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公车-省委书记

三十六

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几小时了?204豪华套间。偌大个会客室里,空空落落,很显然,杜光华已经在这儿把自己关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早已进入屏幕保护状态[被屏蔽广告]

。屏幕上,一只硕大的水母在漆黑的深水里缓慢地游动着,伸缩着,探寻着。烟灰缸里也积满了烟头。杜光华把自己放倒在长沙发上,身边放着一瓶精装的二锅头,那酒已然喝掉一多半了。他端着一个原先用来喝茶的玻璃杯,怔怔地看着屏幕上游动着的水母出神。杯子里还有大半杯酒。

“叮咚”——有人按响了门铃。

他忙折起身,赶紧冲进卫生间,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全折进马桶,放水抽掉,然后又赶紧把酒瓶藏进柜子,把烟缸拿进卫生间,并把散乱地扔在沙发上的六七本时尚、家庭、政法、言情类的杂志一古脑儿地塞到枕头底下。这里头好像还有一两本欧美出版的色情杂志。最后,他用浓茶过了过嘴,又掏出一小罐口腔清洁剂之类的东西,往嘴里喷了两下,定了定神,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才去开门。

进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谈辉,杜光华“雇用”的总经济师,退休前曾任华东某重要城市的计委副主任。

杜光华马上又变得“神采奕奕”了,问:“搞到什么新情况没有?”老人四下里略略地打量了一下,反问:“你从网上又查到些啥?”“啥也没查到。媒体好像还没怎么注意这个新兴的开发区……”老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这里有两个不太好的消息。虽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但值得你我重视。一个是K省省委派省委副书记宋海峰来兼大山子市的市委市政府一把手,马扬的权限被大大缩减;第二,原大山子冶金总公司的财务总管前些日子被人杀害。凶手至今还消遥法外。看来,大山子的情况比我们原先估计的要复杂,而且不止复杂一点,而是复杂得多得多得多。”杜光华替老人沏了杯花茶,说道:“我琢磨,这个马扬答应卖我三万平米地,却又要我先在那上头种上德国进口草皮。他搞啥名堂?这方面你打听到什么没有?”“没有任何消息。连他们机关党委副书记对此都一无所知。他们那个机关党委副书记说,马扬这人有时挺邪门儿的,谁也摸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用那位副书记的话说,种草?绝对不可能。大山子市内连象样的大树都没几棵,机关大楼上还有好几扇窗户玻璃都没配齐哩,种草?干啥呢?喂马还是喂骡子?搞不好,这又是马扬的一个什么虚招……刚才路过他们东方广场时,我看不少工人在那儿搭台哩。我打听了一下,说是今晚,马扬要在那儿公开拍卖什么东西……”“他是该拍卖一点东西了。他手头只有三千来块活钱供他支配。”“那我们还要往这儿投钱?”杜光华沉吟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我的谈老军师,我当年起家的时候,手头还没这三千块哩!这一点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贡开宸信任他。他手里有实权。第二,他手里有三十万人。几十亿的固定资产。几十万平米的土地。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得摸准他脑袋瓜里到底有些什么想法。他这人是不是真干实干的货。这一点特别要紧。有一些当官的,发发原则指示,在中央和基层之间当个传声筒,行。你要他自己拿个主意,实实在在地办几件事,他就顾虑重重,重重顾虑,全‘虾米’了。我就怕跟这一号人打交道。白搭工夫嘛。你跟他说半天,他嘴里倒来倒去的全是人民日报社论和中央文件上的话,没一点实际的。你说你念叨几篇最近发表的社论也行啊。他不,念叨来念叨去的还全是几年前的套话,整个儿闹你一个没脾气,气死你还不给棺材!”

“兴许,这个马扬是真的要办畜牧场?要不紧着张罗种草干什么?”老者退一步估摸道。杜光华哈哈一笑道:“别闹了。他办畜牧场?那你才小瞧他了。我直觉,这‘种草’,或许是个虚招,但这一虚招后头一定藏着掖着一个巨大的行动计划。依我判断,这家伙要不是个野心勃勃的‘拿破伦’,就是一个能带领自己的人民走出困境的‘摩西’……你没感觉到,这家伙身上有股气场?当面跟他说上三五分钟话,就能把你罩住。”老人笑了:“得得得,只要你瞧得上的人,你就总说他身上有股气场……”杜光华也笑了:“嘿,你还真不能不信!”“那……你说我们怎么干?”杜光华又沉吟了一下说道:“让我再想一想。”老人提醒道:“你可是答应他们二十四小时后给答复的。你可得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哦!”“我怎么没充分利用时间?”“时间是利用了。充分不充分,就不好说了。”老人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搜出酒瓶。杜光华脸微微一红:“这肯定不是我喝的……”老人紧接着又从卫生间搜出酒杯,放在鼻子尖上闻了闻,板着脸,说了声:“玩猫腻前,得把杯子好好地用清水涮干净了!”把酒杯放在了杜光华面前。杜光华不说话了。老人轻轻地叹口气问:“这是今天第几瓶了?”杜光华还是在回避:“……”老人又要去搜。杜光华忙说:“第二瓶。保证再没了。“老人脸色一变:“光华,五十六度的烈酒,你一天两瓶!你知道大夫怎么说你?”杜光华低下头。老人义正辞严地劝道:“你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杜光华了,也不是五年前的杜光华了。你别跟我强调。你是和当官的不一样。你喝你玩,你放纵自己,你花的是你自己的钱。但是你必须明白,从你拥有那些企业的一天起,你杜光华同时拥有了一份不能推卸的社会责任。你就不只是属于你自己的了……”杜光华不无有些难堪地:“行了行了。你也来给我叨叨社论!”老人冷冷一笑道:“我这社论是明年后年才会发表的。您呐,就先受着吧。”杜光华生辩道:“我明白,我有病。但你得容我一点点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冻也不能着急……”老人激动起来:“你准备花多长时间来治你这病?十年二十年?你这样放纵自己,还会有十年二十年时间吗?你那么大一个摊子,那么多员工,允许你再‘病’十年二十年吗?大夫说你已经……”杜光华一下站了起来:“住嘴!大夫。大夫。他知道个屁!他们知道那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就是喝点酒吗?那个时候,我要再不喝点儿,能熬得下来吗?混这么些年,就落这么一点毛病,你还想让我怎么着?!!”老人不作声了。静场。老人苦笑笑:“好好好。算我多嘴。多嘴……杜老板,还有什么吩咐?要没什么吩咐,那我走了。”杜光华突然抬起头,严厉地大喝一声:“站住!”老人一下站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杜光华抓起酒瓶,冲到老人面前,瞪大了眼说道:“不就是要我戒酒吗?你吓唬谁?!”说着,高高地举起酒瓶,向桌子上砸去。

到傍晚时分,杜光华驾驶着他那辆高级轿车去看望夏慧平母女。但不巧,夏慧平上街买东西去了,只有菲菲自己在家。杜光华不无有些尴尬,怕话不投机三句多,再次跟菲菲把关系闹僵了,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不等把板凳坐热,便找了个借口就想上外头车里等着去。没想,菲菲叫住了他。她发现他右手上包着绷带,便问:“您手怎么了?”这是刚才砸酒瓶时,让玻璃碴子扎的。杜光华当然不会跟她细说,只是笑道:“没事。”夏菲菲又问:“他们说您是中国最年轻的亿万富翁?”显然她的态度有相当的变化,起码是想平心静气地跟杜光华对话了。杜光华倒也安心下来,便笑道:“是不是最年轻的,我不知道……”“那,肯定是亿万富翁了?”“怎么?要搞我的外调?”夏菲菲嗒然一笑道:“假如您银行里真的有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死活追求我妈?”杜光华耸耸肩,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问:“钱多钱少,跟死活要追求你妈,有必然联系?”夏菲菲诡异地扁扁嘴,说道:“有人说,男人对异性的忠诚度跟他口袋里钱的多少是成反比关系的……我妈既不年轻,也说不上多么漂亮……”杜光华很平静地一笑道:“所有这些喜欢乱嚼他妈的舌头的家伙,他们了解中国这一拨的亿万富翁吗?啊?他们真正接触过几个亿万富翁?”夏菲菲说道:“可我妈也没接触过象你们这么有钱的人啊。”杜光华笑道:“那就对了。她只要把我看成‘杜光华’就足够了。什么富不富的……”“你别看我妈平时风风火火,上谁跟前都不怯场,也不认生,其实她这人特别脆弱特别单纯!”“谢谢你的提醒……”“您谢错了。我只是想提醒我妈。”“不。也提醒了我。很多年了,我以为她已经不再脆弱,不再单纯了。”“您还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哩。”杜光华笑着摇了摇头道:“这话题以后再续吧。真要回答你的问题,太深沉,太正经,会让你听着,觉得我是在说假话,我自己也会觉得特别别扭。生意场上待了那么些年,太内心太深沉的话,已经说不惯,也听不惯了……商人呐,有时候挺坏……”

“您……也是的?”“当然……”“那您为什么还要让我妈把她的后半辈子和一个坏人勾结在一起?”杜光华哈哈笑道:“勾结?不不不。我说的那个‘坏’,跟你说的那种‘坏人’的坏还不一样……”夏菲菲追问:“有区别吗?”杜光华大声地笑道:“当然……当然有区别……”这时,夏慧平买罢东西匆匆走进院门,刚走到窗前的大柿子树下,便听到屋里有谈笑声传出,听出是杜光华和菲菲的声音,先暗自一惊,再听,又觉得气氛还算平和,便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悄悄移到门前,想再听个究竟,却让屋里的杜光华有所觉察。这就是商人的“鬼”。常常不能把心妥实地安放在自己的胸膛中,总得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生怕自己辛辛苦苦架起的“万丈云梯”被人暗中抽去了哪一级踏板,一脚踩空,而跌入万世不得复出的万丈深渊……就在夏慧平悄悄踏上那几块用旧石板砌起的台阶,想“偷听”一二时,杜光华突然中止了跟菲菲的谈话,一下拉开了门,闹菲菲她妈一个大红脸。“妈,你干啥呢,鬼鬼祟祟在外头待着不进屋?”菲菲问。“谁鬼鬼祟祟了?”夏慧平老大不自在,但很快镇静下来,忙说,“马扬在广场那边搞拍卖哩。快开始了。人都挤得跟个蚂蚁窝似的……热闹得不行了!咱们也去瞧瞧吧。”

“他卖啥呢?”杜光华问。现在,马扬的任何举动,他都十分关注。

“离得老远,看不清。听人说,在卖汽车哩。”夏慧平答道。

“汽车?”杜光华略感意外,又暗自一惊。

“说是把机关里所有的新车都拿出来拍卖了,给赵劳模那个《永在岗》公司做本钱哩。说是有个老板挺缺德的,非逼着赵劳模拿百分之四十的股本,要不就把他们那些下岗工人全开了。赵劳模急得不行了,找马主任想辙。马主任这会儿哪拿得出那么些钱?实在没辙,就卖机关里的汽车。”“据我所知,那老板好像还没那么缺德,没说凑不齐百分之四十的股本就要把赵劳模他们全开了。”“嗤,你怎么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喽。”“‘当然’?你凭什么‘当然’知道?”菲菲扁扁嘴,做出一副挺不屑一顾的模样,说道。这时,杜光华哈哈一笑说道:“凭什么?很简单嘛,因为我就是那个老板。”

闻此言,夏慧平母女俩顿时呆那儿了。

三十七

马扬要拍卖机关车队里那三辆新车,是下午才做的决定。决定做出后,他立即通知了省内外一些“大户”朋友——一些大企业的老总和他们的代理人,中央一些驻省单位的老总和他们的代理人,各新闻媒体的领导、朋友,向他们一一说明他的苦衷:他必须凑齐这二百万元,兑现他对大山子下岗工人兄弟们曾经做出的那个铁血般的承诺——尽全力支持他们重新创业,开辟人生新天地。只要他们有这个“雄心”,他一定尽自己全部“绵薄之力”。“今晚我拍卖我仅有的三辆新车。各位仁兄仁弟,有钱的请帮个钱场,没钱的也请来帮个人场。拜托拜托。”一个多小时里,他连续打了十多个电话,把嗓子都说毛了。为了让那些远在外省外地实在没法赶在这个时限之前脱身亲赴现场的“款兄款弟”也能及时掌握拍卖的进展情况,适时参与喊价,他“命令”电讯局的同志以“战斗的姿态”,设法在现场拉了几条电话专钱,以便于那些老总们用电话参与这次拍卖活动。天黑以后,东方广场上便人声鼎沸,光影晃动。那三辆新车在聚光灯照射下,披红挂彩,气宇轩昂,一字排开,雄踞临时搭建的木台上。从市广播局和开发区文化站凑来的几个进口扩音器里反复播放着《我们工人有力量》。那气势,不象是“拍卖”,倒象在“庆功”。

这时,在夏家,夏慧平和夏菲菲同时发现杜光华突然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了。她们当然感到纳闷。“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了?”夏慧平关切地问。“没什么没什么。我……我要打个电话……”杜光华目光闪烁游移,皇顾左右而言他。“想打电话就打呗。”夏慧平说道。杜光华忙解释:“我得用手机打。”夏慧平笑道:“那你就用手机打呗。”杜光华继续“皇顾左右而言他”道:“这屋里信号不太好。我……我上外头去……”说着,拿着手机便匆匆上外头去了。

夏慧平想跟出去。夏菲菲忙一把拉住她。她俩都知道,“杜先生”所谓“这屋里信号不太好”的说法,完全站不住脚。大杂院里的房子全为砖木结构,你想让它对手机信号进行屏蔽,它还屏蔽不了,怎么可能“信号不太好”?他只不过是很“拙劣”地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真实目的肯定是为了不受她俩的“干扰”,上外头找清静,独自跟谁说“悄悄话”去了。已坐实了自己这个“杜夫人”身份的夏慧平,对此,心里自然会有点酸涩,有点不舒服,当然很想跟出去探探虚实。菲菲则觉得大可不必那么小家子气,也不该如此小家子气。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交往双方都应给对方以一点自由度。这既是各方应享有的权益,也是相互应有的一种尊重。

杜光华到了院子里,还真做出副“鬼头鬼脑”的模样:在拨号前特地回头打量了夏家的小屋两眼,确证她母女俩此刻没有向外“偷窥”,才背过身去,要通了他所要的那个电话。这时在东方广场拍卖现场,正在叫拍的是那辆宝马车。“宝马200。三十八万。好,这位,三十九万。三十九万。一次……这位,四十万……四十万……”这时,守候在电话专线旁的一个机关工作人员突然激动万分地跑来向马扬低声报告:“有人嫌麻烦,要一气把这三辆车买了。开价二百零一万元。”

得到报告,马扬真是亦惊亦喜,喜出望外。因为,拍卖现场气氛固然热烈,但从拍卖的竞价情况看,三辆车全卖了,最后可能仍完不成两百万的指标。除了这三辆车,机关里还有什么可卖的?前台一声声叫价针扎般剌疼着呆站在后台的他。而现在居然有人一下把价抬到了期望中的两百万,这显然是有“奇人”在暗中相助。这个价码向全场报出后,果然也震动了全场。拍卖现场完全静了下来。主拍师的声音也因激动和意外而有点颤栗了:“二百零一万……一次……二百零一万,两次……”

突然,有一个声音从前边传来,大概不在麦克风近旁,所以听起来有些微弱:“二百零五万。”主拍师忙叫道:“有人开价二百零五万。谢谢。”台下立即掀起风暴似的欢呼声。丁秘书激动万分地跑来告诉马扬:“恒发的张大康把价抬上去了。二百零五万。”

马扬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命令自己沉住气,忙对小丁说:“赶快把这情况通知那个神秘的客人。看看他还有没有可能把价再往上抬一抬。”这时候电话专线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那个“神秘客”一下把价抬到了二百二十万。“二百二十万。二百二十万,一次……二百二十万,二次……”随着传出主拍师的喊价声,全场又一次死一般地静了下来。二百二十万。开玩笑哩?!!

张大康接着报出二百三十万。他觉得这是一次机会极难得的“活广告”,其效益都不是“一石几鸟”可以形容、可以概括得尽的。

二百三十五万——那个“神秘客”似乎也摆出了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二百四十万……

二百四十五万……

“二百五十万!”

全场第三次陷入了死寂般的静谥。风,于是轻轻地从在场所有人的心头掠过……

“二百五十万,一次……二百五十万,二次……”

马扬迸住气,低声问小丁:“告诉那个神秘客没有,有人出价二百五十万了。他还有什么打算?”随后传来的消息是:那位神秘客突然关掉了手机。失踪了。

“二百五十万三次!!”拍锤“啪”地一声重重敲击在用不锈钢做成的底座上。

这时,在夏家的那个大杂院里,我们看到,杜光华拿着手机,呆呆地站在那棵大柿子树下。几分钟前,他的手机里还传出拍卖现场工作人员的问话声:“有人出价二百五十万。您听到了吗?二百五十万……”在狡黠地经过一番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快速地关上了手机,然后就回到小屋里,显得特别地高兴和轻松,招呼她母女俩:“走走走。我请客喽,咱们上外头吃饭去。”夏慧平却说:“烧包啥呀?平白无故地,下啥馆子?!想吃啥,我这里都有,荤的素的,下酒的下饭的,都有……想喝两盅吗?”说着从吊柜里拿出一瓶白酒。杜光华突然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身上也涌起一阵阵颤栗,忙跑出屋去。夏慧平忙追出去问:“没事吧?”杜光华竭力地控制住自己:“没事……没事……”在大柿子树下站了一会儿,他渐渐地平息了下来,缓缓地对夏慧平解释道:“一点老毛病……没事……以后,在我跟前别提酒这个字儿,也别拿酒瓶在我跟前乱晃,我特别见不得也听不得那东西……”“真的假的?大老爷们还见不得酒?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毛病?”夏慧平疑惑地问。杜光华说:“你就把它当真的吧。最近我对酒过敏。真的不能听人跟我提到酒,也不能见到酒……起码在这一两个月里,你得记住这一点……”夏慧平一笑道:“行。帮你治病。咱们现在就统统灭了它。”说着,回到屋里拿出两三瓶积存下的酒,“乒里乓啷”地都在院子里给砸了。

随着一阵阵酒瓶破碎声起,那一注注酒液四溅,酒香四溢,在暗处站着的杜光华身上又涌起了一阵阵无法控制的痉挛般的寒战,他几乎又要站立不稳了。

三十八

这一晚,说好要回家的,但大约等到半夜两点,马扬还没到家,黄群有点急了,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没人接,打他手机,也没人接,她开始有点不安了。找到小丁,小丁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接电话,说,马主任早走了。再看看床头的闹钟,说,他应该早到家了。黄群忙问,谁开车送他回来的?还在睡意朦胧之中的小丁努力想了想,答道,好像……好像他没让人送,是自个儿骑车走的。这一下,黄群真急了。这一段时间以来,社会游民骤增,刑事案的发案率暴涨,常有外地流窜来的所谓的“斧头帮”“棒子帮”深更半夜(有的干脆就在大中午的)藏身在特别背静处和常人的视界盲区——比如,人流量较少的过街天桥桥洞里,伺机迅速从后面接近行人,猛击其头部,劫掠其财物。“你们怎么能让他自个儿骑车走?!”黄群当时一下叫了起来。她的担心并非虚拟。他们住家的这地方,临近城乡接合部,树木和违章建筑较多,非法出租私房的人家也较多。居民状况比较复杂。黄群早就提醒马扬,既然已决定留在大山子干了,是不是趁早把住房问题解决了。她这么着急,主要的,还真不是为了她自己和女儿着想。但马扬一直说,等等吧,别急,“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黄群觉得也是的。马扬是大山子的一把手,要解决个住房问题,算不上个难事。但眼下马扬实在太忙。再说,房子问题也不能解决得过于草率了。既然说等等,就等等吧。这事就这么暂时地搁下了。当晚,三辆车拍得出乎意料的高价,回到管委会机关旧楼,铺上白桌布,举行拍卖成交的签字仪式。新来兼任市领导的省委宋副书记也到场助兴。“祝贺。祝贺。这件事,干得漂亮。双赢。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们双方表示祝贺。”宋海峰用力地握着马扬和张大康的手说道。马扬笑道:“嗨,穷人穷招术。主要还得感谢恒发公司张董的鼎力相助。”张大康举起手中的香槟酒杯说道:“恒发永远和大山子共进退。”宋海峰接着笑道:“希望这是开发区最后一次拍卖活动。”马扬忙点点头说:“说实话,我手头已经没什么可拍卖的了。再拍的话,只有拍我自己了。”张大康忙笑道:“那我一定来参拍。出天价,我都奉陪到底。喂,开发区的各位首长和领导同志都听着,什么时候拍卖你们的这位马主任,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我一准死拍!”宋海峰大笑:“好。好。”

这时,丁秘书悄悄走到马扬身边,低声跟他说了句什么。马扬立即对宋海峰等人说了声:“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便随小丁走了出去。

电话是杜光华打来的:“马主任,佩服。这出戏,导得好,演得也好啊。佩服佩服。祝贺祝贺。”马扬笑道:“你这会儿在哪儿呢?刚才我打电话到204房间找你。你没在。”杜光华说道:“我是没在那儿。很可惜啊,我没张大康那么财大气粗……”马扬却笑道:“我已经非常感谢你今晚所做的一切了。”杜光华故作惊讶状地问:“谢我?干吗?”马扬淡淡一笑道:“谢你替我把价码抬到了二百万以上。否则,我还真犯愁哩。谢啦。”“你知道是我在背后为你哄抬行情?”“那怎么会不知呢?只是让大康兄多出了点血……”杜光华忙说:“嗨,多宰他几十万算个啥嘛!你没听说?张大康这小子这二年从大山子掳走的黑钱,何止十倍百倍这个数!”马扬只是笑笑,没表态:“……”

杜光华乖巧,自然懂得身居要职的马扬在这个问题上不可随意表态,便马上转移了话题:“主任同志,你把好车全卖了,自己用啥呀?暂时从我这儿拿一辆奥迪A6去使使吧。堂堂开发区主任总不能成天窝在一辆老普桑里去跟人谈买卖吧?”马扬忙说:“车的问题你老弟就甭替我犯愁了。还是考虑考虑我俩之间那个合同吧。”杜光华马上答道:“合同,不用考虑了。我跟你签。”马扬还有点不信他已下了最后的决心,便试探道:“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哩,你,就定了?”

“定了。”杜光华的口气很干脆。

“哎,杜老弟,你……”马扬还在试探摸底。

“马主任,你咋也那么粘乎呢?你不想签了?”

“签。签。签。”马扬赶紧连说了三个“签”,赶紧把这件事坐实了。

杜光华没把自己突然提早结束“二十四小时”考虑期的原因告诉马扬,是有他的考虑的。他知道马扬对他做了调查。他也要对马扬做一点调查才能下最后的决心。他让老者谈辉去省城找计委的几个中层干部吃饭,想从他们嘴里挖一点有关马扬为人的真实情况。情况还没搞到,所以他提出了“二十四小时”的期限。但今天晚上这场拍卖车的大戏,让他看到了马扬为人的另一面——让他感动、感奋的另一面,又让他感到新鲜,新奇。他甚至还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感动和感奋,为什么会产生如此新鲜和新奇的感觉,但一个基本的结论却产生了:马扬这人是可以信赖的比较出色的合作伙伴。杜光华有时特别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也是他的一个“理论”:在生意场上,区别一个经营天才和“笨才”,就看他对瞬息万变的市场行情,有没有一种在霎那间发现机会,抓住机会的直觉能力……杜光华认为,他就属于那种具有这种直觉能力的人。天生一个好商人。这一切,在这时候当然是不能跟马扬说的。因为他俩毕竟还没有相知相熟到那样的程度。在生意场上,步步谨慎是第二条生命线。第一条生命线是,发现机会,必须不顾一切猛扑。

而后,马扬对杜光华重提了那两个条件:“一,永在岗公司我投资百分之四十。一年后,你得再替我安排一千五百名下岗工人。并且把总经理的职务留给我那位赵劳模。二,那三万平米的地,你得先给我把草种上。一切费用得两年后才能给付。我可是光棍不怕刀砍。白纸黑字签上了,你可得替我做到。想清楚了。”杜光华笑道:“下午没说要安排一千五百名下岗工人的事呐。你这人怎么这样,行情见风涨啊?!”马扬解释道:“你公司扩大了,不也得招工嘛?招谁不是招?我这儿下岗工人个个都好使着哩。谁不用谁是傻瓜!”杜光华笑道:“得得得。我算是服了你了!只要你别让我在那三万平米地上种大烟就行。一个小时后,你带着你那一帮人来。我在城市宾馆那房间里等你。但有一条,你别再带那酒来。我这人……烦酒。特别烦酒。”

一个小时后,马扬亲自带人到城市宾馆去签了合同。回机关还掏钱买了一瓶茅台让大伙喝了,表示“庆祝”。“……感谢各位这一阶段的努力!可惜我不是大款,否则我就拿十瓶二十瓶茅台来请大家一醉方休!”他这么说道。而后,他就回家去了。司机说要开车送送他。他知道这车明天一大早还得去省城的机场接人。他就让司机早点回家歇着,自个儿骑着车走了……

算时间,算路程,就是走着回家,他也该到了啊!黄群真沉不住气了。几次三番要给派出所、公安局“报失”。拿起电话,想想,又放下了。一旦报告马扬失踪,片刻之间,是会惊动省市委主要领导的。甚至可能惊动中央领导。他毕竟已经是个副省级领导干部了啊。犹豫。焦急。不断地有车开过来,一道道雪白的前车灯光扫过周边黑黑的树丛,也有自行车的声音,琐琐碎碎地近了又远去。但等她们(这时,小扬也从床上起来了)追下去看时,都让她们失望而归。这期间,秘书小丁两次打电话来询问。他也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了。大约三点多钟光景,黄群和丁秘书最后通了一次电话后,商定,报警,正打着电话,从楼下的院子里传来几下汽车喇叭声。马小扬眼睛一亮:“爸!”说着,便冲了出去。黄群却一怔,但也马上跟着冲了出去。

此时,确有一辆车缓缓驶进院子。车停下后,车上下来两个人。这时,马小扬想冲下去接马扬,却被黄群一把拉住。黄群颤栗着低低对女儿说了声:“别……”黄群觉出有一点不对头。两人忙躲进暗处。马小扬忙向那两个人看去。只见那两人从车上抬下一大包东西,放在院子的地上,很快又开起车走了。马小扬要向楼下走去。黄群再一次拉住她,让她别去。马小扬因此站住了。母女俩呆呆地打量着那个东西。马小扬迟疑道:“不像是炸弹……”黄群说:“不是炸弹也别去。”

又过了一会儿。马小扬经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恳求道:“去看看吧……”黄群忙说:“别去……”但口气已不象刚才那样坚决了。小扬说道:“去看看吧……”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试探着向楼下走去。黄群轻轻地叫了声:“小扬……”马小扬一步三回头地向院子里走去。黄群则从墙根抄起一根柴火棍,警惕地看着快要接近那包东西的女儿。

小扬走近那包东西,这才看清,它用一条旧棉毯子包裹着,长长粗粗的。再往前靠近半步。那东西忽然间,蠕动了一下,并且还有低微的呻吟声从旧毯子底下传出。

马小扬忙往后倒退了一步,回头向母亲喊道:“好像是个人……”

黄群惊叫了一声:“别动……别动……”一边叫喊着一边往院子里跑来。

这时,马小扬又向那包东西走了过去。看到有个捆扎那包东西的绳头露在外边,便怯怯地去拉那绳头。等黄群赶到,棉毯全部散落,坦露出包裹着的那个人的脸。

毯子继续往下滑落。马小扬睁大了双眼注视着那正在往下滑落的毯子。两人都惊恐地叫了起来,并本能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敢再细看。

这人正是马扬。血还在他脸上慢慢地往下流淌着。

马小扬哭喊着“爸——爸——”,扑了过去。黄群也扔掉手里的棍子,一边叫喊着:“马扬——马扬——”一边扑了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