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一直卧床不起。她浑身瘫软,而且不时地痉挛。这两天,黄丹青、程思远、王友义、方宜静都来看过她。她要去看晓海。黄丹青他们商量说:等晓京和游云回来以后,就让她们见见吧!
这一天早上,卢文弟刚刚起身,一个小姑娘突然来了,一问,知道她是游云。游云和晓京是昨天晚上刚刚赶回滨海的。向南一见来的是游云,立即坐了起来。游云看见,连忙走到床边,叫了声“小向阿姨”,就泣不成声了。向南抱住她说:“别哭!晓京回来了吗?她们在外地的亲戚都来了吗?晓海回家了吗?”游云哭着说:“我们接到程伯伯的电报,就借了路费赶回来了。外地的亲戚一个也没来。文协的电报上写的是‘畏罪自杀’,谁还来?就是想来,也请不到假呀!我们碰上个好领导,才请到假的。”向南长叹一声说:“成了孤儿了!她们在家里吗?我去看看。”游云摇摇头说:“搬家了!”向南听了,马上急着问:“搬了?为什么?”游云正想回答,被卢文弟拦住了。她解释说:“是吉雪花老师怕她们害怕,把她们接到自己家里去住了。”游云说:“吉老师叫我来看看你,身体怎么样。她说要是可以的话,今天下午到马大海师傅家里和晓海、晓京见面。别处不方便。程伯伯、黄阿姨还有王叔叔也去。”向南干枯的眼睛突然闪出亮光,她对卢文弟说:“文弟,我们去!”卢文弟实在不愿意向南出去走动,可是见向南那么想念孩子,也就答应了。
向南和卢文弟到马大海家的时候,吉雪花、游云、程思远夫妇。王友义和晓京、晓海已经先到了。马大海把大家让进自己的卧室,让向南倚着被在床上坐下。晓京和晓海见了向南,都忍不住流泪。晓京拿进来一个大包袱,双手捧到向南面前说:“爸爸在信里让我们把这个包袱亲自交给你。”向南接过包袱,抖着手打开来,见里面是余子期的诗集和他为她准备的行装,还有她为他刚刚开了一个头的毛线衣,几团毛线也包在里面了。她一手抓住那件余子期亲手缝成的丝棉背心,一手抓起一团毛线,两眼望着晓海和晓京,止不住泪水往下流。她颤动着嘴唇问晓海:
“爸爸还有什么话吗?”
晓海流着眼泪摇摇头。晓京接过来说:“大衣口袋里有给你的一封信。”
“信?”向南听说有信,立即丢下手里的东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信来,信封上写着:“小向亲启”。她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从信封里捧出一张照片,是她为子期印的那一张。元旦那天拍照的情景又浮现在向南面前,她不但两手抖动,而且身子也痉挛起来。她翻过照片,背面又是写着李商隐的那首《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记住这个曾经爱过你的人吧!”她的眼泪滴在照片上。她小心地用手把它揩去,再去看那信:
“别了,小向!我不是普希金,不会为情而死。恕我没有完全对你说出我不可解决的矛盾。我对党说了,对毛主席说了。我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但是你们一定要和我划清界线,否则要连累你们吃苦了。和一个死人划清界线,这要容易得多吧?”
“我的小向,我的丑丫头!我多么舍不得离开你啊!但是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离开好。你不会怪我吧?你还年轻,你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把晓京和晓海托给你了,你答应过我。她们不会怨恨你,我对他们说了。孩子们是听我的话的。”
“不要以为是我们的恋爱惹了祸。不是!一切都是因为《不尽长江滚滚流》,我相信,为了它,你会坚强地活下去。总有天回地转、日月重光的那一天。”
“我的小向,我把孩子托给你了。不必为我伤心。我们总算爱过了!而且是热烈地、真诚地爱过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相爱的一百天。你的照片,还有我们那几张合家欢,我都带着了。可惜如梅的照片在你那里!你要好好保管呀!”
“别了,小向,你要坚强!你要警惕!”
向南读完这封信,哇啦一声痛哭起来。黄丹青他们拿过信纸读着,也都忍不住一齐掉泪。马大海的大手紧紧抓住膝盖,怔了半天,才迸出一句话来:“这都是谁干的啊!”黄丹青激动地来回走着,她的如画的细眉向上挑起,眼眶里含着两包泪。她按按抽泣着的王友义说:“我们的战友流了血,我们不能用眼泪去洗。要斗争啊!”王友义擦擦眼泪,咬着牙说:“我恨自己糊涂啊!”
向南看完了遗书和遗物,紧紧地拉住晓京和晓海问:“你们不恨我吗?我对不起你们啊!”晓海说不出话来,只是对向南一面摇头一面哭。晓京却不大哭了。她紧握着向南的手说:“小向阿姨,我们都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失去了爸爸,你和我们一样伤心,我们怎么还要恨你呢?要恨,我们应该一起恨,恨那伙逼死爸爸的人!”
向南感动地说:“你们能够理解我,我就是死了,也闭眼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些天是怎么过的?李永利他们又来找过你们吗?”
晓海听了向南的问话,哇啦一声大哭了。晓京连忙抱住妹妹,为她擦着眼泪说:“晓海,不哭!再苦的日子我们都能过。我们这个家还是要存在下去的!”
向南紧追着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能告诉我吗?我要知道。”
晓京紧紧地咬住嘴唇不说话。发生了什么事啊?发生了晓京再也不愿意回头去想的事。要不是亲口听了妹妹的诉说,她还不会相信,人世上会有这样的事。
那天,晓海早上起来,发现爸爸倒在煤气间里。她吓愣了。她一声不响地站在爸爸身边很久很久,然后俯下身子去摇晃爸爸,呼喊爸爸。爸爸不回答,她还是愣在那里。直到她突然意识到爸爸已经死了的时候,才爆发出哭声。吉雪花不在,冯文峰也不在,当然没有人听到她哭。她既不知道应该去找邻居帮忙,更不知道应该报告爸爸的单位。她只是哭,一个劲地哭。后来,邻居听到她的哭声,敲门进来看了,替她打了个电话给文协。不一会儿,李永利带着一帮子人来了。他们把余子期的身体翻了翻,说声:“已经死了!”便丢下余子期的尸体,在屋里屋外乱翻起来。他们指指划划,先是封存了余子期所有的藏书,后来又用车子来把家里所有东西都搬到单位里去了,说是要全部没收。
晓京说了这些,又对向南说:“阿姨,爸爸的东西,对我们都无所谓了。爸爸希望我们坚强地活下去,我们不应该让爸爸失望,对吗?”
向南点点头说:“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不尽长江滚滚流》,我一定把它写完。让他们抄,让他们抓,长江的水总是要流的!”她把脸转向程思远说:
“老程,这几天李永利他们在干什么?对于子期的死他们还要作什么文章呢?”
程思远看着向南的焦黄的脸,摇摇头说:“这些你暂时不要管。你要养好身体。”他又对马大海他们说:“我们到外屋坐一会儿吧,让小向和晓京、晓海说一会儿话。”马大海他们答应着走到外屋。
到了外屋,程思远小声地对大家说:“老余的这封遗书已经把问题全部挑明了。他们在会上批判的是一套,在背后通老余交代的是另外一套。他们是要借所谓生活问题对老余进行政治迫害。这伙人真够卑鄙的了!”
王友义说:“今天我才懂得了什么叫政治斗争!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会这样玩弄阴谋诡计。看起来,他们还要把文章作下去的。不是要召开声讨大会吗?”
程思远点点头说:“他们开声讨会,一定是抓住老余和小向的恋爱作文章,向他们身上泼污水,否则他们就无法遮人耳目。”
黄丹青这时插进来说:“我真没有见过这么恶毒的人!不能让他们这么顺顺当当地达到目的。要想办法彻底揭露他们——”
马大海摇摇手说:“彻底揭露他们?办得到?”
几个人一起陷入沉思。
“我们能够揭穿他们在生活问题上进行的造谣污蔑,同志们也就会去思考了。”程思远打破了沉寂。
吉雪花一直在一旁没有说话。听到这里,她想起了冯文峰曾经得意地向她说过,狄化桥的“批示”是批在他写的材料上,而他的那些材料都是时之壁告诉他的。她说:“要是时之壁能把这件事情说清楚,老余受到诬陷的情况也就清楚了。”
程思远说:“是呀,这件事游若冰以前也对我谈起过,他说时之壁已经否认过了,可是后来材料还是发生了作用,显然不是时之壁的责任。是他们有意利用这无稽之谈。看起来时之壁为这件事背的思想包袱也很重。”
黄丹青说:“我前天去看过她。满屋子烟雾腾腾。她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摊的是一本《新旧约全书》,一个劲地抽烟。”
“什么全书?”游云不懂地问。
“《圣经》。”黄丹青说,“她读过教会学校,不知道破四旧的时候怎么把这本书保存了下来。我问她怎么想起读这本书的时候,她笑笑说:‘好玩儿。’可是笑得很不自然,比哭还难看。”
“难道后来她又肯定了那些谣言?不会吧?她不是这样的人。”程思远思考着说。
“我想起来了!”王友义突然接过来说:“她曾经说老余床头的《一剪梅》是她送的。会不会……”
程思远也想到这一点,立即接着说:“事情恐怕就是与这《一剪梅》有关。她这个人,感情有些不正常,可能随便说了一点什么话,被利用了,她感到内疚,但又不敢公开承认。”
程思远的这种分析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吉雪花说:“如果是这样,只要她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就好了。最好和她谈谈,不是她害死了老余。要不,冯文峰的那些捏造还会继续发挥作用的。”
游云说:“我了解时阿姨。我去跟她谈谈,把晓京和晓海的苦处告诉她!她会站出来揭发冯文峰的。”
程思远想想说:“也好。你顺便回家看看!”
游云变色说:“这个家我是永远不会回去了!在迫害余叔叔这件事上,我爸爸做了帮凶!”
程思远赞赏而又同情地看了游云一眼,便不再谈这件事。
马大海问程思远:“声讨会什么时候开?”
程思远摇摇头说:“他们已经搞惯了突然袭击。我们这些天天天开会学习市党代会精神,还叫我们联系实际,揭发批判老余。不过我看不会太久了,听说今天要派人到干校把贾羡竹换回来,好像也找过时之壁了。”
天色已经不早,向南她们从里屋里走了出来。程思远等不愿意让向南知道声讨会的事,便打住话题,各自分手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