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老同学-省委书记

……

总书记跟贡开宸谈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总理又跟贡开宸谈了将近一个小时。贡开宸的座车驰出中南海大门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六点多了。这时,张大康乘坐的那辆奔驰车也开[被屏蔽广告]

进了马扬居住的那个住宅区。这是一幢陈旧的红砖住宅楼。由于夫人黄群的工作缘故,(她一直还在大山子职工医院里当她的主任大夫,)马扬调任省城经贸委副主任后,一直没搬家。但今天张大康来敲他住宅门时,他却正在为搬家事宜而忙碌着。不是往省城搬,而是要搬出K省,搬过长江,逶迤五岭,演一出新时期的“胜利大逃亡”。也就是说,他终于觉得自己必须调离K省了……

实施这次“调动”,当然跟他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写那份六七万字的“材料”有直接的关系。落笔前,他就很清醒,该材料的每一行、每一个字,最终都会得罪一个人——贡开宸。身在K省,却把贡开宸得罪了,这一点究竟意味着什么,马扬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的。马扬曾反复考虑过,要不要写这份“后果肯定严重”的材料。有一阵子,他很犹豫,很忐忑。他几次找到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那两位资深研究员,想请他们能允许他“不写这样的一份材料”,并希望他们能真切地理解、同情他的这个“不写”……但几次话到嘴边,他都没说出口,并把它们一一“咬碎”,咽回肚里。他反复问自己:有这个必要跟国务院研发中心的这些资深研究员诉这种苦吗?他们什么不清楚?什么不知道?一切就看你自己到底想怎么对待这个似乎充满变数、似乎多灾多难、却又似乎让人尚可寄于一线期望的时代……就看你究竟想做什么!

总要改变一点什么吧?!总要付出一点什么吧?!

他努力说服自己。

有时候,他站在自己家那扇油漆已然脱落了的木质窗户前,眺望远近那一片片高矮不等、新旧不等、且又朝向不等的屋顶,望着那些由屋顶和屋顶划分出的小巷,又由小巷和小巷构建成的市民生活领地,望着那些笔直的砖砌烟囱或在风中颤栗着的铁皮烟筒,在烟囱之间低低飞掠过的灰色鸽群……然后他会继续往远处眺望。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那里有几个开掘露天煤矿所形成的大坑。这些坑,口宽少说也有一两千米,深达七八十米,或一百多米。坑壁向下向中间渐渐收缩,成倒圆锥状倾斜,默对苍天。最鼎盛时,火车和载重卡车齐头并进,日夜兼程,从它们坦露着的“腹”中往外运煤。至今在坑壁上还“残留”着一段段铁轨和公路的遗迹。而在常人看起来如此“宏伟”的铁路和公路,跟这些大坑放在一起,就象遗忘在巨人身上的几根生了锈的、变了色的铁制牙签或骨制牙签。这些坑真是巨大无比啊!要知道,这每一个坑都是人工挖出来的。几十万人的劳作。几十年的血汗。一旦骤然冷寂……雨急风狂,又何妨且当作蒙胧秋月、几树惊鸦……

他也曾这样感慨过……也的确一直不忍心掉头他去……

已然四十六七岁了的他,和张大康是大学同窗。当时,张大康是学校团委的宣传部长,校园里一颗极耀眼的“政治新星”。他则是学生会的一般干部。任何时候看到他,总是低着头,斜挎着一只装满了书的旧帆布书包,急匆匆去,急匆匆来,好象永远行走在借书、还书的路上。需要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也总是默默地对你笑一笑,一副憨厚木讷,少言寡语的样子。但谁都知道,他是张“部长”身边最得力的“高参”,“摇鹅毛扇的狗头军师”,“倚马千言的刀笔吏”。临毕业前,张大康对他自己和马扬曾有过一段极精辟和到位的分析。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最佳的三人组合,如果有一天这三个人真能拧到一块儿,那么这世界上就没有他们三人办不到的事。这三人,一个当然就是他张大康,第二人就是马扬,至于那第三位,“你们不认识,我就不说他了,暂时雪藏。”他说他张大康是凭着一股藏不了堵不死也压抑不住、咕嘟咕嘟一个劲儿地从周身的骨节缝眼儿里往外冒的“活份劲儿”在吸引和推动周围的人。“……而马扬是用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不动声色地在聚合人,支配人。假如有一天,他要愿意出头露面站到队伍前边去扛大旗,那,比我厉害一百倍……”这是他对马扬的评价。

住宅楼的走廊里光线暗淡。张大康几乎是摸索着往前行走。到处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旧床板、草席卷、老式的儿童推车、蜂窝煤堆、破自行车轱辘等等等等。所以他不时地碰响了这个,又碰响那个。好不容易找到马扬家门前,为了核实门牌号,他打亮打火机。这时有个挺时髦的女青年袅袅娜娜地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爱“恶作剧”的张大康忙上前,低声地对她说了句什么。女青年疑惑地警觉地瞟了他一眼。他忙向她讨好似地做了个恳求的手势。女青年无奈地笑了笑,走到马扬家门前,敲敲门,叫了声:“马主任在家吗?”叫罢,回过头来看看张大康,似乎在询问,喊这一下够了吧?张大康示意她再叫一下。她于是再一次拍了拍门,又叫了声:“马先生在吗?”但门里并没回应。

女青年丢下他,不管他了,径直走了。

稍稍等了一会儿,张大康自己去敲门,并捏着嗓门,装作女声,叫了声:“马先生是住这儿吗?我是环球青年报的记者,您的崇拜者……”

还是没回应。他犹豫着去拧了一下门把。门居然开了。他又捏着嗓门,冲着屋里头叫声:“马先生,我特崇拜您……”一边说,一边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屋里似乎没人。他又往里走了两步,突然身后有人用苕帚疙瘩顶住了他的腰,大喝一声:“你小子!”张大康回头一看,便大笑起来:“马扬,你狗日的!”喊叫的工夫,脚下却被满地的书摞儿绊了个趔趄,眼看晃晃悠悠地要往下倒去,手也张扬起来,并把一大瓶带来做见面礼的“法国香槟”扔了出去。张大康几乎是绝望地叫了声:“酒!我的法国香槟酒!”就在那一大瓶价值千元的法国香槟“怦”然落地前的一霎那间,马扬一探身一伸手,却将它稳稳地抓住。但紧接着,他也被脚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绊倒,并且带倒了那一大片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稀哩哗啦地非常客观地响过一阵以后,两人便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张大康进门前,马扬正坐在地上,捆扎一捆捆的书。为防灰土,他戴着一顶用旧报纸做的帽子,还穿着一件蓝布工作大褂和一双特大号的军用翻毛皮靴,嘴里还在哼着门德尔松的一支什么小夜曲。那副老式的黑框眼镜老是滑落在高高的鼻尖上。所有这一切都使他看起来特别地“滑稽”,甚至还给人一点“笨拙”的感觉。他熟练地启开香槟酒瓶塞,先给张大康斟了一杯。张大康笑道:“胜利大逃亡啊胜利大逃亡……没想到,精明如马扬之流的,居然也会有今天!那会儿我就跟你说,别呈能,别给中央写什么条陈。你小子就是不听。哗哗哗,六七万字,痛快,矛头还直指K省主要领导。马扬啊马扬,你真以为你是谁呢?”

马扬端起酒杯,放到鼻尖前嗅了嗅,平静地一笑:“我没写条陈。这种说法不准确。”“那六七万字的东西是什么?”“看法。仅仅是一点个人看法而已。字数嘛,是多了点……但肯定不是呈给中央的‘条陈’……充其量也不过是应国务院研发中心工作人员所约,写的一篇学术讨论性的文章而已。”“个人的看法在历史面前总是苍白无力的,如果你不顺从历史愿望的话……”“但历史的真谛就是要让每一个人诗意地存在。”“哈哈。哈哈。好一个‘诗意地存在’。你就跟我玩海德格尔吧!”张大康扁扁嘴大声笑出。

马扬不说话了。他常常这样,觉得自己已经把观点阐述清楚了,便会及时地从争论中撤出。保持适度的沉默便是最有力的雄辩。他还认为,必须留出足够的余地,让对方自己去思考。唇枪舌剑,只能把对方逼到无话可说的绝境,但问题最后的解决,还是要靠对方自己在思考中去完成。

“贡开宸很快就要被免职了。你知道吗?”张大康突然转入“正题”,问。马扬淡然一笑:“是吗?”张大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问:“你不信?”马扬又笑了笑:“你信?”张大康再问:“你为什么不信?”马扬反问:“我为什么要信?”张大康做了个幅度很大的手势:“许多人都在这么说……”马扬莞尔一笑地叹道:“真可惜了你还是K省强势群体的一位杰出代表人物,居然也在拿民间传说来做时局判断的依据。K省啊,我可怜的K省,你怎么会有光辉前程呢?!”“贡开宸家里的人也这么说……”“贡家人?哪一位?贡志和?他没这么瞎嚷嚷吧?没有吧?!”“但你总得承认贡开宸这一回是严重受挫了。从北京回来他肯定要收敛、沉闷上一段时间。他一定得找个安静的角落,去疗救自己的伤口。这是个机会,马扬,你不觉得吗?这是个难得的空档。别走啊。留在K省,你我正好可以放开手脚好好干一番。南方人才济济,有你一个不多,缺你一个也不少。去那儿凑啥热闹嘛。干脆到我公司来干吧。只要你愿意来,董事长,总经理……随你挑……年薪嘛,咱们绝对不少于这个数……”说着,张大康便伸出五个手指,在马扬面前用力地晃了一晃。

“五万?”马扬故意问道。

张大康一耸眉毛:“五万?你把我当什么了?五十万!怎么样,还说得过去吧?刘备请诸葛,也就三顾茅庐,一杯薄酒。你老人家仔细算一算,我上你这儿来过多少回了?少说也有七八回十来回了吧?上我那儿去吧,我保证给你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

马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自由空间’?哈哈哈哈……老同学,这几个字从你嘴里蹦出来,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资本家会给他的雇工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这又是你自己的新创造吧?哈哈。哈哈哈哈……真可以去拿诺贝尔经济学‘创新’奖了。可我还没弱智到会相信这种鬼话的程度!”

张大康不无有些尴尬地一笑:“你小子又在臭我。”

马扬沉静下来:“咱们先不说你我之间那点臭事。有一点,你的判断有重大失误。这么多年,谁听说贡开宸公开承认自己会受挫?谁又告诉你,贡开宸受挫了就会沉闷?我曾经认真研究过他。K省是他一生的梦想。K省在他老人家的治理下,曾经非常辉煌过。多年来,他在中央一些要人的心目中有相当的影响。目前虽然困难重重,但你必须承认,这老头身上有一种过人的韧性,过人的攻坚能力。他绝不会主动要求离开省委一把手这个位置。绝对不会。即便这么做了,也只能认为是一种政治姿态,决非他的本意,也绝不会产生真实结果。他认为他在K省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没有做。他还会抓住大山子问题,大做文章,从大山子找到突破口,把整个K省的工作再拱上一个台阶。而中央也会权衡,当前在中国,能主持K省工作,比较好地解决K省问题,暂时看来还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所以,根据我的判断,中央绝对不会免去这位贡大人的职务。在这种情况下,贡开宸杀回K省,重打锣鼓另开张的可能性极大。他回来后,第一件事,他要干什么?他必然要整肃内部,稳定队伍。他必然要拿我这个‘刺儿头’开刀,这是他别无选择的选择。任何一个政治家都会这么干的。曹操不杀杨修,何为曹操?!又怎么能为魏国奠基?所以,老同学啊,你就别再劝我留在K省了。你劝我留下,就是在要我的小命。最后,我再次向你重申,我马扬这辈子绝对不会下海。我鼓励过许多人下海,其中也包括你老兄,但我自己绝对不下海,也包括到你恒发去拿几十万年薪当什么董事长老总什么的……所以,以后你不要再拿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来诱惑我这个穷书生了。可爱又可恨的摩菲斯德先生啊,还是离浮士德同志远一点吧。他心里既烦躁,又害怕,怕有朝一日顶不住你这几十万年薪的诱惑而丢失了自己那份必要的贞操……”

张大康哈哈一笑:“啥贞操?!愚忠?!固执?!”

马扬却叹道:“随便你说它什么都可以,也许,用俗人的一句话说,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张大康沉默了,最后只得苦笑笑指着马扬的鼻子,啐嗔道:“你他妈的,整个儿一个贡开宸的翻版。你们俩,谁说谁啊?!”张大康忿忿地走了。马扬却仍温和地笑笑,塌坐在一堆纸版箱上,漫不经心地冲他高大的背影摆了摆手,拉长了音,叫了声,你他妈的这个粗野汉子,走好——

张大康带着强烈情绪化的脚步声,笨重而又快速地,终于消失在楼道尽头。马扬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一点点凝固了,僵化了,渐渐淡去。当这笑容最后从他唇边完全消失时,他嗒然低垂下了脑袋,完全失去了收拾行装所必需的那份精细心情,呆坐着了。应该承认,马扬对自己选择“逃亡”,心有不甘,真可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么多年,何必在这“灼人的太阳地里”,苦苦守望着这片“麦田”,以至“沦落”到今日这一步?要走的话,早就可以走的嘛。这些年,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公务员队伍里,多少像他这样被称作“年富力强”的当任干部掉头他去,进入商海。商海里又有多少条民营、国营“大船”的“船老大”,向他们这些年轻的厅局级科处级干部发出过各种各样极具诱惑力的“召唤”。他从未怀疑,自己去办公司,即便不能说比张大康“之流”办得更好,也绝对不会次于他。让个人拥有几部大奔,几幢小楼,几个国际头衔,应该说是“小菜一碟”。但他没走。不走的理由,他从不回避,他看重公务员群体对整个体制的那点“影响力”。他从不回避,他的志向并不在办好一两个公司上。他认为现在,对于中国,更重要的是创造出一个能让所有的公司都办得起来,并且能让它们中的大多数办得兴旺的环境,条件。这对于已经走上改革不归路的中国来说,可以说是“致命”的。中国当然缺乏优秀的企业家(老板)。但同样不庸置疑、又往往被人们议论得较少的却是,中国更缺乏真正能按人民的需要和经济发展的需要来操作和改造整个体制的优秀公务员和杰出政治家。在这一方面,也许可以说他的胸臆间还荡漾着一股“学者”的迂执和激情。但曾几何时,K省这块数以十万平方公里计的地面上,居然也容不下这么一个迂执“学者”的小小五尺之躯了……

十,

几乎在这同一时候,马扬的夫人,黄群却心急如焚地乘坐一辆装运大件行李用的一三0小货卡,正火速向自己家跑来。雨后的大山子露天矿区街道上,布满了大小不等的水坑和叫卖零食的小摊儿。小货卡一路颠簸,弹跳,快速进出水坑。水珠纷纷飞溅到街道两旁的摊主们身上,引发一片詈骂:

——“嗨,哥儿们,会开车吗?!”

——“他妈的,跟谁过不去呢?!”

不大会儿工夫,小货卡便冲到楼门口。黄群带着那几个搬运工匆匆推门走进自己家,屋里除了马扬,还有他们的女儿,高二学生马小扬,也在帮着收拾东西。黄群火急火燎地四下里扫了一眼,赶紧数落:“这爷俩怎么回事嘛?多半天工夫就打了这么几个包?”随后又发现了那个高档法兰西酒瓶,不高兴地问:“那个张大康又来过了?”马扬赶紧歉疚地解释:“我跟大康就聊了几分钟……小扬刚回来……我们都在努力……”同时加快手里的动作,赶紧去收拾另一堆东西。黄群忙制止:“行了行了。先别管那些东西了……你们赶紧走。”马扬一愣:“什么叫‘先别管’?先别管,什么时候再来管?”黄群没顾上回答马扬的疑问,却去吩咐壮工把那几个已经打成包的行李扛下楼装车,然后才回头告诉马扬:“你带小扬先走。这是你俩的火车票……”一边说,一边从衣帽架的铜钩上取下外衣,分别扔给他俩。马小扬接过外衣,疑惑不解地问:“您不跟我们一起走?”黄群说道:“我要赶得上的话,也坐这趟车。万一赶不上,就赶明天那趟车。”马扬更是大惑不解了,笑道:“喂喂喂,老婆同志,您这又是跟我唱的哪一出?要跟我们分开走?什么意思?还有哪位先生需要您去跟他单独诀别?”黄群瞪他一眼,啐道:“臭贫!”说着,便去关上房门,把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刚才我到车队去调车,车队的梁队长跟我说,昨晚,有人组织了上千名工人找矿区党委,要求在贡书记调走前,把你调回大山子……”

马扬嘿嘿一笑:“看上我了?新鲜事儿!”

“……别嘿嘿。那上千名工人现在还在矿区总部嚷嚷着哩。后来,我又接到省妇联的老孟,就是省组织部周副部长的夫人的一个电话,她悄悄给我递了个信儿,说省委组织部已经得到新指令,要他们尽一切可能留住你……”

马扬哈哈一笑:“留我?谁发的这指令?”

黄群正色道:“还能有谁?当然是贡开宸。”

马扬说:“那怎么可能呢?现在最希望我离开K省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别不信。我去组织部核实过了。贡书记确确实实已经给组织部下达了这样的指令,要他们暂时冻结你的一切组织关系,凡是还没办的手续,一律停办……”

马扬这才收起笑容,问:“他什么时候下达的这个指令?”

“一个多小时前……”

“一个多小时前,他还在北京……”

“在北京又怎么了?组织部的人说,他就是从北京打回电话来,给组织部吕部长直接下达这个指令的。”

马扬这才不争辩了,呆站了一会儿,愣愣地自问:“他留我干啥?想给自己树一个对立面?让我充当他鱼箱里的那条泥鳅,通过我不安分的‘捣乱’,来激活他这箱鱼?他贡开宸能有那样的胆识?那么大的气魄?”

“别尽想好事了,还激活谁哩!他留你这个活靶子,杀鸡给全省的猴看哩!”

“他居然想留我……想留我……留我……新鲜……”马扬还呆站在那里,反复地念叨着。这个消息显然给他带来极大的意外和冲击。

这时,从窗外传来小汽车的声音。黄群走到窗前往下一看,不无有些惊讶地说:“省委组织部的车!他们的动作真快。你快走吧,让他们把你截在这儿,麻烦就大了……你到底还想不想走啊?”黄群真急了。马扬抬起头只是看了看她,却依然呆站不动,脸上仍凝固着那种由于即刻间思绪万千而引发的苦涩的微笑。“你改主意了?又想留下了?”黄群的心跳骤然加快。说实话,她一直不太相信马扬真的会带着她母女俩离开K省,一直在担心他会突然变卦。但她真的非常希望能离开这个对于他们全家来说已成了是非之地的地方——为了他,也为了他们这一家。“……大山子是一副什么烂摊子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三十万职工已经两年多没发奖金了。有的分厂一年多没支出一分工资。总公司整体负债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一百二十多。你没听人说吗?大山子就好比一艘千疮百孔的大船,谁当这船长都没治了。你有啥能耐改变这一切?就算你马扬是块好钢,把你全砸成薄皮板,也补不了几个窟窿眼儿!”

这时,门外传来清晰的敲门声。显然是组织部的大员驾到。

马扬猛地抬起头,毅然决然地命令黄群:“开门去。”

黄群脸色青白,浑身微颤,拼着全身的精神,在做最后的挣扎:“……再说,你就不考虑自己留下来,这位贡大人能给你什么好果子吃?你辛苦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挣到这个份儿上,难道说就是为了等着让他来收拾你一盘?你想想……”马扬再次命令道:“开门去。”黄群不动,心里突然委屈得想大哭一场。马扬无奈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安慰似的拍拍她胳膊,然后掸掸自己身上的灰土,自己去开门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从北京飞来的波音757客机降落了。不一会儿,贡开宸在来接机的一行人陪同下,乘坐由四辆奥迪车组成的车队,缓缓驰出机场大门。贡开宸一上车就吩咐郭立明:“告诉高秘书长,请他通知在家的常委领导,马上过来开常委会。邱省长这会儿可能在大石湾免税区搞调研,请他务必赶回来参加这个会。”郭立明犹豫了一下,问道:“您是不是先休息一下……哪怕休息个一两小时,稍稍躺一会儿……”贡开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快通知。”然后他又让郭立明接通组织部吕部长的电话,询问马扬的情况:“那个马扬怎么着了?已经派人到他家去了?对。先别让他走了。扣住他。把他所有的关系都先给我冻结了。这小子,放了一炮就想走人?留一屁股屎谁来替他擦?尽想好事!你替我把他看住了。要走了人,我拿你是问!安排好了,马上过来参加常委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