人行道上栽树。你发你的大财,我干我的苦力。怎么了?这人行道也是你们《熊猫》公司的?你们租房的时候,把这人行道也租了?拿房契来我瞧瞧。”一个带队来栽树的街道干部站在起重车的踏板上,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挥动着手,大声反驳。一个女员工挤上前去问:“你们怎么不讲理?”起重车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撇撇嘴坏笑道:“嗨,讲理?姐们,这理字,你知道怎么写吗?有理找头儿说去。甭在这儿比谁尿得高了。跟这儿尿那么高,管用吗?”把那女员工噎得张口结舌,脸红耳赤,半天才啐了声:“流氓!不跟你说了。”扭头回店里去了。

夏慧平一看这情景,气就不打一处来。马扬走过去,向下探望了一下问:“怎么回事?”

夏慧平说:“真烦人呐。前两天,为饭店开张做准备,我们在店里摆了两桌,请工商、卫生、税务、派出所方方面面的人来吃了一顿,也算是通通关系吧。千不该万不该,那天我们把这儿居委会的干部给拉了。瞧,他们这一下就来劲儿了……”杜光华埋怨道:“你也是的。我让你再摆两桌,补请他们一回……这事不早就了了吗?”夏慧平咬一下牙说道:“凭什么?我不是在乎这两桌酒水。再摆十桌我也不在乎。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想跟我来横的?我夏慧平还真不吃他那一套!”杜光华说:“你以为你还在台上唱戏呢?真真假假地比划两下,就完事了?千万别小看这居委会。他能在你店门口磨蹭一年半载。这回栽树,下一回埋管子,再下一回又干什么……咱们赔得起吗?”夏慧平一转身,没好气儿地问:“马主任,您不管管?”杜光华忙替马扬打圆场:“你懂什么?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这事归市里管。得找市长。跟开发区挨不上边。”马扬故意做一副无奈状,还长叹了一口气道:“对。这事不归我管啊……”然后又说道,“不过,既然跟您二位有关,我今天还就想表现一下,下决心超范围地管它一管。”一边说一边起身往楼下走去,回过头来,笑着对那二位说:“看着表,十分钟后,我保证让他们撤个一溜光净。”杜光华忙追上去说道:“咱们还说咱们的大事吧。这点屁事,明天我上市里找该管的人来管。”马扬笑着问:“你老弟言下之意是,我就不该管这一号屁事?”杜光华忙说:“该管该管。当然该管。但,咱们不是正说着那参股的事吗?”马扬笑道:“参股的事,是大事。但这样的事,也并非小事。如果投资商整天提心吊胆,不仅要看着市长市委书记的脸色过日子,还得看着居委会主任的脸色过日子,一不留神就给你个玻璃小鞋真丝紧身衣穿,谁还敢上你这儿来投钱?他有病?疯了?参股的事,你好好考虑一下,今天先不谈。我希望你把这件事的正面、反面都想想。我可把丑话说在头里,记住这四个字:风险自担。我可不给你打保票。市场经济,谁也别给谁嘴里填奶嘴。特别到那时候,真有啥闪失,别找新闻媒体哭鼻子,说我马扬当初怎么蒙了你!”然后哈哈笑了两声,照直下楼去了。

上了车,马扬看看依然拥挤在人行道上的那堆人群,那棵大树,那些黄土,问司机:“记住那辆起重车的车牌号了?”司机忙说:“记着哩。”把一张写有车牌号的小纸条交给马扬。马扬拿过纸条,说了声:“咱们走。”司机问:“回管委会机关?”“不。咱们去那个居委会,拜访那位大主任去。”同时掏出手机,立即给大山子市政府的秘书长打了个电话。

马扬走后,很少喜形于色的杜光华居然抑制不住地手舞足蹈起来,拍着桌子,冲着夏慧平叫道:“表姐啊我的好表姐……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我的好表姐……”夏慧平立马站起,指着杜光华的鼻子训斥:“你叫我什么?”杜光华忙改嘴:“哦,老婆……我的好老婆,这是一片很大的天地啊……打开了一片很大的天地啊……”夏慧平提醒道:“别忘了,姓马的临走时丢给咱们四个字,风险自担。”杜光华嘿嘿一笑道:“这又怎么了?我杜光华这十来年扑腾来扑腾去,一直是风险自担来着。‘风险自担’,对于我杜某人,天经地义。我啥都怕,就是不怕风险自担。我啥也不怕,就怕没我杜光华舒展腿脚的天地。他说能让我们参与整个大山子的改造。你想一想,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天地……”说着说着,他又连连地拍着桌子,就象当年偶而有个机会,得以独自偷偷溜进这位“表姐”的“闺房”,惊喜地流连在那熟悉又醉人的“芬芳”之中,打开所有的柜门、抽屉和被褥,痴心地浏览着那没有她的全部的她时,所产生的那一番感动和震撼……

夏慧平又提醒道:“别高兴太早。这么大一档子事,他马扬自个儿能作得了主吗?他不就是一个小小开发区主任吗?”

杜光华一愣:“这事,他一个人当然做不了主,但是,他马扬也不是那种傻大胆儿,没有一点准头的事,他也不会拿来胡说……”

这一段时间,杜光华对他这位表姐可以说是“越来越佩服”。别看她从来没做过生意,也没怎么正经接触过这方面的人和事,多年来一直“咿咿呀呀”地生活在一个虚拟的而且是无比老旧的情景场中(杜光华特别不爱看老戏,也始终弄不懂,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的钱来养这种“老戏”。它们代表中国文化的真谛?代表着一种需要延续下去的民族精神?不是吧。)但她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做生意的能耐,天生就有这方面的直觉。许多经济方面的事,一说她就懂,还特别能举一反三,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敷衍成篇”。几个回合下来,她正经还像那么回事了。对此,杜光华不止一次暗中窃喜,大喜,觉得是冥冥中有人为他成全此等大好事——一个自己真正需要的“女人”啊。从此后,他总是能很认真地跟她探讨生意上的事,也越来越愿意倾听她的各种“见解”,果然也是不乏“新意”。

这时,夏慧平又说:“可这档子事实在太重大了,都捅到根儿上去了。我怕,连贡开宸都做不了这主。我们是谁?我们是非主流经济形式的代表人物。历来的政策是只能让我们在一边侧幕条里敲敲边鼓的,怎么可能让我们直接站到水银灯下,舞台当间,参与整个大山子的改造?你问问马扬,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假如就是他自己的想法,我看就算了吧……”

杜光华似乎有些泄气了:“是啊……是啊……中国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时,一个店员快步跑上楼来,气喘嘘嘘地报告道:“夏总,居委会那帮子人撤了……太奇怪了,蔫不唧地就撤了……”

夏慧平杜光华一愣,忙跑到窗前,向下看去。人行道上,起重车果然把大树重新装到卡车车厢里,正要往外走哩。几个店员正忙着清扫已经腾空的人行道。另外几个店员也忙着在整理那几个准备开业那天用的大型立式花篮。杜光华忙看手表:“十分钟……果然不到十分钟时间就把这帮人弄走了……这个马扬可以。这个家伙真可以!俗话说,三岁看到老,一滴水里能容一个太阳。看来,这个马扬说话还是管用的,真得正经对待他说的每一句话……”

六十八

早就过了开晚饭的时间,贡开宸和郭立明之间的谈话却还在进行中。白云宾馆一号小楼起居室外边的楼梯间里,灯光幽暗。焦来年一动不动地默坐在那个小圆桌前。桌上,荷叶状象牙瓷烟缸里已塞满烟头。坐在这儿,能隐隐地听到里边说话的声音,但完全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两个女服务员送擦手毛巾和水果,还有一杯专为贡开宸新沏的茶。焦来年上前接过器物,请她们二位在门外等着,自己端着这几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敲敲门,送进起居室。我们注意到,他一直戴着一副黑色的软皮手套,即便在抽烟时,也不脱下来。只是在往起居室里送东西时,他才摘下它们。送完东西,打发走了女服务员,在小圆桌前坐下前,又认认真真地把手套戴了起来。当然,在端端正正地重新以一个军人姿态坐下来以前,他还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清理烟缸。又过了一会儿,他身上的手机响了。为了不打扰起居室里的谈话,他向远处稍稍走了两步,才接听手机,然后,他拿着手机,很快向起居室走去。

一见焦来年神色匆匆,拿着手机走进,郭立明当然懂得焦秘书有急事大事要向贡书记汇报。不是急事,大事,当秘书的绝不会来打断这样的谈话的。这个规矩,他懂。于是,他马上主动站起,问:“……我上外头等一会儿?”得到默许后,他乖巧地走了。

焦来年马上关上门,然后,一边把手机交给贡开宸,一边报告道:“邱省长的电话。他说我国驻德国大使馆商务参赞刚打了个电话到省经贸委,说德国方面对那个坑口电厂的投资好像又有所动摇了。”

贡开宸眉毛一耸,说了声:“哦?”忙接过手机。

焦来年把手机交给贡开宸后,去揭开贡开宸的茶杯盖,看了看,见茶杯里的水还不少,水果一个没动,只是用了擦手毛巾,便轻轻地盖上茶杯盖,拣起用过的小毛巾,走了出去。郭立明回避到门外,一直恭恭正正、目不斜视地坐在小沙发上,此刻见焦来年走来,忙站起。焦来年和气地指指小沙发,说:“你坐。你坐。”郭立明犹豫着,仍站着。焦来年低声说:“坐嘛。坐。”郭立明这才坐下。而后,两人都不说话。郭立明只是惭愧地低着头。焦来年则脸部毫无表情地下意识地抚挲着他那双戴着软皮手套的手。

又过了一会儿,贡开宸从起居室里走了出来。两人忙站起。贡开宸拿眼睛瞟了焦来年一眼。焦来年忙知会地跟着贡开宸走进起居室,并立即关上门。外面的楼梯间里只剩郭立明一个人了。他依然站着,神色有点凄惶,也许这时他更感到了自己处境的悲哀,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

贡开宸把手机交还给焦来年,神情显得特别沉重:“……德国方面又变卦了,不准备把这三个多亿美金投在大山子了……”

焦来年问:“为什么?”

贡开宸沉吟了一下:“还不清楚……你马上把郭立明送回去……”

焦来年问:“已经谈完了?”

贡开宸摇摇头:“先谈到这儿吧。告诉他,尽快把今天跟我谈的情况写个文字的东西,直接交给你。你给省党校的领导打个电话,替他请两天假,就说省里要让他帮着修改一个材料。要得挺急。别的就不要多说了……”

这时,焦来年手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焦来年看了一下来电号码,说:“是马扬打来的。”贡开宸说:“接一下。他可能也得到德国方面的坏消息了。”焦来年忙接听手机,果不其然,马扬也得知了此事,在找贡开宸。贡开宸接过手机,告诉马扬:“我已经知道这情况了。你马上过来,一起研究一下这个情况。”焦来年在一旁悄悄提醒道:“您还没吃晚饭哩。让他明天上午过来吧?”贡开宸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焦来年忙不作声了。但焦来年的这句话,还是让马扬听到了,他立即说:“……焦秘书说得对,我还是明天上午再过您那儿去吧。”贡开宸立即打断他的话:“磨蹭啥?马上过来!”放下手机后,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又拿起手机,拨通马扬说道:“……马扬,刚才忘了一件事。你来的时候,把你们那个工程院院士带着。让他带几套换洗衣服,把护照也带着。他应该有护照吧?跟他说,我请他出一趟差。急差。”

听焦来年告诉他,贡书记有急事要处理,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郭立明不无有些失落,凄凉。他隐约地觉到,今天这一回面见贡书记,说不定就是他这一辈子的最后一回。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没跟贡书记说,许多情况没澄清,许多误会没消除,许多保证没表达,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对往日一切的一切的留恋眷念无法一笔勾消……他控制住在自己心中一时间粘粘地漫散开的惆怅,经稍许的犹豫之后,壮起胆试探着问:“我能跟贡书记最后再说一句话吗?”

焦来年没作声。

郭立明恳切地看着焦来年。

焦来年仍不表示任何态度。于是,郭立明明白,事情“到此为止”了,只得说道:“……那就走吧。谢谢。”

下了楼,走到那辆红旗车前,郭立明发现焦秘书不只是要送他到楼下,还要开车送他回党校,便惶惶地说:“……我自己坐公交车回……”焦来年默默地笑了笑,伸手去打开副驾驶座旁的车门,用眼神示意他上车。

其实贡开宸并没有要求焦来年亲自送郭立明回党校。但看着这位年轻的“同行”今天的境遇,焦来年极为感触。能被允许在政治生活的高层“走动”,的确享有普通境地所不可能享有的种种难以用数字来标识的待遇和心理的自如,它也的确广为众人艳羡,甚至猜忌。但高处不胜寒的“凛冽”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重负,一般人又何尝能体会其中一二呢?在这样的人生操作状态下,将始终面对历史的复审和由社会各种矛盾构筑起的全部网络的过滤,稍一不慎,又何止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哦。焦来年最近大致了解了一点郭立明“问题”的“真相”。他觉得事情还没有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假如郭是别的部门别的岗位上的工作人员,他也会因此受到一定的处分,但惩戒绝不会如此严重,更不会因此而失去这份工作。但是,在这样一个核心层里,他的行为的确犯了大忌,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他为他感到惋惜。他希望他最终能振作。但他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跟他谈。因为他没有得到这样的授权。处在他这种敏感工作岗位上,没有得到授权,是绝对不能“自作主张”的。因为,你是在领导身边工作的人……你的职责,只是为领导服务……

……红旗车平稳地驶到党校对门的马路边停了下来。郭立明不知道此时该不该主动去跟这位焦秘书握一下手,他犹豫着迟疑着,最后只说了声:“谢谢……”

焦来年说了声:“走好。”

郭立明低下头又重复了声:“谢谢。”

焦来年不说话了,只是含意不清地点了点头。郭立明又迟疑了一下,下车了。这时,焦来年突然伸出他那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一直伸到郭立明面前,停住。一霎那间,郭立明愣住了。他不明白这位大哥模样的焦秘书此刻为什么要向他伸过手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去握这只手呢,还是应该回避这似乎是善意的表示。他抬起头去看他,他在焦来年那张沧桑的瘦削的黝黑的脸上,看到一种特别复杂的神情,很难说是同情,是怜悯,还是惋惜,或是一种责备或鼓励。但那副老练的目光里却明确无误地闪现出一种至诚的善意和由衷的鼓励。

……郭立明的心被震动了,同时也烈烈地酸涩起来,他忙伸出双手,仿佛抱住一个终于落到自己面前的救生圈似的,用力地握住了那只黑皮手套,然后,又赶紧松开,快快地下了车,向校门口走去。他越走越快,因为这时候,眼泪已经止不住地从眼角涌出,大颗大颗地,滚烫地,悔恨不已地淌出。焦来年这时则感慨万千地注视着郭立明的背影,一直目送他走进党校大门,而后默默地靠坐在驾驶椅背上,让自己喘过一口气来,这才去发动着车子,回省委大楼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