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永乐大帝

君臣坐而论道,他们的理想是复古,用古人、古法、古理治今人、今世。朱棣留下他一命,却把他的人格杀死了,到死那天都入不了祖坟。女扮男装令皇后不放心,恢复女儿身,则更不能容忍。�

方行子和孟泉林一行既像落荒而走的逃难者,又像背负使命的专使,离了通州,虽已脱离了危险,这几天一直在急匆匆赶路,天气炎热难当,田地禾苗叶子都打卷了,知了在树上拚命聒噪,蝉鸣震耳。他们走得人困马乏,只见前面乡间道旁有个简陋的茶水棚,木棍支撑,茅草苫顶,但那坐在泥炉上吱吱叫着的铜茶壶却太吸引人了,方行子走到大轿旁对徐辉祖说:“国公爷,这儿有个茶棚,喝口茶润润嗓子吧,大家的嗓子都干得快冒烟了。”�

徐辉祖说:“行啊,又赶了二十多里路了,大家也都累了。”�

于是这行人马向茶水棚走来,一对农家老夫妇笑着上来揽客,老头说:“喝碗茶吧,再往前赶,翻过山去才有人家,上点水才有劲走路。”�

孟泉林吩咐老人家上茶,有多少人上多少碗。�

老头说:“好咧,上茶咧。”即刻抓了一把茶叶末子,投到长嘴大铜壶里,提起开水壶,在铜壶里冲了开水。�

老妇人蹲下去拉风箱烧茶炉,老头则用粗瓷碗给大家斟茶,白杨木长桌上摆了一大溜粗瓷海碗。�

方行子扶着徐辉祖走出轿子,坐到长桌前,徐辉祖确实渴了,用一只手端起碗一口气喝干。方行子喝了一口直皱眉头,她问:“老人家,你这是什么茶呀?”�

老头说:“我说是碧螺春、老君眉,姑娘信吗?实说吧,茶叶末子,沏上有色,比白水强,解渴就是了,我这茶专给路边行人喝的,挑担的小贩、走方的和尚、逃荒的……有几个能喝得起好茶呀?”�

徐辉祖听了,反倒夸他说得实在。他现在喝这茶,比西湖龙井都好喝。�

拉风箱的老婆子插了一句:“皇上渴上三天,喝我这茶,也得封个茶状元什么的。”�

老头瞪了她一眼:“蠢婆子,怎么胡说呢?皇上怎么能渴三天?皇上天天喝琼浆玉液呀。”�

人们都笑了。老头打量着这些人,说:“看你们这打扮、派头,这老爷子官不小吧?”�

方行子指着徐辉祖,笑着让他猜,看这位老爷有几品?�

老婆子抢着猜,看官人这面相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官儿小不了,至少是七品县太爷。�

人们哄笑起来,方行子乐得喷了茶。�

一个卫士过来给徐辉祖打扇子,徐辉祖看看天,对方行子、孟泉林说:“我又不能骑马,拖累你们,何时才能到京?我看这样吧,你们俩留下一个陪我慢慢走,一个快马加鞭,星夜回京,递奏疏,向皇上奏报北平所发生的一切。”�

方行子也觉得这样最好。现在这么赶,国公爷实在受不了,连换药都不及时。如果不急着赶路,所过府县都会有照应,能少遭些罪。�

孟泉林说:“行,那就分开。”�

方行子问孟泉林,愿留下陪国公爷还是先回南京报信?�

孟泉林说:“你是宫中侍卫,我是草民一个,还是你先走,我护着国公爷慢慢走吧。”�

方行子说:“也好。”�

孟泉林嘱咐她,路过济南,别忘了到你姑父家去一趟。他们把铁凤陷在燕王府,现在又离她远去,心里很难过。�

方行子虽也难过、自责,也觉得朱棣说的是实话,他不会伤害铁凤的。为笼络结交姑父铁铉,他肯把传世之宝给他,足见他渴望人才之切,他怎肯害他女儿,坏了自己的名声呢。�

孟泉林说:“也说得是。”�

方行子知道师傅心情不好,一路上闷闷不乐,本来有机会杀掉仇人,为了保国公爷的命,不得不又一次放弃。她临行前劝她师傅,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山不转水转,报仇雪恨总还有机会的。�

朱棣从外面回到府里来,听说徐王妃正带着宫女、太监在地道里搬运辎重、物资,粮食、还有武器,就直接找上来。只见她们个个汗流满面,徐王妃也扛着袋子装车。�

朱棣很感动,他说:“王妃成了我的梁红玉了。”�

徐王妃一笑,她说:“梁红玉可是能跨马征战的,我不过是扛扛粮食袋子而已。”朱棣摘下头盔,替徐王妃擦汗。徐王妃叫宫女端来一盏燕窝粥,说:“喝点燕窝粥吧,你又亲自上阵了?”�

朱棣喝了一口说:“我不身先士卒,谁肯卖命?”�

徐王妃说:“听说东面通州都扫清了?”�

朱棣说,也有坏消息,西北方又告急了,丘福入城后,官军余瑱占了居庸关,这对燕军很不利。�

徐王妃多少有些奇怪,这几天,朱棣一直重点经略北方,却不忙着向南打,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朱棣有他的谋略,后院不稳,万一失利,连退路都没有了。居庸关历来被称为‘百夫镇守,万夫莫窥’的险关,两侧山峰陡峭,地势险要,走出关沟南端的南口,就是一马平川,可长驱直入进逼北平,不拿下居庸关,就好像一个人家的后院落入贼盗之手,此时若不趁锐气夺到手,以后就更加困难了。�

徐王妃说:“你又想亲自领兵?”�

朱棣想让高煦去。他冷眼旁观,高煦是一员猛将,应给他个建功立业机会。�

徐王妃当然高兴,她觉得,那也要有人帮扶才行,他毕竟才出茅庐,让人不放心。�

朱棣以自己为例,像高煦这个年龄,他早已独自挂帅征北了。他是有意放朱高煦单飞的,如果派道衍或张玉与他同征,即使得胜,人家也会把功劳记在道衍、张玉身上。他必须有一次独占全功的机会。�

徐王妃点了点头,佩服朱棣用心良苦。�

说到张玉,徐王妃很担心,他现身在战场上,分不开身,一条肠子打仗,顾不了许多了,一旦下来,知道朱棣又反悔了,不同意把铁凤嫁他,那岂不是惹他恼怒吗?现在是用人之际,这样做,得不偿失吧?�

朱棣也是进退两难,他既要笼络部将,又不能伤了读书人,徐王妃担心的不是没道理,朱棣这几天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办,才能两全其美?他倒想出了一个主意,正不知怎样张口,不想王妃先提出来了,正好,她说要和王妃商量这件事呢。�

徐王妃很看好张玉,认为他挺本分的,勇猛而又心细,从不拈花惹草,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个女人,又不允许,他会伤心的。�

朱棣试探地说:“难得你对他有这样的评价。你既认为他是个好人,我倒有个两全齐美的主意。”�

“说呀,什么好主意?”徐王妃追问。�

朱棣笑笑,说:“不过,你别生气才好。”�

徐王妃很感奇怪,朱棣从来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啊!给张玉找媳妇,是好事,她会生什么气?�

朱棣说:“假如让张玉做你的东床佳婿,你看如何?”�

徐王妃大惊,惊得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棣又没信心了,他说:“你看,还是生气了吧?”�

徐王妃好歹回过神来说:“这不是生气的事。亏你怎么想得出来,咱的小郡主才十四岁,你就打她的主意了?”�

朱棣说:“十四岁也不算小了,可先下定,不急于成婚嘛。这样,张玉可就是完完全全的自家人了,他当我的郡主佳婿,不比要一个铁凤更会高兴吗?”�

不知为什么,徐王妃躲到树下哭了起来。�

朱棣凑过去,又递上手帕,徐王妃不接,扭过头去,朱棣叹口气,知道她是嫌张玉出身寒微,就开导她,当年太祖高皇帝还讨过饭、当过和尚呢,出身不是更寒微吗?�

徐王妃所以伤心,倒不是非要攀高门大户,也不是看不上张玉,她只是觉得,朱棣想这门婚姻时,就不是从女儿的终身幸福出发的,又是他的得失人心,女儿的终身大事,也成了他权谋链条上的一环,她替女儿委屈。�

朱棣又哄劝她,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有什么不好?假如张玉是个饭桶,是个花花太岁,是个瘸子、瞎子,这样指婚,是不对,可是……�

徐王妃擦干眼泪说:“我知道我阻挡不了你,你看着办吧。”说罢又去和后宫人一起搬运粮食去了。�

铁铉正在布政使司公堂里批答公文,书办上来说:“铁大人,有人求见。”�

铁铉抬起头来,发现方行子已经大步上堂来了。铁铉惊得站了起来,自从方行子“拐”走了他女儿铁凤,一直没音信,夫人天天唠叨,这几天,已听到了北平的一些风声,却又吃不准,正着急呢。�

他上下打量着征尘满身的方行子说:“是你?你是从北平来吗?北平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行子讨了一碗凉茶水,咕嘟嘟地喝下去说,别提了,燕王朱棣反了,杀了张昺、谢贵,扣押了景清,打伤了魏国公,攻占北平九门,很快就要发兵南下了。�

铁铉一听,跺足而叹,朱棣果然反了,这真是社稷的不幸啊。这是他预见到了又怕发生的……冷静了一下自己,他问起方行子此行目的。�

方行子说他是护卫着魏国公回京上奏,因国公爷受伤,经不得颠簸和过分劳累,走得太慢,让她先行,他特地来姑夫家报个信。�

铁铉多少有些奇怪,方行子怎么不到家,却直接到衙门来了?姑姑知道了还不生气呀!�

方行子说:“我不敢去见姑姑……我又实在不敢多停留。”�

铁铉心里咕咚一沉,为什么怕见姑姑?他马上想到,是凤丫头出了什么事了。�

方行子点点头,怕他着急,又说也没什么大事。她把和凤儿一起潜入燕王府的过程说了一遍,她说,凤儿虽然陷在里面了,但她不会有什么事的,肯定是有惊无险。为了笼络姑父,朱棣也不会加害于她,可是她怕见姑姑,姑姑难免要哭的。�

铁铉沉吟半天,也不强求方行子去见姑姑了,先瞒着她也好,出于对朱棣的了解,铁铉也相信,朱棣不会为难凤丫头的。既然行子丫头公务在身,就让她吃了饭,在衙门的公馆里好好歇息一晚上,马上赶往京城报信吧。�

方行子答应了一声。�

北平已经起了烽烟,南京还没有闻到硝烟味。�

这天,朱允炆又与方孝孺议论按照西周时代的法理治天下的大事,这是朱允炆登极以来全部注意力之所在,方孝孺当然是始作俑者,他是复古的急先锋,他对朱允炆的影响太大了。�

方孝孺又在侃侃而谈,他以为,《周官》法度就是准绳,既然陛下锐意文治,那就必须复古改制。�

朱允炆的意思,是恢复二帝三王之治,光把职官名称改用周礼上的名称还不够,要避免贫富悬殊,必须达到人人有田,田各有公,通利趋事,相救相恤的地步,方孝孺提出恢复井田制,群臣反对,好多人觉得好笑,连齐泰、黄子澄都不支持,唯朱允炆认可,觉得不是不可为的。�

君臣二人正津津有味地坐而论道,宁福上殿来,说:“启禀圣上,方行子回京来了,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奏报。”�

朱允炆看了方孝孺一眼,说:“你并没有提起方行子回来了呀。”�

方孝孺说:“臣也是刚听说,大概她是刚到。”�

朱允炆并没太在意,他对宁福说:“旅途劳顿,让他先回去歇着吧。不必拘礼马上来陛见。”�

宁福刚要下殿,倒是方孝孺有些不祥的预感,他劝陛下马上召见行子,这几天他心里总是没底,也许北平出了事,行子家都不回,直接上殿,定有要事,还是宣她上来问问的好。�

朱允炆想想也是,派她去北平,原是为朱棣而去,她带来的消息,自然也与朱棣有关。朱允炆便说:“那就叫方行子上来吧。”�

宁福答应一声下去,少顷,一身征尘的方行子上殿来,衣服十分破旧,积满尘土,路上又伤了风,鼻塞声浊,人也十分消瘦,方孝孺看着心疼。�

方行子跪在地上叩头说:“臣方行子恭请皇上圣安。”�

朱允炆说:“你起来吧,看你又黑又瘦,可见路上太劳累了,像是病了,没什么大事,就先下去歇着吧。”�

方行子凄然地说:“朱棣已经起兵造反了,占了北平,又攻下通州,这还不是大事?皇上,臣是陪魏国公回来的,他受了箭伤,不宜快走,特打发臣先行入京奏报。”�

朱允炆惊得站了起来:“他真的反了?”�

方行子将魏国公的那份奏疏双手奉上。宁福从她手中接过去,交给朱允炆。�

她简要地述说了朱棣以按名册点验属官为由,诱张昺、谢贵、景清三人入燕王府的过程,当她说到朱棣竟敢擅杀大臣张昺、谢贵,把人头挂在旗杆上示众,还扣押了景清时,朱允炆已目瞪口呆,当皇上得知朱棣已攻打北平九门,打出奉天靖难、清君测的旗号时,他几乎气晕了。�

朱允炆的手有些发抖,看过奏折,交给方孝孺,他痛骂朱棣狼子野心,也责难张昺、谢贵真是庸碌之才,手握重兵,又有皇上的密诏,居然上了人家的圈套,连魏国公也无能之至。�

方行子为魏国公开脱,如果他不被朱棣暗箭所伤,总有个主心骨,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方孝孺奏请快去找齐泰、黄子澄他们来,他劝陛下勿忧,他称宋忠在怀来的大军足以遏制朱棣,朝廷也可马上调集军队北上,防堵朱棣南犯,小不伤大,疥癣之疾而已。�

朱允炆真是后悔莫及,朱棣要叛,是意中事,没想到这么快,早知如此,那次他进京朝觐,真的不该让他回去。�

方孝孺认为,这未尝不是好事。他不反,陛下出于仁爱之心,总是不忍心下手,现在他是自投罗网,天下人都看清了他的面目,他这是自取灭亡。�

这话对朱允炆多少是个安慰。是呀,这是自作孽不可活。他令宁福快去叫六部、翰詹科道、御史台、都察院各大臣,马上来御前议事。�

宁福答应一声下殿去了。�

这时小皇子宫斗在台阶上玩耍,一眼看见了方行子,他忘记了礼仪,快步跑上殿来嚷着:“师傅,你走了这么多天,怎么才回来呀,都想死我了。”�

方行子摸了他一下头,小声说:“你先下去,我这里有事,呆会儿我去找你。”�

宫斗任性地说:“不嘛,现在你就跟我走,你走了,我腿上天天绑沙袋,没偷懒,不信,我走一趟轻功给师傅看,有没有长进!”�

朱允炆训斥道:“怎么这样没规矩?带你的太监呢?”�

方行子被宫斗纠缠不过,说:“陛下,那我先带他下殿去了?”�

朱允炆说:“宫斗,先别缠着师傅,把他带到你宫里去,叫宫女给他烧上热水,洗了澡,换了衣裳,吃了饭,才好陪你练功啊!”�

宫斗高兴了,牵着方行子的手,说:“走吧,师傅,今天留你在宫里吃饭,让皇后给你烧个好菜。”�

朱允炆望着方孝孺笑了。�

景清成了一个被软禁的人,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他被关在西大殿一间配房里,终日有人看着,他几次想自杀都没成。每天有笑脸,有好酒好肉地侍候着,他在一首诗中自嘲,称自己是真正的没有了灵魂的一个臭皮囊而已。�

这天,他正院子里柿子树下百无聊赖地看书,其时正当午,蝉鸣成阵,他有点心烦意乱,便放下书,在院子里来回踱方步。�

这时朱棣进了院子,笑吟吟地说:“景大人别来无恙啊?”�

景清停步,打量着他,犀利地讽刺说:“你倒是春风满面啊。你的叛军打到哪里了?”�

朱棣并不在意,他说:“我崇敬先生,一向把你当成良朋益友,你何必这样怀有敌意呢?”�

景清说自己不愿过这种忍辱偷生的日子,这是奇耻大辱,他知道朱棣是关照他,他并不感谢,朱棣留下他一命,却把他的人格杀死了,这更悲惨,他质问朱棣,为什么让他偷生,不把他和张昺、谢贵一起处死?那才是成全他。�

朱棣说:“我怎么忍心杀你呢?当初我想与你女儿结为姻缘,其实并非情欲,你也知道,我想要天下什么样的美女都有,我不过是想结交你而已。”�

景清说,现在让他苟活于世,这是害他,让他没脸见人,有这样崇敬人的吗?�

朱棣说:“这我就不懂了,怎么是害你呢?”�

景清说:“这还用我说吗?你公然杀钦差起兵谋反,你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我若降了你,我死那天都入不了祖坟,祖宗都会厌弃我,你这还不是害我是什么?”�

朱棣知道景清是个重名节的人,所以这些天都没来打扰,也没相强。但朱棣深信,景清时刻关注着天下事,也一定想问问朱棣起兵靖难进展如何。�

在景清看来,他即使打到南京去,也一样为人所不齿。�

朱棣勉强笑笑说:“你虽不想听,我还是愿意以实情相告。”他还是老调重弹,强调他不是要夺大位,只是要保妻孥、救死而已。�

朱棣敢问天下人,他究竟做错了什么?皇上竟下密诏派人到燕王府一网打尽?这都是因为朝中出了齐泰、黄子澄这样的奸佞之臣,他是依据太祖《祖训》起兵的,师出有名。�

景清不屑地冷笑,他又不是没见过朱元璋的《祖训》,那上面说,即便朝中出了佞臣,藩王起兵,也要有皇帝密诏啊,你朱棣有吗?�

朱棣说他正要向皇上请密诏。�

景清说:“你比我更明白,皇上早已识破了你的诡计,他会给你密诏吗?”�

朱棣情绪激愤起来,他说,不管别人怎样误解我,我心光明磊落,将来总会大白于天下。景大人不是说,得人心者得天下吗?我现在就很得人心,你怎么解释?我军所到之处,官军望风归附,百姓箪食壶浆犒师,现我燕军已有三万众,得通州,下蓟州,攻克密云、遵化,掌控居庸关,打败了宋忠,占了怀来,我已有了一块足以进退攻守的地盘,也许那班庸臣们还在南京做梦呢,我下一步就要攻河北、下山东,长驱直入,这是景大人不愿看到的,可这是事实,景大人不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吗?这叫不叫得人心?�

景清不否认,凭朱棣的才干和权谋,他极有可能逞一时之能,也许他真的成功了,但景清说同样鄙视他。�

朱棣并不生气,他显得极为宽容地说:“你说真话,我反而敬重你。你不要以为我是来劝降的,我渴望得到你,让你辅佐我,可是你不愿意,我绝不相强,你可以当个徐庶,你可以不为曹营进一言、献一策,但我依然敬重你。”�

景清说:“那你不是太亏本了吗?”�

朱棣说:“也不亏本。倘天下人知道,有一位贤人自愿呆在朱棣的幕中,那本身就抬高了我呀。”�

景清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说:“这么说,你是执意让我当徐庶了?”�

朱棣说他却不是曹操。曹操把徐庶的老母接到营中来,毕竟是相逼迫之意,这很不道德,为朱棣所不取,景先生虽无老母在世,却有老父在乡下老家,朱棣完全可以效法曹操的旧事,可他不愿伤害先生的孝道。�

景清别过脸去。�

宫斗牵着方行子的手,欢蹦乱跳地走在去往小皇子宫中的甬道上,二人一路说笑,方行子还给他抓了一只红蜻蜓,折了一根草茎,插在蜻蜓尾巴上,她一松手放飞,二人追逐着低空飞行的蜻蜓往前跑。�

忽然方行子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她停步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追蜻蜓追到了坤宁宫,发笑的正是正宫娘娘马皇后。�

方行子连忙低头叫了声:“娘娘大安。”�

马皇后说:“你们这师徒俩玩得好高兴啊?方侍卫是什么时候从北平回来的呀?”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方行子,看得方行子不好意思起来。�

宫斗抢话说:“刚到。娘你看,方师傅这衣服都破了,浑身上下全是土。父皇让我领她来洗个澡,换上新衣服呢,娘,你叫宫女给师傅烧洗澡水吧?就在你宫里洗,行不?”�

方行子吓坏了,她一劲从后面拉宫斗的衣襟,一个侍者,怎么可以到皇后宫中来洗浴呢?宫斗像没听见一样,仍在催促马皇后:“快点呀,娘,父皇还要留师傅吃饭呢。”�

方行子连忙惶惑地叩首,请皇后见谅,她说童言无忌,这也是罪过,方行子是何等样人,敢到坤宁宫里来叨扰啊。她爬起来就要走。�

宫斗却拉往她的袖子不放,说:“师傅别走,娘没说不行啊。”�

马皇后始终面带微笑地审视着她,看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没想到,马皇后非但不生气,反而说:“难得小皇子一片心意,又是皇上让你来沐浴的,本宫理应办好,请吧。”�

这一说,方行子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再看马皇后,仍是一脸真诚的微笑,她更加惶惑了。�

方行子正不知所措,马皇后已召来几个太监和宫女,吩咐他们,把水烧好,领这位方侍卫去洗浴。而且就在皇后的沐浴房中。�

连宫女们都不胜惊奇,又不敢违拗,只得答应一声,对方行子说:“大人请。”�

方行子摇手说:“谢谢娘娘美意,在下真的不敢……”�

马皇后笑眯眯地说:“洗洗澡,去去征尘,小事一桩,方侍卫何必这么拘谨呢?”�

宫斗也从后面推方行子走,方行子只好半推半就了。�

方行子还是头一次见识位于坤宁宫后的皇家专用洗浴房,这是个穹窿顶的高大建筑,天棚上有多个通风孔,利于散发雾气。�

一个大木桶居中放置屋中,热水温度已调好了,在宫女们眼里,因为方侍卫是男人,在她入浴时,宫女们都回避了。等她身体没入水中,才又围拢来侍候。�

木桶里面热气蒸腾,雾气重得面对面看不清人脸。方行子戴着头巾,坐在沐浴桶里洗澡,只有头部往上露出水面。一个宫女用木瓢不时地往桶里添加热水,以免热水降温。另一个宫女怀里抱了一大抱鲜花,不断地将花瓣扯碎,掷到水桶里,水桶里浮荡着五颜六色的花,也飘散着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

又一个宫女用藤匣端来一些换洗衣服,放在了远处梳妆台上,对方行子说:“方侍卫,娘娘给你找来了衣服,放在藤匣中。”�

方行子大为惊讶地说:“这可使不得。”她想,皇后这里怎么会有男人的衣服?�

那个送衣服的宫女笑嘻嘻地说:“皇上不是男人吗?这都是皇上的衣物。”�

方行子觉得这更离谱了,她是何等样人,敢僭用皇上御衣?这不是罪过吗?他让宫女快去告诉皇后,洗浴过后,他仍穿自己的衣服就是了,不必麻烦。�

那个宫女忍着笑,为难地告诉方行子,这可不好办了,方侍卫那破旧衣服,皇后让她拿到厨下灶里烧了,早成灰了。�

急得方行子叫苦不迭,这一切,是吉是凶,她都没把握了,说不定是马皇后设的陷阱。她想了想,能搭救她的只有宫斗了,便要宫女马上去请小皇子来。�

一个宫女说,小皇子到太学去听课了,不在。�

另一个宫女说:“有事吩咐我们就是了。”�

方行子无奈,她说:“你们办不了,也好,你们去叫一个太监来,实在不行,弄一身太监衣服暂时穿上也行啊。”�

几个宫女又吃吃地捂嘴笑了起来。�

方行子认真地生气了,挥手说:“请你们走开吧。花也不用洒了。”�

宫女们不敢走,唯恐皇后斥责。�

方行子吼了起来:“走开,我讨厌你们!”�

这一嗓子起了作用,宫女们撂下花束、放下水瓢,都悄然地溜了出去。方行子打开头发开始洗头。�

过了一会,方行子见屋里屋外已无人,决定穿上衣服,尽早离开,她也顾不得穿皇上衣服是不是犯上了。她伸头东张西望一阵之后,急忙从木桶里迈出来,快步跑到梳妆台前,打开藤匣,一下子呆了,哪里有什么男人衣物?更不是皇上的衣服,全是女人衣裙。�

很显然,马皇后识破了她是女扮男装,那么皇后是好意奚落她,还是另有企图,方行子一时无法理出头绪来。�

总不能这样光着身子呀!没办法,她只得一样样穿上女装,刚刚穿好,听背后有人嘻嘻地笑,而且说:“还是女儿妆漂亮啊,真的是倾国倾城,何必当什么武士!”�

方行子惊回首,竟是马皇后。�

方行子一时无地自容,她还想蒙混过去,她说本来要宫女们去借一套太监衣服的,可一直没送来,只得穿上这女儿装,总不能赤身露体呀。�

马皇后软中带硬地说:“到这时你还跟我说假话吗?要不要叫人来验一验?我也好告诉皇上,他的大臣方孝孺是怎样欺君的?”�

方行子一下子软了,这事真若捅出来,朝野上下必定一片哗然,自己事小,父亲却要背上欺君罪名。于是她求皇后发慈悲,说这事与家父无关,要治欺君之罪,她一个人顶着。�

马皇后收敛起笑容说:“听你这话,你还想当皇上的面拆穿你的骗术了?然后打动皇上的心,让皇上留下你,比以前更受宠,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吗?”�

这话更难听了,方行子总算明白了马皇后的意思,她是担心自己迷住皇上,她怕的不是方行子女扮男装,而是怕自己露出女儿真面目。�

既然到了这地步,方行子只好不卑不亢地说,原本没有欺君的念头。她从小习武,一直女扮男装,是因为教小皇子武术,被皇上看见,召她为宫中侍卫,那时已不敢承认自己是女儿身了。这是无可奈何的阴错阳差。�

马皇后说:“你也只能骗过皇上那本分人罢了,我一见你,就看破了,你细皮嫩肉,没有喉结,说话声音再压低嗓子,我也听得出来。”�

方行子很泄气地叹口气,心里好不懊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父亲就极力反对她进来当宫JS〗廷JE〗侍卫,怕有不可收拾的一天,这不是应验了吗?事已至此,方行子只得求娘娘,她说自己可以离开皇宫,只希望别不告不辞,似乎应当去向皇上辞行吧?�

马皇后说:“我看不必了,有什么话,我替你对皇上说。”�

方行子没想到,皇后连这个机会也不给她,可见防范之严。她只好说:“也好,我怕皇上问起�来……”��

马皇后语带讥讽地说:“你真以为皇上离不开你这个佩剑侍卫呀。”�

方行子知道,她教小皇子武艺也到头了,她真有点依恋,不告诉宫斗一声,他知道了还不大哭大闹啊?她于是提出,不见皇上可以,总得向小皇子告个别吧。�

马皇后没接话茬,她向外面喊:“来人。”�

进来的是坤宁宫总管太监,他问娘娘有何懿旨?�

马皇后吩咐她马上弄一乘轿子来,把方小姐送出宫,抬回方府去。口气不严厉,却也不容置疑。�

总管太监看了女装的方行子一眼,吃惊不小:“这、这不是方侍卫吗?怎么一下�子……”��

马皇后说:“你问得太多了。”�

总管太监忙说:“是,奴才去备轿。”�

方行子感到受了莫大的屈辱,她说:“我自己出宫。”�

马皇后说:“就穿这身女服在宫里再招摇一番吗?行了,你是个聪明人,还是悄悄走的好,我也不会为难你,过后我会和你父亲商量一个说法告诉皇上,皇上不会怪罪你也就是了。”�

方行子再也无话可说。�

就这样,一顶双人小轿悄然走过御花园。轿帘紧闭,里面坐着神情悒郁的方行子。�

过了抚松亭,她忽然听到儿童的嬉戏声,她悄悄将轿帘欠开一点缝,见宫斗正在与一个小太监在湖中划船。�

两行泪水从方行子眼中流出来。是对孩子的依恋,还是对这种结局的屈辱感?她自己一时都分不清了,她本想叫他一声,又担心马皇后多心,还是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