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觉得现在真的自由了。他看见自己躺在手术台上,一群医生护士在他身边忙碌着,一会儿用剪子,一会儿用刀。医生和护士的手上都沾满了血,那是他的血。原来他的血那么鲜艳,那么稠厚。他不喜欢看医生、护士们紧张的脸,他觉得他们太正经、太可笑了。他们要救我。但是他们能救我?他摇摇头,从窗口悄悄溜了出去。
公羊看见华丽、小母羊、大耳夫妇都焦急地坐在手术室门外。他们焦急的样子也显得十分可笑。华丽僵直地坐在那里,两手死死地抓住李嫂的手臂。她的脸变了,变得和读大学的时候一样,红润润,胖嘟嘟的。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嚼着馒头屑,可是却不咽下去。她的眼却老了,眼角皱纹密布,眼珠也是红的。她整个儿像在参加一场化装舞会。小母羊更好玩了,比以前更像个布娃娃了。她两手抓住自己的膝盖,两眼死盯着手术室的门。身子却一直抖着。她一定看见了躺在手术台上的他,脑袋被打开,用剪子用力一点点地割着,剥着,被挖成个空壳儿。要不,她的眼皮就不会那么抖动了。看她眼皮跳得多快啊!木偶的牵线人把机关装在小母羊的眼皮上了。李嫂傻子似地瞪大了眼,张大着嘴又不时地打着呵欠。她一定在想,公羊啊,你为什么躺到那里去?那有什么好玩的?你把我累死了!还是大耳像个男人。只有他把两眼紧紧地闭着,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他的心也许没在这里,飞到乡下去了。地不是要下乡吗?他早该去了。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看着这几张不死不活的脸,公羊觉得没劲。他绕着他们转了一圈,便向远处、高处飘去。他不再看见自己。他看见了天空,看见了太阳、月亮和星星。他不明白它们怎么能一齐挂在天上显得这么明丽。难道这里再也不分阴阳、昼夜了?多好看的颜色!天空是蓝的,太阳是红的,月亮是白的,星星是黄的。在太阳、月亮和星星之间,停泊着许多原始的、色彩鲜艳的大船。只只船上高耸桅杆。却没有帆。还有许多彩色的大马,没有毛,像唐三彩陶器。可是他们的蹄子却像有毛的马一样,正在撑着天空,并且不断地前后左右移动,好像急着出征。他问不知在哪里的他们:我该上哪一条船、乘哪一匹马呢?可是谁也没有回答他。太阳、月亮、星星、大船、马儿却无言地旋转起来,他也跟着旋转,转得他头晕眼花。他受不住了,高声叫道:停下!停下!太阳、星星、月亮、大船、大马便都不转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和死寂。
但是公羊还在太阳、月亮、星星、大船和马儿之间飘飞,想找一个落脚地。他找不到。不是找不到,是他停不下来。于是他又大声叫道:我停下,我要停下。突然,一双手拽住了他的两只脚,他停了下来,再也移不动了。他有了落脚处,就在半空悬着。他问抓住他双脚的手:你是谁?那手回答:公羊,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他顺下眼睛朝手的下面看,一双苍老的眼睛正对着他。他高兴地说:原来是你。你不是已经死了?那双老眼漾出了笑意,说:我怎么会死呢?我是到这里来了。到了这里就不会死了。他问:这里是哪里?眼睛说:这里就是这里。你来了就明白了。他说:这是真的?人到这里就不死了?眼睛说:这里哪还有什么人呢?他问:那么你是什么?我是什么?眼睛说:我是我,你是你。他指着周围的一切问:那么它们呢?不是太阳、月亮、星星、大船和大马吗?眼睛笑得更厉害了,它说那都是地上的人给它们起的名字。这里的一切都是没名的。像你是你,我是我,他们就是他们啊!
公羊欢快起来,他说:这里真好。我喜欢这里。你别拽住我的脚,让我飞,让我跑。我想到处看看呢。那手果然松开了他的脚,对他说:现在你还跑不远、飞不高,因为底下还有东西挂着你!公羊不信,使劲地蹬着双腿,扇着手臂,可是他却再也动弹不得了。他被直直地挂在半空,像汽球上垂下的布条。他想叫,嗓子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了。
公羊叔叔!公羊叔叔!他听得有人叫他,便转着头四处张望,他的头现在能三百六十度转动。但还是看不清什么人叫他,只觉得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在朝他移动。很久很久,他才凭感觉辨认出来,是那个可爱的男孩。他惊喜、他乡遇故知了。马上嗓子打了一声咕噜,他又说出话来。他问男孩:你怎么也来了?男孩说:我比你来的还早呢!他说,好,那咱俩就作个伴吧!这里的他们都不了解我。男孩说:不,我不和你作伴。我也不了解你。我只了解我妈妈。我想妈妈。你看,她正在哭着叫我回去。你妈妈也在哭着叫你吗?他说,我妈妈早死了。男孩说,你骗人!那不是,她正在哭着呢!他又将头转了三百六十度,果然看见了妈妈。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一片一缕。他向妈妈猛扑过去,可是她变成了几个人了……
醒了,醒了!公羊听得耳边有人说话。他想转过头看清他们,可是现在的头特别沉重,别说转三百六十度,连三十六度也转不到了。他问:你们是谁?别拦我。那些人问:你要到哪里呢?他说:彩色的王宫,彩色的船和马。
没有那些东西。你住在医院里。那些人说。
公羊吃力地抬动眼皮,果然映出一片白色和几张模模糊糊的面孔。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怎么又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