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寒同冻,有火同暖,爱兵如子的人才会得到士兵拥戴,他们爱你的方式是沙场上的舍生忘死。造反的人请皇上旨准,造反不就合法化了吗?一片红叶引发皇上的烦恼,有人却巴不得要这个烦恼呢。小人能治君子,也能治小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有时寸比尺长。�
一
就在北平攻守战处于白热化状态之际,朱棣完成了他的北进意图,在会州整编了部队,以燕军归属将士为骨干,将大宁新降附的兵士充实各部,一路回师驰援北平,浩浩荡荡杀来。�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大地腾起冲天尘烟,朱棣与宁王朱权并马驰来,背后是燕军和新收降的朵颜三的骑兵劲旅,队伍正在渡过刚刚结冻的白河。�
张玉来报,前哨发现南军都督陈晖率骑兵万余,不知为什么,他不敢正面攻击,却悄悄绕过去,尾随在燕军后面,似有偷袭的意图。其实,陈晖是李景隆派出迎击燕王的骑兵劲旅,由于交战双方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失之交臂,后来游动探马发现燕军踪迹报告后,陈晖不敢正面作战,才改为尾随。�
朱棣胸有成竹地笑笑,他就是故意装看不见呢。现在到时候了,决定就拿陈晖开刀。他命令后队立即变为前队,再回马重过白河,迎头痛击陈晖,打他个措手不及。�
于是骑兵向后转,又再度过白河。但哨探说,白河的冰中间裂开了缝隙,涌出水来。朱棣一听着了急,在马上合掌祈祷,说天若助我,河冰即合。当朱棣率大军赶到白河时,天已骤然降温,北风呼啸,冷气逼人,河冰果然冻得更结实了。朱棣大喜,以为天助。�
双方立刻大动干戈地打了起来。朱棣带头冲阵,直奔陈晖,陈晖一见,拨马便走,朱棣紧追不舍,向他射出一箭,陈晖藏身马腹下脱逃。�
大地上刀光剑影,杀得天昏地暗。�
倒霉的陈晖战败过河逃逸时,就没有朱棣那么幸运了,万余骑兵蜂拥过河,冰面受不了沉重之压,突然连续断裂,很多人淹死在冰层下。�
朱棣军士气大涨,马不停蹄地直逼郑村埧。�
李景隆痛失精锐骑兵,朱棣属下朵颜三的骑兵便成了一逞威风的优势之师,在朱棣连夜挺进郑村埧李景隆大本营时,李景隆不得不仓皇列阵迎战。�
但是李景隆几十万军马也毕竟不是一口可以吞掉的。�
双方马步兵展开了殊死搏杀。�
朱棣一马当先,箭矢如雨,在他身前身后乱飞,突然,战马跳了起来,马前胸中了一箭,险些把朱棣掀下马去,朱棣伏在鞍上,替马拔出箭来,鲜血直淌,他问那马:“我的龙驹,你还行吗?”�
那马好像通人气,长嘶一声,带伤向前狂奔,朱棣又抡起大刀,接二连三砍倒敌兵。燕军锐不可当,连续突破南军营盘。�
官军抵挡不住,溃退而去,但被冲散的官军很快又重新集结起来,截击燕军后路,这场激战从午时一直杀至黄昏,直到大地昏暗看不清了,双方才鸣金收兵。�
当天晚上,燕军只能露宿严寒大地。�
严寒的冬夜,士兵露营,不堪其苦,哪里睡得着?冻手冻脚,人人都站起来走动,不时地搓手、跺脚,以嘴哈气取暖。�
张玉和李谦好歹在战场上拣来几个破马鞍子,点着一堆篝火,让朱棣烤火取暖,一见火光,好几个冷得打哆嗦的士兵本能地靠拢过来,也忘了上下尊卑了,争相伸手向火上取暖。�
李谦推搡着他们说:“滚,好不容易给燕王点着一堆火,你们跑这来借光了。”几个士兵被推出老远。�
朱棣却从火堆旁站了起来,他招呼附近的士兵,让他都过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天确实太冷了。�
这一发话,一下子拥过来一大群士兵,拥挤着都把手伸向火堆。�
朱棣却悄悄地从火堆旁退出去,站到了远处。�
张玉跟过来,埋怨说:“殿下,你不该这样……”�
朱棣说,他身上穿着棉衣重裘,还冷呢,何况士兵们衣单又穿着铁甲。他们也是人啊,他让张玉记住,爱兵如子的人,才会得到兵士的爱戴,他们爱你的方式就是在沙场上舍生忘死。�
张玉不出声了,张玉感动地望着朱棣。�
朱棣召来朱能和丘福说:“你们从左右两侧向李景隆大本营包围。”�
丘福以为兵力太分散,对燕军不利。�
朱棣说:“只是做个样子,你们必须张扬,雷声大雨点稀就足以吓住李景隆了。”�
二将领命而去。�
朱棣握着双手,在嘴上哈着热气对张玉说:“你是不是对铁凤还没死心呐?”�
张玉想不到这时候朱棣还有这份闲心,她说:“不死心又有什么用?”�
朱棣倒很佩服张玉的韧劲儿,给朱当女婿他都敢拒绝,朱棣说他胆子不小啊。�
张玉说他知道殿下宽宏大量,才敢这样。他也确实不配,他知道自己惹殿下生气了,是吧。�
朱棣说:“没有。我女儿又不至于嫁不出去。我倒挺佩服你的专一精神。但不能用不正当手段。”�
张玉好不紧张,发觉坏事了,他一定知道了那天晚上的荒唐事,急忙说:“我哪敢啊?”�
朱棣说,用蒙汗药把人家麻翻,意欲何为?这还叫正当吗?�
张玉吓得结巴了:“这、这,我不知道,再说、说,也没、没把她怎、怎么样啊。”�
朱棣说:“你不必害怕,这事不怪你。我知道是高煦干的好事。”�
张玉忙说:“殿下千万别责备二公子,他也是一片好意,想玉成我呀。”�
朱棣说:“不提他了。你能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品格,令人敬佩,本来铁凤对你是非常反感的,从这件事以后,她对你反倒另眼相待了,老实人常在,也许这是你的转机呢。”�
张玉忽然问:“唉呀,这事没有人知道啊,高煦不敢告诉殿下,铁凤就更不可能告诉殿下了。殿下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呢?”�
朱棣说是徐妙锦告诉他的,为这事差点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像是他设下的这个陷阱。�
张玉大为不安,自己闯祸,却让殿下帮他背骂名了。�
忽然,那些烤火的士兵都从火堆旁散开了,他们喊着:“殿下,来烤火吧,我们太不懂事了。”�
朱棣又把他们让过来,说:“有寒同冻,有火同暖嘛。”士兵们全笑了。�
张玉对朱棣说,这么冻着,还真不如上马打仗,再攻李景隆一阵呢。�
朱棣烤着火说:“不劳费神了,这一战失利,李景隆必南逃。”�
张玉说:“不至于吧?”李景隆还有几十万大军哪。�
朱棣方才不是令朱能、丘福故意大张旗鼓地向他左右两翼迂回吗,他害怕被包围,他不会识破燕军是佯动,他必逃走。�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来报:“殿下,朱将军让小的来禀报,李景隆大军连饭都没吃,连夜拔寨起营向南逃跑了。”�
朱棣笑问张玉:“怎么样?”�
张玉说:“殿下真是神算啊。”他忽然惊叫起来:“他这一跑,不是把围攻北平的大军扔下不管了吗?有这样的主帅吗?”�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朱棣说,这就是我们的曹国公啊。�
张玉问:“我们追不追呀?”�
朱棣说:“你来当统帅怎么办?”�
张玉说:“我们应当连夜回北平,与守城官民夹击围城官兵,必获全胜。”�
朱棣半开开玩笑地说:“那就按你说的办,你来指挥北上吧。”�
二
北方大战的消息,牵动着大明王朝的每一根神经,举国关注,济南府的铁铉尤为关切,更是不时派出哨探打探消息。�
这天铁铉正和夫人一起吃晚饭。连夫人都说起了燕王起兵的事,她担心的首先不是社稷安危,而是心疼女儿。铁铉给她吃宽心丸,说朝廷又发大兵去讨伐燕王朱棣了。五十万大军,泰山压顶之势,朱棣这次可难逃灭顶之灾了。�
这一说,夫人有了笑模样,朱棣一败,凤儿也该到出头露日那一天了。说起凤儿落入虎口,夫人就怪行子丫头,又鼓动凤儿练武,又带她上北平去,结果怎么样?把凤儿陷到地狱里了。�
铁铉不耐烦地说:“行了,你叨咕八百遍了,我说凤儿没事,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夫人说:“你别又给我吃宽心丸,你怎么知道?”�
铁铉说:“我本不想告诉你。上个月我并不是去京城陛见,我是掩人耳目,曾去过通州,想解救凤儿回来,朱棣没安好心,想趁机胁迫我附逆,我因知道女儿不会有危险,才连夜回了济南。”�
夫人说:“这么大事你都不告诉我!”�
铁铉不想让夫人跟着操心,才瞒着她。他告诉夫人,前两天,朱棣又给他写来一封信。�
夫人说:“你怎么不早说?他信里说了什么?是不是善待咱凤儿了?他又和你套交情了吧。”�
铁铉叮嘱她,这事可不能露出去。朱棣现在可不是风光无限、受人尊重的燕王了,他是反贼,与他书来信往,传出去还得了。�
夫人说:“你倒是快说说,燕王在信上怎么说的呀?咱凤儿没吃苦吧?”�
铁铉说,燕王客气得限,他这封信是报平安的,他说,他上次在通州与铁铉失之交臂,引为憾事。他说他把铁凤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平时与徐王妃的妹妹徐妙锦住在一起,如果朝廷不发兵围北平,他打算派人把凤儿送回济南来的,现在必须避过兵荒马乱的日子了,叫他放心。�
夫人心里踏实多了,她觉得朱棣还算有人心,反不反朝廷,谁是谁非,她并不关心。不过又一想,哎,不对呀,没开仗时他怎么不想着给送回来呀。这是不是托词呀?�
铁铉说:“你问我,我问谁呀。”不过,有一点他是放心的,朱棣不但不会为难凤儿,还会优待她,受不着委屈的。�
夫人说:“又是因为你?”�
铁铉说,朱棣这人有一宗好处,他为广揽天下贤士,不惜低眉折腰,你看,景清就是个例子。�
夫人希望丈夫再给朱棣写封信,尽早派人把凤儿接回来。�
铁铉不想写信,怕成为失节的把柄。他多少有点搪塞夫人,说朱棣已在信里允诺,等他兵临济南时,一定亲自把女儿送上门。�
夫人很惊讶,他还想打到济南来?�
岂止是济南?铁铉说他野心大着呢,他是谁备饮马长江,叩问南京大鼎呢。�
夫人反过来又为丈夫担忧了,若真有那一天,铁铉怎么办?不从贼,他就会害凤儿呀。�
铁铉说不至于。朱棣这人还算讲义气,也看重名声。日后如果因铁铉不肯降他而害铁凤,他在天下人面前还有何脸面?�
铁铉已放下了筷子,站起身又穿公服,夫人问他,天天早出晚归,这是怎么了,在忙什么?�
“招兵练勇啊。”铁铉说,他和都督盛庸正在做准备,守土有责呀,万一朱棣打到山东,他不能让他过了济河,这是朝廷命官的职责。�
夫人反倒觉得丈夫过于悲观了,不是说曹国公五十万大军正围攻北平吗?燕王还能有机会打到山东来?�
铁铉长叹一声,他和盛庸闲聊时,早都料定李景隆必败,他那点韬略,在朱棣面前真是小巫见大巫,朝廷这帮书呆子,竟然起用这么一个纨绔子弟为帅,哪能不败!�
夫人说:“那你跟我哥哥打个招呼呀。”�
铁铉说:“你哥?他更呆,已经是亡国在即了,他还整天忙着和皇上商议按西周的典章制度改良吏治、章法呢,书念太大了,就由大智变大愚了。”�
夫人不高兴了:“你别贬我们家人,我哥哥号称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谁不敬重,还没听谁对他有微词呢。”�
铁铉忙笑着说:“好,好,我赔礼,我怎么敢诋毁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呢。”�
夫人也扑哧一下笑了。�
三
太阳刚爬上殿顶,朱允炆就上朝了,大殿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只有方行子站在阶下。�
朱允炆走出殿来,问郑村坝没有捷报传来吗?�
方行子摇摇头,说:“启奏皇上,倒是有一份朱棣的奏折连夜递上来的,臣放在龙案上了。”�
朱允炆咕噜了一句:“他还有脸上什么折子!”说罢急忙返回殿里,在案上找到了那份折子,看过了,气得发抖,他说:“这叫什么奏疏?这分明是恐吓信!”他招呼方行子上殿:“你来看看。”�
方行子迟疑地说:“臣看折子,越职了吧?”�
朱允炆说:“朕让你看,还有什么越不越职的!”�
方行子迅速看完,也难怪皇上气冲斗牛,这和他几个月前起兵时所上的奏疏,异曲同工,他说要皇上答复,其实他知道皇上不会理睬,皇上能答应清君侧吗?他造反,让皇上旨准,天下有这样的美事吗?她劝皇上不必为他生气。�
朱允炆说这完全是颠倒乾坤,居然要追究太祖病逝的责任,又重提不准诸王回京奔丧的旧事,还诬指他用庶人之礼葬太祖。�
方行子说,与上次不同的是,他在奏疏中第一次划定了奸臣的圈子,这圈子够大了,不只是齐尚书、黄太卿几个人了,一应左班文职官员在劫难逃不说,连宫中侍病老宫人、长随内宫、太医院官、礼部官、营办丧事官、监造孝陵驸马官,都成了奸臣。�
朱允炆恨恨地说:“他居然让朕把这些人绑赴燕军阵前由他来定罪,这太不成样子了。”�
方行子说:“他这是制造口实。”�
朱允炆说:“是呀,朕不送去,他就要发三十五万大军来南京索取,说大军到处,赤地千里。他还说自己不是造反吗?”�
这不过是恫吓之词,方行子劝皇上不必介意。但朱棣说郑村坝一战,官军丢盔卸甲,败退德州,围北京也没成,这可是大事,李景隆为什么不报?是朱棣说谎,还是李景隆有意隐瞒败绩?�
朱允炆说:“如果真是李景隆又败个一塌糊涂,那真是不堪设想了,朕还指望谁呢?”�
这时总管太监宁福上来,说:“齐尚书、黄太卿要单独陛见。”�
方行子便退了下去。�
齐泰二人上殿,齐泰已知郑村坝惨败的事。他忧心忡忡地奏道:“郑村坝一战,李景隆连失几阵,逃到德州去了。臣早就说过,他寡谋骄横,不知用兵,听说朱棣称他为膏粱竖子。他怎能不败。他本人至今隐瞒败绩不报,可已有山东、河北地方官员陆续报了。”�
黄子澄此时懊恼不迭,说:“这都是臣鼎力荐他,所用非人,臣甘愿受罚。”�
朱允炆说:“罚你又有何用!现在朱棣来势汹汹,口气又这么强硬,如何能遏阻他的势头,朕看只有做一点妥协了。”他斜了齐、黄一眼,说:“他不是口口声声要清君侧吗?”�
齐泰与黄子澄交换了一个眼色,齐泰料想皇上可能要丢卒保车了,他说:“妥协退让如果能止住朱棣用兵,那倒也容易了。皇上把我和黄子澄绑到朱棣面前去就行了。”�
黄子澄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们俩不过是他抢夺大位的障眼法而已,他不敢公开说自己要夺皇位而已。”�
方行子在殿外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朱允炆说:“这个,朕岂不知道?只是朝廷不妥协,他就会杀到南京来呀,不是没有人能撄其锋、挫其锐吗?”他现在只求朱棣别往南京打。�
齐泰与黄子澄都很伤心,这不是兔死狗烹了吗?他们不由得相互看看,齐泰跪下,先发话说:“陛下,如果斩我齐泰一颗头可安天下,臣决不惜此头。”�
黄子澄也流泪跪下说:“臣也愿自绑于朱棣面前以换得天下太平。”�
朱允炆又于心不忍了:“二位爱卿快起来,朕只是说说而已,岂能把你们推入火坑?更何况你们并没有什么过错。朕只不过是想使个缓兵之计罢了。”�
齐泰试探地说:“既如此,皇上一定有了良策。”�
朱允炆沉吟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一会上朝时就将他二人罢了官,并告知朱棣。不过不是真罢官,是掩人耳目而已。他们照常每天到宫里来,虽不上朝,仍与皇上密议天下大事,与从前无异。待有了转机,随时可官复原职。�
齐泰和黄子澄虽不情愿,也不认为是良策,却也无话可说,都跪下谢恩说:“谢皇上,这样甚好。”�
四
御花园中一片肃杀景象,和人的心情一样。风起处,吹皱了一湖死水,满湖残荷,荷叶又黄又黑,耷拉着头,岸上也是落叶飘零,随风满地翻滚。�
朱允炆愁肠百结,背着手在风中独步。只有方行子和两个小太监远远地跟在后面。朱允炆忽然很生气地站下,见方行子也站住了,朱允炆便说:“你为什么离朕远远的,为什么不靠前?”�
这真是毫无道理的指责,这是规矩呀。方行子这才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自己是何等样人,敢与皇上并驾齐驱?那不是坏了宫规吗?�
朱允炆说:“朕让你和朕一起走,这也是宫规,朕有话问你。”�
方行子便跟了上来,但仍比朱允炆慢一步,朱允炆放慢脚步想等她,一旦二人拉平,方行子又主动落后半步。朱允炆哭笑不得。�
这时,路过的马皇后发现了他们,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站在亭子里注视着他们。�
朱允炆问方行子,罢了齐泰、黄子澄之官,听没听见百官中有什么话说?�
方行子说:“我一个小小的侍卫,谁会跟我说呢?”�
朱允炆说:“你不是圆滑的人啊,今个怎么也欺朕?你官级虽低,可在朕周围,你是很被大臣们另眼相待的。”�
方行子说:“我只能说我自己的想法。”�
朱允炆说:“那就说说看。”�
方行子说:“陛下得先赦我无罪。”�
朱允炆说:“言者无罪嘛。”�
方行子说,罢了这两个人,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于事无补。朱棣会因为皇上罢了两个人的官而放下屠刀吗?他会再提出一长串名单来。他明知太祖皇帝死因并无悬疑、下葬也都是遵从祖训的,可他硬要鸡蛋里挑骨头,把太医院、葬礼官、侍病太监都列为奸臣,还有什么理可讲?皇上能把身边的人全罢了吗?�
朱允炆分辩道:“朕岂不知?罢齐、黄权柄,这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缓不了,”方行子说,皇上即使真的撤了齐、黄,朱棣也不会偃旗息鼓,更何况是假的?这消息能瞒得过朱棣的耳目吗?�
朱允炆想了想说:“你倒是一针见血。这话文武臣僚中怎么无一人向朕提起过?”�
方行子说:“这就因为我无官一身轻,惹怒了皇上,大不了把我赶回家,皇上已知我不是男儿,也不会再给我加官晋级了呀。”�
朱允炆笑了,他站下,一双眼睛望着她说:“朕有时想,有一天你出宫了朕怎么办?”�
方行子有点意外,她不会觉察不到朱允炆那火辣辣的目光,方行子必须回避,便淡淡地说:“走了就走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走了,会有更好的侍卫跟着皇上。”�
“不一样。”朱允炆一往情深地说。她与别的女子不一样,与别的侍卫也不一样。�
方行子说她心直口快,又不按宫规办事,常常惹怒皇上。�
这也许正是朱允炆离不开她的原因。想到这一层,他竟惆怅地叹了一声。�
一片金黄色的落叶飘飘悠悠地落到了方行子肩上,那是一片枫叶,红得鲜亮透明。朱允炆向她伸出手去,她本能地想躲,又自我克制了,任凭朱允炆从她肩上取下那片落叶。他在手里把玩着,又冲太阳照了照,像个孩子。�
方行子忍不住扑哧一笑。�
朱允炆说:“你笑朕孩子气吧?朕想起了儿时秋天上钟山摘红叶的往事,那时整天无忧无虑,可没有现在这么多烦恼和忧愁。”�
方行子看了他一眼,弦外有音地说,有人巴不得有这个烦恼呢。�
朱允炆说:“是呀,人就是这样。”他拿着那片红枫叶,说:“朕把它夹在书里,有一天翻开书,我会想起今天的谈话,还有这片从你肩头上取下的红叶。”�
方行子避开了他的眼光。她忽然发现八角亭里正有一双眼睛盯着这里看呢。�
五
与其说是朱棣击败了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倒不如说李景隆是不战自溃。不管怎么说,朱棣都以得胜者姿态回到了夫人、世子花心血保住的北平。�
朱棣的庆功很实惠,论功行赏,升官、发银子,连虽无战功肯遵守军规的人都有份,上下皆大欢喜。�
之后,朱棣在闲下来时,不忘接待了纪纲,纪纲详细报告了监视景清的事。朱棣又恼火,又怨艾,也有一丝轻松和幻想,已经埋在坟里的可人儿居然还活在人间,匪夷所思,一直压在他心上的那块无形的石头被掀掉了。�
这时道衍进来,纪纲便站了起来:“殿下没事,那小的走了?”�
朱棣吩咐他再到玄武门客栈去看看,景展翼走没走。�
纪纲说:“是,殿下。估计没走,他们收留了一个哑巴,正在北平弄偏方给哑巴治病呢。”�
道衍很感兴趣地问:“谁哑巴了?是先天还是后天?”�
纪纲说:“好像是后天得的。”�
朱棣想起来了,道衍法师好像有什么偏方治聋哑的。�
道衍点点头。他旧年云游时,在普陀寺结识一位太岳真人,与他切磋佛法,很投机,他圆寂后,特地托小沙弥把一本专治聋哑的医书留给了道衍,偶尔试过几个,都救过来了。�
朱棣心里一动,说他可要有求于法师了,请他帮忙去救治一个哑巴,问他肯不肯?�
道衍不知道朱棣要救的是什么人?�
朱棣说是一个朋友的女儿,她收留了一位哑女。�
道衍说:“殿下真是一片菩萨心肠啊,这弯拐得太远了点吧?”�
纪纲也觉得很奇怪,燕王怎么会发善心,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哑女。朱棣叫她去打听准了,这女子的哑病治没治好。�
纪纲说:“这容易。”�
朱棣便说:“你去吧。”�
纪纲走后,道衍目视着纪纲的背影说:“殿下离这人远点为好。”�
朱棣问:“为什么?”�
道衍说,他不就是南瓜饼捏成狗屎状,令殿下念念不忘的吗?这未必不是他为进身设计的台阶。�
朱棣说,他若知道我当时是假疯,这人就太有先见之明了。�
道衍细细体察过,称此人是首鼠两端的人,到处钻营,没有他不打听的事,一句话,小人。殿下还不应该远小人而近君子吗?�
朱棣承认法师说得太对了。不过治小人的人你就不能用君子了,君子只能治君子,小人既能治君子,更能治小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各有千秋。�
道衍说:“殿下这么说,我也就无话可说了。不知殿下招我来干什么。”�
书归正传,朱棣说,幼冲皇帝把齐泰、黄子澄罢免了,说此二人已屏窜遐荒,对朱棣大讲“骨肉有伤,大乱之道”,所以他就“欲舍小怒,以全大道”了。�
道衍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雕虫小技吗?不过是缓兵之计耳。他听说,齐、黄二人表面上罢官了,每天照旧用大轿从后宫门悄悄接到宫中议事,依旧是幼冲皇帝身边摇羽毛扇的。�
朱棣并不会因朱允炆这小把戏而为之所动,今冬先休整为止,天寒地冻,李景隆龟缩德州,他更不敢北上讨战。�
道衍也赞成,正好用此机会养精蓄锐。�
朱棣忽然转移话题,问起景清近来情绪如何?�
道衍很觉奇怪,比起白沟河之战那时,好像突然又消极了很多。�
朱棣分析,这都因为他女儿来了,一定告诉了景清,不但他女儿没死,族人也赦免了死罪。�
道衍说,景清一定后悔了,他已经当不成徐庶了。�
朱棣不知怎样才能让他死心塌地。�
这好办。道衍说,反间计不是现成的吗?他问朱棣,景清与朝中与哪个大臣最要好?�
那还用说?当然是方孝孺了。�
道衍献计,找人模仿景清的字,给方孝孺写一封劝降信,想办法落到幼冲皇帝手上,不就大功告成了吗?�
朱棣摇头,方孝孺很容易想到是离间计,一般来说,景清做不出这种事来。会弄巧成拙的。�
道衍又出主意,在同一封信中,再附上一封燕王招降方孝孺的亲笔信,用上殿下的燕王大印,再把珍贵的大东珠也送给方孝孺,这不就真实了吗?�
朱棣担心万一方孝孺心里害怕,隐匿不报呢?�
道衍说他不了解方孝孺的为人。他接到劝降信,必上奏皇帝以表白心迹,他不会隐而不报的。�
朱棣拍手称赞,这就万无一失了。怕是这回景清的三族真的要被诛了。他终觉得有点愧对景清。�
道衍说,若这样心慈面软,殿下就不必费心思了。�
朱棣说:“好吧。模仿字,非法师不可了。”�
道衍说:“那老衲就勉为其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