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永乐大帝

父亲风尘仆仆北上救女,却报了个“管家”身份,朱棣手里有铁凤这张大牌当诱饵,却让一条大鱼脱钩而去。她不怪父亲无情,他把良知、道统看得高于一切。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情场上却往往是懦夫。�

大批存在燕王府地下的粮食此时充作应急军粮,正从德胜门这里起运。张玉特地赶回北平亲自监督押运,当然也是朱棣命他回来,一是报告军情,二是面授机宜。�

朱棣骑马赶到城门口,张玉迎上来下跪请安:“燕王殿下大安!”�

朱棣扶起他来,几天不见,张玉的胡子长了寸把长了,乱蓬蓬的,好像老了十岁。�

张玉哪有时间修饰自己,他抹了一把下巴,有什么法子,一连几天在马背上。睡觉也穿着盔甲,熬的。�

朱棣手里托着一个锦袋,交给张玉,这是朱棣给他带来的补品,燕窝大枣精,这原是宫JS〗廷JE〗秘方配制,据说当年太祖高皇帝征战时每天服用,精力才那样旺盛过人。朱棣让张玉拿去试试。�

张玉心里一阵发热,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胜过连升三级。他收下锦袋,说:“谢谢殿下,我只有多传捷报,报答殿下大恩了。”�

二人边走边聊,上了德胜门城楼。�

站在德胜门城楼上,朱棣望着北面苍茫橫亘的山脉,告诉张玉,据袁珙观测,这山从北边潜延过来,经过德胜门,纵贯北平中轴,直到南面永定门,这是一条龙脉。�

张玉说:“燕王府那不正好骑在龙脉上吗?”�

朱棣感叹地笑着说,虽说南京是虎踞石城,龙蟠钟山,是形胜之地,但他更喜欢北平,朱棣在这里经营了快二十个年头了。�

张玉猜度着朱棣的心思,建议他,等靖难成功了,干脆把皇宫迁到北平来得了。�

这正是朱棣此时心里所想,但不到露底的时候,他便掩饰地大笑:“我怎么好替建文皇帝选京城呢。”�

张玉不解,怔怔地看着他,听这口气,他日后是不想黄袍加身当皇帝了。�

朱棣开始说体己话,说本来以为张玉会到府里去,能多住几天的,朱棣该陪他吃一餐饭,以表心意。�

张玉说:“谢谢殿下,我带兵还要南下,哪有时间啊。”�

朱棣忽然说:“想没想那个女侠呀?”�

张玉不好意思地说,也不能说一点不想,打起仗来,也就忘了。�

朱棣笑了。张玉斜了他一眼,他关心的是能否过了徐妙锦这一关,徐妙锦在燕王府是个特殊人物,没人敢惹,他要执意扣留铁凤当丫环,朱棣也奈何不了她。张玉便惴惴不安地问:“那件事……殿下跟王妃妹妹说了吗?”�

朱棣说:“说了,徐妙锦倒没什么,我把她骂了一顿,我亲口答应将铁凤许给我的爱将,她居然敢从中打劫?”�

张玉说:“殿下别骂她呀,她该恨我了,再说,她也不知道来龙去脉,不知者不为罪呀。”�

朱棣说:“这倒无所谓,却不想橫生枝节,这事还不敢办了。”�

张玉怔怔地看着朱棣,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静等下文。�

朱棣唉声叹气地说:“我听徐妙锦告诉我,铁凤的上一辈有麻风病,这太吓人了。”�

张玉也吓了一跳:“麻风病?”�

朱棣说:“这种病是传代的,十有八九她也会发病,只是不到时候,这样的女人就是白给也不能要啊!”�

张玉不信:“不会吧?我看不像。再说了,她上辈人有这病,下辈人也不一定人人有啊!”�

朱棣说:“谁能担保!”�

张玉问:“那,王妃妹妹还敢用她吗?”�

朱棣说,又不娶妻生子,当丫环无所谓,那也恶心,徐妙锦打发她干粗活去了。�

张玉情绪低落下来,垂下头看城楼下如蚁人群。他本想说“我不在乎”,又怕朱棣耻笑。便沉默着。�

朱棣说:“你别难过,我既器重你,就不会让你受委屈,一切由我为你作主。”�

张玉又满怀希望地看着朱棣。�

朱棣说:“我已和徐王妃商议过了,决定招你为婿。”�

张玉又吓了一跳,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忙问:“殿下说什么?让我给谁当女婿?”�

朱棣说:“给本藩当乘龙快婿呀,你没想到吧?”�

朱棣并没有从张玉脸上看到预期的惊喜,张玉惊恐得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行,这、这绝、绝对不行。”�

朱棣以为他自惭形秽,便问:“你是怕自己不配吗?”�

张玉的头摇得和货郎鼓一般,他说:“不、不,我不要,别说是郡主,就是公主我也不要。”�

朱棣又纳闷又深感意外,心里有一种受污辱、受轻视的感觉,脸上犹如刮上了一片阴云,他问:“怎么,你不乐意?”�

张玉说:“殿下别再为我操心了,我去领兵打仗了。”说罢跪下去一拜,爬起来咚咚咚地下城楼去了。�

朱棣呆在了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景清每天除了看闲书,就是写蝇头小楷,借以打发时光。每逢坐到案前,他就暂时忘记了天下,忘却了自我,自然也就忘掉了屈辱和烦恼,一副心静如水的样子,几天下来,案上的小楷纸已经有了一厚叠。�

朱棣悄然进来,景清看了他一眼,也不起立。朱棣便站在一旁看,他说景大人的字学的是米芾体,却比米芾的字要耐看。他临的《三希堂法帖》简直胜过米芾,也比元胡赵子昂临得好。�

景清头也不抬地在写:“你真会恭维我。”�

这时李谦引着柳如烟来到了窗下,因为夏天窗子开着,柳如烟一眼就看到了这情景。朱棣明明看到柳如烟来到窗下,也装作没看见,仍然做出极为谦恭、极其亲热的样子,俯身在景清身旁,对他的字指指点点。这是做给柳如烟看的。�

柳如烟不禁皱起了眉头,难道这个刚直不阿的景清骨头变软了吗?�

窗外的李谦小声告诉柳如烟,景大人在为燕王草拟起兵靖难文告呢,要发往天下各地。这当然是朱棣授意如此说,这是朱棣的一计。�

柳如烟吃了一惊,还是觉得不大可能。他说景清大人是个一身傲骨的人。�

李谦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燕王答应他,日后成了大事,封他为国公呢。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了,他想有傲骨,就得像张昺、谢贵一样,人头挂在端礼门城楼上。”�

说话声惊动了朱棣,他提高声音问:“谁在外边?”�

景清也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柳如烟,又低头去写,这令柳如烟也很生疑。�

李谦说:“殿下不是找柳佥事吗?他来了。”�

朱棣一边走出来,一边小声用训斥的口吻对李谦说:“谁叫你到这里来的?我不是说过了吗?景大人在草拟靖难文告,不准人打扰,他一直在夜以继日地赶呢。”话是小声背着人说的,却又故意让柳如烟听了个一清二楚。�

柳如烟很吃惊,一边随朱棣在到院中大柏树下,一边回头看了景清一眼。�

朱棣告诉柳如烟,让他明天早晨带人回南京去,要昼夜兼程。�

柳如烟表现得惊喜异常,他说:“真的吗?我去合适吗?”�

朱棣看在眼里,也不点破,他说:“选来选去,觉得你是最佳信使。”�

“我当信使?”柳如烟故意显得害怕地说,“这方便吗?我本是皇上的人,后来被殿下要来,朝廷会怎么想?”�

朱棣说:“正因为你一身管二,才更合适。你放心,皇上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况且,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呐。”�

柳如烟问:“不知是送什么?”�

朱棣说:“呈送靖难文告,你没看我正和景清一起草拟,边写边改吗?景清不愧是天下公认的大手笔,果然下笔如刀,力透纸背。本来要请你这状元的,下次吧,还有借重之时。”�

柳如烟假意应付说,论文字,自己在景大人面前,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心里却害怕厄运降落他头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替反叛者草拟文告、檄文,都是日后说不清楚的。�

朱棣说,今天夜里就可以杀青,刻版印刷出来,他让柳如烟多带些,一路散发,并要他直接把文告送到皇上手中,不许转呈。�

停了一下,朱棣又故意遮遮掩掩地说:“朝廷问起文告是谁的大笔,你可含糊,不必说出景清来。”�

这就更像是替景清打掩护了,柳如烟故意问,这又为什么?�

朱棣有几分神秘地说,景清要求保守机密才答应写的,现在天下大势难定,他也不愿把他推到尴尬的境地。�

原来如此,这就更像了。柳如烟心想,景清也是个怕死鬼,还奢谈什么清高。柳如烟言不由衷地称赞殿下真能体恤士子之心啊。�

柳如烟得到回南京的机会,别提有多高兴了,离了北平,如鱼归大海一样舒畅,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和郑和两骑马飞驰南下。到了通州路口,郑和下马,将一份文告张贴在大树干上。马上围拢过来许多行人观看。�

郑和早又上马,与柳如烟一起继续赶路。�

朱棣手里有铁凤,他正琢磨着怎样用她讨好铁铉,却不料,铁铉找上门来了。这天,李谦上东大殿来报告说:“殿下,铁铉打发人来下书。”说罢,双手递上一封信。�

朱棣不觉心花怒放,接过信来说:“他人在哪?快请,啊,不,备轿,我亲自去接他。”�

但李谦说:“回殿下,来人住在通州,并未进城,他是铁府的管家,铁大人并没亲自来。”�

朱棣好不失落,沉了一下他忽然问,这个管家什么模样?�

李谦描绘他是中等身材,方脸,眼眉又粗又黑,三绺长髯……�

这哪是什么管家,分明是铁铉自己上门来了。朱棣思忖片刻,打开信看着,铁铉信写得很客气,称他女儿“少不更事”,希望燕王“大人不见小人怪,”尽快把他女儿送回济南。一句话都没涉及朱棣起兵靖难的敏感话题。是铁铉一无所知,还是故意回避,就不得而知了。�

李谦首先反对送铁凤走,他说:“那怎么行?她得给我当嫂子呀,殿下答应我哥哥的呀。”�

朱棣站起身,让他跟随去一趟通州,去见见送信人。�

李谦大为不解,堂堂燕王殿下去见铁铉的管家?太自轻自贱了吧?�

朱棣说他是去见铁铉,而非管家。�

李谦说:“铁铉没来呀。”�

朱棣断定,铁铉亲自来了,下书人就是他本人。他只能蒙李谦罢了,李谦描述的那个三绺长髯的人,必是铁铉无疑,他不敢张扬就是了。�

李谦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朱棣心如明镜,如今,在天下人眼里,朱棣就是叛臣,谁敢沾他的边?铁铉背着朝廷敢来北平私自觐见已获罪的燕王,就有附叛之嫌,是杀头之罪,他怎么敢报上真名实姓来?�

李谦持有疑义,那殿下大张旗鼓地去看他,不是把他吓着了吗?�

这正是朱棣的本意,就是要吓着他。吓得他有口难分辩,跳进黄河洗不清,让朝廷对他深恶痛绝,断了他的归路,铁铉就和景清一样,成为朱棣的左膀右臂了。�

对朱棣的绝妙设计,李谦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真是绝妙的主意。那现在怎么办?”�

朱棣说:“传话给通州的守将房胜,叫他礼遇铁大人,我要带着铁凤去见她父亲,要轰动得北平人、通州人尽人皆知,知道我朱棣是怎样把铁铉奉为上宾的,让他再也回不了济南。”说罢得意地哈哈大笑。�

朱棣神算。如今等候在通州悦宾客栈的,果然是扮成管家模样的铁铉亲自来到了通州。他是被夫人逼得无奈,才冒险北上的。他不好进北平贼窝,也不敢露自己真实身份。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朝廷猜疑。�

这天下午,铁铉正坐在客店房间里喝茶等消息,忽闻外面有人喊马嘶声,还有锣声。他向窗外张望一下,恰好店掌柜的一脸喜气地进来,一进屋就跪下磕头:“铁大人,小人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小店飞来了凤凰,小的却当了乌鸦。”�

铁铉心头一惊,知道走漏了风声,却硬撑着不能承认,他说:“你这是怎么了?哪有什么铁大人?快起来,你这不是折杀我了吗?”�

店掌柜的说:“铁大人不是大名鼎鼎的山东参政吗?连燕王都知道了,全北平、全通州都惊动了,快出去接驾吧,燕王亲自排驾来接大人,都到了石牌楼了。”�

铁铉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穿鞋下地,跑了出去,他是死活不能同朱棣打照面的。�

铁铉让店家搬来一张梯子,架在院墙上,他踩着梯子上走,探身墙外观看,看见声势浩大的仪仗、吹鼓手队伍正向客栈开来,大旗上大书特书:燕王恭迎铁铉大人。这是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啊!红罗伞下的大轿里端坐着朱棣,后面的两乘花轿,轿帘半卷,一个坐着徐妙锦,一个坐着铁凤。�

铁铉皱起眉头,心里想,这朱棣,果然诡计多端,害杀我也。他故意大张旗鼓地来恭迎铁铉,等于向天下人宣告,铁铉投降了燕王,当然也就背叛了朝廷。不行,宁失女儿,不可失节操,他不能与朱棣见面。�

他从梯子上跳下来,匆忙对管家吩咐,备马,立刻从后门溜出去,连夜回济南。�

管家说:“那……不接小姐回济南了?”�

铁铉说:“还接什么?再拖一会,就接了个逆子贰臣的帽子戴上了。记住,人前背后,永远不准说破,不能承认我来过通州。”�

管家答应一声,跑到后院去拉马。�

铁铉动作神速,在朱棣到达前,已经消失了,朱棣怏怏不乐,更为沮丧和失望的是铁凤,竟与父亲失之交臂。她知道,父亲不是不爱女儿,他把良知、道统看得更重。�

天刚亮,提了一把剑的小皇子宫斗就来拍门,因为练轻功,小腿上绑着重重的沙袋,走路一扭一晃像鸭子走路。�

坤宁宫总管太监开门出来,满脸堆笑地说:“哎哟喂,小皇子起得真早啊。有事吗?可小声点,皇上思虑国事,每天半夜才安枕,鸡不叫又醒了,让皇上多睡一会,有事跟我说。”�

宫斗不屑地说:“跟你说,你能办吗?”一边说一边往里闯。�

“不得无礼。”朱允炆早已穿戴整齐地出来了。他有点奇怪地问宫斗,每天清晨不是跟方师傅练武吗?怎么今天不练了?�

宫斗气哼哼地说:“还说呢,师傅两天不来了。今天从外边捎来一个口信,说他再也不会进宫了,让我另请师傅。父皇,我就是想来问问,父皇为什么把方师傅赶走啊?”�

听了宫斗的话,朱允炆一头雾水,说:“朕何时赶走他了?”但也引起了朱允炆的注意。宫斗这一说,皇上倒记起来了,方行子是有好几天没进宫来了,他本想问的,这几天国事繁杂,就忘了。�

他便问坤宁宫的总管太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总管太监吞吞吐吐地说:“回皇上,奴才……也不知道。”�

宫斗说:“他一定知道,那天我师傅在宫里洗澡,我回来,他就不见了,师傅就是在坤宁宫里走的嘛。”�

朱允炆也觉得这事蹊跷,方行子处事一向恭谨,从不越礼,他不可能、也没胆量不告而辞。方孝孺也对此三缄其口,更是反常,他料定,这里一定有隐情。是马皇后做的手脚吗?像。�

但他不能把矛头直指皇后,拐了个弯,他打量着总管太监说:“是你干的,对吧?”�

总管太监吓坏了,忙跪下说:“皇上息怒,奴才哪有这个胆子呀。”他向宫里溜了一眼,只好实说:“是娘娘打发走的。”�

朱允炆脸色便很不好看了,但并未发作,向外就走。�

宫斗上去缠着他说:“父皇,你得给我把方师傅请回来呀。”�

朱允炆不耐烦地说:“朕叫人给你再请一个武功盖世的师傅,行了吧?”�

“我不要,我不要!”小皇子竟任性地大哭起来,“我就要方师傅。”�

朱允炆无奈,平时又对宫斗过于溺爱、迁就,一见他哭,就心软了,允诺说:“好,好,就请他回来,行了吧?”�

宫斗这才破涕为笑,跟着他的小太监走了。�

朱允炆走在御花园路上,问跟在后头的总管太监,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方行子赶出宫去了?�

总管太监说:“奴才也不知道,是有点蹊跷,娘娘吩咐我弄一乘小轿把方师傅抬出宫时,他穿了一身女人衣裳,是哭着走的。”�

朱允炆惊得站住了,沉思半晌未说话,他似乎全都明白了,方行子是个女孩,可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朱允炆仔细回想,她的音容笑貌无一不是女孩特征,自己怎么就这么粗心呢!如果真是女孩,一旦被皇后识破,赶她出宫,就再正常不过了。�

随后的官司也就搅不清了,他既答应了宫斗,还能把方行子请回宫里吗?马皇后会怎么想?请不到,宫斗会不会闹个没完?他在心里问自己:你是希望方行子留下还是希望走人?他觉得心头一阵发热。�

总管太监不知皇上的心思,就说:“皇上问问皇后,不就全明白了吗?”�

朱允炆说:“不必。你也不准多嘴。”�

总管太监说:“是。”�

为了方行子的事,朱允炆精神有点恍惚,方行子在时,朱允炆并不怎么在意,她走了,朱允炆却觉得空落落的,殿上殿下总好像缺了什么。他这种状态,连上殿与他密议的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几个人都发觉了,但却不敢问是什么原因。�

齐泰要皇上速发上谕,令北方各卫所警戒,务必将朱棣挡在河北以北,他相信他支持不了几天,多行不义必自毙。�

黄子澄也劝主上勿忧。朱棣能有几个兵,他能占几座城池?充其量是流寇而已,他一打起叛旗,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不足畏。�

朱允炆心不在焉地说,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齐泰说起刚听到的一桩传闻,颇耐人寻味,听说朱棣大张旗鼓地下通州去迎接铁铉归附,还带着铁铉的女儿。�

朱允炆不信,目视方孝孺说,这真是空穴来风呀,铁铉什么时候到了通州?�

黄子澄说,无风不起浪,也许铁铉为救女儿,真的去了通州。�

方孝孺急忙为妹夫排解说:“据我所知,铁铉是派了管家北上,想营救女儿,朱棣故意虚张声势,要造成众叛亲离的声势。”�

幸亏朱允炆说:“朕心里有数,铁铉岂是没有节操之人?”�

黄子澄便不再言语。�

枯燥的、公式化的议政总算结束了,朱允炆马上换上早已备好的民装,准备出宫,这也算学太祖皇帝的榜样,微服私访,他只带了宁福和两个殿上小太监,真正的轻车简从。�

拐出皇宫不久,就来到了热闹的鼓楼大街。�

一乘民间小轿在行人如织的路上穿行着。走在轿前的是总管太监宁福,轿后跟着几个穿了民装的小太监。�

坐在轿里的朱允炆是一身秀才穿戴,显得文气而柔弱。�

在一处杂耍艺人摊前,朱允炆来了兴趣,走下轿来。这是父女二人在卖艺,一个小猴蹲在老艺人肩上,小猴在敲镗锣,老艺人的女儿在展示柔功,身子弯成了圆弓形,头从胯下伸出,咬住花瓶里的花,支撑着全身。�

围观的人鼓掌叫好。朱允炆也笑了。�

老艺人则向四方拱手,操一口沧州腔开言道:“各位父老乡亲,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如今俺们沧州地界,燕王起兵,又是兵荒马乱了,不得不逃难来江南混口饭吃,求各位帮衬。”�

一听到燕王起兵,朱允炆心里不是滋味,好像被人击了当头一棒,头嗡嗡响。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老艺人话音一落,小猴子从老艺人肩膀上跳下来,托着镗锣一蹿一跳地走圈圈,向看客讨要。一阵辟里叭啦的响声,人们纷纷将铜钱丢到镗锣里。�

小猴子来到朱允炆面前了,先磕个头,再站得笔直,托着镗锣等他放赏。朱允炆很窘,他小声问身后的总管太监宁福,带钱了吗?�

总管太监摸遍了衣服角落,只拿出一锭银子,说:“没有小钱呀。”�

朱允炆夺过那锭银子,说:“这不是钱吗?”说着当的一声将那锭大银投到了镗锣里,重力太大,把锣里的铜钱全颠翻了,洒了一地。显然小猴子也认大银锭,它也不顾捡地上的钱了,抓着那锭银子,连着向朱允炆作了几个揖,然后飞跑着跳到老艺人肩上,把银子递给主人,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

老艺人把一枚红枣塞到小猴嘴里算是奖励,然后走过来对朱允炆说:“谢这位客官,这么好心,一定能升官。”�

朱允炆笑着戏问:“你看我能做多大的官?”�

老艺人认真地打量他说:“看你这面相,七品知县、五品知府是跑不了的。”�

没等别人笑,朱允炆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那不知深浅的老艺人还自鸣得意地说:“说中了吧?知足常乐,当上县太爷,就是你家祖坟冒青气了。”�

宁福怕他再说出更不得体的话来,忙斥责他:“你这是胡说八道。”�

朱允炆却并不生气。�

这天,张玉带兵从遵化返回北平,准备南下,需要补充兵员、粮草,有几天的休整停留时间,加上肩部又受了点轻伤,朱棣让他好好养几天。他一门心思在铁凤身上,闲下来,他一身戎装,一直在徐妙锦寝宫前的竹林里徘徊。有时驻足向里张望。但他没有勇气闯进去。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在情场上往往是懦夫。�

铁凤早从丫环口中知道有一个痴情人在傻傻地等待,她那如一泓静水的心,终于被搅起了波澜。�

她在窗前绣花,有些心神不宁。不小心扎破了手,血滴在了绣品上,她气恼地将花撑子扔在一旁,打开窗户向外张望。透过扶疏的竹林,她看见了张玉的身影,在来回走动。�

徐妙锦进来,问她在看什么呀?这么出神?�

铁凤忙遮掩地说,没看什么,有两只雀儿在打架……�

“是吗?”徐妙锦早猜出了她的心思,就似笑非笑地说,“是两只到不了一起的相思鸟吧?”�

铁凤说:“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懂。”又坐下去刺绣。�

徐妙锦说:“你爹这人也是,都到了通州,人家燕王也把女儿送到门口了,他却吓跑了。”�

铁凤一点都不怪他父亲,他本来就不该来救自己,朱棣显然没安好心。一旦上了圈套,父亲不又成了第二个景清了吗?她庆幸父亲走得及时,铁凤宁可自己委屈,也不愿父亲受非议。�

徐妙锦感慨地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呀。你可还有麻烦事呀。那个人从早到晚在门外转,是等你呢。”�

铁凤故意装傻说:“谁会等我呀,我在这里举目无亲。”�

徐妙锦说:“你别跟我装,你早听丫环告诉你了。我方才打听了,这张玉打仗受了点伤,回来养几天,可他不好好歇着,一直守在我门前,他是想见你一面啊。”�

铁凤说:“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见我干什么。”�

徐妙锦说:“当然是放不下你呀。”�

铁凤说:“燕王不是告诉他,我家上辈有麻风病吗?”�

徐妙锦说:“他不在乎。这个男人够痴情的了,他满可以找个借口闯进来,可他不愿意那么做,他说他守候一天不行,就守两天、三天,你总有出门的时候。”�

铁凤很在意地停下活,说,燕王不是要招他当女婿吗?他难道不知道吗?�

这也正是徐妙锦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奇事的,这傻小子一口回绝了,不干。不想当郡主的驸马。�

铁凤猜测,张玉一定见过燕王的小女儿,一定很丑吧?�

正好相反,徐妙锦说,还真长得很标致,张玉常见她。�

铁凤更纳闷了,这可就奇怪了,有这么傻的人吗?�

徐妙锦说:“若不我怎么说他是傻小子呢。”�

铁凤的心有点动了,她问:“他守候在门口,想干什么?”�

徐妙锦说:“丫环问他,他说只想看你一眼。”�

铁凤又低头去干活。�

徐妙锦说:“若不,你去见他一面,打发他走,省得他不死心。”�

铁凤说:“我不去。”�

回到方府,不再给皇上站班,方行子回归了,她穿起了居家女儿装,还破天荒地戴上了钗环,涂了脂粉。当她来到书房时,景展翼正伏案写信,方行子一进来,带进一股香风。�

景展翼一抬头,看她的妩媚娇憨的俊俏模样,忍不住停笔赞道:“好美呀,我好久没见你穿女儿装了,是不是当不成御前侍卫,灰心丧气,从此不再穿男装了?”�

方行子说,穿几天新鲜。上苍毕竟给她一个女儿身嘛,别辜负了造化之功。�

她走过去,想看一眼景展翼写的东西,景展翼忙用手盖上。方行子说:“不就是思念远方伊人的情诗吗?有什么新鲜的。我看得多了。”�

景展翼说:“也不知他怎么样了?他和父亲都陷在叛军营中,是不是凶多吉少啊?我总做噩梦。”�

方行子说:“别害相思病了,快打扮打扮吧,有心上人上门来了。”原来她刚刚把柳如烟引到客厅。�

景展翼刚激动地问了一声“谁呀”,柳如烟已经等不及,大步跨进来了。�

景展翼顿时泪流双行,扑上去抱住了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羞愧地松开手。�

方行子趁机悄悄走开。�

柳如烟把她扶坐到椅子上,替她揩着泪水,劝慰她别伤心,这不是又相见了吗?他慨叹自己落入虎狼之地,真是九死一生啊。�

景展翼让他快告诉自己,父亲怎么样了?方行子告诉她父亲落入燕王之手,她一天不知哭几场了。更可忧的是那些对父亲不利的传闻,成了景展翼背上无形的沉重包袱。�

这时丫环来上了茶。�

柳如烟说:“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他是和张昺、谢贵一同进燕王府的,我当时就在场,燕王当众杀了张昺、谢贵,却把你父亲奉为上宾,这是为什么?一是你父亲名气大,二来他是经国栋梁之材,他身边有你父亲这样的人,就有了一面招安天下的大旗。燕王倒是有个求贤若渴的名声。”�

景展翼说:“我父亲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他在燕王那里,迟早会有危险的。”�

听她这么说,柳如烟很迟疑,他说:“也许……世事难料,走一步看一步吧。”�

景展翼不知他为什么吞吞吐吐,就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瞒着我吗?”�

柳如烟喝了一口茶说:“啊,没有。我得马上走。我有个尾巴,是小太监,我说靴子破了,得上鼓楼大街买一双,才溜出来,回去等着进宫去面见皇上呢。”�

说着举起一只脚,靴子果然破了,左脚的靴子前尖已张开了嘴。�

柳如烟说,现买来不及了,让她问问方小姐,方大人有没有靴子,先借他一双。�

景展翼站起身说:“你这么怕那小太监?你还想回北平去呀?”�

柳如烟说:“好容易逃出樊笼,我会再钻进去?我是先来见你一面报个平安,回头不走了,有的是时间,我脱离了燕王,这回你也不必东躲西藏的了。”�

景展翼替他找了一双方孝孺的旧朝靴,柳如烟穿上,有点挤脚,他能将就。�

景展翼送柳如烟出来时,碰上朱允炆的轿子在方仁引导下抬进府中,朱允炆微服到此,吓了柳如烟一跳,他连忙把景展翼拉到门后藏起来。�

景展翼说:“你怕什么?”�

柳如烟说:“皇上莫非知道我从北平回来了?”�

景展翼说:“怎么可能!”�

柳如烟说:“那他微服私访也不会访到方家来呀。”�

这时他们看见方孝孺出来了,诚惶诚恐地趋前迎驾,跪在了地上,口中说:“不知圣躬驾到,臣有失远迎。”�

只见朱允炆把他扶了起来,他们向客厅走去。�

景展翼说,皇上跑这儿来了,他也不必急着去陛见皇上了吧。�

柳如烟猜测着皇上此来何干,皇上到方府来干什么?找方孝孺议机密事?也不像啊,以前有过吗?�

景展翼说:“以前有没有过我不知道,我住进来后,这是头一回。”�

柳如烟皱着眉头在思索:“这里很有学问,为什么……”�

景展翼笑道:“你别自作聪明了,皇上是为方行子而来,错不了。”�

柳如烟说:“皇上看中方行子了?”�

景展翼说:“那你得去问皇上。”�

柳如烟又陷入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