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凌晨六点来钟,断断续续地在窗外响了一整夜的雨,总算停住。省委副书记宋海峰昨晚一夜未归,一直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着北京方面可能发回的任何消息。前一向,有关贡[被屏蔽广告]
开宸的种种“谣传”刚开始骚扰省城时,他就已经交代K省驻京办的一位副主任(大学同学),注意搜集这方面的动静。昨晚,贡开宸刚起飞,宋海峰就又给那位副主任打了个电话,首先嘱咐,“贡书记如果下榻驻京办大楼,一定要尽力照顾好他的生活”,“贡书记近来心情不太好,所以,生活方面尤其要照顾得细致入微一些”;接着就说及这次“紧急召见”——他要求这位老校友立即动用他多年来在京城建立的一切关系,(官方的、半官方的,非官方的,以至纯私人的)搜集有关此次召见的“具体情况”,要“事无巨细”,不放过“任何细节”。让宋海峰不安的是,以往接受这样的布置,这位老校友或多或少总能给他搞回一点所需要的情况,但今天,等了整整一夜,一点情况都没传回来。只说是,下午九点半左右,贡书记等人乘坐由驻京办提供的两辆车牌号为“KA-00021”和“KA-00368”的黑色大奥迪,从西南门进了中南海,自此,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奇怪,总书记会跟贡谈整整一夜?不可能啊。
半夜一点来钟的时候,夫人袁玮给宋海峰打过一个电话来紧着问:“贡书记怎么还没回来?他老人家到底还回来不回来了?”她告诉宋海峰,从吃晚饭那会儿起,家里不断地来人。一拨又一拨,已经来了六七拨了……“就这会儿工夫,还有两拨客人在客厅里等着哩。”
“干吗?”
“你说干吗?”
“有事快说。我怎么知道他们干吗上我们家来?”入夜后,宋海峰心里本来就有一点焦躁,这时已经挺不耐烦了。
袁玮告诉宋海峰,来的这些客人都是某些部门、单位的正副头头。“有两位还是正厅局级干部……他们说,因为没有处理好大山子问题,中央已经决定免去贡书记的职务,由你来接任省委书记……他们……他们都是来向你汇报、请示工作的……还有从下边地县赶来的哩……”
宋海峰立即把说话声音提高了好几度:“你好糊涂!什么汇报请示?什么中央已经正式决定?他们看到中央正式文件了?全都是鲁肃探营,来摸底牌的!你马上请那些同志离开我们家……”袁玮迟疑着又提醒一遍:“有两位老同志……可是正厅级干部……”
宋海峰立即打断她的话:“甭管是哪一级的,赶紧去,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走。马上请他们走!你给我听着,从现在开始,不管再有谁来,你都不要开门。甭管谁给你说什么小道消息,尤其是讲到有关贡书记和大山子的事儿,你千万不要表态,这都是特别敏感的问题。千万给我管住你那张嘴!别给我添乱!”
几乎在这同时,一辆装载着几十名工人的旧解放牌卡车,摇摇晃晃地驰过大山子露天矿的大坑边,照直地向矿务局办公楼驰去。那是一幢非常陈旧的砖木结构楼。墙皮斑剥,水泥地面开裂。办公桌椅也是那种很过时的铁木玩意儿。而在楼前一些巨大的废料堆上、在同样巨大的工棚里,这时却已经聚集了上千名工人。工人们有的带着雨具,在无聊地嗑着瓜子。有的抱着膝盖,脊背顶脊背,闷头大睡。还有的围坐在路灯杆底下,铺起一张旧塑料单子,三五成群地下棋,打扑克。也有人抱着双臂,端端地站在那儿,脸冲着那幢陈旧的矿本部办公楼发呆。有几位退休老工人则聚在一起,只是低声议论。他们手里都提着竹编的鸟笼。鸟笼里跳跃着鲜黄的小鸟,叽叽喳喳乱叫。他们都在等待消息,等待从楼里传来的消息。而在楼里的一个办公室里,则挤满了另一群工人。其中的一位在众目睽睽之下,焦急地、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同一个电话号码——他们在往省委书记贡开宸的办公室打电话。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书记办公室没人接电话。
“你这电话号码对不对?”问话的人叫赵长林,矿务局机修总厂工人。大山子地区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出名,是因为他十年前被评上了省级劳模。那年他还不到二十岁。
那个拨电话的工人答道:“咋不对?这号码是从矿长办公室抄来的。”
赵长林愣了一下,忙说:“那就继续拨。”
另一位工人挤过来提议:“你们真是他妈的棒锤。办公室拨不通,给他家拨呗。活人咋就让尿憋死了呢?”
拿着电话机的那位工人应道:“你他妈的才是棒锤!知道不?省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是保密的,连电话局的人都整不明白省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你还想往他家拨电话?!”
“就是给贡书记打通电话了,又能咋的了?唉……”一个工人叹着气往人圈外挤去。他显然感到了失望。
“不管咋说,得让贡书记在他下台前把咱们大山子的这点问题解决了。”
“唉!我看呐,难。谁那么傻毛驴儿一个,愿意赶在下台前,再往自己嘴里塞个刚起锅的热红薯?噎不死也烫半死!长林,你牛皮大,是省劳模,你他妈的说说。”人群中议论声越来越大,嗡嗡地起漩。这种议论在大山子已经持续好几年。今天只不过议论到矿总部办公楼跟前来罢了。赵长林却低下头,对这番已经把耳朵磨出厚厚一层茧子来的“嗡嗡”声没作任何反应。他能说什么?说了又管啥用?赵长林每年都要去省里开上一两次会,在省委省政府招待所吃上几天七个碟子八个碗的会议餐,他比那些工友们清楚,在K省,“大山子问题”可能是最严重的,但绝对不是惟一的。谁说虱多不痒?痒!难受着哩!!最实际的是,全矿工人有一年多没开工资了。就算是找到贡开宸,他又能怎么的?要是他能解决,还不早解决了,还等到这会儿?!!但,矿上的工人兄弟说要来“最后”找一下这位“最了解大山子情况的”书记大人,他能不跟着一起来吗?唉,做一个劳模,尤其是要做得让上下两头都满意了,而且要让他们年年都满意下去,您知道这有多难吗?
当今天下事,真是“谁经手谁才知晓”啊……
八,
六点三十分。省恒发公司董事长张大康得到助手报告:“来了辆蓝色桑的。好象是贡志雄……”紧接着,一直在窗前向下探望的另一位助手核实了这个消息:“是贡志雄。我已经看到他下车了。”张大康马上拨通贡志雄的手机,告诉他:“志雄吗?我已经把各部门的头头都叫来了,就等着听你摆呼最新情况哩。另外,下车以后多注点意,我怎么总觉得今天一大早就有情况,公司大门口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晃悠。刚才你哥还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怀疑他派人在追踪你……”
贡志雄一边付着车资,一边在手机里回应道:“张总,您别找那么些人来啊。我得到的这些最新情况,我自己都没把握,现在只能跟您一个人说……”张大康笑道:“有那么玄吗?”贡志雄用力一推车门:“您要不信,我就不上去了。”张大康忙说:“行行行。我把他们全打发了,就我俩单打独练。”刚说到这儿,手机里突然传来贡志雄略带惊慌的叫声:“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接着手机就中断了。张大康忙叫了一声:“志雄!”手机里没回应。张大康一边对一个负责保安的下属叫了声:“快去看看!”一边扑到窗前,忙向下寻视。只见大楼前的人行道上,两个男人有分寸地、但又十分坚决地推着拉着贡志雄向一辆本田越野车走去。但等公司保安部的负责人带着几个保安冲出大门,那辆越野车已经载着贡志雄开走了。
“居然在公司大门口让人把人截走了!肉头!”张大康冲着保安部的负责人生气,“到底是谁截走了贡志雄,看清了没有?”越是生气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就越低沉,头脑也格外清醒,应急措施也往往制订得最为周全。这正是全公司上下所有的人最佩服他的地方之一。“没怎么看得太清楚。不过,其中一个好像叫杨子,我熟……”保安部的负责人喃喃道。他是张大康的老乡,起小出来当兵,后来在军分区当保卫干部,转业后去乡政府干了一段,不得志,托人求到张大康门下,已经在这儿干了两三年了。“那个姓杨的是哪儿的?”张大康追问。那个保安负责人说:“要真是杨子,就应该是头南分局搞内保的,原先也在军分区机关待过。我觉得是他。我追出去时,他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听说是公安分局的人,张大康不觉一愣。他知道贡家兄弟都有公安方面的朋友。但贡志和跟贡志雄不一样,平日里轻易不会动用这些公安方面的朋友。贡志雄十万火急要来告诉他一些“最新情况”,贡志和又不惜动用公安方面的朋友到他公司大门口来把贡志雄截回去,不让他往外传这个“最新情况”,再联想到省政府机关的一位朋友昨天半夜给他打来的那个有关贡开宸的电话,看来北京方面已经对K省省委班子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要对这个班子动大手术了。贡开宸祖藉虽然不在K省,但他在K省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来年,尤其是在省委领导岗位上,扎扎实实经营了近十年,对K省极有感情。作为一名“封疆大吏”,他明白,自己的首要职责,当然是要不折不扣地贯彻中央的大政方针,牢牢地操纵着K省这条大船,不让它稍许偏离中央制定的行进方向。在这一点上,他特别明确,坚定,绝不会有半点的含糊。但他又是一个有思想的“地方官员”。
对如何治理K省,始终有他自己的一些设想。这些年来,他一直很“固执”地在实施着自己的某些设想,也取得过较为辉煌的成果。他的这一个特点和“成果”,使他从上到下,都拥有一批支持者。他的进退势必会在K省引发一场不会太大,但也绝对不能小视的“震荡”。张大康的恒发公司,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跟大山子总公司洽谈,要并购它的两个厂子,张大康当然十分关注K省局势的走向。贡开宸是支持有人来并购大山子的某些国营厂子的。但一旦他下台,新来的一把手对此又会持什么态度?这个生意还能做成否?这里的变数就会因此而加大。
张大康匆匆走进会议室,对正等着他来主持经理碰头会的各部门领导说:“……情况有变,今天的碰头会不开了。”然后,他把负责并购事项的两个部门头头叫到自己那个董事长办公室,问他们:“并购谈判还得多少天才能完成?”“一星期左右吧。”其中一位副经理说道。“一个星期?太慢。得赶快拿下这两个厂子。”张大康断然说道,一边说,一边往他那个特制的大玻璃茶缸里倒矿泉水。每天早晨他都要空腹喝这么一大缸清冽的矿泉水。排毒清火。清洗肠胃。这是一位年届八旬、却依然神清气爽的老中医教他的一个“养生绝招”。他轿车后备箱里,任何时候都准备着一箱矿泉水和一箱苹果。据说,苹果长寿、养颜功效也是特殊的。另一位负责此事的副经理提醒道:“您从一开始就让我们采取拖延战术,别急着跟他们签协议。您说这些厂子都是他们的包袱,累赘。他们急于出手。越拖,他们那边的报价就会越低……”
“现在情况有变化。赶紧通知我们的人,要争取这一两天把这并购协议签下来。”那位副经理忙问:“为什么?”张大康一口气喝完那缸矿泉水,答道:“先不要问为什么。”其中一位副经理略有些激动起来:“您这个后发制人的拖延战术一直很见效。在我们的拖延下,大山子方面已经基本就范了,出价一直在往下落。再坚持个四五天,我们完全可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他们这两个厂子。九十九步都走到位了……这时候再突然倒退这么一步,是不是会自乱阵脚?这么一来,多了不说,我们起码要少赚一千万……”张大康微笑着打断他的话:“……眼光不要那么短浅。多赚少赚,不是当前问题的关键!”其中一位副经理犹豫了一下后,问:“你认为,贡开宸真的要下?”张大康沉吟道:“我想,贡志雄今天火急火燎地赶来,想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么回事。”这位副经理忙说:“……我倒觉得,正因为贡开宸要下台,我们更不必急着跟大山子方面签这协议,不妨再多拖他个三五天。”“为什么?”张大康问。
那位副经理见张董对他的想法表示了兴趣,便精神大振,赶紧进一步分析道:“道理很简单。一般情况下,新旧书记交接班,往往要出现一个权力真空阶段。这回,贡开宸是被突然免职的。完全有可能在一个阶段里人心会不定,甚至可能出现人心惶惶的局面。这时候,大山子方面也许会对我们作出更大的让步……”张大康笑着挥了挥手,否定道:“看起来你们还是不了解贡开宸啊。就是下台,他也绝不会让K省出现什么惶惶不安的局面的。这个人……这个人太不可捉摸了……好了。别扯皮了,就这么着。赶紧去把协议签下来。白纸黑字,一了百了。现在最关键的是通过这次并购,进入大山子地区。趁他们有一些人还没睡醒,还没有把所有的漏洞都堵起来以前,赶紧进入。只要能进入,挣大钱的机会今后有的是。明白不?还有问题吗?”
两位副经理好像还有些迟疑。张大康却已经向他们挥挥手,表示谈话已经结束。他们只得走了。然后他又把秘书叫了来,让她笔录一个四A级通知,并马上发出。他口述道:“各部门经理和营销长、财会师,公司营销策略规划中心主任,请你们立即召集相关人员,专门研究这样一个问题:贡开宸如果被免职,我省方方面面可能会发生哪些变化;对我恒发公司会产生哪些有利的和不利的影响;对此,我公司营销战略的主攻方向应作哪些相应的调整。记下了吗?”女秘书忙点点头说:“记下了。”张大康让她:“复述一遍。”女秘书忙把刚记下的复述了一遍。但她少记了“如果”两字,把“贡开宸如果被免职……”记成了“贡开宸被免职……”张大康马上很不客气地呵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关键字眼,必须记准确!有‘如果’和没‘如果’能一样吗?这会影响公司同仁对局势最终走向的判断。”这位女秘书虽然因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又天赋一副丰满高挑的身材,在先后几任秘书中,是最被张大康看重和喜欢的,但这一刻她还是没敢还嘴。她知道,在交办任务时,张董是绝对不管你“丰满不丰满”,还是“高挑不高挑”的。
不一会儿,刚才两位副经理中的一位匆匆走来报告,已经给参与谈判的人打了电话,向他们交代了公司方面新的意图。张大康马上从那位女秘书手中把那份修改过的记录稿递给那位副经理,容他看过后,吩咐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我马上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位副经理多少有些觉得好奇,笑着问:“谁啊,能让您觉得很重要?”张大康淡然笑着只说了句:“一个非常重要的智慧型人物。我去听听他对K省当前形势的看法。具体的,回头再跟你们细说。”没多作解释,便匆匆走了。他走后,集合在营销中心会议室里的一帮公司“中层干部”便议论开了,猜测这位居然能被一向自视甚高的张董称作为“非常重要的智慧型人物”的家伙到底会是何方神灵?他究竟有何能耐,居然引得张董要向他去讨教“对K省当前形势的看法”?这时,那位身材高挑丰满的女秘书走了过来,得知了他们的疑团。她四下里打量了一眼,见没外人,便拿过一位年轻经理手中的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了两个字,并在这两个字周围又画了一个大大粗粗的圈,以示强调。那个年轻经理拿过笔记本一看,在那个既大又粗的圈圈中写着的两个字是“马扬”。
“马扬?”
笔记本立即在这些年轻经理手中争相传阅起来。这些年轻经理似乎都没听说过“马扬”此人。其中一位便哑然一笑地问:“马扬?这又是哪个荒山野岭里窜出来的大尾巴狼?”女秘书却忙做了个手势,“嘘”了那么一声,撕下那页纸,赶紧悄悄地走了。
九,
贡志和把贡志雄带回枫林路十一号。车到小院门口,贡志雄迟迟不肯下车,僵持了好大一会儿,却又突然冲下车,怨愤地大步向大门里走去。闻声跑出门来迎他二位的修小眉、贡志英想上前劝慰两句,却被贡志和使了个眼色制止了。贡志雄直接上了二楼,进了父亲的书房,想撞上门,却被紧跟着赶到的贡志和一把挡住。忍了一路的他,这时再也无法忍受,满脸胀得通红,冲着贡志和嚷道:“贡志和,我可从来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眼眶里燃烧着的是湿润的无奈。贡志和没马上回答志雄的责难,只是去关上房门,又拉过一把椅子,示意贡志雄坐下。贡志雄虽然仍很愤怒,更不想坐下,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坐了下来。
贡志和燃起一支烟。
贡志雄伸手去拿贡志和的烟盒。
贡志和一把按住自己的烟盒。
贡志雄犹豫了一下,便掏出了自己的烟和打火机。显然,这两样东西要比贡志和使的都要高档得多,只看那枚做工十分别致精巧的镀金打火机,就非同一般。完全是一个沉甸甸的“ZIPPO”打火机。正经名牌。贡志雄点着烟,好似来了瘾头的烟鬼,“如饥似渴”般地深深地吸了那么一口。贡志和突然一把抓过贡志雄那个总是随身带着的真皮手包,先在手里掂了两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打开拉练,把包里的东西逐样地取出,一一陈放到桌面上。新款手机、汉字寻呼、IBM掌上电脑、高档MP3随身听、纯金钥匙练……最重要的当然是一本软羊皮做的钱夹,纯黑,瘦长,高雅,含蓄,颇有皇室女眷风范。但打开一看,却熠熠耀眼,只见里面满满当当地插放着两排“金卡”,除了常见的几大商业银行推出的各式各样的信用卡外,还有些便是高尔夫球俱乐部、跑马场和五星级乡村俱乐部使用的会员卡。这些会员卡价值不菲,每一张可能都要花费几万或十几万“RMB”才能办得下来。
“都是张大康给的?张老板待你不薄啊。真是出手不凡!”贡志和挖苦道。贡志雄不无有些尴尬,忙探过身去,把那些东西从桌面上一呼拉,全归进手包。“你在恒发扮演了个什么角色?”贡志和问。“什么角色。哼,我还能扮演什么角色?”贡志雄冷笑着,随手把手包一撇,将它远远地撇到书房一角的一张折叠沙发上。“刚才你想跟张大康报什么讯?你小子惟恐天下不乱!”“我亲爱的二哥,天下已经大乱。正在大乱。爸在省委常委会上亲自拍板决定,把大山子搞成一个新型的工业开发区,他前前后后投入了几十个亿。两年过去了,大山子除了修了几条路,架了几条高压线,可以说什么名堂也没搞起来。几十个亿啊,可以说捅了个天大的漏洞。中央不会饶了他的……”“爸跟你说过无数次,让你不要介入大山子的事,更不要跟恒发公司那个姓张的家伙绞在一块儿,你不听!”“爸也跟你说过无数次,让你老老实实在省社科院做点学问。
你听了吗?你这一阶段神秘兮兮地在干啥呢?省社科院的人说,你有好长时间没去那儿上班了……”“我们那儿从来不坐班。”“二哥啊二哥,我的确没你那么有学问,也的确没你那么聪明,但我不傻!你们那儿的确不坐班,可在此以前,你每年都要出一两本书,都要出一两次国做学术交流或学者访问,还经常能在许多国家级的报刊杂志上看到你写的文章。但这一年多,你出书了吗?你去学术交流了吗?你的文章又在哪里?你突然开上了私家车……你说你到底在干啥?说你在开餐馆办公司,没见你领工商执照;说你炒股做期货,可又从来没见你去过交易所;说你跟上了洋老板在黑咱中国人的血汗钱,可在任何这样的场合都没见你露过脸……说你在‘贩毒’、‘泡富婆’、‘开赌场’……我还真不忍心。根据多年来对你的考察,我也确信,要干那些事,你既没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可你说你到底在干啥?全家人都在为你纳闷。其实我心里明白,虽说我俩都不是枫林路十一号的亲生骨肉,两人的外貌长得也不像,性格也有很大的差异,但内心深处有一点特别相像:那就是我俩都不想躲在老爷子的阴影下混一辈子,都想自己伸出头去弄出一点什么响动。我跟你最大的区别只不过在于,我胆小,遇到什么事,不敢公开跟老爷子顶撞,而你不一样,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敢公开跟他对着干……在这一点上,你比大哥还有能耐!”贡志和淡然一笑道:“我怎么公开跟老爷子干了?啊?”说罢,叹了口气,起身去父亲书桌上的紫檀属花梨木雕烟盒里取那种特制的小雪笳,这时却听到门外有人惊叫了一声:“电话!”。
这叫声是小眉和志英两人发出来的。她俩怕他俩上楼来又“打”起来,挺不放心,就悄悄跟上楼来,一直在房门外“监听”。客厅里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她俩起先也吃了一大惊。那部电话机是专线直通的保密电话机。在省内,除了枫林路十一号和省长邱宏元家,就只有军区、公安、安全、武警总队等几个跟处理国家重大紧急事件有关的强力部门领导家里才安得有。它在这一刻突然响起,打这个电话的只有贡开宸本人。于是她俩忍不住地叫了一声“电话”后,便冲下楼去了。果不其然,是贡开宸打来的。他告诉她们,一个小时后,飞机准点从北京起飞。他要回K省了。
“您……您现在在哪儿?”修小眉气喘嘘嘘地问。她不敢问得更多,也怕听到更多。但愿他能早点回来,就好。“我,正在去机场的路上。”贡开宸的声音略带些沙哑,不无有些疲惫。他让修小眉告诉志和志雄志英等人,一定在家等着他。
准确一点说,这时候,贡开宸乘坐的那辆黑色大奥迪车此时刚驰出中南海的西南大门,正沿着那道威严肃穆、由于太古老而经常需要修缮上色的红墙平稳地往南行驶,出府右街街口,从中共中央宣传部那幢古色古香的办公大楼一侧往东拐,便驰近了天安门广场。贡开宸轻轻对司机说了声:“绕一绕。”司机会意,便从容减速,拐弯,离开了照直去机场的那条大道,向广场一侧的大马路驰去。这也是贡开宸的一个习惯:每回进京开完会、办完事,临走前,总要让自己的座车绕天安门广场走一圈儿。他并不忌讳这样一种说法:朝拜。他就是要“朝拜”。说起这“朝拜”,那还是他刚被正式任命为K省省委书记时发生的事。当时,他第一次以省委书记的身份赴京参加中央工作会议。也是很急。大概是正式任命下达后不到两个星期吧——这是什么样的两个星期啊:各种汇报。各种会议。各种人来敲门。
各种内部情况、请示报告一摞一摞地堆放在办公桌上。都是最紧急的、最重要的、最刻不容缓的……都是最需要您知道、处理、圈阅、批示的……每天几乎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到临飞北京前的那天晚上,刚从尚志河工地上赶回来,又得去听取省文化厅和广电厅的联合工作汇报。会议结束,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焦秘书(当时那位秘书姓焦)却来告诉他,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教师要见他。他愣了一下,嘿嘿一笑道:“这个时候?年近七旬的一位老教师?要见我?谁呀?”不一会儿,焦秘书果真把一位老教师带到了他面前。这位老教师在省委大楼的一楼大厅里已等了他整整一夜。他上前仔细一看,认识。多年前在山南县当县委书记的时候,结识的一位“老朋友”。山南县城关中学历史教员,县政协委员。一位生性散淡而又博学的“奇士”,专习盛唐和晚清史。上课从来不带课本或讲义,只是把身子往讲台上一靠,双肘支在台面上,便侃侃说开。贡开宸推荐他进县政协,还真费了点劲儿。费劲之处不在别处,而是老人本人不愿意当什么“委员”。老人家里挂着他自己书写的一幅七尺中堂,敬录的是韩愈弟子李翱的一首自述诗,诗云:“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山水在瓶’。”好一个“云在青山水在瓶”!老人听说贡开宸荣任省委第一把手,早就想来跟他说说话。那天晚上他给贡开宸带来两个古色古香的“折子”。“折子”的封面封底都用深蓝色棉布粘糊而成。
一个折子里抄录曾国藩日记中的一段话,贡开宸打开看后,觉得并无新意,无非就是“为政之道,得人治事二者并重……”云云之类的老词老调。另一个折子倒有些蹊跷,是从《资治通鉴》里抄了一个故事。那故事讲的是唐僖宗中和四年七月,黄巢起义失败,有人砍下黄巢的脑袋献给僖宗,一并献上的还有黄巢家人的“首级”和他的一群“姬妾”。僖宗当时为避战乱逃到四川,便在成都罗城正南门城楼上接收这些“贡品”。他责问那些“姬妾”,你们都是大唐勋贵的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姬妾中一位为首的心里不服,回答道,国家以百万之众,都没挡住黄巢的进攻,而“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问得僖宗心里梗梗的,恼羞成怒,便不再追问,强令将她们斩首。消息传开,城里的人都挺可怜这些女子,纷纷拿酒来给她们喝。大多数姬妾于是都“悲怖昏醉”了,惟独那个为首的“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折子”抄录到这儿,嘎然而止,一句笺注类的话都没说。贡开宸看完后,虽然也有相当的感恸和感慨,但总觉得故事没了结似的,怅怅然不明白,老人不惜奔波数百里,苦等大半夜,拿这么一个故事来“教育”他,所为何来。似乎“南辕北辙”,“张冠李戴”,此举有一些不得要领。
在随后的寒暄中,老人得知贡开宸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去北京,忽然又郑重地提醒他,此行无论如何要挤出点时间到天安门去转一转。贡开宸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北京。”老人却凛然正色道:“你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贡开宸了。以‘封疆大吏’之身,再去拜谒天安门,你会获取另一种人生感悟的。”贡开宸淡然笑道:“上天安门去转一圈,就能获取‘另一种人生感悟’,有那么简单的好事吗?”言语间已经流露出隐约的嘲讽和不耐烦了。对此,老人略微愣了一愣,便不再说什么,神色却渐渐黯淡,只呆了一会儿,便弓起腰,索索地收拾起他那个老式的人造革手提包,苦笑着长叹口气道:“那……那也只能那样了……”随后便坚拒了贡开宸已经给他安排好的宾馆住所,肃然告辞……贡开宸随后到北京,进入会议程序,那样的隆重、紧张和繁忙,自然把老人的提议完全忘了,完完全全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开完会,又抽空去拜访中央几个主要部委的主要领导(大概也有‘今后请多加关照’的意思在里头吧),随后又踏上返程之路,至此,他都没想到要去拜谒一下天安门。直到车子驰近了广场,还是焦秘书提醒了一句:“不去看看?”其实,焦秘书的这个“提醒”也有一点调侃的意思,并没当真。“看看?看啥呢?”他当时一愣,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应和道:“看看……就看看吧!”没想到,这一看,果然非比寻常。对于天安门,他绝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第一次以统领七千万人大省的第一把手的身份,开完中央工作会议,再一次踏上这个每一寸地砖上都曾灼烧过、并正凝聚着中国历史大部意味的广场时,他胸臆间猛地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超升的感觉,一种呵壁问天的冲动……又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和沉重。霎那间,他恍然大悟,那一晚,老人的所作所为,无非是要给他点明两个字而已,那便是“责任”二字。面对历史变迁,春秋功罪,“公卿将帅”们应负的“责任”啊!于是,他惶惶然地把目光从广场周围那几所巍峨高大的建筑上降落下来,落到了在广场中间悉悉蠕动着的那一群群灰蒙蒙人堆身上。他知道,这里一定有从K省来的“平民百姓”。
他们来这里融合,踏寻。他作为他们的“一把手”,将带给他们什么呢?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紧缩……霎那间,的确有一种背负生灵,俯瞰大地,扶摇直上九天的感觉……也就是从那一回开始,每一回赴京,在离京前,贡开宸总要让座车绕天安门转上那么一转……慢慢地认认真真地转上那么一转……不同心情中,不同处境时,他总能从这“转上一转”中,获取某种精神慰藉和提示……
车子围绕着巨大的天安门广场慢慢地行驰着。车内光线很暗。神情沉重、愈显疲乏的贡开宸深深地陷坐在宽大的后座里,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凝望着广场上的一切。
昨晚,他准时准点赶到中南海西南门。西南门的警卫已经接到内卫有关部门的通知,对贡开宸所在的那个车队的两辆奥迪车放行。车队快行驶到勤政殿前时,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郭立明看到勤政殿前已停放着十几辆挂有军委和总参、总政、总后、总装等各大总部车牌号的高级轿车。他心里一格愣,没敢出声,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贡开宸。没等贡开宸做出什么反应,一位中年人已走出勤政殿,并快步走到他们车前。贡开宸知道他是总书记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便忙下车来答应。在那位工作人员的指领下,两辆奥迪慢慢驰到不远处的一排高青砖平房前停下。
“发生了一点紧急情况。军委的领导正在向总书记和在京的几位常委汇报。总书记请您稍等一会儿。”那位中年人把贡开宸领进那排高大结实而又特别宽敞的平房里,沏上茶,和颜悦色地解释。平房的窗户上安装了双层玻璃,地面铺有一水的深色实木地板。一切都显得那么简朴、稳重、明快而实用。这一“稍等”,居然就是五个小时。大约等到凌晨两点半,总书记身边的那个工作人员便来劝贡开宸,能不能到另一个房间的值班床上“稍稍地休息一会儿。总书记那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不用不用。总书记和常委领导同志都还在工作,我这算什么?”贡开宸忙说道。
是的,只论年龄,总书记和几位常委都要比他大许多。他是应该这么说的。总书记身边的那个工作人员笑着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劝下去,只是拿来一个靠垫,让贡开宸使用,意思是让他半靠半躺在沙发上等候。毕竟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嘛!一开始,贡开宸还不愿半靠半躺下,但终究正襟危坐了四五个小时,腰背早已开始酸疼,于是勉强接过靠垫,枕在脑后,软沓下身子,把脚略略舒展开去,又看了一会儿人民日报,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再后来,迷迷蒙蒙中似乎是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声。潜意识告诉他,有人来了。他告诉自己,应该礼节性地起身应答。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四肢沉沉地也一点都动弹不得。反复跟自己挣扎,仍然没用。骤然间有人轻推了他一下,附在他耳旁说了句:“总书记来了……”他脑袋里嗡地一响,再一努劲儿,这一下,坐起来了。睁开眼一看,吓他一跳,总书记果然就在他面前站着,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让你久等了。休息了一会儿?休息了一会儿,好。”瞬间,他全清醒了,忙提议:“总书记,您休息一下吧?我再等一会儿……”总书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外指了指,示意他跟着一块儿去勤政殿,便先转身向外走去了。贡开宸赶紧镇静下自己,跟着走出那排高大的青砖平房,抬头一看,勤政殿前依然明晃晃的路灯光下,那十几辆挂着各种军牌号的黑壳高级轿车,这时一辆都不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