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向南给卢文弟的第三封信-诗人之死

文弟:

这几天,我失眠了。

失眠,这在五七干校是一种少见的疾病。劳动了一天的人们只会嫌夜短。然而,我却是确确实实失眠了。同志们都说我这几天面庞显著的消瘦,眼圈发黑。

在一个风雨之夜里,在一道刺眼的电光闪烁中,我突然发现了一双以前未曾发现的眼睛,它亮得像要喷出火焰,又深得像一泓清水。从这双眼睛里,我看到了难以抑制的热情,不可言状的期望和痛苦。这是诗人的眼睛,更是爱人的眼睛。我知道了:子期爱我。

文弟,说心里话,当我发现这一切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喜悦。因为我对于他实在太熟悉,太了解,太信赖了。我不是画家,但是我相信,我可以给他画一幅比任何画家都高明的肖像,因为我观察他,不只是用眼睛……

文弟,不要像议论一个年轻的姑娘或小伙子那样,一开口就问我:“他漂亮吗?”这是我回答不出的,因为自从认识他以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认为这是人之常情。人们观察年轻人的时候,往往首先注意大自然赐给了他们一些什么,因为生活在他们脸上刻下的痕迹还太小、太浅。可是对于一个在生活的历程中走了一段的中年人,人们就不大注意他的天赋相貌,而想从他的脸上看到生活的印记了。人们要研究:生活给他留下了什么?他被生活塑造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正是这样观察余子期的外貌的。他年轻的时候,也许很英俊,也许很平常。这都无关紧要。现在,我从他的脸上看到的是一个充满血肉的性格,活泼跃动的心灵。他的身躯高大魁梧,精力充沛,动作敏捷,看得出是战争年月摔打出来的人。他的额头宽广而光洁;他的鼻梁挺直而略呈鹰钩形;他的眼睛很大,眼白清澈,眼珠却略带黄色;他有一张阔大的嘴,嘴唇稍稍薄了一点,向下弯着,成一弧形,嘴角处的两道短纹,又使这个弧形向上翘起一点,有点嘲弄人的样子。这一切都配合得十分妥贴,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用不着仔细观察,你就可以在这张脸上看出智慧、坚毅、坦率和天真。

应该拒绝这样一个人的爱情吗?当然不应该。但是文弟,当我冷静下来,反复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我却犹豫了。

我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我爱他吗?我愿意嫁给他吗?我发现:我还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的,这么长的日子里,我和他朝夕相处。他感染着我,吸引着我;我关切着他,依傍着他。我把他当做自己生活中的朋友和向导,我甚至觉得,没有他,我简直难以度过那一段艰难的日子。在他面前,我是一个透明的人。我用不着顾虑什么,隐瞒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向他发号施令,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又习惯于服从他。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不是爱情。

我一直追寻着理想的爱人。我相信他就在某一处生活着,战斗着,和我一样地追求着。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这就是他!子期!文弟,你是了解我的。你知道,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会在自己的同龄人、同类人,也就是自己的“生活圈子”以外,去发现这样的爱人。而子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我的“圈外人”。

然而,生活的变迁,使这一切悄悄地、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本来,我没有感到与他有任何距离和隔阂。可是到了要把一层窗户纸戳破,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我却十分具体地感到,我和他之间隔着一道鸿沟。超群曾经说过,我和他是属于不同路线的人。这我不同意。但是我们是在同一条路线的不同站台上,这是千真万确的。不是有人把文艺黑线比做宝塔吗?那么他应该在塔尖上,而我就在这塔尖下的某一层。这样的结合意味着什么呢?人们将会怎样看待这种结合呢?我闭起眼睛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眼前就有例子在。我的一个同学嫁给了一位教授,后来他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她也就跟着倒霉,一次一次地检查自己当初如何追求名誉、地位,乃至金钱。她的痛苦我是了解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要从她身上吸取教训。然而今天,我却要走上和她相同的路了。人们不会更严厉地批判我吗?因为她的选择是在修正主义路线的统治下,而我却是在批判修正主义的斗争中。我将怎样向人们说明自己的选择呢?谁又能相信我的说明呢?

啊,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多好!要是我现在没有这样的路线觉悟多好!可是几年的斗争生活已经教会了我,必须这样观察问题,考虑问题。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这几天,他的一双眼睛追随着我,又躲避着我。他用强装的镇定来掩饰自己的焦灼。我岂不知?

文弟,既不能允诺又不愿拒绝的爱情不是很痛苦的吗?我怎么会遇到这样的痛苦呢?这痛苦又将伴随我多久呢?

我必须作出决定。因为我不能永远在这种痛苦中生活。

你说,一切既然会自然而然地发生,是不是也会自然而然地消失呢?那么,就让它自然而然的消失吧!

然而,我仍然感到痛苦。

文弟,只有你,可以给我帮助。我不敢告诉妈妈,不想让她为我担心。我也不敢告诉超群,因为怕听她的分析。

我只向你寻求帮助。我等待着你的回答。

还有,你和志勇的事定了没有?为什么最近又不提起这件事了?你要是爱他,就答应他吧!

祝好!

南一九七0年八月X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