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进入盛夏。今年夏天特别热,一到中午,头上的太阳火辣辣,脚下的马路像烙铁一样烫人,柏油粘乎乎的直往鞋底沾。马路上的行人比往常稀少多了。一天,正是这样的时候,长江路上走着两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个剪着短发,一个打着双辫,皮肤黑里透红。两个人都穿着白布短袖衬衫,蓝色卡叽布长裤,脚上穿着黑色的塑料凉鞋,两个人肩上都挑着一副担子,担子两头装得鼓鼓囊囊的帆布旅行包,看样子沉得很。她们一边轻快地迈着脚步,一边兴奋地朝马路两旁张望着。走过一家冷饮店,短发姑娘放下担子,对打辫子的姑娘说:“晓京,我又热又渴外带馋,吃块冰砖吧!”“就要到家了,到家再吃不好吗,游云?”晓京回答说。但是游云等不及了,她硬把晓京的担子从肩头脱下来,说:“在黑龙江,啥也不馋,就馋冰砖,俺恨不得一气吃它十大块!”晓京看着自己的朋友,笑了。其实,她也馋得慌呢!
两个人一人吃了一块大冰砖,又喝了一瓶冰冻桔子水,又一起挑起担子往前走了。
到了晓京的家门口,游云把担子放下来,晓京也跟着放下了担子。晓京擦擦脸上的汗,不由自主地往正对窗口的马路上看了一眼,脑子里闪了一下妈妈从窗上跳下来的情景,马上又别转了头。这时,她听见游云感慨地说:“两年多了,可是还跟昨天刚离开一样,什么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晓京带着感情摸摸大门门框,低声地问游云:“我们走的那天,晓海就是倚在这里把我往回拉的,你还记得吗,游云?”游云怕引起朋友伤心,挑起担子说:“走吧,快上楼!说不定你爸爸和晓海都在掐着指头算着我们多咱回来呢!”晓京难为情地笑笑,和朋友一起挑担上楼了。
晓京和游云刚刚走到家门口放下担子,就听得里面传来一阵笑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好歹你们都解放了,要是孩子们能回来,那就更好了!”晓京一听,脸上一阵惊喜掠过,连忙用力敲门,大声喊着:“爸爸!爸爸!”
来开门的是晓海。她一见姐姐回来了,一蹦多高,扑到姐姐身上:“姐姐!我和爸爸等你呢!爸爸解放了!程伯伯解放了!信都收到了吗?”晓京爱抚地拍着妹妹说:“收到信才回来的呀!还不快让我们进屋吗?”这时,屋里的人已经全都站到门口了:余子期、程思远、黄丹青、还有游若冰,正好一个人搬起一个旅行包,把两个姑娘接进屋里。
余子期知道晓京这几天就要回来。在干校宣布他、程思远、向南、时之壁等人“解放”的当天,他就给晓京写了一封信去,要她和游云一起回来看看。他了解女儿,相信晓京接到信一定会回来的,所以,这次休假回来,他准备哪里也不去,等着突然到家的女儿。女儿果然回来了,他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放下手里的包,一手拉着晓京,一手拉着游云,端详了又端详,只觉得喉咙埂咽。他把两个姑娘一个人轻轻拍了一下,低声地说了一句:“坐吧!歇歇!”就走到厨房间打开煤气烧水去了。
游云走到爸爸跟前,说了一声“爸爸!你的身体好吗?”游若冰拉起女儿的手,连连点头,却也说不出一句话。游若冰想不到女儿会今天回来。自从女儿负气离家,游若冰的心头一直门得像一块石头压着。他给女儿写过许多信,一再对女儿解释自己的困难处境,要求女儿谅解。可是女儿没有回信,寄去的汇票和包裹单,也都原样退回了。直到今年春天,游云才开始给他写信。女儿在信里说:“爸爸,过去的事不提了,好吗?我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共产党员了。我懂得什么是可以原谅的,什么是不可原谅的。我希望您能够保持革命的晚节,不要站污自己的光荣历史,也不要用污共产党员这个光荣的称号。”游若冰读到这样的信,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觉得自己和女儿的关系已经发生了一个根本性的变化,自己做父亲的威严一点也没有了。这一次,余子期对他说:“晓京要回来,游云也会回来的。”他还将信将疑。今天,他是怀着强烈的希望到余子期家里来的。想不到,女儿真的回来了。刚才听到游云叫了一声爸爸,他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现在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儿,更是说不尽的酸辣苦甜,一齐向心头涌!他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地问女儿:“怎么不来个信呢?爸爸好去车站接你。”游云看着父亲稀疏的白发,也动了感情。她安慰父亲说:“人比信跑得快呀,爸爸!我这样突然回来了,你不是更高兴吗?”游若冰含着眼泪笑了。
程思远夫妇看到这两家父女团聚,也很高兴。他们自己没有孩子,看见朋友的孩子总是格外欢喜。黄丹青对两个姑娘说:“这么热天,又坐了几天车,该累坏了。中饭吃了没有?我去做!”游云忙拦阻说:“黄阿姨,你别忙,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吃一样东西。”说着,他向晓京伸伸舌头说:“你呢,晓京?”晓京也调皮地笑着说:“共同的需要——冰砖!”几个大人一起笑了起来。晓海也笑了,她一边笑,一边说:“我去买,拿个钢精锅子去。”黄丹青说:“我跟你一起去,再带上个网线袋。”她们出去了。
余子期见两个姑娘不停地擦汗、摇扇子,便对她们说:“你们先去洗澡、换换衣服吧,水已经烧好了。”游云说:“我等回家再洗了。晓京去吧!”晓京便一个人张罗去了。
不一会儿,黄丹青和晓海回来了。她们买了十块冰砖,两个大西瓜,还有蛋糕之类的点心。晓海分配说:“四个大人,一人一块冰砖;我们三个小孩,一人两块。我少吃一块,再分配给姐姐和游云一人半块,公平吧?”程思远笑着说:“晓海的数学倒学得不错,算得很快,分得公平。不过,我是不爱吃冰砖的,这多下来的一块,该给谁吃呢?”晓海不假思索地说:“黄妈妈!”
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吃着冰砖,晓京忽然想起了吉雪花。她拿起一块冰砖走到门外喊:“吉老师!”晓海一把拉住她说:“姐姐!”晓京回头问晓海:“吉老师真的不在家里住了?”晓海小声地说:“吉老师和冯文峰分家了,她叫我等你回来的时候给她写个信呢!”晓京说:“她给我写信说起过家里有矛盾,也不知到底为什么事。这就分开了吗?”黄丹青听了晓海和晓京的话,接过来说:“月老真是不长眼,让吉雪花这么个好姑娘配上个冯文峰,我看还不如分开好。”余子期站起身关上房门,小声说:“没听到他们提过离婚的问题。我看冯文峰也不想离。我很奇怪,他怎么会舍不得吉雪花呢?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呀!”黄丹青说:“谁知道他舍不得的是什么?吉雪花的娘家怕是有点财产吧?”程思远接过来说:“何必多管别人的闲事?切西瓜给孩子们吃罢!”
余子期切开了西瓜,黄丹青一块一块送到每个人手里。余子期切完了瓜,看着大家说:“几年前,我们这些人就像这个西瓜一样,被切得东一块,西一块。想不到今天又都团聚了,只少了一个人……”程思远不想勾起余子期的心事,连忙笑着打岔说:“古人说,福无双至。可是今天我们是‘三喜临门’。”黄丹青有兴趣地问:“哪三喜?”程思远扳起指头说道:
“子期和我总算解放了,此一喜;子期和老游父女团聚,此二喜;我们这些老朋友又聚在一起谈心,岂非是三喜?”
大家连连点头称是,只有晓海把头一歪说:“我和姐姐见面,不算吗?”程思远听了,连忙点头笑着:“疏忽,疏忽。是四喜临门,四喜临门啊!”
人们都暂时抛却心头的遗憾,沉浸在这已是难得的欢乐中,用自己的笑脸宽慰着自己,宽慰着别人。久已空寂的屋里,充满着欢乐融洽的气氛。余子期忽然问游若冰说:“若冰,我很奇怪,为什么贾羡竹还不解放呢?他的家庭倒是叫人同情的。”黄丹青也立即接过来说:“春笋的病越来越厉害。老游,老贾的底细你了解,为什么不给他说句话?”
游若冰没有马上回答余子期和黄丹青的问题,而是先朝女儿看了看。他怕女儿听了这些话,对自己又有什么想法。看见女儿和晓京、晓海在一边不知嘀咕些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他才放心。他对余子期等人说:“你们哪里知道,贾羡竹的事,我提过好几次了,李永利总是说:‘他嘛,年三十晚上打来的兔子,有他也过年,没他也过年,放放吧!超群同志说,我们这里只能分批分期地慢慢解放。不能让牛鬼蛇神一起出笼’……”游若冰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觉得不该把李永利的话和盘托出。可是现在已经无法收回了。
程思远听罢,两只手又往眼镜架上推了几下,忧郁地说:“是呀,我就知道,就是解放了,也仍然是牛鬼蛇神。帽子总是脱不掉的。”
余子期叹口气说:“只要有李永利之流的人掌大权,我们怕永远是牛鬼蛇神了。盼只盼党中央、毛主席早日发现这些问题。”
“上面的事谁说得准?咱们想不清这些事。也不用去想吧!”游若冰叹息着说。
游若冰提到“上面的事”,使几个大人的心又往下沉一沉。但是,他们谁也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谈下去了。因为他们知道,这个话题牵连着他们每个人心底的最痛楚的部分,所有的老干部都害怕想到这个问题。停了一会,余子期想起一件事。便回头叫晓京问道:“你们路过北京了吗?”晓京答道:“这次没有。急着往家里奔呢!前年去过了。”“到天安门了?”余子期又问。“到了。”晓京回答说。
余子期把脸转向老战友们,回忆着说:“当年我和如梅转业到地方的时候,老首长就是在天安门广场和我们告别的,一晃二十多年了。这几年音信全无。”
晓京问:“你是说洪爷爷吗?前年我和游云在北京找过他,可是听说他一家全搬到外省乡下去了。在哪里?也打听不到。”
游若冰点起了一支烟,问声不响地吐了几口烟雾,然后慢吞吞地说:“前途未可乐观。古人有云,天虽高不可不(足局),路虽平不可不(足脊)。何况我们处在天低云暗、道路崎岖之中呢!”
黄丹青说:“把自己造个乌龟壳装起来吗?我可不会。只要活着,该说的还得说,该干的还得干。要不,就干脆宣布退党算了。”
游若冰的长眉毛朝黄丹青掀了一下,随即又吐出几口烟雾。他把脸转向程思远苦笑笑说:“你看丹青!刚才还说很久没有相聚谈心了,可是我的心刚刚露头,她就要批。我有心脏病,这颗心早就经不起多‘弹’了!”
黄丹青和解地笑笑说:“老游,多弹弹,你的心就会长上一层硬壳,觉不着疼了。”
程思远害怕黄丹青当着孩子的面给游若冰难下台,便站起来说:“行了吧!子期他们父女刚刚见面,应该让他们好好叙叙。老游哇,你们父女也该跟我一起回去了吧?”
黄丹青和游若冰一齐答应着站了起来。游云也拿起自己的扁担,挑起担子,跟着爸爸走了。
送走了客人,家里只剩下余子期父女三人。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满腹的话要说,可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头。晓京站在外面屋里看了一遍,又走到里面的屋里。余子期和晓海也在后面跟着她走进去。晓京看见衣橱上挂着一件蓝卡叽布外套,上罩着一条黑色的纱巾。那是妈妈那天回到家里脱下来的,已经挂了两年多,纱巾是以后罩上的。她在大橱前站住,用手轻轻地摸摸纱巾。衣橱的镜子里映出爸爸和晓海的变了颜色的脸。她连忙笑笑说:“这衣服挂在这里要弄脏的,我把它收起来吧!”余子期对女儿作了一下笑脸说:“挂在那里吧!”晓京往爸爸身边靠靠说:“爸爸,这两年你吃苦了。”余子期把脸转过去,拍拍女儿的肩膀说:“不,爸爸很好。走,晓京,到外面坐一会儿。”晓京听话地跟着爸爸走到外面,余子期首先在自己的小床上坐下来,拍拍床沿说:“晓京、晓海,坐在爸爸身边吧!”晓京和晓海便一人一边在爸爸身边坐下来。余子期看着晓京,动情地说:“晓京,你越长越像妈妈了!”晓京听了,把两条短辫子往身后甩甩,环顾左右而言,他对爸爸和妹妹说:“对了,我给你们带回来的礼物该让你们看看。”说着她离开爸爸,跑过去拉开自己的旅行包。她指着一包黄豆说:“这是我们自己种的。爸爸喜欢吃辣酱,留着炒酱吃吧!”余子期笑笑说:“正好,现在在干校常常要带点咸菜下去。这些黄豆炒的酱够吃上一年的了。”这时,晓京又打开了另一只包,从包里拉出一把草来。晓海笑着叫起来:“哎呀!这是什么草?”晓京说:“让你见识见识吧!黑龙江三件宝,人参貂皮(革兀)(革拉)草。这就是(革兀)(革拉)草。你看,又细又软又韧。爸爸冬天垫在胶鞋里,暖和着呢!”晓海说:“三件宝你只带回来一件呀!”晓京笑笑拍拍妹妹的头说:“噢!难道叫我这个插队知青给你买人参貂皮呀!咋个想到的?”说得晓海和余子期一起笑了。晓海又对姐姐说:“那你总该给我带点什么吃的吧?”晓京听了,忙在包里翻出一个大纸包来说:“这就是给你吃的,馋榜坯!”晓海把纸包解开看看,是一些金针菜和木耳,还有几只像蜂窝一样的东西,她不认识。她拿起一个“蜂窝”问爸爸:“这是什么呀?可以吃吗?”余子期接过来对她说:“这叫猴头,也是一种菌类植物,很好吃。你妈妈就很喜欢吃。”
晓京听见爸爸又提妈妈了,便停止了从包里往外掏东西,站起来对爸爸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爸爸,你知道,以前我也常想这件事,我一直认为是自己害了妈妈,心里难过,才离开了家。可是后来我慢慢地想通了。我没有害妈妈。是坏人害的。我恨他们。我只想和他们算账,感情上就不那么折磨自己了。”晓海睁大眼问:“坏人在哪里?”晓京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晓京的话使余子期吃了一惊:孩子真的长成大人了。他感慨地看着晓京说:“生活把你们催得早熟了,也把爸爸催得早老了!”说着他不自觉地摸摸自己斑白的鬓角。晓京眼圈红红地对爸爸说:“爸爸,你一点也不老。现在解放了,你还是写诗吧。一个人一写诗就会变得年轻的。”余子期对女儿点点头说:“是要写,不写对不起洪爷爷,也对不起你妈妈。”晓京看见爸爸的两条眉毛跳动了几下,知道爸爸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她最怕看爸爸的这种表情了,所以连忙把眼睛离开爸爸的脸,低声说:“爸爸,有一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你再成个家吧!你这样生活多痛苦!”
余子期听了女儿的话,不禁泪眼模糊了。他的嘴唇抖了几抖,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就听见晓海埋怨姐姐说:“干么劝爸爸成家?我不要晚娘!我跟爸爸过一辈子。”晓京责备地看了妹妹一眼说:“小孩子,懂得什么呀!”晓海不服气地说:“怎么不懂?荣荣的妈妈是晚娘,对她可不好了!我不要晚娘。”说着就依偎在爸爸怀里。孩子的争论使余子期咽下了要说的话。他爱怜地拉拉晓海的耳朵说:“天天想姐姐,回来就吵架!好了,不谈这些,我们做饭吃罢!”晓海建议说:“吃猴头!”晓京答应说:“好,先用开水泡上。谁去买菜呢?”余子期笑笑说:“当然是我啰!”他拿了一个尼龙丝袋出去了。
晓京和晓海姐妹俩到煤气间忙去了。淘米的时候,晓京温和地对妹妹说:“晓海,你要懂事,不要干涉爸爸。”晓海嘟着嘴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