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老公是啥东西?”(1)-李莲英

七、“老公是啥东西?”

太监被割下来的阳物,俗称叫“宝”,每个太监一生最大的喜事就是骨肉还乡——“迎宝”。当小李莲英听说邻村一个在皇宫里当老公的要回村来“埋小鸡儿”的消息后,竟刨根问底地向大人们追问:“老公是啥东西?”

大清咸丰四年四月,就是长毛和清兵在大城大战之后没有多久,小灵杰他爷爷不知咋的突然病倒了。大军之后必有瘟疫,这是饱受战乱之苦的李贾村人都晓得的常识。然而这次例外,不但兵荒马乱没让李贾村惨遭灭门之祸,甚至于搬弄了三天尸体,闹得满身腐臭的男女老少回家关上门洗了几次澡之后,屁事儿没有,除了初始几天看见饭菜就恶心的条件反射使他们显得面黄肌瘦了一些外,大家见面寒喧问讯精神头都很好,胡胡李和曹氏很庆幸二位老人家卧床不起了那么久,又天天担惊受怕,竟没有闹出啥大毛病。那知这天清晨夫妇二位刚扛着耙子走到地头,耙子还没从肩膀上撂下来,小灵杰就从后头一溜烟地跑过来了,满脸汗珠,老远就大呼小叫地喊爹,说爷爷忽然口吐白沫昏倒了。小家伙怕他爷爷要死,跟爹说完后上下牙关便开始“咯咯咯”地捉对打架,脸色苍白。两腿晃来晃去,像软面条抻直后挑在筷子上直飘,胡胡李在天兵到达大城以后还没见过素来秉性强硬的二小子像今天这么惊慌失措过,再说这关系着老爹的生死,半分也耽误不得。胡胡李把耙子一扔,抱起小灵杰就往家跑,跑了老远呆在当地的曹氏模模糊糊听见晨风里飘来断断续续的一句话:

“你快去请郎中过来!”

小灵杰其实并没有像他老爹想象的那样慌得走都走不动了,他自认自己没有那么脆弱,没有那么不堪一击。天兵过境把他本来已够坚韧的神经磨砺成了经霜的雪里红。甭说是爷爷突然发病昏倒,就是天从头上塌下来,他都敢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天到底咋把自己砸死。他已经七岁了,七岁对他自己而言是一个类似于长大成人的年龄。他的个头儿已足够高,生活的千锤百炼已使他足够成熟,有时候独坐冥想时他猛不丁甚至会觉得自己应该娶个老婆,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也好让日渐衰弱的爹妈好好享两天福,然而如今他却被自己一直认为苍老得可怜的老爹抱在怀里往家跑,他在霎那间感到老爹宽阔胸膛的温暖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一种被无端侮辱的羞愤,他嗅到了老爹急促不安的呼吸并且听到老爹的心在他耳侧怦怦直跳。老爹嘴里呼出的热气一阵阵扑到他头上钻进发隙,使他的头皮像爬过虱子一样地痒痒。他想让老爹停下来放他自己走但是他并没有这么说,羞愤之后潮水般涌来的幸福和酸楚一齐冲到他的喉咙口,他只来得及在心里说了一句老爹真的老了之后双眼便模糊了。他闭上眼睛睫毛用力一剪,两颗泪珠便重重地砸在他被老爹箍得并不太紧的双臂上。

胡胡李没有像儿子一样想那么多,年后的打击纷至沓来已经让他基本丧失了年轻时的澎湃热血。他在所有或大或小的打击面前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躁动和不安,但就是没有去考虑过该如何改变这种局面,乍一听到四叔,也就是老爹的凶讯后他的一颗心立刻茫茫然不知所措,舐犊之情使他在跑过儿子身边的时候一弯腰抱起了他,他那时的想法只有一个,赶快回家!赶快看一下四叔到底咋样儿了。他没有觉出儿子已不像他背着他去东陈村看戏时那么轻松,他什么都没有觉出来,包括他自己是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一路上他的思维唯一灵活的一会儿是他掉头对曹氏说那句话的时候。

家里没什么大的异样,院里几只老母鸡咕咕叫着悠闲地踱着方步,刚买的两只小猪躺在阳光下面快活地哼哼。以往时候胡胡李临下地走时回头往院里看一眼时,心头常油然而生一股甜蜜,能活到这个份儿上他认为这辈子值了,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和和美美,没有做达官显宦的命,庄户人家你说还能图啥!老婆孩子热炕头,快活一生就够了。胡胡李这次回来可没这么安逸舒适的想法,“扑通”一声把儿子扔到地上,摔得小灵杰两条腿脱了臼似地疼他也顾不得,一只被主人的反常举动吓得晕头转向的老母鸡“咯咯咯”叫着飞到他面前,也被他毫不迟疑地一脚踢开,堂屋门大开着,他一步跨过门坎,双膝倏地一软,他一下子脆到了刚墁起的青砖地上,感觉出膝盖如火如荼地疼痛起来的一瞬间,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两声:

“四叔——爹!”

其余的四个孩子都被老太太轰出去了,他们没经历过骨肉至亲突然人事不知的惨痛打击,一看见爷爷突然歪倒在地上口叶白沫全吓哭了,小灵杰处乱不惊被老太太支派去叫胡胡李了,其余四位更没了主心骨,又是害怕又是担心,“哇哇哇”地排着队坐在堂屋当门大哭。老太太不胜其烦一怒之下把哥四个拿扫帚疙瘩轰大门外去了。老太太这会儿正昏昏沉沉地闭目养神呢,就听见外边接二连三地声响,先是“扑通——哎哟”两声,接着老母鸡像遇见长虫一样地“咯咯”乱叫起来,她知道孙子把儿子给叫回来了,颤巍巍站起来刚扶住拐棍还没挪步,就看见一团黑影一闪便扑到堂房当门不动了,“咯嚓”一声像是木头断裂,然后儿子那一声歇斯底里的“爹”就针尖一样钻老太太耳朵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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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胡李伏地大哭不止,连四叔眼下咋个样儿都忘了看了,老太太拿拐棍照他背上狠狠戳了几下,他才止住悲声,泪眼婆娑地抬头茫然地看了看,老太太很平静地说:

“小孩都一大群了,还哭个啥?你爹也活了这么大岁数,要殁也是该他活不成,你说你哭个啥?还不看看你爹去!”

胡胡李依言想要站起来,他这会儿半点想法也没有,谁让他干啥他就会干啥——那知他在地上挺了几次腰,两只手努力撑在地上,汗珠子都累出来了,还是没能站起来。小灵杰这会儿已经从院里揉着脚脖子晃进来了,看老爹蛤蟆蹦似地在砖地上干用劲,还以为他是吓掉了魂,上前用力往上一托,老爹借着这股猛劲总算站了起来,小灵杰瞬间觉出不对了,老爹全身的重量一下子都压在了他肩上,往下一看,老爹的双腿根本没有伸直,脚尖颤颤地点着地,他不由得惊叫出声:

“爹!您的腿……”

胡胡李的膝盖刚才摔了一下,显然是摔出了毛病,虽然他觉不出疼痛,但是两条腿就好像没了一样,半分力气也用不上。

老头儿是小灵杰和他奶奶一块把他扶上床的,此刻背后放了一个虚虚的软软的被子,他的上半身就陷在里面,从侧面看只露出一簇花白的头发,小灵杰把老爹扶到床边坐好,然后他就呆在一边扶着老爹,怕他两腿悬空吊着不小心摔下来,老太太原本是坐在床上的,这会儿退了位,自个找了张大椅子靠在阴暗的角落里开始打盹。

老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还没有醒过来,闭着双眼,紧抿着嘴,嘴角还有没有擦净的白色粘稠的泡沫,脸色青绿。胡胡李小心翼翼地帮着爹把嘴角的泡沫揩去,老头的呼吸很不平稳,鼻孔里呼出的热气一阵粗一阵细,胡胡李摸了摸爹的额角,烫得吓人,他轻叫了一声爹,老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曹氏把郎中请回来已经是正晌午头了,老太太已经有半年多没下过灶屋,老年人也不大知道饿,打完盹后又搬着凳子坐院子里眯着眼晒了一歇子日头,竟然把做饭这回事给忘了。那四位轰出去后就没有影子。小灵杰饿是饿了,看爷爷和老爹那个样儿,也不敢嚷嚷要吃饭,曹氏回来后到公公床前头站了一会儿,便下灶屋忙活午饭去了,农村的郎中也带点江湖性质的,只要逮着机会,一般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老头这工夫还没醒,但也没有啥异状,郎中和胡胡李打过照呼,便坐到床前,从被子里拉出来老头的一只手,上上下下端详一阵,然后又摸了摸脉,最后把老头的上衣撩起半截,趴到他的肚皮上听了许久。方才坐回到凳子上,神色凝重,二目微闭,好像很难下断语的样儿。胡胡李的膝盖此刻已经疼痛难忍,上身稍微动弹一下,甚至于哈口大气都扯得全身上下散了架似地颤,额上青筋也一鼓一鼓地往外跳,好像要跳到皮肉外边去。胡胡李觉出自己的膝盖最少碎成了八片,而且每一片和每一片的断口处好像都楔进去了一枚钉子。

他不停地往肚里吸凉气,想耐到郎中说完老爹的症状后让郎中也给他开副药方整治整治。那知郎中不紧不慢地沉吟了那么久,曹氏都在灶屋招呼着小灵杰过去端饭了,他忽然站起来,背上药箱,嘴里连叫叨扰叨扰,就要告辞。

胡胡李万没料到郎中会是这般声气,那无疑是等于说令尊的病小可无药可治,你们就开始准备后事吧!胡胡李急怒攻心,又加上膝盖上的疼痛折磨得他心力交瘁,方从床上探身出去叫了半截“郎中,您慢……”,“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床前头了。

小灵杰刚一步跨出大门,就听见屋里有了动静,回头一看,老爹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郎中在旁边站着手扶药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之极地叹气。小灵杰急忙又转回来,郎中此刻也放下了药箱,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胡胡李扶到床上,这下他也坐不住了,紧闭着嘴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从牙缝里“嘶嘶”地直往里吸气,连头发梢上都沾满了汗珠子,湿漉漉滑腻腻潮乎乎的,躺在床上腿还是伸不直,浑身上下像发了摆子一样地乱抖,小灵杰害怕老爹把骨头架子都抖散了,只得用尽吃奶的力气把身子压到老爹肚子上,他只觉得老爹的肚子像憋足气的癞蛤蟆一样有力地一鼓一鼓,他也像趴在浪尖上一样起伏不定。

曹氏也没有端饭,束着围裙就跑进了堂屋,郎中这时已经听了小灵杰的叙述,把胡胡李的裤子撸起来检查伤势了。胡胡李的膝盖上除了发红以外没啥异样,似乎也不大肿,郎中先用手在膝盖四周轻手轻脚地按摩了一阵,然后示意小灵杰下来。小灵杰这时累得也不轻了,闻言一下蹦到地上。只见郎中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明晃晃的精致的小锤,似乎并没有太用力地往胡胡李的膝盖上一敲,胡胡李本来已经给小灵杰压得没几分精神了,正张大嘴巴喘粗气,忽然就像受了侵袭的长虫,“刷”一下就把上半身挺直了,转瞬又直挺挺地躺了下去,仍是不住歇地大喘气,小灵杰过去替老爹擦汗,发现他的眼窝里都给汗水流满了。

胡胡李的腿伤看来郎中还是能治的,他掏出一方棉布把小锤来来回回擦了几遍,动作轻柔得像大姑娘绣花。小灵杰看得着急得喉咙里直往外冒火,郎中才把小锤放进药箱。曹氏连忙放了条凳子在郎中屁股后边,郎中也不谦虚,大大咧咧地坐下,小灵杰满以为他这下该开药方了。那知郎中身上带的玩意儿还真不少,又摸摸索索地从腰里掏出了一杆烟袋锅,下面接着的自然是又得掏烟末,掏烟末费了些工夫,小灵杰实在耐不下去了,自己一溜烟跑灶屋把火镰子给他取过来,岂料这位郎中还不领他的情,嘴里嘟囔着岂敢岂敢,手下不停地还是往自家怀里掏摸,小灵杰气得索性不再理他,“啪”一声把火镰子扔到他旁边的桌子上。郎中掏摸了半天也没把自家的火镰子掏摸出来,猛可里一拍脑袋想起来火镰子早上被老婆拿去点火扔到灶屋里没拿过来。郎中这下面子挂不住了。捶着头不住歇地自我解嘲真是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了,糊涂完了旱烟还是要抽,郎中很不自然地嘿嘿干笑了几声拿起小灵杰撂到桌子上的火镰,“擦”一声打着火点着旱烟美美地滋溜了一口,脸上表情已回复宁静。小灵杰生完了气回过头刚好听见郎中夹在缭绕烟雾中慢条斯理地说出的几句话:

“伤筋动骨一百天呐!这位东家的伤是动了筋骨,需要静养一段才行。我这里先开一剂跌打药,包治包灵,……”

郎中后边的话如果不被截断,相信肯定是长篇大论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曹氏再怎么也看得出丈夫的伤势就算是重也无大碍,公公此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一从郎中口里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就把郎中后边的话给打断了:

“郎中,我丈夫的伤没大事我清楚,我公公的病……。”

郎中的脸色骤然像经霜的茄子一般,阴沉了下来。狠狠地往嘴里吸了一口烟,憋了好久,又把烟缓缓地从嘴里吐出来,屋里的气氛片刻间变得沉闷呆板而无生气,胡胡李的疼痛此时也有了缓解,从床上用力地仄歪着身子,转过头来听郎中说话。

郎中这下吸泡烟后没有起身告辞,把烟灰在桌脚上磕了磕,复又插回腰间,方才开口。话说得委婉而且动人,他的眼光先是闪烁不定,后来便直盯到胡胡李脸上了:

“令尊的病,这个……,怎么说呢?我姓袁的在这方圆十里八乡也有点小名气,虽说谈不上妙手回春,可也拉回来过几个阎王爷下过勾魂帖的人,要不信您出去打听打听。令尊的病吗?说是病也不是病,说不是病也是病。七老八十的人了,就像咱们点的煤油灯,油尽灯枯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得灭掉,令尊是受了点风寒,年纪大了抗不住,也就到了这步田地,依我看,就是华佗再活过来,怕也只是束手无策。”

郎中把这几句话说完,瞟了一眼曹氏,曹氏又看了一眼丈夫,胡胡李肘部支在床上,目光呆滞,也不知想些什么,郎中又把旱烟袋从腰间摸出来,仍然是先前的语气:

“依我看,您们也不用再麻烦请别的郎中,这一片您们能请来的郎中我都认得,有几个是我的徒弟,余下的几个平常也都在一块儿切磋过医道,并不比袁某高明。您们就省下请郎中的钱,等尊翁醒过来后,有啥好吃的尽着钱给他买些,让他再享几天阳间的福,其余的,说不好听一点,该准备后事就得准备了。”

郎中那天中午没在李家吃饭,曹氏送他出门时也忘了自己是做过饭的,礼让都没礼让。郎中走后,曹氏掉了魂似地往灶屋走,一跨进门槛才想起满锅的面条还在那儿晾着,回头跑门外喊郎中回来时,郎中已走远了。

这天晌午李家谁都没心思吃饭,曹氏把盛好的饭放凉,倒锅里热热盛出来还是放凉,小灵杰端起碗勉勉强强吃了半碗凉面条,那哥儿四个不知在那儿捞了外快,曹氏问他们吃没吃饭时四个人几乎是腆着肚子异口同声地说早饱了。曹氏也没心情追究这四位说得是真是假,到堂屋去问丈夫,胡胡李也说吃不下去,老太太就更不用说了,曹氏一进灶屋就预先打了招呼:

“别盛我的饭,我这会儿不饥。”

曹氏搬了个凳子坐在丈夫身边,小灵杰上半晌没少跑道儿,这会累得躺在爷爷和老爹的脚这头睡着了,老太太依然坐在当院晒暖,时不时拿手帕遮住阳光往阴暗的屋门口瞅一眼。那哥儿四个回来后没人理他们,凑一块叽喳了一会儿后,四个人开始满院子撵老母鸡,撵得院里老母鸡转着圈扑楞膀子,地上的尘灰扬起来弄得人睁不开眼。曹氏后来实在看不过,隔窗斥喝了一声,哥儿四个于是没了动静,估计是悻悻地开溜了。

农历四月后晌的日头已很刺眼,隔着灰星的窗纸斜斜地照进屋里,仍然有一种很惨淡的明亮。胡胡李的整个身子都浸在阳光下,脸上更加苍白,他从晌午后就一直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直躺到晚上喝罢汤,曹氏让小灵杰出去找了个壮年人给他腿上绑了两块木板,喂了一剂袁郎中留下的汤药,最后在他膝盖上涂抹了一些止痛消肿的药膏,他才扶着墙壁,缓缓坐起来,示意自己要出去。

曹氏连忙让小灵杰到邻居家借了把靠背椅,搞了两条枕头垫在靠背上,然后把他小心翼翼地扶出来。胡胡李在靠背椅上坐定时,又折腾了一身臭汗,老太太吃了晚饭后就坐到了堂屋当门,胡胡李此刻就坐在她对面,小灵杰靠着他妈的肩膀挨墙角坐着,那哥儿四个跑了一天,回来就去睡了。胡胡李喉咙里咕咕噜噜地响了几声,张开口刚喊出一句“娘”,热泪就滚滚而下,把后半截话堵回肚里了。

老太太偏着头正听里屋几个孙子的鼾声,很不耐烦地转过身子,不高兴地数落儿子:

“啥?你说你哭个啥!都多大人啦?还跟小孩娃似的!你娘我说了,你爹要是死,那是他该死,人活着你能不让他死!

唉!你看你,你哭那门子呀哭?你爹熬到这份上也值啦!”

老太太活没说到头鼻子也有些发酸,曹氏怕她也哭了再惹得丈夫心里难受,忙不迭捅了小灵杰一下,小灵杰抬起头看见妈正朝奶奶努嘴。小家伙立马就明白了,跑过去靠到奶奶怀里,看看老太太已经泛潮的眼睛问:

“奶奶!奶奶!爷爷今年多大啦?”

老太太的感情闸门刚开了半扇,就又被小孙子堵上了,小灵杰的问题很让老太太犯难,想了好久也没想清楚,只得冲里屋看了看,说:

“你爷爷这个死老头子啥时也没给我提过他的岁数,等你爷爷活过来后你问他去,不过我今年打罢春都七十四了,他肯定比我大,至少也得过七十五了。”

老太太说完后忽然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一摺一摺地堆成一团,小灵杰看着觉得很不好看,老太太笑完后叹了口气,拿拐棍点着地上的青砖,点得“笃笃”地响,她是想引起胡胡李的注意:

“儿啊!你爹真该知足了、那时间你爹俺俩谁敢想眼下这福份呀!儿孙绕膝。不敢想呐!我们俩这身糟骨头还翻过七十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人活过七十就是上寿,你爹都黄土埋脖的人了,指不定那天一口气上不来就走了,这事不少吧!人家儿子都像你,生前只要尽了孝,人不知神知,你就埋殡时候一滴泪不下我也不埋怨你。”

胡胡李这回没哭,接着娘的话茬说下去了:

“娘!儿是想着,俺爹您们俩把我从城里接回来也这么多年了,您们二老受了不少拖累,还一天福没享过呀!娘!没有俺爹您们俩我咋会有今天,我一想到这儿心里就不好受,就憋得慌呀!娘!”

当晚李家一直点着油灯说到半夜,曹氏、胡胡李、老太太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闲扯着没边没涯的旧事,就是不提老头万一殁了后事咋个操办。老太太年纪大了,脑袋瓜不怎么活便,偶而灵光一闪想问一下给胡胡李夫妇一岔话头,就又忘干净了。

第二天天快亮老头儿才醒过来,那时胡胡李刚睡下不久,眼都没合上呢,便听见睡在旁边的爹叫着要水喝。老头儿的声音很小,胡胡李听了好几遍才听清,他自己又动弹不了,只得把小灵杰叫醒,让他去灶屋给爷爷倒了半碗凉水,小家伙又睡眼惺松地喂爷爷喝了些水,曹氏在那边儿听见响动就过来了。

胡胡李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看见爹的额头十分明亮,而且还很饱满,油乎乎地像刚出笼的热包子,眼睛也比害病以前明亮很多。胡胡李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谁一辈子吃多少饭是一定的,害了陡病的也会回光返照,把他在阳间的饭吃完才放心地走,心陡然间沉了下去。他回头看了曹氏一眼,曹氏也正在看他,从眼神碰撞的一刹那工夫,胡胡李知道曹氏也想到了这一点。

老头喝完水后便来了精神,靠着被子不安份地乱动,而且还一个劲地嚷着说饿,想吃碗鸡蛋浇的捞面条。曹氏束上围裙到灶屋忙活去了。胡胡李和爹并排躺着,小灵杰精神头好,见缝插针地挤到老爹和爷爷中间,嘿嘿地冲爷爷直乐,他还以为爷爷是好过来了呢!小家伙笑着还在心里咒那个袁郎中,还忙着准备后事呢?哼!除了会吓人,你还治过几个阎王爷下过勾魂帖的呢!怕是你就是帮阎王爷下勾魂帖的小鬼,不该死的也给你治死了。

曹氏一会儿就把鸡蛋拌捞面条端上来了,老头接连吃了两大碗,还都是垒尖儿的,仍不说饱,胡胡李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怕他早把阳间的饭吃完早走,便不让曹氏再给他往屋里端,老头也不再说要吃,很满足地抹了抹嘴。打了几个饱嗝,一点得病的样子都没了。

天亮时老头还下床上了趟厕所,小灵杰扶他都不让。最终小灵杰也没扶成,上完厕所回来后老头眯着眼一劲看窗纸上投进来的阳光。胡胡李叫他“爹”他也不答应。

到了后响老头话忽然多了,絮絮地说他年轻时候的事儿,还提起胡胡李的亲爹亲娘,那会儿待人咋好咋好,说他昨晚上见着胡胡李他亲爹娘了,他们两个笑味味地感谢他,并说等他搬过去后他们就住一块儿。老头说这些话时像是和边上一个看不见的人聊天。小灵杰奇怪自己的亲爷亲奶奶死得坟头都快找不到了,爷爷咋还会昨晚上见着了。小家伙忽然就打了个冷颤,爷爷怕是真不中了,满口糊里糊涂的鬼话连篇。

他侧过去头看看老爹,老爹又在无声地流泪。胡胡李是听爹一说起自己的亲爹妈,由不得往事又千头万绪地涌到了心口,再想想连收养自己的四叔也要殁了,怎会不心酸落泪。

老头这一天到傍晚嘴里一直不停地吃东西,曹氏也不停歇地在灶屋忙活,到晚上喝罢汤时,老头又吃了一碗肉丝面,满嘴油光光地,嘬了几个牙花子后,老头忽然郑重其事地对胡胡李说:

“儿啊!爹该走了,你亲爹妈刚才跟我说房子已给我弄妥当了,催着我赶快过去。”

胡胡李晓得这会儿说啥都没用,只从鼻孔里嗯了两声,其他的力气都用到往肚里憋眼泪了。等曹氏把婆婆和几个孩子都唤到床边时,胡胡李已经帮爹把随身衣裳穿好了。农村人都知道防后,家里有老人的后辈大都很早就准备好装柩衣裳,老人也并不忌讳这个。后辈把衣裳弄好后还得让老人试试,看合适不合适,中意不中意。有些老人甚至还让后辈早早合好大棉袄,然后穿着全副行头躺进去先体味体味。胡胡李他爹的衣裳是老人还没收养胡胡李时候就买好的,那会儿老两口商量好的,把东西都置办得一妥两当,然后合眼后就不顾其他的。

老头穿上衣裳后很讲究地把衣角抻了抻,又在床上转过身让胡胡李把衣领给他弄好,别露出里边的衬衣。胡胡李依言整好后,老头很舒服地躺下去,闭上眼睛像是累了要歇,胡胡李怕他躺下后一合眼就走,连忙叫“爹”,老头被叫醒后很不耐烦,翻着眼珠子瞅了儿子好几眼,方才慢慢悠悠地说:

“儿啊!你这不是催爹早走嘛!不过也好!早晚都一样。小灵杰,你过来!”

小灵杰此刻就缩在曹氏身后,他自从听出来爷爷说的是满篇鬼话后就从床上溜下去了,不敢再往前靠,倒不是害怕,他说不清楚是咋样儿的一种心理,反正就是不愿过去。爷爷叫他时他还想往后缩,被曹氏推到前边去了。

老头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在小家伙的头上摸了几把,小灵杰感觉到爷爷的手心热乎乎、潮哄哄的,抚摸着很不舒服。

老头缩回手后蓦地长叹了一声,说:

“李家满门以后就靠你了!唉!李家列祖列宗在上,难道就不能保佑李家……。”

老头说到这儿忽然如遭雷击一般颤抖了一下,头一歪,再无声息。胡胡李把爹的头扳过来看时,见爹的嘴角已经歪到一边去了,额头仍旧发亮而饱满。胡胡李连唤了几声“爹”,老头动也不动,他不死心地晃一晃爹的身体,已经软绵绵地像是没了骨头,随他咋晃爹的身体就咋摇。胡胡李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跪到爹面前,可怎么也爬不起来,边上的几位都呆若木鸡般站着,谁也没想到帮他。胡胡李像是骤然间万丈高楼失了脚,扬子江中翻了船,通体冰凉,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任泪珠滑过脸颊,心有不甘地颤抖着又大叫了一声“爹!”。

邻居们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老头从胡胡李怀里扯出来蒙上被单放到堂屋当门的竹床上时,老头浑身上下差不多已经冰凉了,直挺挺硬梆梆的像一根糟木头,胡胡李到此时犹自没有死心,大叫着说他爹心口还暖和着,还有一口气,哭着说着就从里屋连滚带爬地往外追。几个棒小伙子生拖硬拽才又把他放倒在床上。他还是手足乱踢乱蹬,没办法,那几位只好找了根结实绳子把他的手足绑到了床腿上。

按照死者入土为安的风俗,丧礼订在第二天进行,这是半夜里胡胡李神智清醒之后说的。因为是老李家唯一的后人,老头埋殡的花费又全得他出,所以左邻右舍地坐了一群守着床等他一句话。胡胡李神智清醒后首先是痛哭失声,大家伙儿明白他已经没大问题,于是把绳子给他松开,扶他坐在靠被椅上,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完后胡胡李哑着嗓子冲旁边坐着的几位长辈说话:

“老刘叔,张大爷,我爹的后事您们二位就照护着办吧!

花多少银子我应着!”

大家伙儿就全等他一句话,要么你自己撑头,要么大家伙儿撑头你出钱。不管咋办只要你撂句话,办事有大家伙儿在呢!

老刘叔和张大爷本来就是老头平时最相好的老伙计,猫墙根下晒暖仨人老坐一块,这一点谁都晓得。两位老人家住得离李家还真不算近,都是听说老伙计殁了跑来尽最后一点心意的。两位听胡胡李把话说到了这份了,当下毫不迟疑,一齐劝慰胡胡李:

“大侄子,你也别太上心了,人老了总有一死,你爹又不是活着时你没尽孝道,塌了亏歉。老少爷们儿都眼睁得圆溜溜地看着呢!谁不给你竖大拇指,你也够累的,先放心歇着,你爹的事儿有我们两个呢!”

两老头儿办这种白喜事不是一两回了,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切安置得一妥两当。先派出去几个棒小伙子跑远路给亲戚报丧,当然都需要去哪儿是老太太说的。然后找一个较精明强干的中年人出去请吹鼓手,其余买树的,请木匠的,找阴阳先生的,找厨子的,租锅碗瓢勺的都一一先后出动,一切都有条不紊。两老头到外头把人都支派走后,回来给胡胡李汇报。一五一十把事儿说完后,胡胡李一口咬定少一样儿。俩老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仔细想想不少啊!按李家的家底这些弄齐后就差不多是一个烂摊子了,俩老头当着胡胡李的面掰着指头又数了一遍,确实一个不缺,李贾村除了邓家这样的丧事操办得已经是够水平的了。胡胡李这下不再卖关子,一字一顿把他想要的说了出来:

“缺一个过路灵棚!”

俩老头当时就惊呼出声了:

“大侄子,你还想闹个过路灵棚?依我们看,到这份上,你爹九泉之下也就高兴得直打滚了,大侄子,现下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时候,你孝顺你爹老少爷儿们都晓得。可也不能……,你爹要是活着他也不会让你这样干的。”

两人越说看胡胡李的脸色越黄,赶快转了个话题,把躺在灵床上的老头子请出来说话了!

胡胡李叹了口气,还是不改初衷:

“老刘叔!张大爷!您们二位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您们二位老人家也清楚,没有我爹,那儿有我的今天,说不定大侄子现在尸骨都给那条野狗叼走了。老刘叔!张大爷!大侄子的命就是我爹给我的,我现在为他破费一点都不行吗?要不!我后半辈子活不舒坦呐!”

俩老头叹口气点点头表示理解,胡胡李的话说得入情入理,实实在在,谁都没法说他的不对。俩老头点完头后只得跑院里又找了个人去请过路灵棚。

第二天埋殡的时候李贾村真是盛况空前,再说胡胡李终究不是老头的亲生骨肉,这年头亲生儿子都有把老爹老妈扔旷野地里不管不问的,一个过继的儿子能像胡胡李那样,也算是老头儿上辈子修的福气了。上半晌时候李家沾亲带故的七亲八戚差不多都到齐了,胡胡李没法出来迎接,就坐在里屋床上,接人的事是由老刘头负责的,当然李贾村那天凡是没有啥要紧事儿的全都戳在李家门口看热闹。李家老头也算高寿了,农人们称这个叫“喜丧”,就是说老人活这么大岁数,真要死了后辈人也不该痛苦流涕,洒一些泪水对老人表示一下依依不舍就行,所以如堵的观者中倒没有几个看着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大家脸上都挂着微笑,对每一个衣饰鲜明来到李贾的亲戚们评头品足,有心眼比较多的媒婆媒公也别有用心地挤在人堆里,竖着耳朵听大姑娘小媳妇对丧家的看法,说不定那个大姑娘对丧家里的那位小伙子抛个媚眼被她(他)逮着,两三年后这两位“有情人”成了眷属后回忆当初就会把第一面的相互钟情扯到李老头这场丧礼上。

晌午,李家待了十几桌的客,都是左邻右舍来帮忙的,气氛比胡胡李娶媳妇似乎还要热闹一些。胡胡李躺在里屋床上,一翻身就能看到老爹在灵床上被薄被蒙得曲线凸现的躯体,听着院里的嘈杂和门口吹鼓手制造的喧闹,胡胡李感到自己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和沧桑。他不敢想象昨天晚上还活得挺好的老爹今儿晚上就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李家的坟地里,他甚至突发奇想奇怪人咋还会死,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违背常理,都很不可思议。他开始怀疑人到底是啥东西,人咋会能从刚出生时那么小慢慢长到老死,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感到人活着很悲哀,人都是为死去而活着的,活一辈子不管是活得猪狗不如还是贵为皇帝,都得死,死后都是装到棺材里埋地下,也许有许许多多后来的人刨地时能不期然刨到一块他的骨头,但极有可能他们会把这块骨头当成一条野狗或者猪牛羊驴骡的骨头漫不经心地扔掉,即便他们能看出是块人骨,也不可能会想到这块人骨的所有者活着时有多少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有多么雍容华贵,灸手可热。

胡胡李的思绪就在此刻被打断,小灵杰给他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丸子汤。这种用豆腐、青菜和碎肉炸成的丸子是白喜事上不可缺的路数。胡胡李喝完丸子汤后便听见外边吹鼓手的乐音由高亢而转为凄厉。他晓得老爹就要动身回他的永久归宿去了,他骤然由此想到了百年以后的自己,也会这么直挺挺躺在床上等着自己的儿子在鼓乐喧天中把自己抬出去埋到地下任蛆虫啮咬,一霎那间他觉得有一股死亡的气息被他嗅到了鼻子里。他想起了农人们谈到幽冥鬼府时常说的望乡台,说是人死后成鬼,鬼到阴间报到时还有一长段路要走,望乡台就在这条路的尽头,过了望乡台就是鬼门关。没有进鬼门关的魂魄可以到望乡台上对尘世再看最后一眼,望乡台上有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彼时家里的一切。胡胡李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似乎看到老爹此刻就被小鬼押着站在望乡台上,泪流满面地注视着他和这个家,这里有他惨淡经营了一辈子的家呀!有他的媳妇,有他的儿子,儿媳和一群天真活泼的孙子,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的感觉,家的气味……。

胡胡李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忽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因为那一刻他特别怕死,他怕自己会在以后的时间里耐不住等死的恐惧而去主动找死。他怕自己有一天也站在望乡台上泪流满面,他怕,他怕得简直觉得,没有勇气去活下边的年月,像早前等待天兵过来一样,他相信那样的日子再让他过上半月,他一定会发疯,而那总共才仅仅多长时间呀!等死却得等上几十年,让他怎么去等!

胡胡李想大声叫喊,就在此刻几个小伙子过来把他搀出去了,让他“跪”在堂屋门口的地板上,其实不是跪,应该是坐,他隔着门槛看见屋里的人乱插花一样地动,低声嘀咕着摆弄他爹的尸首,他茫然回头,一口漆着紫红色油漆的棺材揭了棺盖张着血盆大口躺在当院,恍惚间他看见了棺材“嘴”里的白牙,一排排长而尖利,泛着寒光,他听到了棺材为即将吞噬掉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而发出的得意狞笑,他又嗅到了“类似”于油漆味的刺鼻的死亡气息,他想大气叫喊,他不知道该喊谁,茫然四顾,每一个都像水里的鱼,很轻盈地来回游动,但是没有人理他,他特别害怕,渐渐,他觉得自己也快死了,死亡像一个核桃大小的软软的小圆球,从他的肚里一点一点向上拱,他觉出自己身上正在“咝咝”地向外冒热气,他好像有了另一个自己,像昨天晚上热气从他老爹身上一点点逃跑到最后只逃得剩下心脏那一块微微温热一样。然而他的另一个自己从这个自己的身上摸过去时,这个自己觉出另一个自己的手掌潮湿而且冰凉,软软的像一条死蛇。他的心口凉了,死亡已然堵住了喉咙眼,他不敢出声,他下意识地认为如果一开口出声,死亡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把他送到通往鬼门关的那条路上。他努力地把吃奶的劲儿都用来闭紧嘴,他甚至已经感觉出上牙咬穿了下嘴唇,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被欺骗了,死亡远比他想象的聪明得多,他绕过了喉咙从后脑慢慢但却有力地爬了上来。他抑制不住死亡强有力的侵袭,他在朦胧中看到死亡爬到了头顶,在他根根竖起的头发梢上蹦跳着冷笑。他最后听到自己发出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天地间一片混沌……。

小灵杰那天可真是累,院里忙着的人谁有个缺东少西就叫一声让他去拿,拿了这个拿那个,拿完这个人的拿那个人的,一直跑到几个人把他老爹从屋里搀到院里,他才被老刘爷爷叫住。老刘爷爷让他跪到他爹身边照看着。此时一群人已经开始抬着爷爷的尸身往外走,他被一种说不出的心理驱使一眼不眨地看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爷爷放到棺材里,盖还没合上,他就听见老爹“咕嗵”一声摔到地上了。站在棺材旁边打下手的几位立刻跑过来把老爹扶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其他的人仍旧各自忙各自的,出殡也照常进行。

爷爷的坟地挨着亲爷爷和亲奶奶的坟,相隔不远,一字排开。那天出殡时候日头都快落了,老刘爷爷说殡人宜晚不宜早,再说孝子还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到最终老爹还是没能亲自把爷爷送到坟地里。小灵杰和哥哥弟弟跪在他妈屁股后头哭得声嘶力竭,天昏地暗。足足有一两个时辰,老爹还是没醒,小灵杰听到背后本来振耳欲聋的哭声渐弱渐弱到最后成了低低的私语,他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不知从那儿来的亲戚正用孝布挡住眼前头挨着头聊得起劲。日头偏西时老刘爷爷和张爷爷决定不再往后等,该起灵了,再晚怕要摸黑往家赶。亲戚们又不能住下,还得急急慌忙地回家。

老刘爷爷很沉稳地叫了一声“起灵喽”,吹鼓手骤然用喇叭吹出一个尖细而又高亢的音符,然后唢呐、笙、挂板,二胡一齐呜呜咽咽地加了进来,跪着的人群里哭声也倏地高了上去,抬棺材的几个小伙子也系了搭膊,把抬架扛上了肩膀。

抬棺材的走在最前面,管事的就拿着鞭炮追在他们后边放,吹鼓手一律昂首挺胸夹在抬棺材的两边,哭的人一步一步地跟在棺材后头。围观的人走在最后,当然也有提前跑到坟地里在那儿等着看的。

后面的情节小灵杰记不清了,一天的劳累和那么长时间的号陶大哭,哭得他搞不清楚自己的哭声到底有几分是表示对爷爷的哀悼。到坟地后就没了他的事儿,抬棺材的把棺材往墓坑里一放,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填土的扬起铁锹便开始埋。

小灵杰似乎看到老妈正在戴孝的人堆里低着头痛哭,忽然就冲到墓坑前头了,一个拿铁锹的差点没扬她一头黄土。两个妇女斜刺里冲出去想把老妈揪回来,互相撕扯了很久,后来也不晓得怎么样儿了。

埋完爷爷后有好几天小灵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点啥,从外边回来一进门习惯性地就想叫爷爷,有好几次都叫出来了,爷爷没有搭理他,他才想起爷爷已经躺到村后地里去了。

这时候,也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感到阵阵心酸,他才会想起爷爷的去世某种意义上意味着这个家不再完整。因为从他知道“家”这个字的含义时,爷爷就是这个家的一个固定的组成部分。然而这种酸楚的感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一小会儿工夫就会过去。在这一点上小灵杰很担心老爹,老爹自埋完爷爷后整个像痴呆了似的,啥事也不干,就只枯坐着出神,有时候也动一下,但那也是由压抑的哭泣引起的颤抖。老爹的腿伤折磨了他一两个月,那一两个月根本就没法下地,连上厕所都得让人扶着搀着。扶老爹上厕所是老大的事儿,小灵杰的任务是隔几天跑到袁郎中家里去给老爹抓一次药,这种事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好在袁郎中家离李贾庄并不远,一来一回花不了一个时辰,所以也不怎么累。

小灵杰最后一次给老爹拿药时候遇见了一件怪事。他那天是吃罢晌午饭去的,走到往袁郎中家那条路拐口的时候,前面忽然吹吹打打着过来一群人,大人小孩都有,还有三四辆轿子,小灵杰感到很迷惑不解,这群人干啥的,五黄绿月天抬着轿子满地乱跑?不会是办喜事,农村办喜事的吉期都定在大年三十前后几天,也不会是办丧事,办丧事的话应该有一帮孝子贤孙号啕大哭着跟在棺材后面。小灵杰咋想也想不出还是啥大事值得动这么大场面,就是办喜事娶个媳妇能抬一辆轿子在这地块儿就算是光耀门楣,蓬荜生辉了。

说话间队伍已到面前,吹鼓手似乎是请了两家的,轿子这边一家,轿子那边一家,边往前走边卖力地吹打,好像是要在技艺上比个高低上下。两个掌喇叭的都憋成了猪肝脸,其余的也是满脸油汗,队伍走得并不快,抬轿的几位小伙子看着都精神头倍儿足,就是走两步停一次,闭目养一会儿神再走。轿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微风吹动轿帘使小灵杰隐隐看见第一个轿子里坐的是个年轻人,手里捧着个红色的不知是啥。

围观的大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有几个甚至还低着头,瞅着脚尖往前走。小孩子们就不一样了,大呼小叫,东奔西跑,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家伙儿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跑在轿子前面,跑一段便回过头站路边等着,等轿子快赶上他们时再跑,再等。

小灵杰看得出神,呆在路边啥都忘了,就想着这是干啥的,这个场面好像他在那一次梦里见过,不过自己不是在这群人里,而是等在爹妈的坟头前边。看着这样的一群人向自己缓缓走过来,自己心里还很难受的样子。想到此处小灵杰哑然失笑,自己怎么可能会做梦梦见这样一种场景?而且自己还是其中一个好像很重要的角色?跑在队伍前头的几个小孩子此刻正引着头蹦跳着向落在后边跟着轿子走的小朋友招手。其中有一个听见了小灵杰傻傻的笑声,那小孩估计和小灵杰一般大小,因为小灵杰看着他的个头不比自己低多少。同龄人中小灵杰算是高个儿,至少在李贾村是这样,小家伙扭头看了小灵杰一眼,那眼神像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向别人炫耀糖葫芦好吃时的神态,当然翘起的嘴角和歪着的脑袋里还隐藏着不少鄙夷不屑的成份。小灵杰看到两条鼻涕像灰虫一样悄悄地爬上他翘起的嘴角然后又被他“出溜”一声吸了回去,小灵杰被好奇心驱使趁小家伙吸溜鼻涕的当儿和他搭上了话:

“小哥儿,你们这是干啥的?”

小家伙一听惊奇得嘴都合不上了,露出一嘴残缺不全的牙齿和血红的舌头,眼睛都快瞪得掉地上了。半晌,小家伙如梦方醒,把很夸张地伸出老长的舌头缩回嘴里,左手的袖子扬起很适时地将又偷偷溜出来的两筒鼻涕擦拭得涓滴不剩,小家伙可能是习惯性动作,鼻涕擦完后又伸出舌头在上嘴唇那块儿舐了舐,有滋有味地咂巴了咂巴嘴,才对小灵杰说: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噢!我知道了,你不是俺们村的,其实……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他们是干啥,好像是一个老公要把小鸡鸡给埋了。”

小家伙对自己的回答好像很不满意,也许他是觉得最后一句话说得太粗俗不堪而有些羞愧,话说完后脸一红一溜烟地跑了。

小灵杰当然知道“小鸡儿”是啥,就是那次在鬼地时候胀得难受的玩意儿。可是老公是啥东西他就搞不清了。老公为啥要把小鸡儿埋了更让他如坠五里云雾,他的小鸡儿难道没长在身上而是放在身上吗?不太可能,要么他就是把别人长在身上的小鸡儿割下来了。可是……可是这是犯王法的,他咋会敢这么明目张胆,小灵杰抬头看看日头还高,想想老爹的伤势也大好了,药是第二天才用的,犯不着这么急匆匆的。

于是索性打定了主意要跟上去看看。

那群人是向一块坟地里走的,小灵杰跟了很久才发现,因为前面就是一片杂草丛生、坟丘累累的荒地,虽然浓郁的葱绿遮挡了一些萧索凄凉而代之以牵强的生机,但终究让人看着不太舒服。坟地正中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露出脑袋似乎是在翘首向这边张望,进坟茔地的小路口有一个小伙子脸色庄重地看着人群过来的方向,他应该是迎接的。

一路上,小灵杰已和那个告诉他“一个老公要埋小鸡儿”消息的小家伙混得厮熟。那个小家伙才五岁,长了个傻高的个子,要不看那两简鼻涕和脸上的黑道道,应该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小孩儿。小家伙告诉小灵杰说他还没起大名,家里人都叫他小赖,其实他一点都不赖,要不刚才说了个鸡儿都羞得那样儿。小家伙看着确实不是那种顺着木掀板往下流——坏得铲都铲不起的小孩儿。小灵杰和他搭上话还是他先打招呼的,打完招呼后就跟小灵杰解释他虽然叫小赖,但并不是坏小孩儿。小灵杰当然相信,着实吹捧了他一番。说他的几个弟弟比你都大,还是赖得让人摸不着门眼儿。小家伙一听这话高兴得又接连用袖子撸了两三次鼻涕,等到坟地时一来二去两人就互相邀请着到各自家串门了。

吹鼓手走到路口时停了下来,挺胸凸肚卖力玩命地吹打,喧闹声中第一辆轿子稍稍靠前了一点儿,负责迎接的年轻人把头伸到第一辆轿子的轿帘里,嘀滴咕咕好大一阵子,小灵杰站得稍远了一点,只看见那个人在轿子里打着手势弄得轿帘一颤一颤,没听清楚说些什么,然后年轻人又回到路边,把手一挥,三辆轿子鱼贯沿着小路向前去了。吹鼓手不再吹打,掂着家伙和跟上来的人群一起往前走。

小路上显然刚被人平整过,新鲜的黄土还泛着泥土气息,松软松软的像刚出笼的热馒头,踩上去舒舒服服的,小灵杰和小赖夹在第一辆轿子和第二辆之间步履维艰地向前走,轿子走得很慢,几乎还赶不上蜗牛爬,轿夫迈着女人才走的小碎步一点一点往前挪,走过去留下的脚印均匀整齐,一个摞一个像排得整整齐齐的牙齿。俩小家伙都在肚里咒该死的轿夫,小赖更是急得引颈伸头,一个劲地往前看还离那几个人站的地方有多远。

小灵杰瞅准机会趁两个人前心贴住轿夫的后心半步也没法往前挪的空儿小声地问小赖:

“哎!小赖,老公是啥东西?”

小赖这次倒没讥笑他井底之蛙,见识短浅,他正侧着头往前看,连头都没回:

“老公就是太监呗!喂!那不,那个就是俺们村的李老公,就是他今儿个要埋……埋……”

小灵杰还没来得及把“老公就是太监”的回答往深里考虑一下,小赖就把他拉过去看他们村的李老公了。

此时离那几个人已不远,也就七八步路的样子,只是一个轿子竖在小灵杰面前,再往边上挤他就得上坟头上去。所以他站在原地前面除了红红的轿子外,他啥也看不见。小赖把他拉到轿子那边,俩人一齐把腰弯下去,用力地向轿子一侧探出头,小灵杰果然看见李老公了。

前面一堆乱坟中豁然开出一片空地。平平整整,垫着新鲜黄土,大约有一处院子那么大,在两个紧挨着的坟头前,摆着一条香案,像李贾村土地庙里那种,擦拭得干干净净,供案上摆的是农村里上供常用的几类食品,比较惹眼的是有一个托盘里放着几只黄澄澄的梨子,供桌前垂手站着几个人,三四个是农村人的打扮装束,衣裳和垂着的双手上似乎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黄泥巴。小赖指给小灵杰看的那位在几个乡巴佬中间显得极与众不同,其实即便小赖不给他指出来,小灵杰也能一眼认出那个是李老公,因为那个人即使一个人站出来,不管站到啥地方,看着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小灵杰看到李老公的第一眼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怪怪的让他冲动着想走过去和他打个招呼攀个交情,那感觉好像是很小时候丢失了一件很好玩的玩具,遍地找都找不着,等记忆中快把那件东西的影子抹去时,忽然有一天意外地发现它好好地躺在某个地方,惊喜中有几分惶惑和怀疑。不知道为什么,小灵杰从看到李老公的第一眼起脑海中便映出些模模糊糊、片片断断的影像,他那个不知是梦还是幻觉的镜头中他就是这么着站在坟地中间,他已经记不起在那个镜头中自己的心理活动,好像是找回一件失落很久的东西之后的大喜和失去某种东西之间的大悲一起在心头纠缠冲击。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小灵杰搞不明白,他苦苦思索自己为啥对李老公会产生似曾相识和一见如故的感觉。

李老公站在桌案前面,垂着头,两只手恭恭敬敬地搭在上衣下摆上,他那件上衣不太大,是暗青色的,罩在一件像长袍一样但却比长袍短比一般上衣要长的灰色上衣外面,他穿的裤子是黑色的,脚上是同样黑色的一双农村人常穿的老头鞋,头上还戴着个瓜皮小帽,李老公此刻正低着头,露出瓜皮帽顶上绊着的一块羊奶色的白玉,晶莹剔透,湿润柔滑。

这身打扮若深更半夜一个人站在荒坟野草中间,怕不要把胆子稍小点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就是大白天站在人堆里面,光天化日,朗朗青天之下都冒着森森鬼气。灰色和黑色无形中给人一种凄凉、阴森、死气沉沉和腌脏的感觉,然而腌脏的意味在李老公身上却半分也找不出来,暗色调的衣饰衬着他微微佝偻的腰身和细瘦的身形,让人想起衰朽残破的枯树败木,想起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的小茅草屋。

小灵杰心中不免又有些凄惶,呆呆地被小赖拉着跑到人圈里面,那三乘轿子此时也在空地外停住,轿帘掀开,第一辆轿子里下来的是个年轻人,衣饰华丽,温文儒雅。年轻人手里托了一个红瓷托盘,托盘里是一个农村装面用的木升,不过个头要小几号。第二辆轿子里下来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儿,三绺长胡子飘在胸前,很有点仙风道骨。老头打扮的像个退休的大官,小赖告诉小灵杰说那是他们村的老族长,很厉害的一个人物。第三辆轿子轿帘一掀,先伸出一只长满黑毛、毛茸茸、脏兮兮的胳膊,胳膊足有小灵杰的大腿粗细,这位先声夺人,吓了小灵杰一大跳。这会小灵杰才明白为啥第三辆轿子的轿车走那么慢,还出了满脸的大汗,敢情轿子里坐的是个重量级的,只那条胳膊从肩膀上卸下来,小灵杰估计都得和周铁蛋全身的份量差不多。果不其然,那位比小灵杰预想得还要胖,大胖子满脸肉都不像是他自己的肉了,而像是在别人身上长好之后,被他割下来安自己脸上了,结果没选好地方,选着了对方的屁股,所以大胖子的脸倒不像脸,而像脱下裤子露出来的屁股,又白又大又胖,眼睛很小,合开之间却极有神,一眼瞄住你让你凛凛然浑身起鸡皮疙瘩。塌鼻子也像是硬安上去的,鼻孔里伸出两撮黑色的长长的鼻毛儿,和嘴唇上面的髭须混在一起,像没擦干净的两筒黑鼻涕干在了上面,招风耳朵随着脑袋一晃也忽闪忽闪地晃,似乎和小猪娃的耳朵大小差不多,嘴被一片密杂杂、硬实实的胡须遮掩着,胡子不长,还是连鬓的,黑黑的纠结在一块。再往下看,大胖子上身穿的是短袖湖绿色的绸衣,在阳光下披着翠波,一闪一闪,下身是玄色灯笼裤,脚上蹬着双薄底快靴,裤角束在一块塞在靴腰里,一身的短袖衣裳有一排密密的扣,大胖子却没系它,只是用两个衣角在肚脐上挽了个蝴蝶结,衣裳敞开的部分露出黑乎乎的胸毛。胸前的两大块肉半遮半掩,胀得衬衫鼓鼓的,像倒扣着两个小面盆。大胖子咋看咋不像正派人,小灵杰怀疑他要么是个杀猪的屠户,要么是个谋财害命的强盗,要不这位的那双眼睛不会露出那么凶巴巴的光,看人仿佛是看着血淋淋地挣扎呻吟着的猎物,映得眼珠子都血红血红。胖子下了轿后并不往前走,先站在原地前后左右扫视了一圈,两只胳膊合抱在胸前,年轻人和老族长却也不往前走,一齐走向胖子向他拱手让他先行,胖子也不谦让,真的就一个人走在前面,小灵杰看到胖子踩出的脚印像他踩在深雪里一样,有一寸多深,等这三个人从他面前走过去时,小灵杰悄悄地问小赖,那胖子是啥大人物,竟然这么不可一世。小赖搔了搔头也答不出个所以然,脸都快憋红了,最后终于含糊其辞地说可能就是这个胖子把李老公的小鸡给割去了,今儿个要还给他,因为李老公怕他不还小鸡儿,所以才对他这么恭敬。小赖说到这儿口齿才算伶俐了些,说那胖子不是本地人,是从皇上那儿来的,其余的人都是他们村的,李老公老家也是他们村的,只是现在成了老公,在皇上家里当官儿,那两个新添过土的坟里埋的就是李老公的爹妈,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小灵杰噢噢答应着连连点头,心里更是觉得云山雾罩,扑朔迷离。这个胖子是不是大强盗了,割了别人的小鸡儿还得让人说好话陪好脸才给。真是没有王法,李老公也是个笨蛋,回到自己老家了还这么熊包,还是在皇上家里当官儿的人呢!一点威风都没有。

小灵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向李老公看了一眼,李老公已跪在香案前头了,只是没有抬头,腰佝偻得更为厉害,简直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小灵杰油然又对他产生了一种可憎和可怜参半的复杂感情,……。那个端红盘的年轻人正跪在李老公后面,他两边跪着的是那几个开始陪李老公等在坟地里的人,胖子仍旧抱着膀子,气定神闲地眯缝着眼站在香案一侧冷眼旁观。老族长站在香案前靠近李老公的地方,一只手托着副没有镜腿的石头镜,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拿着一张发黄的纸片,纸片有书本大小,估计保存的时候不会太短,纸都成黄灰色了。

老族长拿着纸片连清了几次嗓子,小灵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干瘪的嘴、希望能听见他那张纸片上是啥内容,那知老族长嘴刚一张,小灵杰身后“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和高亢沉闷尖细粗犷的各种乐器声便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吓得他一阵哆嗦。回头看时,放鞭炮的一个农人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火药味扑鼻而来,飞扬的炮灰有的都扑到他衣领子里去了,迷眼的烟雾中几个小家伙的身影时隐时现,鞭炮就在他们头上炸响他们也不怕,小灵杰看见那群拾哑炮的小孩中似乎有小赖的影子,转身一看,果然,身边已不见人了。吹鼓手在平地上站不下,躲到了坟堆里面,摇头晃脑地吹打。坟地里的气氛顿时平添许多热闹。

老族长手里的纸片没写多少字。小灵杰还没打定主意是不是转到他身后去听时老族长已闭了嘴,此时香案前燃着了一大堆黄裱纸,火头很大,纸灰飞扬。老族长念完后将纸片冲围观的人群扬了扬,然后又冲坟堆那边的吹鼓手示了一下意。等鞭炮声一停,老族长毅然决然将纸片投入了火堆中,吹打声戛然而止,天地间瞬时一片寂静,像是根本没有刚才那片刻的热火朝天,惊天动地。

纸片在火堆中跳跃了一下,瞬时成为一小块扭曲的纸灰,被不时腾起的火头冲击到了“趴”在地上的李老公眼前头。小灵杰已经挪到了香案这边,刚好站在老族长身后,李老公的一举一动尽收他眼底。

李老公身后的几个人已次第站起,包括那个衣饰华丽的年轻人。只有李老公仍然静静地跪着,小灵杰由刚过来到现在没听见李老公说半句话,也没看见他抬一次头,只看到他垂下头后露出的后颈和耳背肌肉松弛,颜色灰黑。小灵杰觉得像是他奶奶的皮肤,又老又皱又黑,年轻人站起来后走到李老公背后,似乎是想要把他搀起来,刚弯了一下腰又犹豫着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只趴在李老公耳朵旁边低低地说了一声:

“爹,天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