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长毛”来了!(3)-李莲英

老儒生关子也卖够了,虚荣心也得到了满足。于是不再左兜右扯,把话引向了正题:

“移樽就教之说,在下不敢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下自幼也曾读过几天书,懂得些道理,故而特意求见王爷。愿为王爷筹划一二,为公之计。在下以为不宜出兵与长毛邀战,而应用远围长围法。王所恃者为蒙古铁骑,而长毛贼马队亦为数不少。以刚对刚,非为上策。况即使王爷铁骑取胜,则贼众逸而四出。击东则走西,击南则走北,蹂躏河间一府事小,震动京师事大,其害恐更甚于明季之流寇。莫若远围之,周围数百里为率,坚筑土墙,以防贼众溃围而出。大城县城位在子牙河下游谷地,贼众重兵即集于彼。谷地稍洼,四围稍高,墙成则难以冲突。墙若近筑,贼必惊觉,功难成,远筑,贼必不以为意,功易就。贼众剽掠之军粮。可支持一月有期。一月之后,三百里内,便是弹精褐虑,亦无余粮可供军需。而我大军墙成后勿与贼战,但严兵分守,以长围之,挑小股精锐铁骑,人贼腹心,乱其军心,扰其心智,一月之后,贼军心自慌。又加粮尽援绝,无有不毙者。不然,河间平原广路,一马平川,无山川以阻之,无关隘以扼之,贼一走数百里,疲于奔追,岂旦夕所能扑灭哉!”

老儒生一席话说完,僧亲王果然出了一身通汗之后,神清气爽了许多,抚掌笑着说:

“昔诸葛草庐议天下,王猛扪虱画良图。本王能得先生相助,真如鱼得水耳!诚非天意助我皇乎?”

老儒生等僧亲王发完感慨后,从前襟的衣缝里取出一张草图,说是筑墙之图。僧王展图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绳头小楷和蚯蚓似的曲线,虽驳杂而不乱。并于筑城从哪儿起筑,从哪儿止筑,哪一处是哪一县的地方,归那一个官管辖,应该让那一个官筑。哪一个地势稍险,守兵不需多,那一处地势稍平,应该用重兵防守,以防贼众穷极无聊大队溃围而出。所有这些,都一一指点得头头是道,明明白白,三百里内的一草一木,观此图后自可了如指掌。僧亲王看完筑城图后拍案击手叫绝,哪里还有半分病态。一翻身就下了卧榻,精神头十足地传令全军,即时开拔,各营将校依着筑城图中指示的方位安营扎寨,等候下一步行动计划。不用说,老儒生当然是被僧亲王留在营中充做幕僚了。

僧亲王这边大军一动,林无敌那边就知道了。林无敌算准以僧格林沁用兵之谨慎,失了大军粮草之后,必然会按兵不动,坐以观望。因为追杀天兵对每一个清军将领而言都不是好事,弄不好就掉了脑袋,天兵自起事以来,刀下已不知死过多少清军的将军和地方大员。以僧格林沁的身份地位,不可能急躁冒进。静海之围是他十拿九稳地占了先机,所以才不惜血本,布下天罗地网,重重围围,要把天兵一网打尽。眼下双方实力相差无几,清军又新失粮草,锐气已挫,人心浮动。按理僧格林沁该深思熟虑一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才对呀!

林无敌猜不透僧格林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天兵屯兵大城以后,他让大家伙儿好好地休整了几天。现在士兵一个个摩拳擦掌,秣马厉兵,希图与清妖大战一场,出口恶气。仗肯定是有得打,但僧妖要是再大举围城,天兵仍是无力持久。

一棋失着,就可能导致全盘皆输。无敌心下疑虑,派了探子出去搜寻消息,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这一日,林无敌正大帐中读春秋故事。探马来报,说是清妖大部队业已衔尾追到,就在距大城数十里处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林无敌出帐登上城门楼举目一看,果然如此,炊烟都升起来了。林无敌心说僧妖你也太嚣张了点,从哪儿偷吃了熊心豹子胆,据天兵大营数十里处就敢扎下营盘,也不怕天兵趁他立足未稳,乘势出城劫营。

林无敌回到大帐集合大将小官,命令探马火速探得清妖意图再来禀报。然后派一员骁将率三千精兵到清妖营首大声聒噪,无论如何,定要诱清妖出战。而且一旦开战,只胜不许败,最好生擒活拿几个,一来挫其锐气,二来探些虚实。

那员将领得了将令,在校场点足三千人马,号炮一声,大开城门。三千军兵人赛猛虎,马若游龙,一溜烟就冲到了清妖营前。那员将压住阵脚,自己跃马横枪在清营前兜了几个来回,要清妖放马过来,决一雌雄。

清兵的饭刚做了一半,炊烟还正袅袅地往上升呢,先锋官就听见外面人喊马嘶,小兵来报说长毛里的许大麻子领了三千长毛在营外叫阵。先锋官一听长毛派过来的是许大麻子,肚里便开始打鼓,这下好了,还幸好元帅是要我只败不胜,要是让我只胜不败,怕是本人这条小命就送给许大麻子作见面礼了。

先锋官抖擞精神,叫小校备马抬枪,也是一声号炮,三千清兵“哗啦啦”潮水般就冲出了大本营。

许大麻子的外号是清妖给天兵里这员骁将起的,他原名叫许立山,善使一杆方天画戟。静海大战时曾日不移影连挑一十五位清军将官,自此名声大噪。清军将领一听许大麻子来了能吓得腿肚子转筋。清军先锋官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引得两军阵前刚打了两个照面,两匹马一盘旋,这位一夹马肚带,三千军兵都不要了,往斜刺里落荒而逃,许大麻子挥军掩杀。叫喊声惊天动地,杀得清军血流成河。

先锋官回营向僧亲王复命,说是长毛贼果然厉害,末将不是对手,大败而归。三千小兵一个没剩,全让长毛给干掉了。

僧亲王让他回帐休息,自己又把老儒生请出来计议了一番,认为围城的时机成熟。于是晓谕各军,带上锹镐之类,准备筑城。

许大麻子不费吹灰之力捡了一件大功。美滋滋地捉了几个清军小头回来献与林无敌。林无敌向几个小头目详详细细一问情况,眉头就皱起来了。那几个兵说僧王爷已命令各部向大城开拔,他们作为前部,所以到的早些。

林无敌咋想咋觉得不对劲。僧妖白送三千军兵作见面礼显然是别有用心,大兵随后赶到后除了重重包围的老一套外,还能有啥新花招呢?城中军粮目前来看可撑月余,月余之后援军再不赶到,处境就堪忧了。

不到两天时间,僧亲王的清兵已经在大城四周布成包围之势,而且清兵都带着锹镐,天兵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原来清兵是在用锹镐铲土垒墙。

天兵禁不住哑然失笑,平地上你能把墙垒多高,就是垒得再高墙毕竟是墙,不是一座山,还怕冲不出去,看来清兵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原先只是笨到了家,现在傻得也快到家了。

兵把这事当笑话说给了林无敌,林无敌正在帐中苦思冥想僧妖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听小兵一说,禁不住大惊失色,顿足叹曰:

“坏了,坏了,想不到清妖中竟也有此等高人,只不知僧妖从何罗致而来!”

林无敌命人立刻击鼓聚将。然后吩咐众将官火速带人出城,破坏清妖筑成的土墙。众将领命走后,林无敌方才抹了一把冷汗,连叫好险,好险,险些就中了僧妖的奸计。众人不解其意,林无敌笑着说:

“大城地势偏低,清妖重兵去集于此包围,终归是不脱俗套,我军马队一冲,自然是稀里哗啦,我料定僧妖不至于笨到如是程度。他让众兵筑墙,墙未成时似无威胁,我军可能会视之为儿戏,谅他区区一圈土墙能奈我何,待墙一筑成。清妖分兵把守,一可以弥补兵力不足,二可以有效制止步兵冲击。我等在此坚守等援,粮尽之后,墙内方圆三百余里,又从何地凑集大军粮草,突围势必损兵折将,而且难于登天,固守就只有一条路,饿得失去战斗力后,束手就擒,我今派兵出去破坏土墙,其一表示我已看穿他的诡计,其二表示我们并不愿意固守大城,不日内即将冲出包围圈,就看僧妖再施啥花招了。”

僧亲王大军合围之后,日夜忙着筑墙,专等后续粮草续上,便即成功了一大半。然而这墙也不好筑,你刚筑成一段长毛就冲过来毁掉了,你派精兵看守这边,他就派兵去毁那边。双方绕着围墙展开了剧烈的拉锯战。几天下来,墙没筑出模样儿,僧亲王手下的兵倒因此而死难了不少。而且数十万大军整天就被长毛牵着鼻子扑东跑西,累得筋疲力竭。粮草越来越少,不日内恐怕大军就要俄肚子。僧亲王才舒展开不几天的眉头又皱上了。这一日僧王又叫老儒生过来议事。坐定之后,僧王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老儒生笑着说:

“王爷何必为此事烦忧,急出病来数十万大军应时群龙无首,被长毛贼钻住空子,一个反击,还何谈指日可灭叛逆之事,在下近日又得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僧亲王一听这位又有了主意,连忙催促他赶快讲出来,老儒生说:

“围墙之计已被长毛识破,他们不住歇地派兵毁墙,正好证明他们的主要意图,不是想和我们对峙而是要伺隙寻机溜走,这也说明他们的军粮亦不充足,人心亦有所离散。我们何不将计就计,索性趁他们犹豫不定,欲走还留的机会,一步一步削弱他们的战斗力。具体而言筑墙的军兵仍然加紧筑墙,派小股精锐部队依原计划入敌腹心,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机动灵活,搞他一下立刻撤走,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去留。如是几次三番之后,长毛必然人心离散,惶惶然不可终日。到那时我们不必坐以待机,主动压缩包围圈,自然可以让数万长毛立时土崩瓦解,束手就缚。”

僧王沉吟许久,觉得眼下局势,舍此别无他法,只得依计而行。果不其然,小股部队骚扰几次,次次得手,城里的长毛有些耐不住冷板凳了,开始蠢蠢欲动。

林无敌最终下定要撤的决心是在听说清妖粮草运到之后。清军的粮草自被天兵劫走一批以后,所剩已然无多,沿途又征集了些。估计也撑不了多少天,林无敌一直拿不定撤退的主意就是想赶在清军断粮之后趁他军心涣散之际反戈一击,让他们大伤元气,短期内无法迅速组织大规模的跟踪追击。因为林无敌知道清妖运粮队伍的办事效率,他相信天兵能等到一个组织反击的绝佳机会。所以他把主要精力耗在和清妖的筑墙官兵周旋上,大部队养精蓄锐、预备反攻。清兵的几次小骚扰并没有伤及天兵的元气,相反,林无敌认为清军如果把希望寄托到小股部队的扰乱军心上,势必会影响其他方面的心思。有一重必有一轻,这样天兵即可不必太计较其他。那知忽然有一天派往清妖营中的探子回来报告,说清妖的运粮队已到。林无敌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几乎震晕过去。这个消息对天兵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清军如果真的有了充足的粮食,天兵再据城坚守将会招致灭顶之灾。

一石激起千重浪,天兵里边沸沸扬扬地争论了数天,林无敌最终拍板定案,寻找时机撤出大城,南下与援军会合后再谋求新的发展。

许是林无敌情急之下,失出算计。事实上他原先的推测是正确的,僧格林沁把大城围上以后最伤脑筋的事就是粮草问题,行军打仗,理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大军都跟对手较量上了,粮草的事还没影儿呢,再这样几天,全军上下再吃米恐怕都得查着数往嘴里一粒一粒填了。僧王爷怎能不慌张,可是慌张顶个屁用,告急文书雪片似地往上头飞,“数十万大军欲图大举,苦无粮草”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嘴皮子都快磨损破了,上头仍是无动于衷,置之不理。僧王爷如坐针毡,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骂娘,也不晓得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骂完了憋着劲在中军帐里摔墨掷砚地闹腾了一阵子,主意还真给他憋出来一个。僧王爷心里叫苦不迭,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惊慌。算是饮鸠止渴吧!拖到几时算几时,反正我僧王爷总挨不着饿。也只有苦这些冤大头兵了。

僧王爷立马传了个幕僚进来,趴到他耳朵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吩咐了一阵。幕僚心领神会,领命而去,第二天,清军大营里传出消息,说大批粮草昨夜已经运抵,大家可以安心打仗。不要害怕填不饱肚子了。一时间清兵上上下下群情激奋,议论纷纷,每个人眼里都闪出一种只有犯法者眼里才能出现的狂热、贪婪、嗜血的光。大有驱之入虎狼之穴而不皱眉头的气势。僧王爷生憋出了个计策把手下兵马的气焰给煽起来了。剩下他自个仍然忧心忡忡地在中军帐里踯蹰,根据多年在战火中摔打出来的经验,他明白此刻自己已被逼上了类似于绝境之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发出去后果孰难预料。长毛贼悍勇异常,又占着多方面的优势。而清兵则是新被添了些精神食粮,虽然暂时仍饿着肚子但精神头和火气已被煽起来了。就好像大烟鬼刚美美吸饱了大烟,不知自己是在云里还是雾里,正飘飘欲仙着,忘乎所以。此刻即便驱赶着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决不会说半个不字。僧亲王想到这儿由不得重重叹了口气。人有些时候其实很好哄骗,只要你瞅准时机,抓住要害,一举即可成功。就说手下那些兵吧!僧亲王也知道,不管是八旗精锐,蒙古铁骑,还是绿营兵,都已没了圣朝初建时纵横驰聘,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概了。兵营犹如官场,可能结党营私、勾心斗角不如官场厉害,但是纪律败坏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赌博,逛窑子,吸大烟等等恶习在兵营里如日中天,历久不衰,带兵的将领亦是如此,虽三令五申仍是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你说你的,我行我素。兵痞兵痞,绝对是名副其实。你就是大刀阔斧地逮住一批明目张胆违法乱纪的,砍掉他们的脑袋,也起不到杀鸡骇猴,以儆效尤的作用。挨刀的神情自若,英雄气概十足。咳!脑袋掉了不就碗大个疤,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没挨刀的依然故我,甚至还觉得没逮着他是白捡了一条命,更得抓紧时间享受,免得那一天醒来后已被关进死囚牢里等着挨刀了。就这样的兵,平日是横得螃蟹似的,一上战场全草鸡,看见敌人的影争着往回跑,看谁跑得快。你来软的他不理你的茬,你来硬的他又死活吓不倒。整天病鸡儿似的,没精打采,少气无力,就除了领饷银和上战场来精神,领饷银是你给他钱,他当然高兴,上战场来精神是为了往回跑着逃命。这种兵就是兵圣韩信活过来,除了连吃败仗外也没有第二条路走。僧亲王遥想自己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壮志,如今呢?早已被沧桑的岁月埋葬到怀旧的泪水里去了,为了这些兵,有多少次他寝食难安,有多少次他席不暇暖,记不清了。散兵游勇依旧是散兵游勇,一盘散沙仍然是一盘散沙。有多少次他有十成把握能将长毛贼一网打尽,有多少次他充满信心,发誓要为国家除此心腹之患,可是呢?把握和信心连屁都不如,放个屁还能听听响儿、熏得人起点反应,把握和信心只能让他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自长毛贼在广西起事以来,有多少个满怀报国之志的圣朝文武大员把一腔热血洒到了剿灭长毛的战场上,他们的鲜血都白流了。封疆大吏,文臣武将多得是,战死了再派,不愁没有御敌之兵将,愁的是没有能将长毛彻底清扫的兵将啊!他僧亲王自接皇上大令,即刻马不停蹄地赶赴任上,挥军北进与长毛苦战。至今已有载余,空有三尺龙泉剑,虽夜夜匣中作鸣,欲饮人血,可惜长毛贼中巨奸大恶诸人还好好的地保着项上人头,而且,指不定比他还舒服呢?僧亲王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些可恶的清兵,咋就那么不争气呢?你为了鼓舞士气使尽了全身解数,嘴皮子磨破,再不成狠狠心杀掉几个飞扬跋扈的将领。当时看着挺有效果,你一转身再回过头看看非把你的肺给生生气炸不可!他们正交头接耳着冲着你的后背挤眉弄眼吐舌头做鬼脸。这些日子军中断粮之说甚嚣尘上,不少将官愁眉苦脸地向他诉苦说手下军兵近日里人心惶惶,再不想些办法极有可能招致士兵哗变。僧亲王好言将诉苦的将官劝走,自己坐着生暗气,你们问我要粮食,我向谁要去,长毛不给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万般无奈僧亲王铤而走险用了个下下之策,就是以假言惑众,说是粮已运到,士气果然大涨,这就是所有人的弱点。你平日里大鱼大肉,好言好语供着他,他吃饱喝足,脑满肠肥后打着饱嗝还净在背地里挑你刺,说你如何如何不好,如何如何使坏。你敢断他三天粮食,饿得他黄皮寡瘦,说话都有气无力,然后甭给他大鱼大肉,就塞给他两个糠菜窝头他都直想眼泪汪汪地叫你亲爹。“饱暖思淫欲”啊!不过僧亲王走这招险棋他自己明自,这是他豁上老命在孤注一掷,老儒生的筑墙之计,小股部队乱敌军心之计是妙。简直是妙不可言,可惜的是老儒生高估了圣朝的办事速度和清兵的实力,提的都是拿粮草足用,士兵齐心作基础的计策,长围久困,敌自土崩瓦解,然而眼下之势又怎能长围久困,再撑几天要是不能干掉林天敌,僧亲王自己就得弃甲曳兵,大败而逃。为今之计,趁士兵的一腔士气近来消沉,许以重利,就说是晚间对大城发动总攻势,擒住林逆之后再大摆宴席,犒赏三军。冒冒险将两天的存粮一顿做空,让他们看见,然后……。僧亲王不敢偻�孪耄�缓笠�浅っ�缬凶急福�帜嫒分�矣�幸盐蘖覆荩�芪曳婷ⅲ�任揖�科�孕梗�倩哟缶�谏保�疑�淄跽馓趵厦����俸伲⊙蠊碜拥呐诘�ち搜劬Χ济灰�ィ�率谴朔���帜婢�ゼ榔爨叮≡偎担�词骨灞�∈ぃ�昧帜嫔嵘矶�耍�趾卫戳覆蓐�椭���贡ニ�嵌亲印H缛羲�欠⑾肿约菏鞘芰似�狭说保�虏桓盍宋疑�窳智叩哪源�玫匠っ�嵌�鹘��瘛<幢悴桓钗业哪源��盎├怖病迸茏咭慌��趾翁附嗣鸪っ�溉湛纱�?br

僧亲王把前前后后的思路理顺,弄清之后,苦笑数声,这条计策除非我军大获全胜,否则我僧格林沁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被长毛杀死,也要被哗变清兵整倒,退一万步讲,这两条都不会,兵败辱师之罪,我僧格林沁又怎能担当得起,即便圣上眷顾老臣,恕我死罪,我又有何面目苟且偷生而愧对蒙古铁骑,纵横天下的列祖列宗,惟有一死以谢圣上了。

僧格林沁把前因后果想清楚后,心下反倒坦然了,独坐着饮了杯浓茶,从腰间“呛啷啷!”抽出龙泉宝剑,一股凉意立刻沁入心脾,通体舒泰。僧亲王暗叹一声:

“宝剑呀宝剑,本王今已置于死地,若能绝境逢生,定让你饮林逆之血,如果一败涂地,本王这条命就交给你取去了。”

僧亲王正以手拂剑,浮想联翩,帐外忽然有人禀报,说大城县李贾村邓某人押粮求见。僧亲王“蹭棱棱”还剑入鞘,竖起了耳朵,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外面见无动静,又高声叫了一遍果然是“押粮求见”。僧亲王呆立当地,不知是喜是忧。

好半天,方稳住心神,让邓某人进来。

少顷,僧亲王看见一个吃得肥猪一般,遍体绸缎的人从帐外低首甸甸而入,口里还不停地嘟囔:

“小民邓天一拜见僧王爷!”

僧亲王一看就晓得这位是个富的流油、滑的要命的家伙。

不富不滑决不会不惜血本犒军。僧亲王让他掌起面来,邓天一依言抬头,僧亲王一看这位的面相,心中的厌恶又加重几分,只见这位三角眼,吊额眉,酒糟鼻子蛤蟆嘴,两只扇风耳还忽悠忽悠地晃着,僧亲王奇怪之极,心说咋会还有长这么丑的,这些玩意长一个就够难看得慌了,他还五官俱至如此。僧王爷沉吟半晌,给他赐座,邓天一谢坐之后,战战兢兢地往座上靠,一不小心差点摔了个马趴。僧王爷叫他莫慌。

平静下来说话,邓天一好不容易坐稳当,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汗,方才说话,一张口僧王爷就听出来了,敢情刚才没露出舌头,这会儿更全了,连舌头都比别短一截,说着话嘶嘶啦啦、含含糊糊,像是嘴里噙了根稻草似的。邓天一说:

“小民系大城县李贾村人,家里薄有地产,小民又曾在外跑过两年,因而有些积蓄。近日闻说王爷大兵驻此,小民倾家荡产,凑足细粮六千余石,粗粮三千余石,馍饼十万枚以备军需!”

僧亲王初始还有些漫不经心,以为这种敛财好手往往出奇的吝啬,能捐个百十石粮食聊解危急就是了。再说邓天一这面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打心眼里讨厌。此刻一听这位竟然用上了“倾家荡产”,狠狠心大出血捐了九千多石粮食,还有十万枚馍饼,腾就从坐椅上弹了起来,走上去眼中放光,对邓天一说:

“好!好!大好了!民均如卿!何愁长毛不亡!何愁长毛不亡,好!好!太好了!”

僧亲王哪里说着好,手上不自觉地猛拍邓天一的肩膀,僧亲王两膀一晃可是有几百斤力气了。激动之下,情不由已,拍得邓天一直抽凉气,不过他脸口还在嗬嗬地傻笑,一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样子。

僧亲王激动过后,又无话找话地问了些其他情况,诸如民间对大军剿贼的看法呀!邓天一家里情况呀!关于长毛他们有没有啥秘密情况呀!邓天一流着汗一一作答。都是些谨小慎微的阿谀吹捧之语。直到僧亲王问的找话都找不来了,方始停住,要邓天一仍回李贾村,待剿贼事成,他奏明皇上,定会赏给他一个七品金色顶戴。

这个邓天一不是别人,就是李贾村的那个邓财主,二孬他老爹。要说也该着邓财主时来运转,这家伙在外面风里雨里捣腾了许多年,深知权能生钱,权比钱厉害。年轻时候他就功过他老爹,那个老邓财主,甭指望花钱靠着人家的乌纱帽办事,要自己想方设法也搞一顶乌妙帽戴戴。再说了,钱砸进去再多也未必办得成事儿,只要有顶乌纱,钱是小菜一碟,到那时要啥有啥。无奈他老爹不开这门心思,只让白花花的银子迷住了心窍,整日里为非作歹,鱼肉满宴。幸亏没闹出大乱子,即便出点小问题可着钱往里一填,也是风平浪静,相安无事。等老爹一死,邓天一接了邓家的家业,邓家比他老爹在时更显得红火。邓天一钱也有了,吃穿不尽,地也不少,每年打的粮食堆成了小山,大小老婆成群结队,想咋享受咋享受,还有一个宝贝儿子,继承着邓家一脉香火,要说还缺东西,那就只缺一顶乌纱帽,这成了邓天一的心病,吃饱撑得没事干躺床上一闭眼就有一顶金灿灿的乌纱帽在他眼前乱晃。邓天一也曾花了不少钱运动地方官,结果更证明他跟他老爹说那句话。钱并不一定啥事都能办成,有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损,那都是戏言,那些地方官都是见钱就搂,遇事就推的吃货。邓天一无数次满怀希望地拿着钱出去,无数次骂着娘空着手回来,渐渐地也快把这个想法给绝灭了。忽然间,长毛和僧格林沁率领的清兵就在这儿对峙上了。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邓天一预感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就在心里琢磨上了,长毛都是跟财主作对的,成不了啥大气候,虽然他们现在说的好好的,一旦打了胜仗,翻脸不认人,拿来开刀的就是我们这一号的大户。所以还是得依靠朝廷这个靠山。不然,长毛要是完完全全地控制了局面,还能有我们好过的。那样的话,万贯家财也是得打个水漂,随水流走。

不如破裤子早伸腿,把赌注押到清兵身上。邓财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么玉石俱焚,要么平步青云。打定主意以后,邓财主便明察暗访,密切注意着长毛和清兵双方的一举一动,这不,还真给他找着了,隔河那个曾在他家教过冬学的张老先生据说在清营住了些天,又回来了,邓财主立刻备了厚礼,找到张老先生,软磨硬泡要他透些风声,一来二去张老先生就架不住邓财主的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的攻势了。告诉他清兵现在缺粮,如果能送大批粮食过去,必然能得僧王爷赏识而捞个一官半职,邓财主千恩万谢地回了家,又仔仔细细盘算了一阵。硬起心肠,把他这些年攒下的银钱用大车拉了几车,就出了李贾村,迤逦向清营走去了。邓财主不愧是个生意精,靠着两片金嘴唇和如簧巧舌,在路上购了大批粮食。又托人将一部分粮食赶制成馍饼。最后雇了长长的一列骡车,邓财主押着粮食就到了清军大营外,让小兵一通报。僧王爷亲自出来召见,并且许给他一顶七品金色顶戴。邓财主从清营出来,仰首向天打个哈哈,满心欢喜,哈哈哈!我邓财主很快就成了邓员外了!哈哈哈!看以后谁还敢惹我!看以后谁还敢不听我的,邓员外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僧亲王支走邓天一后,也是在中军帐里上蹿下跳,乐不可支。心说天上掉下来大个儿馅饼的事儿还真有,而且刚好就掉到我僧格林沁头上,真是天助大清,有此军粮支撑,先前有名无实的空头许诺自可兑现,军兵要想闹事儿都找不着借口,剪灭长毛贼,砍掉林逆首级自也指日可待了!

僧王爷心情一舒畅,又把龙泉宝剑抽出来了,就在中军大帐里舞了一回。微微出了些汗,四肢百骸更是舒适无比。坐下之后,僧王爷端起宜兴紫砂壶里泡的龙井方待要喝,忽然想起那个放荡不羁的老儒生已有多日未见。自从定下派遣小股精锐扰乱军心之计后,自己心情一直不好,那帮幕僚一个个高谈阔论起来滔滔不绝,拿着个书袋,绉个文字游刃有余,一旦到了正事儿,全成了锯嘴葫芦,一句不拿。他养着幕僚的目的是为行军作战闲暇之余附庸风雅吟风弄月的,此刻军情紧急,数日内从来未召他们“清谈”过。幕僚中那个老儒生应该是个中翘楚,执牛耳者。但僧王爷特别烦他那种毫无隐瞒、戳得人心窝不舒服的赤裸裸的讲话方式。他自认他那时需要的是有人循循善诱,附带上再说他两句好话,说得他心花怒放,偷得浮生闲一刻。老儒生当然不行,半句好话不会讲,直通通地与吹火简仿佛。当头棒喝,嬉笑怒骂固然可以使人茅塞顿开,柳暗花明,但那是特殊时刻,一般情况之下却极易把人激怒,特别是像僧亲王这类位极人臣,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僧亲王有时想过找他,想来想去怕他又讽刺夹打击,把自己惹得挂不住面子,一怒之下把他砍了。长毛未灭之前像老儒生这样的人才还是需要一些的,他眼下不愿意吹毛求疵,致他死命。因为他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想到此处僧王爷放下香茗,叫人去请老儒生,然后自己独坐品茶,并怡然自得。嘴里时不时哼段曲子,脚还一颤一颤地打着拍子相合。

派去叫老儒生的人去了老半天,僧王爷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满怀激情由一大盆凉水当头泼下,无名之火渐渐由丹田烧到脑袋里去了。

那个人回来禀告说老儒生几日前已不辞而别,不知去向,彼时僧王爷正像暴怒的狮子一般在中军帐一边踱步一边搓手。一听从人说老儒生已经溜走,僧王爷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啪”一拳砸到禀案上,震得茶水飞溅了一桌,那个心爱的宜兴紫砂壶也差点掉下去摔破。僧王爷牛吼一般地从鼻孔里往外喘粗气。心里又生气又奇怪,这老家伙当初主动送上门来,来要为大清国出谋划策,留他当个幕僚也算他得偿所愿,如今咋会悄没声息地又走了呢?这老东西太不识抬举了。

僧王爷拳头杵在桌案上心里狠狠地骂老儒生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从人在旁边低眉顺眼地瞧着王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生气,犹豫了好久,说:

“王爷,老儒生临走之前给王爷留了封信,放在枕头下面,被小的拿回来了。”

僧王爷一听老儒生竟然还想到留了封信给他,忙不迭从从人手里抓过来。只见那封信信皮上龙飞凤舞写着“僧王爷禀启”一行狂草,僧王爷撕草开封皮,展信一览,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咯嘣嘣”几乎咬碎口中钢牙,原来那信上写道:乡野匹夫张某拜上大清国忠亲王僧:

匹夫张某,本大城野人,素慕竹林之逸,饮中之乐,宦海沉浮数载,终不能为五斗米摧眉折腰,遂归林下,傲啸风月,效法五柳。自以为可放荡形骸,终老田间。熟料世事难测,日前王爷为剿贼事,驻锡大城,雄兵百万,虎视眈眈。张某虽为匹夫,方知大义,故不虑人微言轻,冒昧求见王爷,进美芹之献,欲助王爷成不世之霸业,清国朝之大患。张某得蒙王爷厚爱,随侍左右,以为顾问。张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今张某因不情之请,不告而别,临行之际,踯躅再三,欲再为王爷谋之,以报王爷天高地厚之恩,眷顾看护之情。

窃谓当今天下,长毛与大清逐鹿中原,共争禹鼎。鹿死谁手,鼎落那家,尚在未定之数,古人有言曰:得人心者必得天下,遍稽史册,博览群书,莫不符此言,今大清国运衰危,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虽有只手擎天之力,亦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何者?失人心也。今王爷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拥兵百万,可谓超世之才也!然大势所趋,民心向背,王爷空有报国之心,而无能征惯战之兵将。剿灭长毛之事诚属空谈。而王爷权柄在握,数载奔波,寸功未立,贼之猖獗犹胜于昔,王爷又有何面目独活于世,不若早谋退路,脱身可也!迟则生变,后悔莫及。

张某顿首,临别泣零,不知所云。所言之事,望王爷三思。张某一颗丹心,全为王爷计议,与其终殁战事,马革裹尸,何如南向束手,退保首领,怡孙弄子,安享天伦之乐。再拜。

僧王爷看罢老儒生的留书心里那个火呀!真是从脑门上一蹿一蹿地直想把头发给烧着了。如果这会儿老儒生就站在他面前,他非把这个老东西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气。心说老东西,老混蛋你这不是逗本王爷发火吗!你要走就走,要留则留,走了就算了,你还干嘛要这么损我呀!敢情你真是活到头了想找死。

僧王爷把信笺撕得片片粉碎后,摒退下人,自己捂着头坐在虎皮交椅上难受上了。老儒生这封信真个儿戳到他的痛处去了。拿谁谁也受不了这份窝囊气。嘴里不住声地说“恩重如山,容图后报”,私心里却在犯嘀咕,你嘀咕也行,别临走了还闹个大窝脖。不过,僧王爷也不能不服老东西说的确定实情。鹿死谁手,真是在未定之数啊!当今之势,长毛如日中天,而大清则江河日下,再说还有洋鬼子从外边不时敲来一闷棍。大清以日衰之国内,对付一个洋鬼子都已呈捉襟见肘,力有未遂之相。更何况又有长毛在江南半壁耀武扬威,分庭抗礼。大清确实已无力收拾残局,岌岌可克,摇摇欲坠了。诚如老儒生之言,纵使你三头六臂,只手擎天,翻江倒海,让你自己折腾去,你折腾不了几时。僧王爷又把思绪拉到眼前即将来临的一场恶仗。他还有些怀疑,和长毛打了这么多仗以后他已经渐渐忘却了什么叫稳操胜券。因为许多次往往是他认为大局可定,就准备摆上庆功宴预先祝贺时,残兵败将就抱头鼠窜地逃回来了。长毛每次都能从绝境逢生,有时他甚至隐隐有个吓得自己琴瑟发抖的想法,那就是长毛行军打仗有上神保佑。这次,接收完邓天一的粮食后突如其来的惊喜被同样突如其来的老儒生留书的打击一刺激,抵销中和之后,他倒极其意外地冷静下来。僧王爷最近一段从未发现自己啥时候冷静过。老是头脑晕沉,喜怒无常,一点他自己都知道很不值得发火的小事儿有时能气得他饭不想吃,觉睡不着。现在他竟然冷静下来了,心情好像暴风雨冲刷过的夏天的天空,碧空万里。他把老儒生的事儿暂且抛在一边,分析了一下清兵和长毛眼下的优劣长短。最后决定,趁清兵军心尚聚,长毛措手不及,后天晚上酉时出击,他仍然要孤注一掷。邓天一送来的粮食无疑给他增加了信心和希望,刨除掉由于悲观失望引发的对局势过于保守的估计,他认为此次大战对他荡平北上长毛的计划将十之八九要兑现。他晓得长毛细作的厉害,清兵一有大的动作,不出两天长毛的领头就一定会得到报告。他伪称粮草运到的消息肯定长毛现以已经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容易放松警惕,以林无敌之精明,必然会料到他出此下策是被逼到了绝路上才想到的。能将僧格林沁逼到绝路的时候不多,林无敌由此肯定会想到不日内清兵会求全身而退,到那时反戈一击,定能置我僧王爷于死地。所以最近两天一定是绝对放松,养精蓄锐。至于我们明目张胆提出的晚上总攻计划,林无敌绝对不会当做一回事。要么他会把我订的日期至少后推三天,要么他会认为我这是再为日内的撤军之举谋求一个挡箭牌。他晓得我僧格林心一生谨慎,最不善冒险,哈哈!此番我就让林无敌尝一下措手不及的滋味。

僧格林沁没有猜错。他的粮草运到确实已被林无敌知晓,就是僧王爷决定当晚攻城的那天,林无敌彼时已做好了突围的所有准备。一听清兵粮草运到是在使诈,不怒反笑,抚掌大笑:

“此番僧妖死矣!”

众将官不明就里,林无敌慢条斯理地说:

“僧妖诈称粮草运到,说明他已是山穷水尽,无计可施,否则以僧妖之谨慎,又何以出此下下之策。僧妖自然晓得,如若数十万清兵发现自己受了欺骗,将作何想,说不定吾等不费一枪一刀,就有人提着僧妖的脑袋前来求降。而如果清妖粮草再迟两日运不到,清兵必然会发现自己受了欺骗,因为他们到那时将无粮可吃,这两日内,僧妖一定会派大军前来偷营,因为他必须趁清兵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士气还未低落下去,清兵也不太好骗,故而僧妖会将余粮集中,实实在在让他们吃上几顿,打消了他们的疑虑。然后才有可能驱赶着他们对我们搞突然袭击。至于僧妖所言前晚计划行动,系欲益弥彰之举今已证实。据我看来,明晚僧妖倾巢出动大举进攻还有可能。至于今晚,就看咱们如何去杀得他们哭爹叫娘了。”

林无敌万没有料到有一个当地土老财给清军送足了几天吃的粮食,使僧格林沁本来的一个十足的孤注一掷变成了一去不成,全身而退的两全之策。林无敌对自己的判断力极为信任,这是多年来被许多次的胜利熏陶出来的一种类似于一意孤行的心理。他决定按原计划不变今晚撤退,但已不是刚听说清军军粮运到时的那种意义上的撤退。他是准备倾全力一举将僧妖这个紧紧纠缠的尾巴一下打垮,除掉后患。

就是那天上午林无敌知道了部下奸淫当地妇女,致人上吊自杀的事。节外生枝,他林凤祥自认为这些天兵的举动无疑是给所有天兵脸上抹黑,是玷污天兵的荣誉,他不能容忍这些。思虑之下,他的脑际骤然闪过一道灵光。他想到了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办法来借处置犯军之事提高天兵近日来有些浮躁的战斗力,更主要的是可以籍此鼓舞他们低落下去的士气。他知道将几十个犯罪的兄弟处死会让其他兄弟感到悲愤,这笔帐他们会一股脑算到清妖头上,然而这些兄弟的死毕竟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要想让大家伙儿群情激奋还得牺牲另外一些兄弟,他所以才不寒而栗。从他内心考虑,把那一个兄弟送到虎口里去死他都不愿,可是,舍此之外,又无他法。因为清妖围城以后,双方小打小闹地老是不断。双方互有死伤,但天兵肯定是占着便宜,蒙古马队的骚扰,大多是虚晃一枪,掳点东西便可以跑回去记功,没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在天兵的大营找死。因而天兵在相对温饱而且没吃啥亏的情况下,渐渐的是有些浮躁,有些忘乎所以了。林无敌对此很是担忧,一方面他相信兄弟们都是好样的,和清妖打仗没一个是孬种,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坏毛病都是潜滋暗长的,你自己并不觉得。林无敌的心里一惊一乍,一起一伏,送掉几十个兄弟的命来换取战场上大多数兄弟少撒热血,从道理上讲他绝对想得通,然而搁到实际上他确又舍不得。这些兄弟都是他的心尖肉啊!让他亲手把自己一起浴血奋战过的兄弟送上绝路,他真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在痛苦彷徨中煎熬了半天多,他终于眼含热泪把自己的侄子叫了进来。林无敌的侄子不是亲侄,但是林家他那一脉也就剩下他独个儿一人。和刘喜一样,也是自小就跟着林无敌成长起来的年轻有为的将领,只是因为林无敌是他叔叔的缘故,小家伙儿一遇到升迁、论功行赏的机会就让给别的兄弟,怕自己升迁太快招致兄弟们的猜忌和怀疑,所以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林无敌把侄子叫进来后泣不成声,侄子不知发生了啥事儿,还以为自己那点做得不对,惹叔父生了气。连忙跪倒在地要叔父宽恕。时间已经不允许林无敌再婆婆妈妈,大约已经是申时了,林无敌不再拖延,稳住心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最后林无敌一脸老态,苦笑着说:“林无敌自出帝都,大小数百仗,未曾输过一场,如今看来,不是我林无敌厉害,倒是清妖太笨。一遇到大阵仗,我竟不得已把自己的侄子都送到虎口去了。”林无敌笑着笑着背过去了脸,双肩颤抖,显是内心激动之极而在无言的流泪。

林无敌他侄子晓得这趟差事是有去无回的。只要自己答应下来,就等于到阎王爷那里报了到了。今儿晚上就是死期,他能不留恋这个世界吗?不可能,自小他就随侍叔父左右,先是看别人怎么打仗,后来是自己亲自上阵打仗,年岁虽说不大,算起来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了。他并不希望自己能等天国功成之时捞个荣华富贵,但他想和兄弟们一块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直到有一天看到天国的大旗高高飘扬在北京城的城头。

他留恋军营中那帮赤胆忠心的兄弟,他也留恋那血与火的战争生涯。然而,他不能违背叔父的意愿。他当然明白,叔父为这个“苦肉计”花了多少脑筋,才半天工夫,就老态毕现了。叔父才是四十不到的人啊!他还知道,如果自己不是叔父的侄子,这个差使决不会派到自己头上。让自己去送死一方面是叔父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叔父与众兄弟肝胆相照生死同心的具体表现。他想起来小时候的许多事情,从那时起,在一群孩子兵中,叔叔就对他最为严厉,不管和谁闹别扭,不管怪谁,他头上总要被揍出几个爆栗,手心总要被打得红肿。

他那时年龄小,不懂事,心里也曾经恨过叔父胳膊肘往外扭,有一次甚至在挨过打后,他破口大骂叔父忘记了他老爹临死之前叔父对他老爹的旦旦信誓,如今拿他当牛马一样对待。叔父那次哭了,泪流满面,抱着他抱了很久,最后哽咽着对他说了两句话,那两句话他渐渐长大后明白了,叔父给他说:

“你长大后会明白的,谁让你是林凤祥的侄子!”以后他更是深深体会到了当林凤祥侄子的困难,有仗你跑到前头打,有危险你冲到前头挡,有功劳你靠后点说乃至不说,有官职升迁也别想着有你的份。但是他确实明白了,明白后他更加佩服叔叔的正大光明,无私磊落,他愿意为叔父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整个生命。如今机会来了,他虽留恋,但不犹豫,看到叔父肯过脸去无声地抽动双肩,他的热泪也下来了,伏首对叔父说:

“叔父,我走之后您多保重。数万兄弟们的性命都握在您手里,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天王爷的北伐大计可就毁于一旦了。”

林无敌晓得侄子一定会答应的,他正是因为自己这个“一定”而感到悲痛,侄子从小跟着他,就没受过好声气。等长大了又因为他的缘故而至今仍藉藉无名,是他功劳立得少吗?不是,他想起侄子小时候他给他侄子说的那句话:“谁让你是林凤祥的侄子!”他相信侄子一定也记着这句话。他的胸口陡然一阵刺痛,他不敢回头再去看侄子一眼,只有任由热泪滂沱而下。他感觉到侄子说完那段让他揪心的话后也在流泪,他想劝却无从劝起,是你当叔父的宣告了侄子的死刑。你这会儿还能说啥?他知道他说啥侄子都不会生气,更不会因为叔父把自己送上死路而怨恨他。但他真的无话可说,他觉得说什么都会让自己深切体会到自己的懦弱,无能,还有虚伪,阴险。叔侄二人一站一跪着流了很久泪,谁也不说话,站着的不转身,跪着的亦不抬头,只有低微的啜泣声渲泄出一种让人悲痛欲绝,欲说还休的悲壮气氛。

林无敌先平静下来,但是说话的声调明显有些沙哑,巨大的自责感还在牢牢控制着他的心,他的语气中不无辛酸和无奈,这在林无敌身上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他一向乐观而自信,说话的声音中都透露出一种领袖尊严,一种至高无上的王者气派,如今他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向后辈交待后事:

“如忠啊!别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叔父一定会在天国打下北京的那一天,向南遥祭你的魂灵。……你现在就回去,挑选四十名兄弟,最好是成过家的,你把他们的家乡及家人姓名都记下来送给我,他们的后事及家里人都不用操心了,你一定要给他们说明白,这是死路一条的事儿。让他们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千万不要瞒他们事实真相,你去给他们说:我林凤祥对不起他们。……你去吧!”

林如忠不敢再听叔父那样的声音,他放声大哭着掉头冲出帐外,风中隐隐送来一句哭音很重的话:

“叔父,您一定要多保重,多多保重!”

林无敌待侄子走后,伏案涕泪交流,半晌,方才抬起头来,如痴如醉地念叨了几遍“叔父,您多保重”,复又伏案大哭。这次是出了声哭的,因为他传侄子进来时业已屏退左右,是以并无人知晓。

当晚林无敌集合众兵,自个躲到暗地里等林如忠带着四十个从容赴死的兄弟和犯军走远以后,方才出来,他看到他期待看到的一幕,他坚信“衰兵必胜”,虽然胸口在隐隐作痛,但他已恢复了常态。他等待着,等待被他送上死路的四十一位兄弟的鲜血,他敢断定那四十一位兄弟的鲜血一定能将所有将士胸中的怒火燃到最高点,以这样的军队临敌,他相信会无往不利,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虽然的心疼侄子的赴死。

但他根本不希望侄子活着回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力。他坚信清妖的小股骚扰部队会帮助他将“苦肉计”演得形象逼真,他的心口又开始作痛,“苦肉计”是用四十多条人命换来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提兵法战策。王佐用“苦肉计”才断了一臂,黄盖与周瑜合演也仅仅是挨了顿皮肉之苦,而他呢?一下子就毫不犹豫地送出了四十一位兄弟的性命。他……。

林无敌仔细盘算了一下清妖中蒙古骑兵的动向,嘴角不期然扯出一丝冷笑。他算准今晚上僧格林沁一定又要派出骑兵队到鬼地那边儿去鼓聒,事实上那地儿已成了空营,留下的就只有没有拆除的帐篷和满营通亮的灯笼火把。他的那四十一名敢死队将埋伏在那个地方等候蒙古骑兵的到来,他们要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因为他们的使命就是尽可能残酷地送掉自己的性命,他们有必死的决心和超乎寻常的顽强斗志。

林无敌相信他们每个都绝对有能力拉上几个清妖垫背,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的负罪感。然而某种程度一过去,他又开始骂自己卑鄙无耻。诚然,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一旦动起刀枪,谁都得把脑袋勒在裤腰带上,否则你不会是一个好的战士。这四十一个兄弟在今晚他们已经不可能有机会参与的战争中都有可能血洒疆场,但“有可能”仅止是有可能。他们已许多次死里逃生,这次也有可能。他却硬生生地把“有可能”给他们改成了“命中注定”。他甚至可以说是间接杀死他们的刽子手。

数万名天兵鸦雀无声地肃立在无边无涯的黑暗中,灯笼火把已全部灭掉,他们的身体已和黑暗溶为一体,黑暗成为了他们的伪装,而他们则随时会成为黑暗中从天而降的战神,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将敌人在黑暗的梦境中送入死神永恒的怀抱。林无敌威严地扫视了一遍黑暗中每一双闪亮的眼睛,一股热流从他心间缓缓但持久地流过。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双臂滑过肘关节,他感觉到那种力量像粘稠的热血一下注入他的虎口和十指,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悬在腰间的宝剑。从退入大城到现在,这把宝剑已有多天没有喝过清妖的鲜血了。也许今晚又要大开杀戒,披肝沥血。此刻林无敌已经完全摆脱了缠绵的哀思,宝剑匣里鸣,战马身边嘶,这一切都像一种无声的但是极其深沉的召唤,像母亲在他耳边的喁语,使他精神亢奋,使他热备沸腾,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神圣职责,他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而不是一个沉湎于缠绵亲情的长者。面前的天兵仍旧无声无息,但他知道就是这种沉默和死寂中蕴藏着开山裂石,排山倒海的力量,马队中的战马不安地刨着地,低低的嘶鸣,林无敌已经完全沉浸到这种熟稔的气氛中了。

时间不停地流逝。无星无月的晚上,等待,漫长的等待。

渴望着接受血与火的洗礼的等待。人群中忽然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血腥味在大家一齐嗅到瞬间骤然变浓,变成了血雾,笼罩到每一位天兵的头上,人群中倏地传来一阵低低的嘈杂,林无敌也嗅到了血腥,此刻他的嗅觉灵敏得像一头发现猎物的豹子。他下意识地朝无星无月的天空望了一眼,令人窒息的黑暗,似乎有一双蕴藏着讥讽与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这种感觉一旦产生便如附骨之蛆般紧紧地纠缠住他,让他无法摆脱,林无敌缓缓地闭上眼睛,眼角的余光在朦胧的暗影中捕捉到一片化不开的鲜艳欲滴的红雾,他敢肯定那是由无数兄弟们的鲜血凝成的。

再次睁开眼睛,面前的兄弟们一下子清晰地暴露出来,这是黑夜!他觉得自己的视力异乎寻常地好,他看到每一个兄弟的身上都沾满了血,一块一块,一片片,有的甚至是满身鲜血淋漓。他听到了僧妖狰狞的笑声。

已是亥时,那四十一位兄弟的幸存者还没有回来报信。出于对那阵刻骨铭心的痛苦的体验,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仓猝但却冷静地下了一个短促的命令:

“出发!”

没有人问他向何处出发,怎么出发,他们早已把所有命令谙熟于心。这些命令已经和他们自身溶为一体,他们只需要一个笼统的概括词汇,以后的一切他们只凭着下意识就可以完成。所有的人此刻仍然沉浸在死寂中,指定的先锋部队已经默默地转身悄没声息地准备出发。

一匹快马突然“哒哒哒”地卷至林无敌面前,一个天兵滚鞍下马,语气抑制不住的颤抖是由于激动,激动有两种,高兴和恐惧,不知他此刻是属于那一种抑或是两者兼有:

“报林五爷,有一个小孩子拿着一封书信嚷着要见蔡老爷子!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蔡老爷子就站在林无敌身后,他认出滚鞍下马的那个天兵是负责鬼地那边突围任务的统帅,脑袋里灵光一现,不禁惊呼出声。

“是小灵杰?”

那个天兵并不抬头,斩钉截铁地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是他。”

久经战阵的的老兵都知道,这时候说话只需要讲明事情的缘由即可,附加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都是愚蠢而可笑的行为。

是小灵杰!他已经被带到林无敌面前,气喘吁吁的,胸口一鼓一鼓像是藏了只小兔子,他一眼就已认出面前的一群天兵中那一个是林无敌,别的人没有他那种溢满全身的杀气和霸道之气。小灵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从怀里掏摸出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递到林无敌手中,上气不接下气地附加了一句:

“张老先生要你们赶快撤退,清妖已有了粮草,今晚就要攻城!”

蔡老爷子赶忙把小灵杰抱起站到一边,替他把密密沁出额头的汗珠擦掉,爱怜地问:

“小灵杰,张老先生是不是河那边那位老人家,他现在在哪?”

不问则可,一问小灵杰竟抽泣起来,到这时蔡老爷子才发现原来小灵杰眼角还带着泪痕,只是刚才没注意,况且小家伙又出了一脸汗,他把泪也当成汗了。小灵杰抽泣着说:

“是!张老先生已经跳河死了!临死前托我尽快把这封信交给林将军,他自己趁我一转身就跳河里了,他说啥话都写到信里了!”

林无敌此刻已就着一个天兵点燃的火把开始看信,信笺上墨汁还尚自淋漓,似乎还浸着点点斑斑的泪痕,信上说:

叩问林将军大人全安:

张某本一介狂生,布衣躬耕大城,将军忽与大清鏖兵鄙野,兵镝相见,张某身在林下,心忧社稷,闻而心有感感,不知其可也!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以乡野村夫,振臂而呼,应者云集,终定汉四百年社稷,可知天下大势,滔滔不绝,顺者冒,逆者亡,张某自幼就学,熟读诗书,欲为君王了却天下事。然则张某终鲜德能,实少节义,不忍蒙陶令之辱,退归乡间。今林将军义师讨伐无道,张某本应不吝卑琐,放奉下策。惜乎张某生为大清,死亦应为大清,遂惴惴至僧王营中,欲欲鄙诚,然终不能逆天下大势,不得已复不告而辞,归而静思,为国则不能为民,为民则必弃社稷于不顾,张某顾盼之间,实为狼狈,今不能以含羞忍辱之身随保将军左右,惟有慕屈子之高义,蹈洪流以自清。

今僧王已得粮草若干,今晚必大举进犯,将军观书之时,张某已葬身鱼腹,然将军听吾一言,退而求其次,伏惟伏惟!

林无敌眼中清泪长流,猛然回头问尚在抽泣的小灵杰:

“张老先生还说什么了吗?”

小灵杰凝神片刻,方才说:

“张老先生说,张某助纣为虏,愧对天下黎民苍生,胡为不死!”

林无敌微微颌首,嘴唇紧紧抿着,未发一言。只是举起右掌,在空中用力挥了挥,数万天兵立刻人喊马嘶,四散而去。

小灵杰那些天一直在家呆着,胡胡李怕他出事,不让他出去。张先生找到他是那天下午,他从张先生的神情中觉出不对,但又没法劝慰。张先生引着他一直走到河滩上,夕阳彼时已然西下,像是浮在河面上的一个大火球,河面上镀上一层金黄色的波光。张先生沉默许久,方才把那封信交给他,又附耳嘱咐了他几句,听得背后“扑通”一声,回头看时,河心已然只剩下圈圈荡开的涟漪,小灵杰放声大哭,想起张先生对他的诸般好处,更是悲痛不能自抑,趴在河滩上久久不能起身,也因为此耽误了时间,所以那么晚才赶到天兵驻地。

当晚的大搏杀场面大城县民没有一个看见。许多年以后亲身经历过那场战斗的大城县民给后辈讲起这事儿时开首第一字总是“惨”。讲到“惨”字时他们便会想起那场战斗后第二天早上出门后看到的情景。

那天晚上睡梦中他们被惊醒后,便再也没有睡着过。屋外的金戈铁马,大呼小叫,兵器相碰声,惨呼声连成一片,充溢于耳,这种声音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到黎明时大局已定,他们是听到清朝官兵赠的晓谕后才出来的。叫他们出来的目的是让他们搬运死尸,大城县境内每个人事后说起来似乎都搬过死尸,无论是长毛的还是官兵的。据说那次双方死伤有两三万人,长毛最后吃了败仗,沿子牙河向南撤走,清兵大部队追赶上去了,留下一小部分打扫战场,人手不够,所以找民众帮忙。

小灵杰那天半夜才被林无敌专门派的一个天兵骑马送回家,那个骑兵没有再回去,就躺在子牙河河滩上长眠了。他们俩沿子牙河行至李贾村村头时,前方忽然响起了怒骂声,那个天兵一下子把小灵杰推到地上,然后打马就冲过去了。一路上小灵杰从没听他说一句话,只是他把小灵杰推下马后冲向那片噪杂声时大叫了一声:

“林五爷,你太残忍了。”

小灵杰没有走,他趴在一个土坑里看到了一切情况。子牙河上这片河滩上每一根草,每一块石头他都抚摸过,躺卧过,他相信他闭着眼睛也能趁天黑从打完仗后的胜方眼皮底下安全地溜回家。他趴在土坑里,天色很黑,他几乎是先听到声音然后从眼前影影绰绰的动静中辨认出模糊的人形,起初,一群天兵都骑着马,但似乎很不灵活,有人在他们身后呻吟,决不是在这次战斗中受伤的天兵。小灵杰怀疑这些天兵是负责运伤兵的,很快,清妖越来越多,他最后一眼似乎看见往来盘旋的天兵的每匹马屁股后面又站起来一个摇摇欲坠的人影,那是伤兵。他下了这个判断之后再定情去看,跟前就只剩下挤成一团的清妖,天兵呼喝斥骂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一忽儿清妖狂笑着散开,好几十人腰后都坠上了一颗人脑袋,那群天兵显然是全部被杀死了。小灵杰看得心惊肉跳,等清妖的马队一排排一列列从他身边疾风般扫过,溅起的尘砂几乎把他掩埋,大队清妖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后面是说说笑笑的散兵游勇,他趁这个机会溜回了家。

小灵杰躺到床上把他看到的情景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想不去想都不成。最后实在吓得没辙,他似乎看到眼前弥漫开一片血泊,血泊里躺着一群缺肢断腿的天兵,他还没看清楚,这些天兵忽然都狞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小灵杰一声惊叫蒙住了被子。这时地听到了喊杀声,他初始以为还是幻觉,后来喊杀声越来越大,真真实实地挤进他的耳朵。他倏地坐起来,喊杀声更大,几乎要胀破他的脑瓜。

就这样在刺耳的嘈杂声中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窗纸一发白他就被外面的锣声惊动了。敲锣的是清妖,因为那种拿腔捏调的公鸭嗓子让小灵杰想起了发大水那个报告天兵要杀过来的清妖的声音,锣声是在喊杀声完全静下来以后响起的,显得清脆而且悦耳,没有半点嘈杂倒是让人有被母亲抚摸耳语的温柔感受。

村里的人被锣声召集到村头的河滩上,大多数人闭着眼睛,他们不敢睁眼。大多数人用手捂着鼻子,因为到处都是血腥味,比一头扎进尚未凝结的猪血里感觉的还要浓烈。清兵把他们召集起来的目的是运送死尸到一个由清兵挖好的大土坑里。他们不敢违抗,他们害怕如果违抗的话清兵会干脆一刀把他们也给杀了填到坑里去。他们此刻都认为,清兵真是不愧为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们已经从长毛那里捡回一条性命,他们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死在战后的余烬之中。

死尸整整扛了三天,这三天内大城人谁都是满脸病容,谁都饿得面黄肌瘦但是非但吃不下去还一个劲地往外吐,谁都在那一刻意识到了缠绵病榻乃至于死的幸福,谁在以后迫不得已回味起那一段泡在死尸里的岁月时,都会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嗅一下,似乎都能嗅到淡淡的却是持久的血腥味。

大城县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派了官差,小灵杰当然也不能幸免,他和老爹和几个兄弟搭伴儿,抬了两天尸体,他就在那时看见了被分成几大块的蔡爷爷的尸体,蔡爷爷的尸体被一群清妖的尸体包围着,他就是割完那个清妖的尸体后,一抬头看见了蔡爷爷的脑袋,脑袋孤零零地摆在身体前后,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和小灵杰割过的所有死尸的模样一样,虽然五官已成翻起的紫红色的肉蛋儿,但小灵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几天前他还见过的蔡爷爷。

小灵杰当时没有一点哀伤。几天来的耳濡目染已风干了他的悲痛和眼泪,蔡爷爷的手足还齐全,但都同身体分割开了,身上找不到一处伤口,小灵杰怀疑蔡爷爷是陷入重围后不愿受辱而自寻短见的,小灵杰默默地把蔡爷爷的尸体摆在一块,使他成为一个仰面朝天的“大”字。躺在地上的蔡爷爷好像比平时要高大一些。

在边上看着他们搬弄尸体的清妖已经大声斥喝起来。小灵杰默默地把蔡爷爷的尸体一块一块抛到河心,呆呆地看着河心荡起的水波。这期间他老爹一直在旁边看着,面无表情。

回家的路上他偶一回头才发现老爹的眼里竟然蕴满了泪水和一种他猜不透因何而起的酸楚。

清妖撤走以后李贾村的村民在恐惧和庆幸交织起来的复杂感情中惶惑地度过了许多天。那夜的惨呼厉叫和第二天早上起来见到的碎肢残肉,拼接杂揉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不时侵入他们甜密的梦乡。许多年后和小灵杰同时代的人已经变成了齿豁牙缺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像一代一代在黄土地上操劳一辈子的列祖列宗一样,坐在太阳底下唠家常时,仍然不自觉地提起那些在他们日益衰老麻木的神经中时时跳跃出来让他们午夜梦回四肢发凉的陈年旧事,有记性好的甚至能活灵活现地说出就在他们当前置身的地方,好象至少有十具牢牢抱在一块的尸首。长毛就是那样在一个晚间的工夫除了留下数万具奇形怪状的尸首外全都匿迹销声。李贾村不在乎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最终的结局如何,他们只知道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持续时间比较长的噩梦。那仅止是一场噩梦而已,然而这点连他们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噩梦而已。”他们仍然在自觉不自觉地通过各种方式来重温那一阵的辛酸恐惧烦躁不安。

子牙河的水仍旧日夕不停地滚滚或缓缓向东流去,红红的日头仍旧在每个晴朗的早晨升起在东边的天空,到了傍晚便苍凉凄惨地坠入到子牙河的尽头,李贾村的人不会像豪侠壮士、文人墨客一样醉倚危楼击筑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们一切的思想都蕴含在滴落黄土地上的汗珠里,他们冷眼旁观人情冷暖,世事变迁。他们的痛苦被日复一日机械循环的田间劳作驱赶到茶余饭后,睡前梦中去咀嚼,去回味。也许岁月的沧桑在刻蚀他们额头皱纹的同时会抚平他们阵痛之后的余波和伤痕,也许不能。他们谁也不知道如何去逃避伤害,如何去保护自己。他们就那么一天天看日出日落,月缺月圆,就那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他们至少明白,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不管好活还是坏活,他们活着就得活到死神召唤他们的那一天,所以他们活得麻木而坦然。

所以他们就那么一天天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