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永乐大帝

当皇上好玩吗?这是个从来没人想,更不敢问皇上的问题。皇上权大,烦恼多,自由太少,却又有那么多人舍命争夺皇位,谁能回答?不善骑射的朱允炆将神驹“铁乌云”送给女侍卫,不是让她去追杀朱棣,而是让她去送一封警告信。昼伏夜出的朱棣却要在济南歇脚,铁铉只好打发女儿陪刺客师傅,代他去灵岩寺“还愿”。

朱允炆倒背着手,在御花园湖边漫步,显得心事重重。他走走停停,时而望天叹息,时而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出神。�

二十步开外,方行子背着她的双刃剑跟着他,她在默默地履行保卫皇上的职责。她很得体,皇上走快,她也走快,皇上放慢脚步,她干脆停下来。�

朱允炆发现了,索性站住,回过头来,让她过来。�

方行子便来到朱允炆跟前,相距五步站住。朱允炆说:“你这人很怪,朕走快,你也走快,朕走慢,你也走慢,你是朕的影子吗?”�

方行子笑道:“谁有那么大造化,能成为皇上的影子呀。她是皇上的佩剑侍卫,她难道可以不顾身份,走到陛下前边去吗?”�

朱允炆笑笑,凝视着她那面如傅粉的脸,觉得她的笑容让人着迷,他有点纳闷,怎么像个女孩子呢?但他没有细想,又转过头去凝神看湖水。�

方行子突然问:“皇上,臣想问一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朱允炆平和地说:“你问好了。”�

方行子的问题让朱允炆无法回答:陛下爱当皇上吗?这当皇上很有趣吗?�

朱允炆被问愣了,他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人敢这么问过他。他觉得方行子天真无邪,问的话稚气而又好玩。�

还是没有回答。方行子说:“那我冒犯天威了。”�

朱允炆宽容地说,这里不是奉先殿,又没有别人,不会责怪他,他不必拘束,庙堂之上不苟言笑就行了,他想说什么随便说吧。过了一会,朱允炆倒反问方行子,你看当皇帝好不好玩?�

方行子说:“皇上不怪我就好。”依她看,这当皇上实在是不好玩,整天要操心天下大事,哪里发洪水、哪里闹地震、哪里起蝗虫、哪里有人造反了,谁可靠、谁不可靠了,谁欺上瞒下,谁心存不轨了……多了,这太让人忧心了。�

朱允炆说,谁说不是。有人只想到皇权至高无上,可皇帝又是最不自由的,他就不能像别人一样,随便出宫去逛街,不能像方行子一样去太平桥吃炸臭豆腐干。�

方行子咯咯地乐起来,皇上还知道太平桥有卖臭豆腐干的?当一回皇上,自己想跑出去吃臭豆腐干都不行,这还有什么意思?她看皇上这几天总是心事重重的,不开心,他就更以为当皇上不好玩。�

朱允炆说,这不是好玩不好玩的事呀。�

方行子逐渐点了题,这么不好玩的事,怎么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要争当皇帝呢?争不到就勾心斗角,甚至起兵反叛。她听说,燕王不就想打到南京来他自己戴上平天冠吗?�

朱允炆愣了一下,正色道:“这话你也可以乱说吗?谁说燕王要打到南京来?”�

方行子说,她虽位卑人微,她也看出端倪来了,朱棣作乱犯上,这只是早晚的事而已。她提醒皇上,别忘了,刑部大牢里还关着一个和皇上打赌的人呢。这才是方行子兜了一大圈要回归的起始点。�

朱允炆似乎忘了,怔怔的,不知是什么打赌?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方行子提醒他,忘了四川岳池县那个教谕程济了吗?他断言,一年之内,燕王必反……因此他坐了大牢呀。�

朱允炆确实早把他忘了。朱允炆怪她多余提醒,马上快到一年了吧?他看燕王未必反,这一来,那程济岂不是要保不住脑袋了吗?�

方行子断言,程济是死不了的。第一,他肯定是赢家,连方行子都断定燕王必反。第二,皇上好像对她父亲说过,他想当一个不杀人的皇帝,那他还能杀程济吗?�

朱允炆笑了,觉得不杀人的皇帝是个幻想而已,他和方行子一样稚气。随即,笑容消失,他又陷入沉思。�

方行子说她能猜到此时皇上被什么事苦恼着。�

朱允炆就让她猜猜看。�

方行子说得一针见血,皇上一定后悔放走了燕王,对不对?燕王一走,魏国公就来告发他,只差一步,皇上能不后悔吗?假如把老虎锁进笼子,它的威风和残暴也只是供人欣赏而已。而把老虎放回深山,那它就很可怕了。�

朱允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方行子并不是单纯的幼稚,幼稚只是成熟的表皮,她是表里不一的,也许应当说是表里如一更恰当。她果然聪明,子肖其父。不过猜到了又怎么样?一切都晚了,世上的事,往往是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千载难逢的时机一旦抓不住,也就稍纵即逝了。�

方行子忽然自荐,要替皇上追上燕王,问皇上如何?她断定朱棣走不快的,特别是跟着一个骑驴的和尚。�

这是个匪夷所思而又令朱允炆耸然心惊的提议。朱允炆觉得这无异于荒唐的游戏,便马上制止她再说下去,莫胡来,追上了又怎么样?难道可以除掉他吗?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朱允炆怕更失人心。�

方行子并不想杀他,只是觉得皇上不妨写封信给他,方行子愿充当信使,替皇上去当差而已。�

写信?这想法勾起了朱允炆的兴趣,但也感到茫然,他不知方行子要她写封什么信?劝他别谋反?如果他执意反叛,这有用吗?�

方行子说,当然不要这么写。她建议皇上可以写这样的内容,说燕王想要兵器,尽可以向朝廷要,何必劳神自己打造。还可以俏皮一点,听说燕王府的大鹅肉鲜嫩可口,可否贡给朝廷一些,也让皇上一饱口福。�

朱允炆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停在远处备着罗伞、茶具、痰盂、便桶、小马札的太监、宫女们都直发愣,不知皇上何以这么开怀。�

笑过,朱允炆说,选她进宫来当侍卫,真是选对了。他很久没这么开怀大笑过了。有她在跟前,朱允炆一天能多笑几次。�

方行子一本正经地说,她说的并不是笑话呀。皇上不明白她的建议会起到什么作用吗?�

朱允炆收敛起笑容,又仔细玩味了一遍,他明白了,她并非开玩笑,她是想让朱允炆告诉燕王,他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在皇上的股掌之中?他问方行子,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不好吗?”方行子说,让朱棣三思,他能不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如果皇上不敲他一下,他会自以为得计,认为他做的事天衣无缝呢。这一敲,他真想反叛,他就不能没有顾忌。�

经过认真思考,朱允炆首肯了,听上去有点荒唐,认真一想,不失为良策。不过,他提醒方行子,是否想过,敲山震虎有两种后果,一是把老虎吓回去了,另一种可能就不妙了,把老虎逼急了,更加疯狂地下山。�

不管哪一种,都符合方行子的初衷,总是水落石出了呀。�

朱允炆下了决心,那就不妨一试。�

方行子显得格外兴奋,她说:“皇上准了我的奏请了?”�

朱允炆说,一会儿他就起草一封御笔亲书,问派谁去追投合适?�

方行子说当然是她去。只要皇上从御马厩里挑一匹良马给她当脚力就行了。�

朱允炆很满意,马上就带她去御马厩,据朱允炆知道,还真有一匹神驹等待主人呢。看她有没有驭马的招数了。�

御马厩在神武门外,朱允炆不善骑射,很少光顾这里。但他知道从西域、漠北贡来很多良马。他让宁福和几个殿上太监引路,与方行子一起去选马。�

皇上的步辇停在神武门外的御马厩旁,离很远就听到了马的嘶鸣声。掌管御马厩的御马监提督太监早跟着宁福一溜碎步过来,趴下去磕了头,问皇上,是要选马吗?主上要去打猎吗?�

朱允炆不怎么会骑马,太祖活着时,逼他练骑术,屁股都铲出坐疮来了,还从马背上掉下来过,磕掉了一颗牙。太祖归天后,再没人逼他了,也从此没再骑过马。他问御马监提督,雁门关贡来的那匹西域好马在不在?�

御马监提督说:“在,在,养得膘肥体壮。”但他提示皇上,这是一匹顽劣异常的烈马,可要小心。他说罢吩咐喂马小太监,去给皇上牵来。他又再三说,它太烈,皇上最好不骑它为好。�

朱允炆说他不骑,是方侍卫要一匹好马。�

御马监提督斜了苗条单细的方行子一眼,那目光是明显怀疑的。�

少顷,小太监牵出一匹不同寻常的马来,鬃毛乌青,四蹄如雪,鼻梁也有一块白。一见了生人,立刻扬鬃竖蹄长嘶。�

方行子不由赞道,好马,宝马!�

御马监提督向皇上介绍,这是一匹大宛马,少见的铁青色,很烈,不知为什么,起了个‘铁乌云’的雅号。�

方行子说:“铁乌云?多好的名字呀,骑上它冲锋陷阵,不正如在天上狂驰的乌云吗?”�

朱允炆被她的想像力和驰骋的文采逗笑了。�

御马监提督打量一眼方行子说:“这马不驯服,足下这么单细,只怕……”�

方行子也不答话,她走近铁乌云,在它背上猛击一掌,铁乌云立刻暴怒地长嘶一声,一侧身,用后蹄踢她,用马尾扫她,朱允炆一惊,急忙喊:“小心。”�

方行子早有防备,向左一闪,趁机伸手抓住马鬃,那铁乌云又回过头来企图咬她。方行子向上轻轻一纵,早已跃上马背。铁乌云更加狂躁了,又是甩头又是甩尾,同时交替地竖起前蹄或尥起后蹄,狂奔着,想把骑在背上的方行子甩下去,吓得朱允炆一劲说:“快把马拉住……”�

方行子如同焊在了马背上一样,任那铁乌云狂怒,也甩不掉她,直到它跑累了,脾气也发够了,才口吐白沫地减了速,终于驯服地停下。�

方行子跳下马,爱暱地拍拍它的头,向小太监要了一根萝卜喂它,铁乌云香甜地嚼着萝卜,还不断地打着响鼻在方行子身上蹭来蹭去,它认主人了。�

御马监提督不由得对方行子另眼相看,这真是神御手啊,还没人敢碰铁乌云呢。�

朱允炆对方行子说:“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朕不善骑射,马一颠就想吐。这匹马就赐给你了,你就骑了去吧。”�

方行子说:“谢皇上。”�

铁乌云已经牵回了家,它正香甜地吃着料草。方行子拿一把竹根刷子在给它梳理鬃毛。�

方孝孺一想起女儿的举动就来气,皇上已有旨意,他又不能让皇上收回成命,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他从客厅里走出来,对刷马毛的女儿说:“你越来越离谱了,你怎么能想入非非,向皇上奏请去追燕王呢?”�

方行子笑道:“这不是得意之笔吗?连皇上都被我说服了。”�

方孝孺怪她多此一举。而且此去是有凶险的,难道没想过吗?又问皇上答应给她多少兵?�

方行子顽皮地伸出两只手,精兵十万,不少吧?�

方孝孺摇头,真拿她没办法,自她娘过世,女儿越发任性了,扮男装都扮到皇宫里去了,这事他一直担心,也很后悔,万一马皇后知道她是女的,整日跟着皇上,有多么不便啊?�

方行子却认为,她去当佩剑侍卫,也怪父亲啊,不是他荐自己到宫里去教小皇子剑术的吗?她不在宫里露面,皇上选侍卫也不会选到她头上啊。�

方孝孺说:“总是你有理。你这次去追朱棣,你有没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想法呀?没有朝廷旨意,你可不能乱来呀。”�

方行子说:“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明白呢?”�

方孝孺疑心她想为朝廷除害,就警告她,擅杀藩王,可是灭族之罪。藩王即使有滔天大罪,只有天谴,只是皇上发落,连皇上都不肯除掉他,你如果自作主张,那可是不可饶恕啊。�

女儿说:“这可怪了。我什么也没说,爹怎么口口声声认定我要对燕王行刺呢?”�

“我还不知道你?”方孝孺说,“你的师傅不是在山东吗?是在你姑父家里吧?他是一直寻找机会准备杀燕王报仇的,你说实话,是不是到山东去会齐孟泉林?”�

方行子真还没想过,父亲倒是提醒了她。有仇不该报吗?况且,如果孟师傅杀了朱棣,这就与朝廷一点关系没有了呀。�

这一说,方孝孺更担心了,认为这么做会坏了大事,只要在皇室、藩王间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时杀了燕王,不是朝廷干的,也会记到皇上账下,这不是添乱吗?方孝孺有点发怒了,女儿若不听他话,就别再回来,他也没这个女儿了。�

方行子这才撒娇地抱住父亲的胳膊说:“我说着玩的,我不会怂恿孟师傅去杀朱棣的,那我回来也没脸见皇帝了呀。”�

方孝孺这才放了心。�

方行子急着要走,早出发一个时辰,追上朱棣的机会就更多些,方孝孺拦挡不住他这个侠客女儿,只得听之任之。方行子上路前,特别嘱托父亲,把她走的消息告诉皇上。�

皇上派出了方行子,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仍在,他感到气闷,喘不过气来,朱棣如此首鼠两端,阴一套阳一套,实在太奸狡了,幸亏没放他三个儿子同归。�

夜已经很深了,朱允炆虽在灯下批答奏章,精神却恍恍惚惚,有时走了神,朱笔戳在纸上染了卷,奏折上涂了一片红,像是怪兽的血盒大口。�

铜鼎里香烟缭绕,廊下滴漏声声。几个值夜太监在外面困得东倒西歪,有的干脆躲到一边,蹲在树根打瞌睡,连给皇上送茶的宫女也困得在打晃,端着方盘,茶都泼洒出来了。�

太监、宫女们没想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宁福来了,他一路走一路踢,把偷懒睡觉的小太监们全踢了起来,个个垂手侍立,再也不敢偷闲。�

宁福一直走上殿来,皇上发现了他,就问:“是你值夜吗?”�

宁福说:“回皇上,不是。”�

朱允炆说:“那怎么不去睡?都过了子时了。”�

宁福很会说话:“皇上都这么废寝忘食的,当奴才的还不该学学吗?”�

朱允炆喝了一口茶,提朱笔刚要写字,宁福奏道:“北平燕王府的长史葛诚派人来了。”�

朱允炆立刻长了精神,急忙问:“有什么动静吗?”�

宁福递上一封信,朱允炆拆开看过,皱起了眉头,这封信几乎可以用“燕王府平安无事”来概括,朱允炆感到奇怪,从前几次,无论书面还是口头,葛诚都是密报燕王有异举的,这次怎么相反?说燕王府风平浪静,根本没打造什么武器。也与专程赶回南京奏报的徐辉祖的情报刚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宁福相信葛诚不会欺君的。�

朱允炆哼了一声,那么,徐辉祖会欺君吗?�

宁福连忙补正,魏国公就更不会了。�

情报何以大相径庭至此?朱允炆深感不解、奇怪,真是扑朔迷离呀,一时难辨真伪。难道葛诚送来的是假情报?还是让人掉包了?�

宁福说,在北平城里,不到处都是皇上的人吗?怎么一个个这么废物,连个准信也弄不来!�

朱允炆想,这正说明对手很不寻常啊!这一下,朱允炆更睡不着觉了。�

用昼伏夜出来形容朱棣都不恰当,他有时不分昼夜都在赶路,全没个规律。他就怕被人掌握他的规律。他逃出南京,有如逃出樊篱的感觉,与意气风发进京时判若两人。他总觉得朱允炆会后悔,会派兵来追杀他。道衍嘲笑他草木皆兵,他却说宁可把局势看成风声鹤唳。�

这天朝霞刚起,朱棣一行就匆匆上路了,昨夜在一个村庄民居中借宿,仅睡了两个时辰。�

朱棣从大路上叉过去,带头走上一条荆棘小路。郑和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大路不走,偏走小路呢?�

骑着黑毛驴的道衍阴阳怪气地说:“小路近啊。”�

郑和可看不出,绕来绕去的,尽走冤枉路。在他看来,堂堂燕王回封地,一路上所过府县,哪个地方官不上赶着巴结、款待,可朱棣怪,谁也不惊动,甚至隐姓埋名,怕什么?郑和不懂。�

朱棣不理他,也无须让郑和懂,只顾与道衍并辔而行,边走边聊。朱棣总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什么时候朝廷后悔了会追下来,所以必须神出鬼没才安全。�

道衍本来就为这次进京捏了一把汗,现在却并无太多的担心,南京之行还算好,有惊无险。送上门去,朝廷居然没敢动他,叫朱棣把脉摸准了,他问朱棣,知道是为什么吗?�

朱棣不是早说过了吗?幼冲皇帝不愿大开杀戒,他毕竟心软,又见朱棣如此坦诚,他再动手,怕世人抨击,他注重的是人心向背啊。�

道衍说,更主要的是,他刚即位不久,他最怕的是天下大乱,那他的建文年号的追求也就付之东流了,求稳和太平盛世的梦幻一直左右着他,也间接救了朱棣。�

朱棣笑道:“他这么怕武,那他总会尝到动武的滋味的。”两个人会意地笑起来。�

方行子骑着威风的铁乌云在大路上向北急驰,她的马快,其实距朱棣最多有一天的行程,但一直探寻不到朱棣一行的蛛丝马迹,他们像一滩水,无声无息地蒸发了。�

又到了一个大集镇,她找到一家大客栈,下马后进去问店家,燕王殿下的马队过去了吗?”�

店家摇头,说,没见到来呀,进京的时候,可是在小店打过尖,住过一宿的,他想是没回来,过往官人、大商号的人,没有不住他家客店的。�

方行子皱了眉头,看看天色已晚,落霞满天,她还想拉马上路,店家劝劝小官人在他这歇一晚上吧,再赶路,怕要错过宿头了。�

方行子只好把缰绳扔给店家。�

此时朱棣一行还在赶路。�

天阴着,刮着风,像要下雨,前面是一座破烂不堪的山神庙,趁着雨没下来,朱棣等人赶到破庙屋檐下来躲雨。�

已经走得人困马乏,人一坐在庙前廊下,就都瘫倒了,动都不想动。只有马夫得喂马、饮马,不能偷懒。�

朱棣好像永不知疲倦,依旧神采奕奕,其实他是硬撑着,他即使走了麦城,也不会在手下人面前表现出半点沮丧。他一坐下就要跟道衍法师下一盘棋。�

郑和懒怠从马驮上解行李,就说棋子都在行李中,打开太费事了。�

朱棣说不用棋子、棋盘,凭心记,不用棋子棋盘一样下。�

道衍打了个哈欠:“老衲只好奉陪了。怎么下法?从头来?”�

朱棣说:“不,接昨天的残棋。”随从们在庙前台阶上席地而坐,拿出有锅盖那么大的厚锅盔,分吃着干粮,好奇地看他二人凭空下棋。�

道衍说,那局残棋,该殿下先下。�

朱棣半闭着眼睛,说:“我是黑11拆3,不不,拆3有险,干脆,改走11飞位。”�

道衍懒洋洋地说:“我的白12才不在太上41位上应呢,我在下面夹,留着40乖41位……”说着说着,他已经打起鼾声睡着了,众人皆笑。�

朱棣说:“这个赖和尚,真扫兴。”也从别人手中接过一张厚锅盔啃起来。他见众人都打不起精神来,有人连站起来拿锅盔都不肯,央求别人:“好人,递给我一块锅盔呗……”�

朱棣就说:“这么懒!好,我给你们讲个锅盔的瞎话。”�

王爷要讲“瞎话”,这可新鲜,大家都竖起耳朵听。�

朱棣说,山东人烙锅盔是有名的,听说是成全懒人的。有这么一家人,男人又懒又馋,吃饭都要媳妇喂。有一次,媳妇要回娘家,怕当家的饿坏了,临走前烙了一张大锅盔,中间掏了个洞,套在丈夫脖子上,省得他吃时费事,咬完这边转个个就行了。�

有这么懒的人吗?人们已经哧哧地笑开了。�

朱棣一点不笑,他说,七天以后,媳妇从娘家回来,你猜怎么着?她男人还是饿死了,倒不是大锅盔不够吃,他只把下巴颏底下的咬吃了,他懒得把大饼转个个……�

人们哄一声笑开了,道衍也醒了,他说:“快吃吧,别忘了转个。”人们又笑。�

风停了,雨点密集地下起来,人们都缩到庙里,可大半个庙没了屋顶,同样在下雨。�

郑和提来一桶水,先舀了一瓢给朱棣:“殿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殿的地方,烧不了开水了,将就着润润嗓子吧。”�

喝了半瓢凉水,朱棣进庙。关羽塑像已成了残废,瘸腿断胳膊,胸前的护心镜没了,露出一团稻草。朱棣和道衍站在关羽像下,望着外面如麻的雨丝,道衍说:“大家太苦了,赶上逃难的了,这哪像堂堂王爷出行!”�

朱棣说:“你以为我们不是逃难啊?”�

道衍又说:“听说一路上所过府县都准备迎接殿下呢,可惜谁也没接到,王爷消失了。”�

朱棣说:“这里离济南府不远了,到铁铉那歇歇脚,如何?”�

道衍很觉奇怪,说:“这回殿下就不怕招摇了吗?”�

朱棣也觉得大家太疲惫了,应当休整一下。他决定,只在铁铉府上悄悄地住两天,谁也不惊动,歇过来马上上路,很快就到家了。�

道衍并不踏实,铁铉可靠吗?�

朱棣有七分把握地说:“应该可靠。”�

道衍提醒他,去年燕王送他的那颗大东珠,他可是给殿下退回来了。这说明,铁铉并不愿上他燕王的船,道衍客气地隐去了那个“贼”字。�

朱棣并不生气,反而诙谐地说,谢谢法师没说他的船是贼船。朱棣以为退还东珠并不说明什么。原是这礼物太重,吓住了他。朱棣自信看不错人的,他请道衍勿疑,并且请他去打前站,天一放晴就走,要做到人不知鬼不觉。�

山东布政使司参政铁铉的宅子在大明湖后身,幽深的院内,林木蓊蔚,蝉鸣震耳。他家墙角有一块水面不大的天然湖,水里不断冒小水泡,像一串银链,那是珍珠泉,这在半城泉水的济南来说,并不稀罕。�

后院阴凉的大桧树下,孟泉林正和徒弟铁凤一招一式地比武,孟泉林使刀,步步进逼,铁凤使长枪,一边招架一边伺机寻找破绽,就在孟泉林凶猛地以天王盖地刀法凌空劈下时,铁凤向左一闪,从下往上一搠,险些刺中孟泉林,他来了个就地十八滚,勉强躲过,站起来说:“你这黑虎掏心来得好凶啊,差点中了你的招。”�

铁凤笑问师傅,她现在的武艺可以和行子姐姐一比高低了吗?�

“各有千秋。”孟泉林说。两个人坐到大树下,倒了凉茶喝着。这时铁铉笑盈盈地从前院转过来,说:“你们两个练得很辛苦啊,收了吧,洗一洗,有件事情想麻烦孟先生。”�

铁凤问:“爹,什么事呀?”�

铁铉说,他去年在灵岩寺许过一个愿,今年该捐二十两银子给庙上,这是不能失信于神灵的,他这几天衙门里事多,走不开,想请他们俩代他去上上香,把捐银送给庙里。�

虽是善事,铁凤有点嫌远,灵岩寺不是在长清县境吗?好远啊。她从没去过。�

说起天下名山古刹,曾经出过家的孟泉林如数家珍,他说灵岩寺那可是一座名刹,塔林尤为壮观,与天台国清寺、南京栖霞寺、江陵玉泉寺齐名,并称为天下寺院四绝呢。�

铁凤笑道:“一说起寺庙,孟师傅就来劲了,如数家珍,这灵岩寺你也去云游过吗?”�

孟泉林也在灵岩寺挂过单,听过云游到那里的五台山大法师参禅讲学。�

铁凤被师傅勾起了兴致,也就鼓动孟泉林替父亲走一趟灵岩寺,她在家早呆腻了。�

铁铉玩笑地说,孟师傅教枪捧则可,别再教下去,把我女儿也度化到佛门去呀。�

铁凤说:“爹你别害怕。那得有根基、有造化才行,我的凡根未了啊。”停了一下,她又说:“那我们收拾收拾,明早上上路。”�

铁铉却说不能等明天,马上得走。到灵岩寺百八十里的路程呢,明天起程,当天赶不到的。�

让他们贪黑赶路,这可有点强人所难,什么大不了的急事呀。铁凤撅起嘴不乐意,既然急,那你事前怎么不早说呀,还是心不诚。�

自从住进铁府,铁铉待孟泉林如西席贵宾,从没张口求过他,这点小事再推三阻四,不是太不仗义了吗?他二话不说,答应今个走,早走晚走一样,贪黑赶路凉快,还说让铁凤去见识见识灵岩寺的塔林,挺有意思。�

铁凤只好顺从,铁铉这才放心,叫管家包了银子送来,他急匆匆地往前面去了。�

铁铉赶回第二进院子客厅,原来是道衍和尚坐在那里安闲地喝茶呢。铁凤牵马路过窗下,看见一个和尚坐在里面,就问从客厅里出来的丫环:这个和尚就是灵岩寺的吧?�

丫环也说不准,不是护国寺的,就是灵岩寺的,再不,就是千佛寺的。�

铁凤嘲笑那丫环,你还能报出几个庙名啊!她很奇怪,父亲一边让他们代他去还愿,一边又在家接待和尚,父亲怎么忽然有了佛缘了呢?�

孟泉林说,令尊大人可能是有高人点化,大彻大悟了。�

铁凤不信。他问孟泉林,不去会会这和尚参参禅啊?�

孟泉林着急赶路,就说,他这半路出家的人,没念过几本经,一参禅就得出乖露丑,他最怕见有道行的长老,就如同顽劣学生怕见老师差不多,他说还是免了吧。�

铁凤忍不住直乐。�

他师徒二人走后,天色渐晚,晚炊的烟雾笼罩济南城的薄暮时分,铁铉带家仆亲自打开后门,放朱棣一行人马悄然从后角门进入府中。铁铉要跪下去行大礼,朱棣双手拖住他,很亲切地说:“我不是以藩王身份来见你的,我也没把你当成山东参政。我只是你一个朋友,来叨扰一顿饭吃。”话说得很朴实、诚恳,样子像故友重逢。�

铁铉一边与他同行,一边说:“殿下这么说,下官可不敢当。”�

朱棣说:“又来了!不要一口一个下官。我朱棣也应该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啊。我讨厌我现在的地位,连朋友都对我仰视,谁肯真心待我!”�

铁铉说,难怪有人说殿下是当今的信陵君、孟尝君。很多怀才不遇的人都愿投到殿下门下,得到荫庇。�

朱棣摇摇手,请铁公千万别这么说,他都害怕了。�

铁铉说,礼贤下士是好名声啊,何惧之有?�

朱棣耿耿于怀地说,世上很难做人啊,你说你礼贤下士,可有人密告到朝廷,说你私招死士,藏污纳垢,这不是说我在准备谋反了吗?�

铁铉说,是黑是白,天下自有公论,殿下倒不必在意。�

他们已来到客厅门口,道衍在台阶下稽首相迎。�

朱棣进门前,说他只有一个要求,他想安静一点,闭门谢客,任何人都不见。�

从他秘密潜入济南的举动,铁铉就明白他的心理了。更何况,道衍法师也已经关照过了。铁铉想过,朱棣这样潜踪匿迹地北归,一定是与朝廷闹僵了。铁铉没有得到皇上旨意,他不能不依礼接待朱棣,何况朱棣历来敬重他。这是公事公办,只要朱棣没削去封爵,他还是王爷。但铁铉做人有他的准则,他也不会与朱棣靠得太近。�

铁铉随即对管家吩咐说,告诉门上,燕王在府上的日子,官客私客一律谢绝,就说老爷外出了,两天后回来。�

管家答应后自去。朱棣满意地说:“谢谢,让你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