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桂儿无所谓,失去妹妹却会使她良心难安。有国难投,有家难回,她的灵魂飘在墓碑上,渴求落地生根,一部《武林志异》引发危机,方行子手一挥,感情的乱麻被人格的快刀斩断,两颗灵魂尘埃落定。居庸关外飘来战云,军队可划归别人,但是自己的主意终归属于自己!�
一
桂儿被带回燕王府,就被绑起来,徐王妃命令将她锁在靠近马厩的破仓库里。按照朱棣的意思,立即将她悄悄处死,以绝后患。但徐王妃很犹豫,她怕因此彻底伤害了妹妹,而且将无法挽回,永远失去了徐妙锦。她没对朱棣说这种隐忧,只是说由她处置。�
徐王妃已经详细地听过了李谦的禀报。桂儿去买琴弦时,她早料到了,她可能去传信,但她以为有李谦跟着,她到不了魏国公府,徐王妃倒忘了徐辉祖每天照例要巡行北平一次的事了,好险啊。�
李谦讨好地说,若不是他早有防备,这信也发现不了,只可惜信让她嚼烂了咽下肚了,他说自己还是辜负了主子的重托。�
徐王妃说,信没送出去就好。看不看无所谓,闭上眼睛也能猜到里面写的是什么。�
李谦又问桂儿怎么处置?�
徐王妃说,晚上没人时再办,怎么办,容她再想想。他让李谦呆会儿把琴弦先给她妹妹送去。�
李谦觉得有点怵头,徐妙锦是不好对付的,她必然要问起桂儿,可不好搪塞,总得找个理由。李谦问怎么说?�
徐王妃也无法自圆其说,便说:“你不是挺机灵的吗?随你编吧。”�
李谦只得答应了一声,心想,这可是个不讨好的差事。�
徐辉祖本来想把朝廷驻北平的几大员都请来,考虑到张信因朱棣对他老娘有救命之恩,怕走漏风声,便缩小了范围,只把景清一个人紧急叫来磋商。�
景清看完徐妙锦捎出来的信,放下信,脸色凝重,他倒没先说朱棣装疯的事,倒很担心魏国公妹妹的处境。她必须打发人以买古筝琴弦为名投书,可见她的行动已不自由了。�
“现在顾不得她了。”徐辉祖觉得很没面子,刚刚派柳如烟带着他们的奏折进京,认定朱棣是真疯,要求皇上开恩,放朱棣三子回来,他估计,走得慢,柳如烟也许刚到京师,他们就又改说朱棣是假疯,皇上和满朝文武能不说他办事颟顸、荒唐吗?但事关社稷安危,也顾不得这些了,必须马不停蹄地打发人进京,上折子告急,现在看来,燕王必反无疑了,他装得太像了,瞒过了这么多人的眼睛。徐辉祖越想越气,越气越恨。�
景清问他,要不要把事情告诉张昺、谢贵和张信,上次可是咱四个人联名上的折子呀。�
徐辉祖说,他原本是这么想的,临时又改了主意。这是极为机密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别人不说,张信对朱棣就有好感。万一走露了风声,也许会促成朱棣提前反,非同小可。�
景清倒不担心朱棣会提前反,至少他要等三个儿子回来,也不知朝廷是不是决定放人了,但愿还没放,一旦放了,就不可逆转了。�
徐辉祖说,所以事不宜迟,必须赶在皇上决定放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之前,阻止皇上下旨。�
景清不无担忧,只怕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有他们几大员的联名奏章,皇上必确信朱棣疯了,以皇上的善良心地,十有八九会放人。�
徐辉祖还寄希望于齐泰、黄子澄几个人,他们的强硬,定会阻挠,也许会对皇上有影响。�
景清建议,那就赶快草拟奏折吧,后面把徐妙锦这封告发信作为附片附上。�
“好主意。”徐辉祖亲自把文房四宝捧过来,亲手替景清磨墨,请他速写。景清说:“怎么敢劳动国公爷研墨呢?”�
徐辉祖说:“当年杨国忠、高力士不也给李太白研墨、捧靴子伺候的吗?”景清说了句:“下官焉敢与李白相提并论!”�
徐辉祖说:“景大人是四大才子之一,就是当朝李白呀。就请先生在这草拟,来不及循规蹈矩、四平八稳了。”�
景清也不推辞,脱去官袍,坐到椅子里,濡墨挥毫开始落笔。�
徐辉祖在一旁看着说:“还有一事,这折子关系天下兴亡,不能有半点闪失,不能让信使送,我想……”�
正襟危坐运笔疾书的景清已明白徐辉祖的意思了,就说:“我去吧。”�
徐辉祖笑了,称景公真是个慷慨人。他说本来该他去,只是他刚回来不久,再走,会使朱棣警觉。并非怵惮旅途辛苦。�
景清说:“有国公大人坐镇,北平就翻不了天,你是不宜擅动。况且,令妹也必须你出面,才可营救。”�
徐辉祖说:“我这个小妹妹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啊,家父临死时,什么也没说,指着小妹,让我照顾好她,说照顾好她,老人家在九泉下就没有不放心的事了。你看,现在小妹有难,竟是坏在自家人手中。”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洒了几滴清泪。�
景清边写边安慰说:“据我所知,徐王妃对令妹也是很好啊,从小在她跟前长大,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徐辉祖说:“按常理是这样。毕竟她手上掌握了可要朱棣命的把柄,她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景清说:“他们未必知道信已送出,我想,他们只不过是怕令妹出来走露了风声而已,断无性命之危。”�
这一分析,徐辉祖的心情轻松多了,他决定暂时装聋作哑,以免打草惊蛇。�
这时景清己写好了折子,徐辉祖说:“完了?太快了,真是倚马可待呀。”他接过来看过,说:“很周严,很好,马上就誊清,用印,我去叫人多备几匹好马,我派十个武功好的人送景公上路。”�
景清说,带家仆同行就很方便,人多累赘,他反倒不习惯。�
徐辉祖说:“这次由不得你了,景公辛苦了,国家到了生死关头了,拜托。”说着深深一揖。�
景清连忙还礼:“国公太见外了,难道我景清不是吃皇家俸禄的臣子吗?”�
二
这天上午,方行子刚教完宫斗轻功,宫斗看着摆在石头上的弓箭问,师傅什么时候教他弓箭啊?�
方行子说,他若能拉开这张弓,就马上教他。�
宫斗便拿起弓来拉。结果使出吃奶的力气,累得满脸通红,也只开了不到一半,方行子笑了,告诉他,拉硬弓,得先练臂力,举砖头。�
她便做示范,两手各托起四块青砖,平伸双臂一点不打弯,不摇不晃,她放下后,说:“得先这么练。”�
这时两只乌鸦儿从头上掠过,在御花园上方飞来飞去。宫斗仰望着飞鸟说:“师傅能同时射下两只乌鸦吗?”�
方行子一笑,从地上拾起弓,搭上箭,拉满了弓,嗖地一箭射出,两只乌鸦同时被箭射落,宫斗跳着脚拍手叫好。�
射落的乌鸦恰好掉在从谨身殿里出来的柳如烟身上。柳如烟吓了一跳,正环顾四周寻找射箭人,听到不远处腊梅树后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是方小姐吧?”柳如烟提起两只被同一支箭贯穿的乌鸦,兴奋地喊了起来。�
宫斗跑过来,夺走乌鸦,说:“哪来的方小姐?是方师傅。”�
这时挽弓而来的方行子已经笑吟吟地站到柳如烟面前了。她问候说:“柳大官人一路辛苦啊。”�
宫斗说:“师傅原来认识他?”�
柳如烟这才注意到她又是男装,难怪皇子说“没有小姐”呢。柳如烟开玩笑地说:“她也是我的师傅啊。”�
方行子笑道:“我若收你这么笨的徒弟,我的饭碗可快砸了。”柳如烟大笑。方行子对宫斗说,他是柳翰林,她让宫斗先跟小太监们玩一会吧,然后洗一洗,该到上书房上课了。�
宫斗答应一声,便同守候在远处的小太监玩耍去了。�
柳如烟打量着方行子说,给皇上当殿前侍卫,不容易呀,皇上难道没看出你是女扮男装?�
方行子说:“他好像并没有仔细打量过我。你这次是回来替燕王说话的吧?要皇上放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省亲,是吧?”�
柳如烟说自己是一身二任,一仆二主,既是燕王的信使,同时也是北平四大员的信差。�
方行子问他,皇上恩准了没有?�
柳如烟说,虽没最后发谕旨,听皇上的口气,他看,出不了这几天就会打发朱高炽三兄弟回北平尽孝道。�
方行子问:“依你看,燕王朱棣是真疯假疯?”�
柳如烟说:“是真疯,我是亲眼见。”�
方行子虽没亲眼见,却不相信朱棣这样胸有大志,又善于韬晦的人会疯。�
柳如烟嘲笑朱棣,他是到景家去吊丧时疯的,好多人亲眼见。想不到燕王竟是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人。�
方行子说:“真是这样,燕王是疯在你手了。”�
柳如烟说:“这是从何说起呀?”�
方行子说:“你还装吗?景小姐的假死不是柳状元的精心设计吗?”�
柳如烟明知景展翼会告诉她,却还是问方行子怎么知道?�
方行子说:“你好健忘啊,因为你的心上人如今在我的羽翼下,她不说实话,我会收留她吗?”�
柳如烟这才不作声了。�
方行子仍然固执己见,她终归不大相信朱棣会疯。只有性情脆弱、患得患失的人才容易疯,而他,是属于雄才大略的人。�
柳如烟说:“你我好不容易见一回面,怎么尽谈疯子呀,多晦气。”他们相偕走到抚松亭下,拾级而上。�
抚松亭四周种植着侧柏和云杉,更多的是黑松,树冠如巨伞,其下的亭子半掩于松柏之中,亭子的名字,显然是取自“抚孤松而盘桓”的诗句,只不过这里可不是孤松。透过稀疏的树枝可见一湖涣涣绿水。�
二人坐在亭中石凳上,柳如烟问方行子,他上个月给她写的信收到了没有?�
方行子故意说:“没有啊。”�
柳如烟又遗憾又生气:“还是布政使司的信使呢,这还了得!看我回去不奏他一本,还想不想吃这碗饭了!”�
方行子摆弄着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说:“别那么不饶人,为一封私人信件砸人家饭碗,你忍心吗?”�
柳如烟急切地说:“那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啊。”他突然从方行子狡黠而揶揄的笑意里悟到了什么,他指着她说:“好啊,你骗我,你收到信了,是不是?”�
方行子虽没承认,却嘻嘻地笑,也是默认。�
柳如烟说:“你让我好失望,我天天盼有鸿雁传书来,却一直是杳如黄鹤。”�
方行子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她问:“你去看景展翼了吗?”�
柳如烟说他还没来得及。她住在方家避难,他一百个放心。柳如烟哪能先私后公啊,进了京城,换了朝服就来陛见了。�
方行子说:“她多难啊,她活着,却不能在人前露脸,她没死,却在遥远的北方有了她的活人塚!你得对她好点,她是为你才这样的,不然,她完全可以去当燕王妃,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柳如烟有点羞愧地说:“是啊,她都告诉你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真情呢。”�
方行子说:“她到我家不是走亲戚,而是隐姓埋名长住,她不说这些,我能留她吗?她是为了你不至于被燕王陷害,才这么做的,你有景展翼这么个好夫人,是你一生的福气呀。”�
柳如烟很尴尬,他知道方行子是在敲打自己,柳如烟明显地为自己开脱说:“是,你说得是。”�
他多少有些赧颜、愧悔,不该在给方行子的信中流露爱慕之心,让她看不起自己。使试图解释,说他给方小姐的信,其实没别的意思,一是他看到一本《武林志异》,问她要不要,书,已给她带来了。至于他在信里写了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没有冒犯吧?那天他多贪了几杯酒,酒后无状,聊发醉言而已……�
方行子说得更妙:“我一看你的信,就闻到了酒气,料定你喝多了酒,喝醉了酒的人,什么话都不算数。”�
两个人都大笑,用笑声掩盖了所有的尴尬。�
方行子催促他说:“快回我家去吧。景展翼是个心很细的人,若知道你回京了,不知要怎样高兴呢。”�
柳如烟只好站起来:“你不回去吗?”�
方行子说:“我得到殿上去看看,是我值殿,我得去伺候皇上啊。”�
三
绵延起伏的长城雄踞北平西北,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自朱元璋灭了元朝、将元朝残部逐到塞北后,为防他们死灰复燃,南下入侵,一直在这一带设卫所,陈重兵防范,过去因为燕王总是摄镇北事,他培植了很多亲信。丘福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属于燕王直系兵马官。�
这天拂晓,马蹄声叩击着山路,此时张玉和丘福将军正带一支骑兵连夜向北平进发,远远的已可望见北平城郭。�
入了居庸关,张玉放慢了马速,他指着路两侧的山岭对丘福说:“丘将军就在这里扎营安寨,一旦城里有事,你好接应,没有殿下之令,谁调动也不要听。”�
丘福当然明白,他对朱棣的命令会无条件言听计从。虽然最近朝廷把他的军队划归张昺统辖,但心是划不走的,他除了在张那领粮饷,从来没听过他的。不过,他奇怪,殿下不是得了疯病了吗?怎么会下这样的令?�
张玉讳莫如深地一笑,说:“若像传闻那样,我还有必要来找你吗?不成了假传圣旨了吗?”�
原来是这样!丘福笑了,说:“你一来,我心里就亮堂了,只是不敢问。”�
张玉告诉他,嘴上要有把门的,知道此事真相的不超过十个人,丘福是殿下信任的将领,不然怎么委以如此重任。�
丘福让他转告殿下,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他小心翼翼地问起了燕王的三个公子,他们不回来,怕也无法起事。�
张玉说快了,父亲疯了,皇上能不放人家回来尽孝道吗?�
此时在南京太学度日如年的朱高炽三兄弟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每日按部就班地读书、写文章。�
这天,三兄弟正在听方孝孺点评他们的文章。方孝孺讲道,文章千古事,唯我心正,文风才正。高炽的文章方正有余,刚气不足。高煦的相反,气势很大,空洞无物。高燧的又过分工于技巧,文字优美当然好,但不可追求绮丽之风,那就华而不实了。�
这时门外人影一闪,朱高煦眼尖口快,他喊道:“二舅来了。”�
方孝孺一回头,果然见徐增寿站在门外。方孝孺说:“哦,是徐大人,快请进。”�
徐增寿说:“来得不是时候,不敢打扰方先生讲课,我还是在门外等他们吧,下了课再说。”�
方孝孺说:“也差不多了,今天就下课。请徐大人进来吧。”说罢,方孝孺往外走,朱高炽三人行礼后,把先生礼送到门外。�
回到屋里,三个外甥拥着徐增寿坐下,朱高煦说:“二舅也不常来看我们,我们在这里像囚犯,度日如年呐。”�
徐增寿四下看看,说:“别胡说。我来是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的。不过,也不能说是好消息,一半好一半坏吧。”�
朱高炽担心出了什么事,目不转睛他盯着徐增寿。�
徐增寿唉声叹气地说,连他都是刚刚得到消息,他们父王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疯了,疯得很重。�
朱高煦不信,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谣言!�
朱高炽也不信,父王一向襟怀开阔,凡事都看得开,谁能疯,他也不会疯啊!�
徐增寿说:“谁说不是。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们母亲给皇上上了折子,也给我写了信来,让我上殿去恳请皇上赐恩,放你们回北平去尽孝道。”�
朱高炽问,皇上答应了吗?�
徐增寿叹口气,忿忿不平地说,齐泰、黄子澄这些昏官,他们疑心有诈,左右皇上,使皇上犹豫不决。�
朱高煦说:“这帮奸臣!有朝一日,我会像砍瓜一样,把他们的脑袋嚓嚓地砍下来。”�
朱高燧说:“我们去见皇上,问他讲不讲仁孝?”�
徐增寿说:“你们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最好是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才好,你们去见皇上,会适得其反,我还会去谏争,等着吧,我看迟早会放你们回北平的。”�
四
景展翼在方孝孺家书房条案上作画,画了一只孤雁,画面上一片野渎寒塘,衰草遍地,在苍茫的云际,一只孤雁翔于天空……画完了,她望着画面凄苦地一笑,在上面题了“哀鸿”两个字。�
忽然背后有人说:“我已经听到了哀鸿凄凉的叫声了。”�
惊喜万状的景展翼闻声回头,说:“是你?你怎么会突然降临呢?这不是梦里吧?”�
柳如烟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说:“疼不疼,若知道疼,便不是在梦中。”�
景展翼忙害羞地向后一闪:“你越学越坏,怎么动手动脚的呢。”�
柳如烟一揖说:“对不起,我忘情了。”�
“快坐呀。”景展翼忙给他倒茶,又说:“水凉了,我让他们再烧一壶送来。”说着往外走。�
“别忙了,我不渴,”柳如烟说,“说会话吧。”�
景展翼这才坐下,如醉如痴地一直望着他。�
柳如烟走到画前,说:“你从前画群虎图,为当今皇上所藏,很有虎气,后来又画群马图,烈马长嘶,好一副千里奔驰之状,又被王爷看中,怎么每况愈下了?画起孤雁来了?”�
景展翼幽幽地说,自己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回,只有墓碑上有她的名字,其实连孤雁哀鸿都不如啊。�
柳如烟望见她腰间佩戴着自己送她的日月玉珮,心里一阵阵发热,他说:“你别难过,还有我呀,至少是哀鸿一双吧?”�
景展翼想起了他给方行子写信的心事,一阵阵心酸,他凄然地说:“你别跟我甜言蜜语的了,我谁也不指望。”�
柳如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故意说:“我这人毛病很多,但我用情专一,我给方行子写的信里就说过……”�
景展翼马上接话:“你给方行子写信了?你跟她用情专一?”�
柳如烟说:“你扯哪去了,我是说我对你用情专一。”�
景展翼不信,用明显不信任的口气说:“你给她写信,谈跟别人用情专一?你骗三岁孩子呀?”�
柳如烟心想,幸亏自己先发制人,否则还真说不清楚。他说:“是顺便谈到的。我写信给方行子,是告诉他,北平一个武林怪人写了一部书,我问她要不要。”�
这倒是景展翼没想到的理由,她面上有了笑容,她问:“方行子回信要了吗?”�
柳如烟说,她这人不太讲究,连信也没回。�
景展翼完全放心了,打诨说:“幸亏她不太讲究,不然说不定也像我似的,又上了你圈套……”�
两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柳如烟悬着的心落地了。�
柳如烟果然拿出一函书,上面写着《武林志异》四个字,他说:“不管她要不要,我还是给她买来了。”�
积聚在景展翼心中的疑云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了,她觉得周身轻爽,问他这次回京干什么来了?�
柳如烟说,她走了之后,北平出了大事,真叫惊天动地,燕王疯了,疯得一塌糊涂,想不到吧?�
景展翼也恍惚听到了,她问,这是真的吗?为什么而疯啊?�
柳如烟说景展翼出走的第二天,朱棣去她家为吊丧,就在灵棚前疯了,当然是为了她。�
景展翼才不信。一来她与朱棣没有感情,二来他这种人,有的是女人,不会为哪一个动真情。�
柳如烟深情地望着她说,世上只有一个能为她发疯的人,就是生坐在她对面的人。�
景展翼禁不住心潮澎湃,她闪了柳如烟一眼,羞红了脸。�
方家父女都在宫里忙,又不回来吃饭了,其他眷属也不与他们一起用饭,小餐厅里,只有景展翼和柳如烟两个人吃晚饭,景展翼不断地给柳如烟夹菜。她问:“皇上答应燕王三个儿子回去吗?”�
“差不多。”柳如烟说,“世间的事,真是意想不到,燕王会疯了。可惜了一腔大志呀。”�
景展翼说:“你还为他惋惜?他这是报应!他等于把我逼死了,他不疯谁该疯。”�
柳如烟说:“我更恨他,我是夺妻之恨……”�
景展翼用筷子打了他手一下:“厚脸皮,谁是你妻?”�
柳如烟说:“别不认账啊,我下过聘书的。”�
景展翼说:“可你又写了休书啊。”�
柳如烟指着她挂在腰间的日月玉珮说:“定情之物还在呀。”�
景展翼笑了,笑得很甜蜜。�
五
这已是沧州地面,十几骑快马流星赶月般疾驰而来,这正是景清进京的人马。将近黄昏时分,雾霭沉沉,牛羊归圈,村庄炊烟袅袅,大地一片暮色苍苍。�
一个打前站的随从从前面返回,在景清面前下马说:“景大人,前面是桃林铺,大镇子,住一宿吧。”�
因为情况分外紧急,景清说:“不是说好了吗?只要马不累趴下,昼夜不息,除了吃饭、喝水、喂马,一刻也不能停。”�
随从说,他们没事,大人吃不消啊,昨晚上,大人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万一有个好歹,他们怎么向国公爷和皇上交账啊。�
景清说他这把骨头颠不散架子,又吩咐他们,如果他在马上坐不住了,就把他绑在马鞍子上,行程不能误。�
这支马队又向前急驰而去,消失在迷茫的地平线处。�
徐妙锦并不知道她的信已向南京皇城飞去,桂儿一去不返,令她揪心。她站在院子里,不时地向外张望,这已是掌灯时分了,看守宅子的大兵们也已点起了灯笼。�
一个丫环走过来说:“小姐,吃饭吧,桂儿姐不会有事的,她那么机灵,又是和小保子一起去的,两个大活人会走丢了吗?也许是徐王妃那里留饭了。”�
这怎么可能,徐妙锦苦笑,也不好说什么。�
一个男仆忽然说:“回来了,回来了!”�
徐妙锦高兴得回头去看,只有李谦一个人一扭三晃地走来,脸上还带着笑容。�
徐妙锦望望他身后,狐疑地问:“就你一个人?桂儿呢?”�
李谦说:“桂儿可交好运了,王妃听说她绣工好,留她在那头绣几天活,让我来告诉小姐一声,若是这边人手不够呢,你姐说了,再拨过几个丫环来伺候。”�
徐妙锦怀疑的眼神在李谦脸上扫来扫去,她说:“小保子,你别跟我玩鬼。什么急活,桂儿连回来一趟的功夫都挤不出来了?”�
李谦说:“哎哟,这你可得自个问王妃去了。”说罢,他摸出几根古筝琴弦递给徐妙锦说:“给,跑遍了半个北平城,腿差点跑断了,才算找到这么一家乐器铺子,店名好古怪,叫什么‘声声慢’的。这回,我又可以听见小姐的琴声了,真好听,比鸟叫都好听。”�
徐妙锦拿着琴弦,一直盯着李谦,李谦赶紧说他还有事,徐王妃又请来两位妙手回春的郎中,正在燕王寝宫里为他瞧病,一会还等着他送郎中呢,说有功夫再来伺候小姐。他一溜烟似的逃走了。�
徐妙锦心想,弄什么鬼花招!明明是假疯,还要装神弄鬼地请郎中!这一定是掩人耳目。�
徐妙锦猜得不错,起事前他们必须保持请郎中的频率。�
燕王朱棣寝宫门外,岗哨林立,门窗紧闭,两位医生从门里出来,徐王妃与周围的人都迎过来,徐王妃问:“不知病势减没减?”�
一个医生摇头,他们经手后,已经两剂药下去,如泥牛入海一样,这症候太重了。�
另一个也说医道浅,已束手无策了。�
徐王妃并不在乎,但必须显得很犯愁地打了个唉声,吩咐李谦拿诊金,送送两位大夫。�
寝宫里,郎中一走,朱棣疯态全无,又开始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近,急忙扔下笔,把写的东西塞到褥子底下,顺手把一条花裙子套在头上,傻笑着在地上扭来扭去。一见是徐王妃进来,朱棣立即停止装疯表演,从头上取下花裙子,示意徐王妃插上门。�
徐王妃说:“你看你,把人间的丑都献尽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也不知高炽三兄弟到底出没出事,妙锦的消息也不知从哪来的。”�
朱棣劝她别上火,不妨再等等南京消息。他始终不大相信朱允炆会这样蠢,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朱棣疯了,对他没威胁了,他无缘无故同时杀燕王三子,这不是要背暴君之名吗?朱允炆也没这个胆量。�
徐王妃说:“你既不信,妙锦说出来时,你怎么把持不住,现了原形了。”�
朱棣叹口气,再清醒的人冷丁一听,也会不冷静的,他们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徐王妃又提起了老问题,若没这回事,妙锦这是干什么?�
朱棣冷笑,那用心可就很险恶了,只有一种推测,她是用这法子试探一下,看朱棣是真疯假疯,如果是假疯,谁能承受得了丧子之痛?何况同时丧三子?�
徐王妃说她小妹没这么有心计呀,再说,她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吧?�
朱棣不满地说,有她大哥在后头指使,再乖的人也会变成恶人。�
徐王妃很反感,却又不能驳倒朱棣。她只能这样开脱,小妹说过,她害怕徐家受牵连,怕父亲的一世清名毁在朱棣手上,她倒也未必对朱允炆有什么好感。�
朱棣只是哼了一声。�
这时有人敲门,朱棣又急忙往头上套花裙子。�
徐王妃走过去,隔着门问:“谁?”�
门外答话的是李谦,他说:“是我,小保子。”声音里透着喜悦。�
徐王妃从门缝里挤出来,问他什么事?�
李谦把一封粘有一根羽毛的信双手呈上,原来是南京二舅老爷打发专差送来的急信。�
徐王妃急不可耐地拆开,一边看,脸上绽开了笑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回到朱棣寝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