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之壁宣布:“今天是我认认真真做人的开始”-诗人之死

为了开好声讨余子期畏罪自杀的大会,李永利已经是好几天废寝忘食。游若冰也忙得不亦乐乎。

对于这次声讨会,段超群是找李永利、游若冰去当面作了明确指示的。她说:“这是一场硬仗!死了个余子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呀!有革命的浪,也有反革命的浪。要知道,在我们党内、国内,资产阶级的势力还是不小的。支持和同情余子期的人还不少。这几天,文教单位就有一些人私下议论,说你们违背了宪法,粗暴地干涉了别人的私生活。资产阶级和我们斗争的手段之一就是这个‘法’那个‘法’。他们想用“法”来束缚无产阶级手脚,我们不怕他们这一套。但又不能等闲视之。教育群众,争取多数还是重要的。你们只知道,打死一个人容易,要把一个人打倒、批臭、彻底肃清影响,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次声讨会,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要用大量的事实说明,我们对余子期的批判是正确的,必要的。他死,更证明我们没有批错。党对他教育了这么多年,文化大革命中又对他进行挽救,可是他竟然为坚持自己的不正当恋爱而自杀了。这是什么问题?这一仗,只能打胜,不能打败。打败了,要找你们算账的!”

几天来,李永利和游若冰对于这一“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全力以赴,他们在群众中作了广泛的思想动员,昨天,从干校调来了贾羡竹,叫他出场作证,并告诉他,在这一次考察之后决定是否“解放”他。贾羡竹答应了。他们又多次找过时之壁,要她站出来揭发第一手材料。为了扩大会议的影响,他们还约了《滨海日报》的那位女记者,请她出席会议。女记者不但满口应承,还特地组织冯文峰写一篇《爱与死》的批判文章,以配合这次声讨会。

现在,他们还想争取向南在会上揭发余子期,将功赎罪。这一着他们也估计是很难做到的。但只要她在大会上不起来争辩,就算默认也好。对此段超群也特别关照过他们,要注意方法,不要硬来,再出一条人命就不好了。向南毕竟与余子期不一样。所以,开会之前,李永利决定亲自去找向南来参加大会。

知道了这天下午开声讨会,黄丹青、吉雪花和游云也都来了。李永利来找向南的时候,她们都聚在向南屋里。李永利一见屋里有很多人,便笑着说:“嗬!人还不少呐!都不是来帮助向南哭的吧?”他看看卢文弟说:“你来了好几天了,还没走吗?”卢文弟连忙站起来招呼说:“李永利同志。有事我们到外面谈吧!向南的身体不好。”

说也奇怪,李永利在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卢文弟面前总是很有礼貌的,他果然跟着卢文弟走到外面。

李永利客客气气地对卢文弟说:“我来叫向南参加今天的声讨会。这是为了教育和挽救她,也是超群同志的意思。请你去叫向南起来吧。如果她身体不好,你陪她一起来也行。”

卢文弟一听是段超群的主意,两条眉毛立即皱成一团。她是从不会疾言厉色的。她把眼睛紧盯着李永利说:“段超群要挽救向南,她知道向南现在的情况吗?请你去告诉段超群,是我卢文弟说的,如果她不怕把向南逼死的话,你们就把她揪到会上去好了!”

李永利知道卢文弟也是段超群的好朋友。他听卢文弟这么一讲,也就不敢冒昧行事。他害怕万一再闹出一条人命,惹出什么乱子来,自己可担待不起。他顺着卢文弟的话下了台:“好吧。我向超群同志汇报。”就这样走了。

李永利离开不久,外面便传来一阵阵口号声:“余子期畏罪自杀,死有余辜!”“打倒大叛徒余子期!”“彻底清算余子期的滔天罪行!”

吉雪花和游云是准备好了来参加这个会的,她们一听到会已开始,便马上去了,走到会议室门口,就听到一声尖叫:“打倒大叛徒余子期!”她们知道这是冯文峰开始表演了。坐在台上的李永利和游若冰看见了她们进来。李永利恶狠狠地朝她们瞪了一眼。游若冰则拼命朝游云使眼色,叫她们离开。可是她们全不理睬,一起走进会场,在两个空位子上坐下来,平静地对着主席台。

冯文峰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的发言稿上。他的头摇着,手摆着,他说:

“余子期腐蚀造反派的罪行铁证如山!他以恋爱为手段,向向南索取专案材料,向南统统通给了他!这一切都是向南直认不讳的!我就亲自听她说过!今天,应该叫向南来听取批判,接受教育!罪行是她和余子期一起犯下的!”

冯文峰说到这儿的时候,坐在下面的那位人事科的女干部站起来以愤懑的声调说:“我也觉得应该让向南来听听。她现在还和余子期划不清界限,把她和余子期的照片供在那里呢!”

冯文峰听了女干部这段插话,更提高了声音说:“把向南拖来!”他的满腔“无产阶级的义愤”使他的脸扭歪了,声音嘶哑了,额上渗出了汗珠。他停下来,从衣袋里掏出手绢擦擦额上的汗。呀!他看见了什么?看见吉雪花一双细长的眼睛鄙夷地盯着他!她站起来了!她往主席台这边走了!他慌乱得把发言稿和手绢一起装进了衣袋,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来干什么?”会场上的人一下子都吃了一惊,一齐把头向后转,他们看见吉雪花和游云沉着冷静地走到主席台边站下来。人们不出一声,等待着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

李永利和游若冰有点不知所措起来。李永利对着吉雪花叫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来干什么?”游若冰也对游云斥责道:“还不给我出去!”但吉雪花和游云全当没听见,仍然站在那里。吉雪花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用她那细长而柔顺的眼睛,看了会场一周,然后像教师上课一样对大家讲话了:

“我是干什么的呢?我是一个人民教师,一个共产党员。我是冯文峰的妻子。我是来参加战斗,揭发坏人坏事的。”说到这里,她把脸转向冯文峰。冯文峰惊恐地看着她,居然乖乖地坐下去了。

平时慢条斯理的吉雪花,现在气愤得满面通红。她看冯文峰那副畏崽样子,原先想好的话也忘记了。她指着冯文峰问:“你怎么会卑鄙到这种地步?你不怕人家当面揭发你在造谣说谎吗?”她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会场顿时出现了骚动。

李永利又气又急,把桌子一拍说:“你是来破坏的!”

吉雪花朝李永利看看:“李永利同志!你应该先问问冯文峰,他讲的是不是事实!拍桌子不能改变事实,对不对!”

冯文峰连忙从位子上站起来,他眼睛突然露出凶光,指着吉雪花对李永利说:“她一贯是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她反动父亲也是畏罪自杀的,她怀恨在心……”

会场又是一阵骚动,多数人担心地看着吉雪花。李永利猛然把桌子一拍对吉雪花说:“你到这里来是什么目的?”下面有几个人附和着叫:“把她轰出去!”

吉雪花听了冯文峰的发言和李永利的斥责,到反而平静了。她坦然地面对大家说:

“我的父亲是一位爱国的知识分子。他因为不能忍受某种待遇,自杀了。我的母亲也跟着他去了。但是我今天站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父母,也不是为了个人恩怨。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应该坚持原则,伸张正义。我就是来揭穿冯文峰的谎言的。我希望摆事实,讲道理,而不要吓唬人。”

冯文峰听完这一番话,更加恶狠了。他尖叫了起来:“你回去!”

“摆事实,讲道理!”王友义在下面说了一句,声音虽然不大,却得到了几声小声地呼应:“对!对!”

李永利怒吼了。他站起来向大家一摆手:“不许吵吵!今天的会是奉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命令召开的。谁破坏,谁就是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是要算账的!现在,我宣布,会继续开下去!冯文峰老婆的事会后再说!”

游若冰没料到会议会开得这样。他十之八九猜得出这是哪些人策划好的。他觉得这些人自己不顾死活,简直跟他游若冰作对!他特别担心眼前的女儿游云,她会说出些什么来呢?这不是有意来给他闯祸吗?不行,他非得制止这种胡闹不可!他也站了起来,对着吉雪花和游云命令说:

“你们出去!我要警告你们还有其他一些人,阶级斗争不是儿戏!余子期的罪行证据确凿。冯文峰的揭发,时之壁和贾羡竹都可以作证。我希望同志们听下去。事实会说服你们的。”

游若冰说完,把眼睛射向坐在后面的时之壁,对她点点头。李永利也亲切地喊时之壁:“时之壁到前面来讲,大胆地讲!”

时之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这几天显然不再注意修饰。衣服皱巴巴的。头发蓬乱,眼泡浮肿。走起路来也磕磕绊绊,好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她吃力地走到前面,站着喘息了半天,也没有能开口说话。

一百多双眼睛看着时之壁。有的期待,有的怀疑。时之壁呀时之壁,你今天将要为谁作证呢?你不是很会说话吗?为什么今天这副模样?

时之壁心乱如麻呀!过去,她在各种场合说话,都是脱口而出,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说出一句话来要负多少责任。可是今天不同了。这几天,李永利、游若冰、冯文峰找过她,黄丹青、王友义、游云也找过她。她像在地狱里受车裂一样痛苦。她知道,她应该为谁作证。但是,她又下不了决心。她怕什么呢?怕威逼吗?不,吓唬几句能把时之壁吓掉魂吗?才不会!她是怕触动自己的隐痛啊!自从余子期死了以后,她的灵魂没有一刻安宁过。她觉得余子期的死和自己说的谎话有关系。她对余子期、对向南、对余子期的两个孩子是有罪的。可是,事情的结果与她原来的初衷已经距离多么远了啊!她要是能料到这样的结果,宁肯割掉自己的舌头也不去编那套假话呀!或者,她宁可丢尽面子,早就承认自己是说谎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她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基督。可是这些天,她却拼命到《圣经》里去寻求慰藉。她没有找到。找到的是圣主、圣徒对她指着鼻子的呵斥:“口吐真言,永远坚立。舌说谎话,只存片时。”“要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的。”昨天晚上,游云来了。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和她谈了整整一夜的话。游云没有对她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对她谈余子期一家的遭遇,谈晓海和晓京的遭遇,谈向南现在的状况,还谈她自己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游云最后对她说:“时阿姨,现在我常常想一个问题,就是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从小就说要做革命人。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做一个革命人不容易,有痛苦呀!比方,我对爸爸,我不赞成他的态度,我恨他和李永利站在一起诬陷余叔叔。可是我的心里还是一想起他就觉得亲。我哭过多少次了。但是不论怎么痛苦,我还是要站在正义一边,站在革命一边。你说对吗?”游云说这段话的时候,两只眼充满泪水看着她,看得她流出了眼泪。她抓住游云的肩头说:“阿姨一定说真话!”

现在,时之壁要说真话了。她的心情十分紧张,脸色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认真。她好像一个演员忽然脱下了戏装,话也说不好,步也不会迈了。她抖动着嘴唇看着大家,看到程思远、王友义、吉雪花、游云的脸,也看到李永利、游若冰的脸。她把两只手交叉在面前,又放下来垂在身体两边,并不停地搓着手指头。足足僵了三分钟,才说出话来。她的声音本来就有点嘶哑,现在又有些发颤,所以听起来像哭诉。她对大家说:

“冯文峰说的那些情况,有些是我对他说的。过去,我想否认……”

刚刚说完这句话,她就哭起来,哭得说不下去。李永利在台上鼓励她说:“说下去!过去否认,那是打不破情面观点,今天又承认,说明你提高了觉悟。我们欢迎!”

时之壁听了李永利的话,擦擦眼泪,大声说:“不。我要否认,因为那些都是我随便说的,我不愿意陷害同志,可是又不敢说清楚自己为什么说了那些谎话。……”

“不许胡说!”李永利打断了她,“时之壁,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亲口答应我们要出来作证,为什么今天变卦?受谁的指使?”

“我是出来作证。我受我良心的指使。”时之壁既然开了头,也就不怕了,她不顾李永利、游若冰的一再喝止,一口气说了下去,从她给余子期送《一剪梅》说起,一直说到她最近的思想斗争。源源本本,有血有肉。讲到最后,她大哭着对大家说:“同志们,我在老余和小向面前是有罪的!在党的面前是有罪的!可是我从来不想害他们!”

全场震惊了。尽管李永利耍威风,也挡不住人们情绪的骚动。人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会场秩序乱了。李永利正要压制,程思远站了起来。他那张一贯严肃的面孔,今天显得那么愤怒和激动。他没有朝主席台前走,而是就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对大家说:“余子期同志倘使有在天之灵,也会感谢时之壁同志的。可是时之壁同志,绝不是你害死了老余。同志们,时之壁是根本不同意写材料的,她也曾经说过,这些材料是假的。可是材料还是有人写了,而且一级一级送上去,一直送到无产阶级司令部,而且批了,这是为什么?应该把这个问题查清楚。党有党纪,国有国法,诬陷好人的人应该受到党纪国法的制裁!”时之壁听了程思远这段话,又感激又悲痛,索性放声痛哭起来。场下其他同志也发出了唏嘘之声。更有人愤慨地议论:“应该查!”

李永利眼看压不住阵脚,大喝一声:“贾羡竹!你说说是怎么回事!你亲自听到时之壁说那些情况的!”他相信贾羡竹为了自己的女儿会听从他们的。

贾羡竹抖抖索索地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今天,他没有低头弯腰举右手,而是紧紧抱住自己的膀子。他的不稳定的眼神从这个人的脸上滑到那个人的脸上,最后,他看着毛主席的像,用颤抖的声音说:“时之壁今天说的是真话。我知道,她自从编了那套假话以后,一直十分痛苦。我证明。”说完,不等李永利命令就坐下了。

王友义也激动地说:“应该把事实公布!老余虽然死了,他还有孩子。我们要对党、对同志负责。”下面有同志小声地呼应说:“对!应该!”王友义把头扭向和人事科的女干部坐在一起的《滨海日报》的女记者说:“记者同志!今天你也把这里的真实情况写一份简报吧!”那位女记者有点尴尬,女干部马上拉拉她,在她耳朵边嘀咕了一句,她别有深意地朝王友义点头笑笑。

李永利完全慌乱了。现在,他已经看清楚了,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是一小撮人有组织、有计划挑动起来的。而他,为什么没有料到呢?他气急败坏地说:“你们疯了吗?你们串通起来,公然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这是什么问题,你们知道吗?”

站在吉雪花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游云,向前跨出一步,和吉雪花并排站着,大声说:“是你们,编造假材料,欺骗无产阶级司令部!”

李永利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还是游若冰比较冷静,他首先呵斥自己的女儿:“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然后转向大家,严厉地说:“同志们,不要迷失了大方向!我们面对的是严肃而又严重的问题,不是儿戏!你们这样闹,矛头向谁,想过没有?”

游云猛地抬起头来,两眼正视着游若冰,严肃地说:“爸爸!我早已不是小孩子。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站在党的立场上说话!我捍卫党的原则!倒是你这个老党员,党性到哪里去了?你明明知道老余叔叔受了冤屈,可是还昧着良心说话。你不感到内心有愧吗?你对得起党,对得起毛主席吗?我小的时候,你常对我说:‘做什么事情都怕油滑。部队里有一种兵油子,真难弄啊!他们什么都懂,可就是什么都不认真做!’爸爸,我记住了你的话。可是你忘了自己的话。你对党的原则什么都懂,就是什么都不愿意认真地做。你不配称作共产党员,你只不过是一个党油子了!”

“党油子!”这一个新鲜的名词一从游云嘴里说出来,台上台下的人觉得新鲜,也觉得说出了游若冰的为人。游若冰的脸先是一阵煞白,马上又变成潮红。他的长眉毛上下抖动了几次,向女儿瞪了一眼,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他的手抖得擦不着火柴,便恼怒地将香烟捏在手里揉碎,往地下一摔。却还回不出话来。

“党油子!”每个听到的人都在咀嚼着这个词。程思远更用右手扶住眼镜架对游云惊异地看了几眼。他发觉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子真正成熟了。他对自己说:“党油于!说得对,说得好啊!在我们党内确实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的党龄不短,经历的党内斗争不少。他们已经非常熟悉党内斗争的一些规律了。但是他们并不想掌握这些规律去为党的利益而斗争,而只想从中找到一些空隙去保护自己、发展自己。他们在党的队伍里不停地磨着,蹭着,滑着,把自己磨得溜光。这些人,平常的时候看起来,倒也晶莹透亮,和气可亲,可是一到关键时刻,他们就不免与泥沙夹杂在一起到处流淌了。而且只要有人一挤一压,他们还会嵌进敌人的营垒里,正好填补敌人壁垒上的空隙,加强敌人对革命人民的压力,不动声色,无角无刺地为敌人帮闲、帮忙、直至帮凶。”当然,程思远不可能把这些话讲出来。他只是对游云惊异地看着。他赞赏这个女孩子的胆识,又同情她的处境。看起来,游云这样当众批判自己的老子是十分痛苦的,看她说完又忍不住伏在吉雪花的肩膀上哭了。

静场,静场,还是静场。台下的人们严肃地坐着,把目光集中在游若冰和李永利身上,等待着他们说话。他们想看看这两个领导人的态度,因为他们心里既觉得痛快,又十分害怕。不少人在心里嘀咕着:“这又是一个什么事件了吧?”

李永利和游若冰也愣里愣怔地盯住大家看了一会儿。游若冰的两腮的肌肉不住地牵动。李永利的目光从一个人脸上移到又一个人脸上,最后在程思远的脸上停了下来。他对程思远大声地冷笑着说:“好哇!我早就知道文协不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今天果然又来了一个大暴露。有的人表演得很不坏!黑党组阴魂不散!告诉你们,这件事我们是要查的。我们工人阶级决不做投降派!”游若冰也乘机对着程思远加了一句:“老程,你要考虑你的身份!”

坐在台下的工宣队员们,也被刚才的动乱弄蒙了,不知道该怎样表态。如今听到李永利的号召,几个反应灵敏的人站了起来,嚷嚷着说:

“这是一个严重的反革命事件!”

“这是公开抗拒无产阶级司令部!”

“这是炮打狄化桥同志!”

“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绝无好下场!”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口号。会场的气氛又一下子紧张起来。许多人忙不迭地举起了手,但没有张嘴,却偷偷地用眼去看程思远。程思远的方正面孔毫无表情,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事实上,他在思考。他料到会来这一着的。但是他想既然下决心要说,就不怕担风险。他在考虑要不要再说点什么呢?考虑的结果,他决定再说几句。他站了起来,用右手扶住眼镜架,对着李永利和游若冰说:“我对我今天的言行负责。我认为这里不存在抗拒无产阶级司令部和炮打狄化桥同志的问题。我们争论的焦点是事实究竟是怎样的。如果事实证明我错了,我愿意受党纪处分。”说完,他重新坐下,再也不看什么人了。

程思远的话还没有说完,游若冰便在李永利耳朵边小声嘀咕了一阵什么。两个人眼睛邪恶地望着程思远,游若冰马上宣布:“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里。我认为,今天的事情性质是严重的,我们要向上级汇报的!奉劝某些同志看看自己站到哪里去了,应该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李永利恶狠狠地站了起来,咬着牙说:“一切后果自己负责。”又转向一直站在台前的吉雪花和游云:“把你们的名字和单位留下来。”说完,就与游若冰离开了会场。《滨海日报》的女记者和那个女干部也跟着走了出去,脸上都带着使人难以捉摸的笑。冯文峰一直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估量着自己在这个事件中的处境。此刻,他恨不得把吉雪花掐死!他看见吉雪花在散会以后还不离开会场,便恶毒地对她说:“你等着吧!”说罢,也一扭一扭地走了。

胆小怕事的同志们,都站起来走了。“靠边人员”也走了。最后剩下来十几个人。他们担心地围住程思远、吉雪花,询问一两句。有的还好心劝他们说:“算了吧!老余已经死了,还说什么呢?”时之壁摇摇头说:“事情是由我引起的,我写一份材料报上去,为余子期同志洗涮干净。你们就不要插手了吧!”游云说:“你一个人写材料有什么用?我们大家一起写,印成传单,贴在街上!”程思远胸有成竹地说:“不贴传单,那样又要说我们闹事了。我们还是联名写材料,揭露冯文峰造谣中伤,诬陷同志,蒙蔽领导!”王友义立即说:“还是这样好。不过要快。李永利肯定马上就要去汇报的。”贾羡竹也接着说:“好,好,我们就上个万民折吧!”其他人表示同意,并推选程思远、王友义、时之壁、吉雪花和游云起草。商量完毕,他们就各自分散了。

吉雪花和游云开完会又回到向南的小屋。黄丹青还留在那里。向南已经昏昏睡去了。吉雪花把开会的情况简要地对黄丹青和卢文弟说了,黄丹青叹口气说:“我也知道这样做解决不了问题。弄得不好还要倒霉。但是共产党员的责任感逼得我们非这样做不可了。任它有什么风暴,就准备着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