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暴”-省委书记

郭立明一直没敢回到上飞机时分配给他的那个位子上去。这几十分钟里,他的确一直坐在离贡开宸不远的那个空位上,密切地注视着贡开宸脸色和脸部神情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后舱的暗处,还坐着两位军医。这是应郭立明的要求,由军区空军派来的。郭立明没让他俩穿白大褂。他不想让贡书记觉出有大夫随行,不想把这一路上的气氛搞“紧张”了。按说,[被屏蔽广告]

六十岁刚出一点头的贡开宸身体一直还是挺好的,无非就是有一点晕机,(跟年轻时就有的那点恐高症有关吧?)一般情况下,吃一两片“乘晕宁”或“安定”,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等一接着药性,就没事了。郭立明跟着,经历过多少回了,每一回都这样。但这一回,郭立明却不敢大意。这一段时间以来,“老人家”的状况有所变化,一向挺正常的血压,高压却时常会突破一百四十这条警戒线。睡眠更不好了。过去一两片安眠药就能被“打倒”的他,现在往往三片四片也“打不倒”了。眼圈发青了,并且出现了衰老的重要症状——眼袋严重下垂,头发越见稀疏,脸部的肌肉也日见松弛……

正如贡开宸料想的那样,郭立明还想在飞机降落前,找个机会向他做一个情况汇报。但跟贡开宸猜想的不一样,郭立明要汇报的,并非是马扬的情况。前些日子,郭立明的确主动去了解了一下那个马扬。郭立明很明白,贡开宸早晚是要找这个“马扬”的。不管是正面找,还是侧面找,是悄悄地找,还是“大张旗鼓”地找,事先准备好一份有关马扬的详细资料,是绝对必要的。避免事到临头,被动。但此时此刻,他觉得最重要的还不是“马扬”。一向谨慎有余的他,鼓起千百倍勇气,要犯一次自己人生的大忌,做一件自打来到贡开宸身边后从来也不会做、从来也不敢做的事情:干预一下这位省委一把手的一次重大决策——他要力谏贡开宸,让他千万不要去主动请辞。

郭立明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得知贡开宸已经向中央写了请辞报告的。他当然不会去翻看贡开宸的抽屉。但按保密规定,他有责任每天去清理书记使用的字纸篓。一旦发现有记录带密级内容的废弃字纸,在以往,当天就得交保密室,集中销毁。现在各办公室添置了先进的碎纸机,便自行先将它们粉碎,等粉碎机贮藏箱里的积存物累积到一定程度,再取出一并交保密室处理。那天,他就是在清理字纸篓时,发现了贡开宸扔弃的那份最原始的请辞报告草稿的。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他跟省委大楼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绝对不会相信,生性刚强、并历来自信的贡开宸竟然会“主动请辞”。完全不可能嘛。贡开宸头脑里即便也会偶尔冒出这种想法,充其量也是一时性起,说说气话,发泄一下,而已而已。但后来,一再地在字纸篓里发现此报告不同稿本的“残片”,经过仔细比照,“研究”,他看出,书记是在反复修改着这份报告,精心地运作这件事,他才渐渐地把它当真了。但他还是不相信,到最后一刻,贡书记真的会向中央呈递这份报告。一直到今天下午七点左右,贡书记的大儿媳修小眉打来一个电话,才使他确信,这一回贡书记是动真格儿的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准备要去机场。修小眉问,出什么事了,要赶去北京?郭立明说,没什么事啊,就是中央领导召见。修小眉追问,真没出什么事?郭立明反问,你觉得呢?修小眉迟疑了一下说,没出什么事,他为什么要我马上把全家人都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住宅小院),并下达了严格的禁行令:在他回到K省前,不许家人随意离开枫林路十一号外出活动。特殊情况者也不得例外。一定要外出者,必须获得他本人或修小眉的批准。但他又告诉修小眉,在他赴京期间,家人中不管是谁、以什么事由向她请假外出,她都不要准许。否则,便拿她是问。听修小眉这么一说,郭立明心里一紧,嘴里却只是漫声笑应道,是吗?那贡书记对你们可就是太严厉了。

“我爸他真的没事?”修小眉的声音中已经带上许多不安和忧戚的成分了,“他……他真的要被免职了?”从她嘴里突然崩出关键的这一句。

“免职?开玩笑。谁跟你传这个谣?”郭立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你真不知道?”修小眉的声音开始发抖。

“谁说的?告诉我。”郭立明严肃起来。

“……”修小眉沉默着,从电话里传来她粗重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看到……看到他写给中央的那份辞职报告了……”

“你怎么看到的?”郭立明追问。

“……”又是短暂的沉默。

“修大姐……”

“……有三四天了吧……那天晚上我上枫林路十一号给他送药……你知道的……最近他血压不太稳定……睡眠也不太好。我又不太放心你们省委大楼门诊室那两个实习大夫,所以,总是从我自己的医院里取一点药给他送去……我赶到枫林路十一号,不算晚,九点来钟,到他房间,就看见他正歪坐在那把旧的藤躺椅里睡着哩……最近他有这个毛病,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总要打一会儿瞌睡。(这个“新变化”郭立明也发现了。)然后,精神特别昂奋,可以一直工作到后半夜。我走进房间,发现有两页古代样式的信纸从躺椅的扶手上掉在地板上……”

“就是那份辞职报告?”郭立明问。他有点着急了。因为去机场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你知道?”修小眉略感意外。

“我不知道。修大姐,请抓紧时间,说最重要的:你究竟觉察到了什么?要我做什么?”

“……等我把那两页信纸从地上拣起,他就醒了。见我拿着那两页信纸,他显得特别紧张,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我,到底看了没有;还一再告诫我,不管我看到什么,都不许跟任何人说。我告诉他,我什么也没看。实际上我是看了。信写得很短,也就三四百字吧,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为K省发生的一切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辞去省委书记一职……今天,也就半个小时前吧,他又打电话给我,一是吩咐我召集家人,再一个就是叮嘱我,在他从北京回来前,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份报告的事。我问他,这次去北京最主要的是谈他的辞职问题吗?他批评了我,说这种事不该我问。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非常听话的,从来不过问家政以外的事,但这一回希望他能冷静一点,慎重考虑这个辞职问题……我没把话说完。我害怕他会像以往那样,只要听到我们这些子女对他工作方面的事发表言论,就会扯着嗓门打断我们的话……但今天他没有。我停下后许久,大概有半分钟,也许都有一分钟,他居然一直保持着沉默,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声,‘在我回来前,替我管住志和、志雄他们……就这样吧……’放下了电话……"

“情况我知道了。你看……你看……要我做点什么?”郭立明拿起出差应急时用的公文包,急切地问。

“劝劝他……劝劝他……真的去劝劝他……”说到最后一句时,修小眉显得异常着急。

等郭立明放下电话赶到楼下,贡开宸正在和来送行的省长邱宏元、省委副书记宋海峰和省委秘书长高昌小声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谈因他突然去北京,而不得不延期举行的省社科院理论研讨会的事。贡开宸上任伊始,便要求省社科院组织一次大型的理论研讨会,约请国内外知名学者和卓越的实际工作者(退休的省市长或在位的大企业家)就K省当前急需解决的问题和对今后几年的展望,做“无约定”的讨论和评判。以后,便形成了“制度”,每两年举办一届。时间大约都在秋末冬初。现在又到研讨的时候了。社科院方面,一切准备工作也都就绪。贡开宸的意思是,研讨会还是如期举行。但邱和宋的意思是,这个研讨会无论如何要等贡回来再开。“还是等一等吧。等你从北京带回什么新精神,一起研讨。”邱宏元操着浓重的胶东口音说道。说罢,他还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并十分感慨地拍了拍贡开宸。贡开宸没再坚持。他当然明白,他们坚持要延期召开这个研讨会,所等的不是一个“新精神”,而是一个“新动态”——等待中央对K省目前这个领导班子的态度进一步明朗化。具体地说,也就是在等中央对贡开宸的态度进一步明朗化。假如中央决定要改组K省目前这个领导班子,撤换贡开宸,理论研讨当然就得适当地往后拖一拖,以至这样的研讨会还要不要举办下去,都得看新来的一把手的意图,从长、重新计议了。

“走吧。放松一点。”邱宏元压低了声音,把整个身子凑近贡开宸,微笑着指了指天,对他说道,“问心无愧嘛。放松一点。”

贡开宸只是默默地笑了笑,用力地握了握老邱伸过来的那只大手。邱宏元两年前才调来K省,年龄跟贡开宸相仿。但他出身“名门”。父母都是中共延安时期最早的一批高级技术专家,也是党内早期留学欧洲,后来回国投身革命的少数高级知识分子型干部。但两位老人在长期的战争年代一直也没有从政从戎、一直奉命坚守在工程技术岗位上。这也是较为罕见的。邱宏元是从另外一个省的省长职务上平调到K省来任省长的。那次调动也是非常突然。十万火急把他请到北京。由中央组织部的领导向他宣布中央有关决定。谈话一共才进行了十五分钟,并要求他第二天就去K省报到。整个谈话过程中,邱宏元一直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些比较详尽一点的指示和解释,因为他听说K省前任省长是因为跟现任省委第一把手贡开宸没法协调工作关系,才“被迫”离任的。这情况是否确切?他去了后,应注意些什么?等等等等。但奉命来向他宣布中央决定的这两位领导却完全没涉及这些“敏感问题”。(是有意回避?还是因为没有得到相关授权?或许是在这样的重大场合,本来就不宜谈这一类太具体的问题?)最后,他们只是强调:“宏元同志,明天下午三点以前,你必须赶到K省,不会有什么困难吧?三点,他们将召开省直机关的处以上干部大会,由中组部的领导去宣布中央的这个任免决定。会议通知已经发出了。”

许多人都为邱宏元能不能处理好与贡开宸之间的关系而担心。因为,他们认为,前任省长的政治经历和个人能力都似乎要强似邱宏元;既然连前任省长都没能处理好这个关系,又何况他呢?但出乎这些人的意料,邱宏元到任后,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在和贡开宸之间建立了相当不错的工作关系,也建立了相当契合的私人情谊,极大地解除了中央的一个忧虑。这当然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

六,

飞机起飞后不久,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在厚厚一层浓淡不均的雨云的挟带之下,直扑K省省城。雷声是遥远的。闪电也只在地平线上轻抚生长在岗地上的那一片片熟透了的红高粱和黄玉米,并对生硬而嵬峨的高压线铁塔发出间歇的警告。这时,地处省城东北角高干住宅区的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家,人称“贡家小院”里,正聚集着一场不似“风暴”却胜似“风暴”的“风暴”。

贡开宸有三个儿子,贡志成、贡志和、贡志雄,一个闺女,贡志英。还有两个非贡姓子女,儿媳修小眉和女婿佟大广。四个贡姓子女中,只有一个是他亲生的,那就是老大贡志成。贡志成,军人,修小眉的丈夫,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高材生,国防部某科研所一个尖端武器设计组的重要成员。熟悉贡开宸的人都知道,在所有这些子女中,他最看重的便是这个大儿子。实事求是地说,让他这杆感情的天平发生如此倾斜的,还不是血缘关系。这一点,贡家所有的子女都承认:爸爸之所以喜欢并看重大哥,主要还是因为性情、气质和政治品格。在这些方面,大哥跟老爸的追求太一致了。还有一点,其实也是贡开宸非常看重的,那就是老大长得非常象他。拿他年轻时的照片来和现在的老大对照,活脱脱一个“全选”后的“另存”。有一位跟他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同事去北京办事,在国防部大院里,见着志成,忍不住走上前去问:我能冒昧地打听一下,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贡开宸的人?你是不是他的儿子?你俩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但非常不幸的是,几个月前,志成在一次重大武器试验的重大意外事故中牺牲。消息传来,家里所有人都赶回来安慰贡开宸。吃罢晚饭,不知谁提出陪爸爸看一会儿电视,意在调剂一下过于沉重和伤感的气氛。没曾料想,那一天电视台正播着《毛泽东和他的儿子》。这边也不巧,一打开电视机,就上了那个频道,而且正播到从朝鲜传来消息说,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牺牲了。当时,所有在场的人一下都紧张起来,非常尴尬,非常难受。家人一方面怕贡开宸触景伤情,再受刺激;另一方面也怕他因此产生误解,以为家里人故意拿毛泽东的范例在“教育”他,而产生逆反心理,大发雷霆。贡开宸轻易不发火,但一旦发火,就非常可怕。届时,你完全可以想象火山喷发的情景,那种要毁灭一切的汹涌,那种势不可挡的灼热,那种带着浓烟带着火光带着啸叫的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当时,老二贡志和和小儿子贡志雄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赶紧从沙发上折起身,向遥控器伸过手去,抢着要去换台换频道。

“别动。”

猛然间,从父亲胸腔的深处,闷闷地发出了这个单调而不容违抗的声音。于是,他俩忙缩回手。其他人也立刻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紧接着会发生一场什么样的“地震”。但都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服从”和“听话”,千万不能再火上浇油……但几秒钟过去了……又过了几秒钟,等来的却是让他们更为不知所以的寂静,一种茫然若失的“凝固”和“断裂”……然后,又过了几秒钟,仍然没有发生“震荡”……他们这才迟疑地,并瑟瑟地向父亲端坐的方向偏转过脸去。一霎那间,他们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居然是真实的和可能的:父亲木木地端坐着,脸部部分肌肉鼓凸着,并且在以让人难以觉察的频率急速地颤栗。脸部向来并不明显的皱纹骤然间显得极其深峻,并完全收缩到了一块儿;原先就较为挺拔的上身此刻却变得象石碑一般地僵直。父亲分明是在凭借绷紧全身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块肌肉,咬紧了牙关,在制止自己情感上的某种“暴露”。他怔怔地瞪大着双眼,直视着电视荧屏,但分明又在告诉周围的人,在这一瞬间,他其实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电视屏幕上正在絮叨些什么,他压根就没有关注屏幕上上演的那一出大戏。略有一点浑浊的眼神也清楚地显示出,他此刻,脑子是空白的,完全空白的。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字,一件事:儿子啊……儿子……然后……他们看到,他的眼泪就簌簌地滚落了下来。那两颗硕大的眼泪,颤颤巍巍,颤颤巍巍地,顺着坚韧、粗糙、仿佛在高强度酸碱中经受过千百次鞣制的脸颊皮肤,流淌到嘴角上,下巴颏上,然后又慢慢滴落下来……

一时间,所有在场人的鼻根都酸涩了,眼眶也都湿润了。在一旁早已忍不住的贡志英搂住她四岁的女儿,抽泣起来。志英的抽泣声似乎惊醒了贡开宸。他嗒然低下了头去,默默地呆坐了一会儿。在一次强烈的哽咽后,他终于制止住了自己的泪水,并掏出一块手绢扔到志英面前,低低地说了声:“坚强些……一会儿,小眉来了,别让她看见你们的眼泪……”然后就起身向楼上走去了。贡志成牺牲后,全家人把一种罕见的尊重转移到了修小眉身上。一方面当然还是因为怀念志成;另一方面,出身于平民家庭的修小眉温文尔雅,历来宽容、厚重、谦和,而又认真,的确也是个值得信任和尊重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贡开宸才“授权”修小眉,在自己紧急飞赴北京后,让她负责把全家人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待命”。

……

……

贡志和驾驶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菲亚特车来到枫林路十一号门前时,雨虽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显然已经没有像刚才那么大了。枫林路两旁那些大树的树龄,据说都有七八十岁了。在一片蚕食般响起的沙沙雨声陪衬下,由这些千姿百态并又千疮百孔的老树组成的林荫道,则显得越发地幽暗和清静。一定是又换新警卫了。小战士在对讲门铃里辩认不出贡志和的声音,反复查询他“身份”。“我还能是谁呐?”厚厚的大木门终于打开后,贡志和略有些恼愠地瞟瞥了那小战士一眼。

枫林路十一号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老式别墅。据说,民国初年,被一位出关经商的山西富贾相中此地风水,盖起第一幢宅院。那会儿,所盖的当然都是几进几出的青砖大院。据说,这条街上最早的几棵大树就是那会儿栽下的。假以时日,幡幢相连,间或也有“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逐渐出现了“前店后宅”的格局,由此形成街衢,木制的或胶皮制的大车轮箍常年在青石板上硌登硌登碾出深深浅浅的辙沟,生生造就出省城一个著名的商贸区。这种状况持续到日本人进占。商家纷纷逃避战乱,空余下这片大小深浅不等的宅院,街区一度变得冷落凄戚。却不料,它又被日本占领军中几位同样深谙中国风水之道的高级人士看中,下大本钱将它改造了一番,变成他们高级军官“住宅区”,同时也住进一批有特殊身份的日侨。自此岗哨林立,中国人“理”所当然是不得入内了。一幢幢原先的青砖大院由此也变成了围墙矮小、窗门结实的日式别墅。从那以后,傍晚时分,一个个深色原木门楣近侧亮起的则是一盏盏青灰色的椭圆形纸质小灯笼……直至“八一五”,中央军接管,又经过一番改造,在日式建筑风格中添加了许多欧美的东西,纷纷加高围墙,扩大花园,延伸廊桥,拓阔阳台,添加窗前铸铁花饰,搬进德国钢琴,意大利卫浴设备……它又成了国民党接收大员囊中的“战利品”。这些国民党的军政高官在高呼“抗战胜利万岁”的同时,纷纷更换结发的“抗战夫人”,集体引进由城市女学生、女演员、女护士、女商人、女律师、女记者、女秘书、女掮客、女党棍,甚至舞女、妓女等,组成新的“胜利夫人”队伍。这一带便焕然一新地变成了战区司令部和省政府、省党部高官的住宅区。街区的格局也在那一时期基本形成了目前这个态势。……贡志和并不热衷“枫林路十一号”的变迁史。虽然他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历史,现在又供职于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他只是觉得,每一回——即便时隔不久,一回到这个大木门里,总觉得它又陈旧了一些。这跟父亲不让省直机关事务管理部门经常派人来修缮有关,也跟母亲去世有关。只靠那些警卫战士做些日常的维护,肯定是不够的。他们毕竟离开农村不久,修个猪圈、篱笆墙什么的还凑和,管理小别墅就差点劲儿了。

“大嫂呢?她怎么还没到?她住得比我们谁都近。”贡志和匆匆走进客厅,四下里扫了一眼,问。客厅里只有志英和志雄。“谁知道……”志雄横躺在大沙发上翻看一本挺厚的时尚杂志,把脚伸直了,交叠起来,搁在沙发另一端的扶手上,懒懒地答道。志英没作声。她老公丈夫佟大广出差去俄罗斯了,今晚到不了。得到通知后,她慌慌地把女儿送到婆婆家,自己一个人赶来了。

“爸今晚肯定能回来吗?”志和又问。“废话。他不回来,干吗通知我们哥几个连夜在这儿等他?”志雄边翻页,边答。“干吗要让我们连夜在这儿等着?到底出什么大事了?”志和再问。“……你问谁呢?”志雄把脚搁平了,用杂志盖住自己的脸,双手叠放在脑后,闭目养神去了。“听说军方最近要在我们省搞一次空前规模的演习。中央紧急召见老爸,会不会跟这档子事有关?”志和仍不甘心。一直没作声的志英皱起眉头,分析道:“不能吧。爸不可能因为一场什么军事演习,把我们全家召集一块儿,在这儿等他。他想干吗?让我们几个帮着去扛炮弹打冲锋?”

这时,他们三个人中的一部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志雄一下翻身坐起。志和和志英也都本能地紧张了一下。最后确定,是志和的手机在作响。志和忙打开手机翻盖。听出手机里的声音是嫂子修小眉。“大嫂,您怎么了?您在哪儿呢?”他忙问。“我……头晕……晕……煞……煞不住车了……你们快……快……快……”修小眉在手机里答道。贡志和、贡志英和贡志雄急忙跃起,冲出院门,只见依然笼罩在雨夜下的林荫道那头,一辆白色的旧普桑晃晃悠悠地挣扎着向这边驰来。虽然车速很慢,但看得出,它已经处在了半失控的状态中。一会儿偏向左,一会儿又偏向右,踉踉跄跄,终于挣扎到离院门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未等志和等人赶到,一头攮在一棵大树上,“搁浅”在那儿。

“怎么回事嘛……您开车也好几年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把修小眉扶回客厅,贡志英一边细心地用药棉擦去小眉额角的血迹,一边心疼地嗔怪。“没事……没事……”修小眉似乎清醒了一些。“还没事?再往下撞一点儿,这只眼睛就全报废了。”“没事……没事……”修小眉轻轻地重复,而后不再作声。志和志雄赶紧叫来几位朋友,(还来了两位正经穿警服的,)一辆除障车。一通折腾,把普桑拖去修理了。朋友们答应,赶明天一早上班前修好,并直接送到嫂子家门前,绝不耽误嫂子上班用车。“耽误她一分钟,您蹶我一年没脾气。”他们主要是志雄的哥儿们。志雄说是在外事口的一家服务公司供职,其实并不去上班。他说他谁也不伺候——包括那些大鼻子鬼佬。他跟公司领导说,我不上你们这班,也不领你们这工资,只求你别给我宣布‘停薪留职’什么的。啥也别宣布。就这么着。否则传出去,我没法跟我爸交代。他知道,爸绝对不会允许他在没有一个固定职业的情况下,在社会上就这么瞎晃悠着。他非常想跟爸充分展开来讨论这个所谓的“晃悠问题”。什么叫“固定”?什么叫“晃悠”?非得拿二十年前的标准来衡量,让牛在一根桩上栓死,从年轻一直干到退休,才算是“固定”,才叫“正经”,否则,就都是“晃悠”,“不正经”?那,今天,在中国,少说也得有几千万人在挺不正经地“晃悠”着。但,能说他们都没在给这个社会创造财富?不能吧。贡志雄一直也没找着这么个机会去跟爸讨论。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胆怯——就是有那么个机会,那么个时间,打死他也没那个“胆量”,直接面对那样一位“老爸”去争高低。

在院门外目送朋友们走远,贡志雄这才抽身慢慢踱回院子,在葡萄架下阴暗地点着支烟,悠悠地吸上两口,发一会儿呆,正想转身向大门外走去,只见志和匆匆赶来拦阻:“别走啊。爸让我们在这儿待命哩。”“我有事……”“谁没事?”“我真有事。急事……”“那也不行!”……两人正这么一句一递地呛呛,客厅那头传来贡志英兴奋而又尖厉的叫声:“爸来电话了……嫂子,爸让您接电话哩!!”两人忙收嘴,赶紧撒腿向客厅跑去。待他们跑进门,修小眉已经接完贡开宸的电话。贡开宸说,他今晚回不来了。修小眉犹豫半天,探问:“爸……您……您没事吧?”“有啥事?”贡开宸的反驳倒显得非常干脆。然后,贡开宸重申:在他没有回来前,谁也不许离开枫林路十一号一步。不管是谁,要想离开,必须得到修小眉的“批准”。但是,他再次告诉小眉:不管谁,说出天大的理由,你都别准假。当然喽,这原则,他让修小眉自己掌握就行了。不必公开。“他干吗不让我们离开?”贡志英十分不安,“到底出了什么事?外头都在传……传……中央已经下了决心,要免去爸的职务……真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贡志英终于说出在场各位都已听说、但又都不愿相信、并且竭力三缄其口的消息,于是客厅里一下变得异常安静。这时,贡志雄突然掉头向门外走去。修小眉忙惊叫了一声:“志雄!”贡志雄却只当没听见一般,继续大步向外走。修小眉慌不迭地上前拉住贡志雄,叫:“志雄,听话!”贡志雄居然一把甩开修小眉的手,继续往外走。这时,贡志和冲上前去拦住了他:“大嫂的话你都不听了?!”贡志雄喘着粗气:“我真有事……真的……”“回去。回到你原先的座位上去。”贡志和指着那边的沙发,命令道。贡志雄突然抬起头,怨怨地瞪贡志和一眼,再喘两口,突然发力,推开贡志和,向外冲去。他这么蛮干,当然成不了。兄妹几人,贡志和最为“身高马大”,况且“眼急手快”,而最为瘦弱的正是贡志雄。说时迟,那时快,志和上前快垫一步,一把揪住贡志雄,用力往里一推,贡志雄便一再踉跄着扶不到身后的东西,应势跌倒在沙发上。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马上翻身跳起,再次向门口冲去。贡志和没等他冲到门口,已先他一步“哐”地一声关上了客厅门,并横站在门槛前,死死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时刻,贡志雄真急了。他满脸胀得通红,绝望地看着脸色铁青的贡志和,嘴唇颤栗,恳求:“让我走。”贡志和仍不相让。贡志英怕他俩真冲撞起来,忙上前,在两人中间一横,先制造出一个“缓冲地带”。修小眉也上前拉开贡志和,然后去问贡志雄:“你真有事?真有那么着急?”贡志雄只是急切地说道:“让我走吧……”“要真有事,你就走。但你得告诉嫂子,到底是什么事让你那么着急?”听修小眉这么一说,贡志雄的神情果然和缓下来。但他低下头,沉吟一下后却只说:“现在没法跟你们细说。但,真的,我……我必须得马上离开一下。”出乎志和和志英的意料,修小眉居然答应放志雄走,只向他提了一个要求:“爸回来前,你一定得赶回来。另外,开着你手机。咱们随时保持联系。行吗?”贡志雄当然同意,甚至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转身便走,贡志和却抢了上去,再次拦住他:“不行。谁也不许走!爸回来前,谁也不许走!这是老头儿的命令。”贡志雄的脸色一下变青了,跺着脚吼叫:“你他妈的,这儿谁说了算?你?还是大嫂?贡志和,我到底怎么着你了,踩着你哪个鸡眼儿了?你干吗非这么跟我过不去?!”说着,转身就从壁炉上方的墙上摘下作为装饰用的一把老式双筒猎枪,对准贡志和,声嘶力竭地喊:“让我走!”

所有的人一下都愣住了。他们当然知道,贡志雄虽然瘦小,但一旦被惹急了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纵过火”——因为保姆非“逼”他洗澡;也曾在学校里“跳过楼”——因为班主任老师非“逼”他把家长请到学校里来面谈。

贡志和却慢慢向贡志雄走去,冷笑道:“开枪呀。臭小子……”

贡志雄端着枪,惊恐地向后退去:“别逼我……告诉你,别欺人太甚……”

贡志和泰然地一笑,把一只手叉在腰上,并去挥动另一只手,用一副好莱坞西部牛仔的神情说道:“这枪里没子弹。你他妈的拿一支没子弹的枪,瞎比划啥?快放下!”

已经退到墙跟前再无退处的贡志雄听贡志和这么一喝斥,一下便愣在那儿了:这枪里怎么会没子弹呢?就在这瞬间,贡志和一步上前,从他手里缴下了枪。贡志雄气呼呼地呆站了会儿,突然又向窗口扑去。等贡志和再扑过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得举枪便射——原来枪里还是有子弹的。刚才他只是小小地施了个瞒天过海之计。扣动扳机后,枪口里随即冒出一大团火,并放出一声巨响,在窗上方的棂框上打出一个大窟窿。訇然的巨响和飞溅的碎玻璃、木屑把贡志雄吓瘫在地上,同时也把那个年轻警卫召了来。警卫急喘,但又不敢贸然近身上前:“怎么……怎么……怎么回事?”贡志和一边说:“没事。枪走火。”一边从枪里取出尚存的另一发霰弹,然后把枪扔给了警卫。

枪里还有一发子弹哩!好险啊。

“你知道枪里有子弹?”待把贡志雄送到二楼的起居室去“隔离”开来以后,修小眉又回到楼下客厅里,从桌上拿起那颗笨头笨脑的霰弹,问贡志和,心还在怦怦地乱跳。贡志和笑道:“老爸收藏这些玩意儿,平时都是我替他擦洗保养。我还能不知道枪膛里装着啥玩意儿?”“那你刚才还横眉竖眼地直冲着枪口走?志雄要是真扣了扳机,这事怎么收场?”修小眉极度后怕地嗔责。贡志和苦笑了笑道:“他?他要真敢扣扳机,他就不是今天这个贡志雄了。”不一会儿,贡志英也下楼来了。修小眉忙问:“志雄怎么样了?”刚把志雄劝定了的贡志英,跟干了一天力气活儿,累瘫了似的往沙发上一倒,说道:“在爸的书房里躺着哩。二哥,以后你们可不能这样……”“我怎么了?你怎么也不分个是非界限,挨个儿打五十大板?”贡志和不服。贡志英长叹口气,也就没再往下说。

又过了一会儿,修小眉突然说道:“也许,志雄真有什么急事。就让他走吧……”贡志和却依然斩钉截铁:“不能让他走。”“他也是二十四五的人了。”修小眉婉转地说道。贡志和摇摇头:“他的事,你们不清楚。”修小眉说:“再不清楚,我们也不能象管幼儿园里的孩子那样管他。”贡志和说:“他要真是幼儿园的孩子倒又好了。”三个人正说着,突然从院子里传来“嘭”地一声闷响,好象有个什么重物从楼上掉下。三人一惊,忙冲到楼上书房里一看,沙发上早没人了。毛毯掀落在地。向着花园的那扇窗户大开。几人忙扑到窗前,探身向下看去,只见贡志雄正一瘸一拐地急急向大门口走去。再等他们追出大门,他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贡志和赶紧上自己那辆菲亚特车;但等发动着车,一起步,发现车子行驰异常。他忙踩住煞车,下来一看,车轮瘪了,分明是贡志雄临走前往他轮胎上扎了一刀。他恼怒地甩上车门,狠狠地踢了那车一脚,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载有贡志雄的出租车走远。修小眉和贡志英同声劝道:“算了算了嘛……”但贡志和随即拦下一辆出租车,执意要追上去。“志雄憋着那么大一股劲儿,非得要走,肯定有他非走不可的原因,就随他去吧。”贡志英上前劝说,并把那辆出租车打发了。贡志和还是不肯罢休,拿出手机,叫通了一个叫“杨子”的朋友,让他马上带两个人,到恒发公司总部大门口守着。“只要见着我弟弟,甭管他说什么,都给我把他弄住,千万别让他进了恒发。他坐一辆蓝色桑的。我这就赶到。”说罢,又回头对志英和修小眉说了句:“也许你们认为我今天这么做太过分。但以后,你们会明白的。”又拦了辆出租,飞快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