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一辆高档轿车缓缓驰来,停在大杂院门口那棵大榆树下。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再乘坐过这种高档轿车的夏慧平下车时忍不住向四下里扫视了一下。她想知道邻居们对此会有何种[被屏蔽广告]
反应。可能会“惊诧”,也可能会有点“酸涩”。一路上她一再暗自告诫自己,不管“遭遇”何种反应,自己一定要“坦然处之”。诸葛孔明说得好,“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嘛。但多少让她有些扫兴的是,大榆树跟前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大概因为是大白天,又是下午时分的缘故吧。她自嘲般地笑了笑,便快步向自己家跑去。让她特别生气的是,菲菲完全没把今天这么重大的一档子事当一回事。“怎么还没收拾好?天哪,连衣服都没换?人家车都来了。你这丫头,存心气我呢?!”她跺着脚嚷嚷。菲菲仍坐在那台新弄来的电脑跟前,噼哩吧啦地敲打个没完,连眼睛都没向这边斜一下,说道:“我跟你说过,我不会跟你上那种场合给人当摆设的。”“谁让你当摆设了?人家杜舅舅瞧得起你……”菲菲却完全不屑一顾地扁扁嘴道:“谢了。”夏慧平又说:“人家杜舅舅……”
这一下,夏菲菲回转过头来了,言正辞严地声明:“妈,请你以后别再‘舅舅’‘舅舅’的。行不?!”“为什么?他就是你舅舅嘛。”“您以后是不是还想跟他结婚?”“是啊。当然要跟他结。”“那我以后怎么跟人家说?自己的妈跟自己的舅结婚了!”“那是表舅,是你妈的远房表弟,而且是出了五服的远房表弟。怎么不能结婚?”“这个所谓的‘杜舅舅’是个好人吗?”“你说啥呢?!”“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听人说,这个所谓的‘杜舅舅’从前是大山子的一个机修工,因为不好好干活,屡犯厂规,特别不待人见,让厂子开除的。这么一个‘混混儿’,在社会上逛了几年,口袋里攒了几张臭钱,就找不着北了。谁知道他那几张臭钱到底是怎么弄来的。我表示怀疑!我更怀疑他追求你的动机。他很可能是趁人之危,瞧你急着要找生活靠山,玩你一把。你还乐滋滋的……”
“啪”,一个耳光打在了菲菲脸上。夏菲菲一下呆住了。夏慧平自己也一下呆住了。夏菲菲的眼泪一下涌上眼眶,呆呆地看着妈妈:“你……你打我?”夏慧平满脸胀得通红地,叫道:“我……我还想杀你哩!”说着,转身跑出门,被已经等候在院子里的杜光华一把拽住:“慧平……”杜光华就是那辆高级轿车的主人,就是菲菲那位远房表舅,十年前让大山子开除工职的“机修工”,十有八九,还将成为她未来的“后父”。
夏慧平眼眶里满含泪水,用力甩开杜光华的那只手,怨忿地叫了声:“别管我!”便上外头车跟前站着了。而夏菲菲此刻依然坐在轮椅里发呆,两行眼泪在她清瘦的脸庞上慢慢地流淌。忽然间有人在轻轻敲门。那敲门人不等菲菲答应,便自行推开了门,往里走了进来。菲菲忙擦眼泪都来不及,只能捂住被打红了的那半边脸,抬头看去,敲门人是杜光华。夏菲菲立即背过身去,冷冷地喝斥:“出去!”杜光华亲切地叫了声:“菲菲……”夏菲菲便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出去!出去!!出去!!!”一边操起一个旧的搪瓷茶缸向他砸了过去。而且,说时迟,那时快,又抄起一把菜刀,要向杜光华砸过去。杜光华一个箭步冲上前,从夏菲菲手中夺下刀。
夏菲菲疯了似的叫道:“滚!你滚!!”
杜光华怔怔地看了菲菲一眼,然后用力把刀剁在一块厚厚的砧板上,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出去。紧接着从屋里传来菲菲一阵阵抽泣声:“打我……居然还打我……为了一个曾经那样的男人……居然打我……打吧……他不就是有点臭钱吗?有钱就是好男人?嗯……嗯……嗯嗯……”
一开始杜光华还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想进屋去稍稍“教训”一下这个“蛮不讲理”而又“自以为是”的小丫头;刚迈开脚,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夏慧平。
夏慧平同样泪流满面,拉住杜光华,抽抽嗒嗒地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你走吧。她不可能接受你这个继父。走吧……”杜光华默默地站了会儿,突然,转过身,却大步向小屋里走去了。夏慧平知道杜光华脾气中包含有头撞南墙也不回头的成份,怕出什么事,赶紧跟着一起进了屋。
夏菲菲见杜光华再度大步闯进小屋,而且铁青着脸,不觉一愣,便吱唔道:“你……你想干什么?”杜光华冷冷一笑道:“我要走了。还不许回头来道个别吗?”说着,大大方方地拖过一张方凳,索性坐了下来,点着一支烟,并且从窗台上一堆杂物中,找出一个旧烟灰缸,往自己腿面上一放,很放松地弹了弹并没有多少的烟灰。“我原以为你真的像许多人夸你的那样,是一个天份很高、又有很高文化素养的一个女孩。但看来,你不是……”他卑视地一笑。
夏菲菲脸微微一红:“我是不是,跟你没有关系。”
杜光华又卑视地一笑:“但你污辱了我,污辱了你母亲。是的,十来年前,我被大山子开除过。我不安心在车间里干活。我比较散漫。我顶撞领导。我不服管。我做了一些现在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到脸红的事。但我可以对天地发誓,当时的杜光华的确年轻不懂事,但我绝对不是存心要伤害他人,伤害集体。在更大的程度上,我是想自己独立做一点事,不想受当时那么多的约束。我心里有好多想法,一说出来,他们就嘲笑我,挖苦我,甚至批判我。后来大家伙都不理睬我,让我感到完全孤立无援,有时几乎近似绝望。我破罐子破摔,就这样,我走到他们的对立面上去了……被开除的滋味,像你这么一个连年的三好学生,是不可能体会的。一度,我真的觉得自己走到了绝境。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也是我一个新生的开始。它逼我自己去奋斗。当然,也是因为这十来年,我们这个国家又真正允许个人去奋斗了,给了我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所以,我对你母亲说过,别怕下岗,说不定下岗还是你真正实现自己价值、充分发挥自己能力的一个开端。下岗还是一次新的解放哩!这个世界本来就有你我的一份。只要允许我们去努力,我们就没有任何理由悲观。十来年,我今天不想告诉你,我已经拥有了多少资产。就是你母亲,也不知道我的家底。我不想让‘钱’这个东西夹在我们中间干扰我们的关系。我不敢说我赚的每一分钱都非常干净,非常道德。但我可以向我亲生母亲保证,这些年,我基本上是在法理的轨道上走过来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政策允许的。至于这些政策本身,曾经有过什么漏洞,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说到我和你母亲的关系,那是一部非常精采的言情连续剧的素材。将来,等我闲了,我会拿出点钱,像现在文艺界有人常干的那样,找两个枪手,编个剧本,再找个像样的导演,来好好演义一番。我从十六岁起就一直在暗恋着我这个远房的表姐。但当时,你外婆外公瞧不上我。你母亲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后来,我结过一次婚,很快离了。也不瞒你们,后来我还结交过别的女友,甚至还跟她们有过很亲密的关系。但我再没结婚。我始终觉得,我的归宿是在你母亲这儿。这二十来年坎坎坷坷、恩恩怨怨,这一切,你母亲可以证明,这个杜光华不想靠自己口袋里的那点臭钱摆布任何人……”
说到这里,杜光华的眼眶湿润了。开始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杜光华这次回大山子,中心任务之一,当然是续缘,完婚,说得肉麻一点,就是“冲着菲菲她妈,了却一生情债”。所好,这笔债是自己欠自己的。中心任务之二,却是找他当年学徒时的师傅,该师傅姓赵,名长林。是的,著名省劳模赵长林就是这位杜某人当年的掌门师傅。找师傅,也是想还一笔债。说起来,这也是一笔情债。说起来,当年赵劳模在这个极聪明极伶利的杜光华身上煞费了一番苦心,本意是绝对想把他培养成方方面面俱佳的“接班人”。但徒弟偏偏不领这个情,愣是一根筋儿走到了“反面”。在宣布开除徒弟的大会上,赵劳模缩坐在最后一排,脑袋耷拉得比这个徒弟还要低,真是恨不能钻进胯巴裆,一口气把自己憋屈死了事,回家就生了一场大病。他病,他心里承受不了,并不是因为自己大失面子。赵劳模有一点挺棒的,他向来不把自己这个“劳模”金牌看得特别怎么样。他特别清楚,这劳模是上头把你选上的,并不是你真比谁强多少,(当然也有某些强过别人的地方)别老觉着这块金牌就是该着你似的。这就像有一些当官的挺清醒,什么官不官,不就是一张纸(任命决定)吗?一张纸,你上来;一张纸,你下去;一张纸,你在这儿干;换一张纸,你就得上那儿干。得把这事想透了,看透了。他难受,是实实在在为这个徒弟的未来发愁。杜光华到他家去道歉,告别,师傅躺在床上,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的就一句话:“你咋办呢?今后你咋办呢?咋办?”那天,师徒俩再没说别的,也实实在在没别的可说了啊……后来,杜光华就离开了大山子。当时他信奉的就一句话:“树挪死。人挪活。”他还坚信,这世界终究不是为了憋死人而存在的。东方不亮,西方亮。西方不亮还有别一方嘛。
那天,《永在岗》服务总店生意不错。虽说是“总店”,其实只不过是在街面上搭起的一个临时性建筑。但硕大个招牌上,红底白漆三个《永在岗》大字,却煞是醒目。店堂里,五六个穿统一制服的店员忙着为人擦鞋、修鞋。修鞋是生意做大了以后,又添加的一个服务项目。大约快到下班时分,店里有人告诉赵长林“有位先生找你,他说他叫杜光华,是您从前的徒弟……”三四年前出过一回工伤事故以后,赵长林的脑袋瓜就不象过去那么特别好使了,尤其爱忘人名,居然一时半会儿没想起这个“杜光华”:“我的徒弟?这名字咋那么耳熟?”杜光华一手提着用大红福字彩纸捆扎整齐的点心盒子和水果篮子,一边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说道:“您能不耳熟吗?”赵长林一愣,终于喊叫起来:“噢……杜光华……你这个杜光华……杜光华……”
杜光华这次来要报答师傅。不是送钱。那样太“低俗”。当然,适可而止地,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贴补师傅一点,但主要不是送钱。最近他从省报上看到关于师傅和《永在岗》的报导,放下报纸,他挺心酸。(自从离开K省,自从赚到第一笔钱,自从自己可以不再为生活而犯愁以后,他就一直订阅K省省报——不管游走到哪块地面上。)他想帮师傅一把,帮他“换换血”“换换心”,换一种方式生活。他要让师傅确信,中国已经发展到那一步了,每一个中国人,只要你不犯法,只要你肯干,会干,又输得起,现如今都是可以真正当自己家的了,也能真正作自己的主了。
随后,赵长林把杜光华带到大堂后首那间用纤维板分隔出来的“经理室”里,问:“听说你在外头发了。成了款爷了。”杜光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啥款爷。瞎混。走,找个地方,咱师徒俩喝两盅,好好唠一唠。”赵长林忙说:“别。这会儿正是工作时间。”杜光华哈哈一笑道:“嗨,您当经理也挺模范。”赵长林又赶紧说道:“别别别。别跟我再提‘模范’这一茬了。窝心。”说着举起茶杯,向杜光华示意道:“有事吗?杜老板,您不会是来找我擦鞋的吧?”杜光华忙举起茶杯,上前轻轻地碰了一下说道:“师傅,这哪能呢?我哪能让您给我擦鞋……”随后,杜光华强行把师傅拉出了这间用纤维板分隔出来的“经理室”,上附近一家茶座里,说了半天话。到晚间,赵长林就紧急召开了个“全体员工大会”,会场就设在打烊后的《永在岗》服务总店店堂里。
“今天临时召集大家伙,讨论这么个事。有人提出,要收购我们永在岗服务公司……”赵长林一开始还没敢亮出“杜光华”来。在场不少人都知道杜光华,也都挺瞧不上他的。赵长林担心一开始就亮出他来,大家伙心里一顶牛,这件事就绝对办不成了。
“哪根藤上结的烂倭瓜,想收购我们《永在岗》?嘿,嘿,口气不小哇!”“那烂倭瓜,就是杜光华那小子吧?”“咋的了,他也下岗了,看上咱《永在岗》了?”“他下岗了咋还有钱收购我们呢?”“会场”上立即响起一片议论声和谑笑声。事实证明,大伙打一开始就知道长林说的那个“人”是谁,很快就把这层“窗户纸”给捅开了。
“别瞎嚷嚷。听长林说下去。”有人喊了一嗓子。但谑笑和议论仍在继续中:“当年被开除的主,来收购我们?他想干啥呢?显美自己?还是寒碜我们?”“操,你们能管住自己这张臭嘴吗?!听长林把话说完。”又有人喊了一嗓子。但谑笑声和议论声仍在继续。“下岗已经够丢人的了。再让一个当年被开除的人收购,咱们还做不做人了?”有人站起来向外走去。会,还真有点开不下去的样子了。
三十五
第二天,赵长林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匆匆赶到开发区管委会机关旧楼,找马扬。那次,在旧楼里看长林替机关干部擦完鞋以后,马扬曾紧紧握着长林的手,对他交代过,以后,只要你想找我解决问题,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可以直接来敲我的门。他也给开发区管委会机关的同志交代过,赵长林,以及象赵长林那样由下岗工人创办的企业发生问题,都要当急办件来对待。知情者必须立即汇报,七十二小时内必须拿出解决方案。不得有误。但,这段时间以来,赵长林一次都没用过这柄马扬亲赐的“上方宝剑”。不仅没有直接去敲过马扬的门,间接地拐着弯地托个人去敲个门捎个话之类的事,他都没干过。他不想麻烦领导。只要自己能熬得过去,就自己熬呗。这就是“赵长林本色”。但今天他必须去找马领导了。他拿不准这大主意了。这一向,他心里正烦着哩。《永在岗》创办起来,并得到省市各级领导重视支持后,开头一段形势不错;却不料,没多久,不少人纷纷仿效办起了《长在岗》《好在岗》《都在岗》……服务公司。最近还有人办了个《老妈在岗》,专营家政服务,挺吸引人。赵长林当然不能不让别人干。都是下岗的主嘛。有饭得让大伙吃嘛。这一点,赵长林想得开。现在的问题是,在这样一种竞争局面中,怎么能使《永在岗》继续存在壮大发展。壮大发展,不是一句空话,得有资金啊。现在杜光华主动找上门来了。似乎是件好事。但烦心的事是:杜光华这种人的钱,能使吗?假如能使,怎么使?假如不能使,银行能帮我赵长林一把吗?但银行里我没熟人。这银行的钱,又该怎么使……等等等等,一系列的问题,都纠缠着他今天非得来找马扬。
赵长林敲敲马扬办公室的门。里边偏偏没人答应。马扬不在办公室。这时候他正在某个陈设简陋的会议室里跟杜光华谈着哩。杜光华是来谈“投资问题”的。初步接触了一下,马扬觉得这位“杜老板”挺有诚意,就决定让两位处长先跟他谈具体问题,最后再来作决定。“杜老板,那你们继续谈,我就不陪着了。”马扬热情地说道。杜光华不希望大山子的父母官称他“杜老板”,便说道:“马主任,您就别这么称呼我了。我也是大山子人,我的父母双亲现在还在大山子住着哩。我们都是您的臣民呐。”马扬笑道:“老板就是老板。这没什么可客气的。有什么要求,您尽可以跟我们这几位处长说。”杜光华连连点头道:“那当然,在草签合同以前,我们还是把双方都关心的那些事情谈得越细越好。谈判桌上还是应该先小人,后君子。”
走出会议室,秘书小丁低声对马扬说:“听说这个姓杜的家伙,过去是被咱们开除的一个工人。”马扬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是吗?”“您说他这次杀回大山子,到底想干什么?”“你说他想干什么?”“总有些意图的吧?”马扬回过头来看了丁秘书一眼,笑着问道:“啥意图?组织暴动?还是阴谋夺权?”小丁脸一红,忙说:“这倒不一定……”马扬笑了笑,挥手道:“去。请杨处长马上过来一趟。”
杨处长是留在会议室主持谈判的两位处长中的一位。不一会儿,他便匆匆赶到。
“老杨,这位杜先生是我们开发区成立以后,第一位来洽谈投资意向的。”马扬对他强调道,“你们要充分认识这件事的重要性。我们现在迫切需要一个突破口,并在众多可能的投资者中树一个标杆。”“明白。明白。”杨处长点着头,答道。“不管谈成谈不成,关系一定不能搞僵。”马扬进一步强调道。“明白。”“不管谈得怎么样,中午,要留人家吃饭。规格可以高一点。超标的那部分费用,从我主任专项经费里给你报。”“明白。”“对这位杜先生,外边有一些闲言碎语,你们不要去理睬它们。我们要十分重视这些在市场经济中拳打脚踢自己挣扎起来、有真本事的民营企业家。欧亚各国经济发展的历史都证明,只要政策对头,这一类经济人极富有生命力,在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增长中也是能够发挥重要作用的。当然了,我们也要警惕那些善于坑蒙拐骗的家伙。”“明白。”“我让有关部门向厦门深圳方面调查了这位杜光华先生所属企业的资质和金融信用度,情况总的来说是比较好的。这份详细报告的复印件,你们拿去做参考,要认真看一下。”“好的。”
这时,丁秘书又来报告:“马主任,赵劳模在那边等着您哩。”马扬把那份调查报告交给杨处长后,便匆匆赶去会晤“赵劳模”。“这位杜先生还要收购你们《永在岗》公司?他胃口真不小。今天他正跟我们谈一笔大买卖,想收购我们原先有色金属总厂的那三万多平米旧厂房。”“在五号公路边的那个有色金属总厂?”赵长林问。“是啊。”“他要那破破烂烂的厂房干吗使?”马扬嘿嘿一笑道:“他要的当然不是厂房,而是那块地。”“卖地?”赵长林惊叫道,“那里的位置很好。将来很有发展前途。卖了,可惜。”“不能说是‘卖地’吧。土地永远是国家的。只不过是有期限地有偿转让使用权。可以为本地区的发展筹集相当一批资金。这是卖了羊毛来养羊,叫羊毛用在羊身上。深圳、上海、北京等地早就这么做了。效果不错。我们胆子太小。做晚了。哎,你那儿的情况怎么样?”赵长林轻轻叹口气道:“工人们想法很多……”马扬笑了笑:“你呢?”“当然也不会很舒服。《永在岗》是我们辛辛苦苦创建起来的。虽然规模比较小,但在大山子,也可以算一个名牌了吧。现在要卖出去,让别人去经营……”马扬立即打断他的话:“谁说要让给别人去经营?你跟杜光华是怎么谈的?”“如果我们在新公司的总投资额里占不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份额,按有关规定,实际的经营权,就不可能掌握在我们手里。”
马扬立即问:“你现在最多能占到多少?”
“还不到百分之二十。”
“加上银行方面的贷款。”
“可能……也就是百分之三十五六的样子吧。要是达不到百分之四十,将来连董事长和总经理人选都得由对方出。那,咱们纯粹就是听喝的了。”
“你这个徒弟对你这个师傅也不肯让让步?”
“他跟我说这个话了。他说,这不是徒弟和师傅的问题。现在是公司对公司,必须亲兄弟明算账……按国家制订的公司法办事。”
马扬笑着叹道:“好一个亲兄弟明算账。那……还差百分之五……这五个百分点,得多少钱?”赵长林抬起头默算了一下,答道:“二百万左右吧。”
“二百万……说起来也并不多……”
“开发区管委会能支持我们一下吗?”
马扬叹道:“昨天我查了一下,我这个主任现在临时能调配使用的现金是多少吗?说出来,我都脸红:三千七百元。”
“噢……”
马扬拍拍他肩头说道:“行了。别跟我耷拉着脸了。这事,你就别管了,我替你想办法。一定要让你拿到那个总经理的位置。你是我们大山子所有下岗工人的代表……这面旗不能倒。”赵长林忙说:“我没那个意思。不一定非得我去当这个总经理。”马扬笑着反问:“干吗不一定啊!”赵长林诚恳地解释道:“马主任,跟您说句心里话,就是把我架到那总经理位置上,我……我干着,心里也不会舒坦……”“什么意思?”“……”赵长林只是摇着头,不说话。马扬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道:“我明白了。杜光华过去是自己的徒弟,又是被开除的徒弟。现在再回过头去,给他当下手,替他打工,大面上撑不住这张‘老脸’,心里也咽不下这口气?”赵长林脸微微一红,依然不作声。马扬便说道:“长林啊,咱们先不说人家投了这份钱,咱们这个《永在岗》公司可以迅速扩大成一个集餐饮、娱乐、休闲等多方面功能的生活服务企业,我们可以为更多下岗的工人兄弟姐妹提供就业机会;也不去说,有了这样的连锁企业,可以使我们的大山子夜晚更明亮多彩,给市民添加更丰富的文化生活,对改善我们的投资环境会起多大的作用;只说这个杜光华,基本上白手起家,在短短十来年的时间里,个人资本扩张到了十二三个亿。你看,这是我刚拿到手的对个他人情况的一个调查报告。你不觉得,这种人身上的的确确还是有某种东西是值得我们去捉摸、去学习的?跟人家合作,除了个人的一点面子以外,我们没丢掉啥啊!”
赵长林还是坚持道:“还是换个人去当这个总经理吧。我……真的不行……”
马扬沉吟了一下道:“好吧。人选问题我们再商量。你先把这个合同给我谈下来。”
赵长林恳求道:“您……还是另外派人来做这档子事吧……”
马扬问:“这又怎么了?”
赵长林吱唔道:“我……我真的不行……”
这时,杨处长等急急地走了过来。马扬忙问:“你们那儿也谈崩了?”杨处长脸色不太好看:“这小子简直不是东西。他完全排除了跟我们合作的可能,他要独自拿下这三万多平米的旧厂房……太嚣张了嘛!”马扬又问:“价钱怎么样?”杨处长说:“价钱上他倒没怎么计较,基本满足了我们的要求……”“他人呢?”“走了。”马扬有点急了:“没留他吃饭?”杨处长哼了一声:“人家不稀罕我们这穷家寒舍的饭。”马扬急问:“他走了多大一会儿了?”杨处长看了看手表:“大约有七八分钟吧。”马扬立即下令:“派车!”杨处长一愣:“……”马扬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我让你派车!!”
几分钟后,一辆崭新的奥迪快速地驶到楼门前停了下来。马扬不知道机关里居然还有这么一辆好车,等车启动后,便问:“哪来的钱买这么辆新车?”坐在后座的杨处长答道:“听说不是买的。是有人拿它抵债,还给我们的。”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马扬探过身去看了看里程表:“才跑了一千来公里,还没过磨合期哩。”“听说这样以抵债的方式搞到手的新车,一共有三辆。一辆宝马。还有一辆捷时达。怕您批评,今天没敢把那辆宝马开出来。”
马扬半信半疑地看了杨处长一眼。
这时,在大山子城市宾馆一层大厅的总服务台,杜光华已经结完账,自己拿着行李,刚走出旋转大门,一个服务生又跑了过来,告诉他有个姓杨的先生打电话来找他,还挺急。杜光华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说话做事挺生分的杨处长了,便说:“噢。请你告诉他,我已经走了。”那个服务生犹豫了一下:“这……”“怎么,还要我自己去跟他说吗?”杜光华见他那么为难,便有点不高兴地问。这家城市宾馆号称大山子的“五星级”酒店,硬件设施也不能说太差,但服务水平却仍然跟过去的招待所差不多。早上七点左右,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她)们一定自行打开房门来换暖瓶。也不管你是进店,还是离店,永远不会有人来替你拿行李。而任何一个客房的卫生间里永远会有一个或两个水龙头在漏着水。热水管里最初几分钟放出来的水,永远会是带着锈泥的焦黄色。
“不不不……那位杨先生说,不是他要跟您说话。是我们大山子开发区的一把手,管委会主任兼党委书记马扬要跟您说话。”那个服务生忙说。
大概因为“开发区的一把手,管委会主任兼党委书记马扬”要驾到,宾馆一层门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那个总是偎缩在阴暗角落里,很少有人光顾的咖啡吧,这时也突现了出来,六七张小圆桌上沾满茶迹的旧桌布立即被新桌布取代。好几大桶热带观叶植物居然“从天而降”,让杜光华眼睛为之一亮,心里也温暖许多。从未谋面的宾馆总经理、副总经理、客房部主任、餐厅部主任、营销部主任……纷纷云集在门厅里。过去站没站相、坐也没个坐相、总是扎堆聊天的服务生们,这时也都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各自的岗位上。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只要他们愿意把事情做好,还是可以做得很好的嘛。唉……”杜光华不免在心里深深地感叹,惋惜。
“哎呀呀呀……马主任,怎么可以劳您大驾呢?”马扬一出现在大厅门口,杜光华就略有些夸张地伸出双手,快步迎了过去。
马扬回头问杨处长:“给杜先生安排住的地方了吗?”
杜光华忙说:“不用。不用。”
马扬依然只对杨处长下令道:“快去。告诉总台,要一个豪华套间。”
杜光华忙做出一副惶惶的样子:“真的不用。我刚退了房。”
马扬这才回过头来,很诚恳地对着杜光华说:“我请你再多留一天。费用,由我方负责。杜先生,这点面子你还是要给的嘛。”
杜光华说:“该谈的,我和杨处长都谈了……真的不用了……”
这时,办完住房手续的杨处长,拿着房卡和房门钥匙走了过来:“请上楼。204房间。”马扬却对杨处长说:“你先上去看一看,合适不合适,是不是最好的那一套。要不合适,让他们换另一个豪华套间。”
204豪华套,的确是这个宾馆最好的一套房间。
“告诉总台,给204房间每天送两次水果。”一进房间,马扬对杨处长做了这样的指示。“马主任……马主任……您要这么见外,我真的一分钟都不待了。我是大山子人……”杜光华忙说。“来点水果怎么就见外了呢?大山子人就不吃水果?”马扬笑道。杜光华默默一笑道:“恕我直言。听说您主任基金账上,能调动的现金只剩下三千多元了……”他想剌激一下这位“一把手”,测试一下他会做何种反应。见了这第一面,凭自己这些年在“江湖”上走动的经验,他觉出这个马扬办事能力非比寻常,待人也热情,这一切都让他心动;但不知在这“非比寻常”和“异常热情”的外表里头,跳动的又是一颗什么心?他得摸清这一点。马扬也默默一笑道:“你没见我坐着一辆新车吗?我刚才知道,我机关车队里还藏着一辆宝马、一辆捷时达,一辆奥迪2点6。”说着走过去,哗地一声拉开窗帘,指着窗外一片灰蒙蒙的景色,对杜光华说:“当我们大山子整个负债率高达百分之一百好几十、大多数厂子没法开工、纯粹依靠国家银行贷款过日子的时候,我们却用公款养着这样一个豪华型四星级宾馆。明白我说的话的意思吗?这座宾馆里,有六套这样的套间是专门给前市委市政府和总公司、矿务局领导留着的。市委常委会和总公司党委常委会,一多半也是借座于此召开的。甚至起草一个很普通的市委文件,也要在这里包上两三个房间,住上六七天,或一二十天……我们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大都市?只有三十万人啊。而所有这些费用都是名正言顺地用公款报销,计算在总公司的经营成本里了。杜先生,你是腰缠万贯、亿贯的大老板,你舍得这么花你自己的钱吗?”
杜光华的心又一动,但他没作声。他想再听一听,再看一看。
马扬却又在催促杨处长了:“去拿水果呀。我这个手里只剩三千元主任基金的开发区一把手,也得请我们尊贵的客人吃点水果啊。”
杨处长向外走时,对另外两个在场的机关干部示意了一下,他们便一起出去了。然后在总服务台就发生了这样一场对话:
餐饮部主任:“中午饭按什么标准安排?三千元一桌的标准?还是五千元一桌的标准?过去,市里和总公司的主要领导来,都是定的五千元一桌的标准。但实际上,我们是按九千元一桌的标准给他们做的。对市和总公司两级领导,我们向来都特别优惠。过去总公司领导宴请广州上海方面来的老板,订餐都是一万五千元一桌的标准……”
杨处长:“等一会儿吧,我得请示一下马主任。”
餐饮部主任:“今天你们是付现金,还是签单?”
杨处长:“这也得请示。”
餐饮部主任略有些为难地:“那……能不能请快一点定。我们还得提前通知后头作准备。”杨处长不耐烦地:“那也得请示!几千元一桌的饭,现在可不能随便吃了。现在开发区的领导,不是过去那个总公司领导了!”
与此同时,在楼上204房间里则进行着下面这样一段对话:
马扬:“跟你说一句实话,我现在非常需要有一个人来大山子投资。我得开个张啊!”
杜光华笑笑:“我看出来了。”
马扬:“往我这儿投这笔钱,我坚信,你不会后悔的。”
杜光华:“我现在开始也有这样的感觉了。”
马扬:“当然我不会给你写任何保证书。”
杜光华:“我知道您不会干这种傻事,也没想让您干这种傻事。”
马扬:“但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你要的那三万平米地,按一平米一百五十元的价格给你。”
杜光华:“我这个价,已经高出你们一年前卖给恒发公司那一万多平米的价三十倍了!当时,你们怎么那么善良,只跟恒发要了五块钱一平米?”
马扬:“现在咱们不讨论过去的事。一百五十元一平米,给你三万平米。而且让你独资经营。跟你签二十年合同。”
杜光华:“五十年。”
马扬:“二十年。这一点不能再谈。”
杜光华:“三十年。”
马扬:“二十年。”
杜光华:“二十五年。”
马扬:“二十年。”
杜光华:“好吧好吧。算你厉害。二十年。成交。我独资经营。”
马扬:“但还得附带两个条件。”
杜光华:“哈哈。黄雀在后哩?”
马扬:“先说《永在岗》公司。《永在岗》公司你还要不要了?”
杜光华:“要啊。但是,也别着马腿哩。谈不下去。”
马扬:“《永在岗》公司你必须跟我们合资经营。这是我们下岗工人亲手创办的一块名牌。它牵涉到我们好多万下岗工人的感情问题。不能兜底都卖给你了。”
杜光华:“合资,没问题。关键是要严格按《公司法》来操作。按投资比例来决定管理权限的分配。你们出资百分之五十以上,这个董事长你们当。否则,对不起。除非,你马主任来当这个董事长。我同意。”
马扬:“哈哈。想让我为你打工?你想得美!董事长,可以让你当。但我们得要这个总经理。我们有个省级劳模,他创办了这个公司。我想给他一个更大的舞台,磨练一下培养一下……”杜光华:“你想磨练谁培养谁,我不管。只要你出资百分之四十,总经理人选就由你们定。要是出不到这个比例,一切免谈。”
马扬:“资本家啊。真是资本家啊。”
杜光华:“甭管什么家,我早说过,谈判桌上,必须先小人后君子。一切按游戏规则来。啥都讲人情面子,就没有规范的市场了。没有规范的市场和市场规范,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不去坑蒙拐骗,就只有死路一条……”
马扬:“别忙着给我上课,资本家先生,百分之四十,我给你。”
杜光华:“马主任,这个问题,我跟你方的谈判代表整整谈了八九个小时,要是有一线希望,我今天也不会退了这房间准备离开大山子了。”
马扬:“现在,你是在跟我谈。我告诉你,百分之四十,我给。”
杜光华:“仅仅在这一个方面,你们的资金缺口就是二百万。这情况你清楚吧?”
马扬:“放心,这二百万我不会让你给我垫上的。”
杜光华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马扬:“……”
马扬:“第二点,我要跟你谈的是,出让给你那三万平米土地,在两年内,你要用这些地,替我做一件事。”
杜光华警惕地:“做啥?”
马扬:“替我种两年草。”
杜光华:“种草?”
马扬:“准确地说,是一种德国进口的草皮。”
杜光华:“还得是德国进口的草?”
马扬:“是的。当然,有一点我要说明,我不会让你白干。占用你两年资金,两年的损失,我会按银行贷款利率赔付给你。种草用的一切费用,我也会在两年后付还给你。但是现在你得替我垫付这一切费用……”
杜光华:“为什么要在这三万平米地上种草?”
马扬:“对不起,我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告诉你这里的原因。”
杜光华:“现在不行?”
马扬:“现在不行。但是你现在就得替我把草种上。”
杜光华:“那抱歉,现在我也不能跟您签这个合同。我要先期投入上千万哩。我可不能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用这些钱打水漂。”
马扬:“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这会儿我还不能说,有几件关键的事情还没有个眉目……”
杜光华:“那等你什么时候能说了,咱们再签。”
马扬:“但我需要你草签一个合同。”
杜光华犹豫着:“……”
马扬:“给我二十天时间,最晚不超过一个月,那几件事就会基本有个眉目。到那时候,我一定会详详细细地把来龙去脉给你讲一遍。你听下来,如果觉得,我想做的事值得你为它冒一下险,你再跟我正式签合同。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吹。我绝不为难你。”
杜光华:“你稍稍透露一点内幕嘛。毕竟是上千万的大事,我的首长先生……”
这时,杨处长敲敲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瓶酒。
杨处长:“可以吃午饭了。”
马扬从杨处长手里把酒拿了过来。杨处长又拿出两只酒杯。马扬往酒杯里斟满酒。
马扬:“杜先生,很抱歉,开发区党委制订了几条章程,不管来什么样的贵客,只许具体负责接待的那个部门领导陪客人吃饭。其他人、特别是管委会的主要领导,一概不许陪吃陪喝。为了我们这一次合作,我在这儿先敬你一杯酒。饭,我就不去吃了。一会儿由杨处长代表我,陪你用餐。”
杜光华:“对不起,这杯酒现在我还真不能喝。请允许我再考虑一下,给我二十四小时。如果到那时候,我觉得可以跟您草签这个合同了,我再来喝这个酒。”(请注意,他在推开那杯酒,接触到冰冷的玻璃杯的时候,手指突然微微地颤栗起来。如果你能观察得再细致深入一些的话,你还会发现,这一霎那间,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僵硬。甚至目光都有些呆滞了。所好,这种变异闪电般地袭来,又闪电般地消失。只有手指的颤栗,延续了好分钟……)杨处长:“杜先生……”
马扬立即做了个手势,没让杨处长再往下说。
马扬:“好。我等你二十四小时。”
杜光华:“痛快。我喜欢跟懂道理的痛快人打交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