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让人知道他是个讲“亲情”、“仁慈”的皇帝,付出的代价是将自己的掘墓人放虎归山,好在还扣留了三只小虎作抵押。一念之差,一步之遥,会让历史重写。飞报进京的徐辉祖与仓皇出逃的朱棣仅仅半步之遥。江山姓朱,谁做皇帝都一样,也许朱棣篡权对他更有利,他是朱棣的大舅哥。�
一
朱允炆又站在谨身殿群虎图前出神,怎么看怎么觉得深刻,画意入骨三分,他不由得想起了绘画人景展翼的娇媚模样,也不知她在北平怎么样。�
这时宁福进来,细声细气地说:“回皇上,齐泰来了,在殿外等着呢。”�
朱允炆这才转过身来:“叫他进来吧。”�
他刚坐定,齐泰趋进殿里,匍匐叩头:“臣恭请皇上圣安。”�
朱允炆说了声“赐座。”宁福便拿了一只矮凳放在离朱允炆一丈远的地方,齐泰告坐:“谢皇上。”�
朱允炆开口就问他想得怎么样了?�
齐泰不卑不亢地说:“启禀皇上,臣想得怎么样都没用,关键是皇上想得怎么样了,皇上要下决心才行。”�
这话对皇上说,口气有点不恭,朱允炆也不责怪他的倨傲无礼,长吁一口气,何尝不是这样?他知道齐泰他们想干什么,只是容易陷他于不义呀。�
齐泰还想说服皇上,当初削周王,皇上不也瞻前顾后难下决心吗?后来又连削四藩,不也没天下大乱吗?有人预测,罢周王,燕王必反,燕王不也没敢怎么样,反而到京来负荆请罪吗?�
这倒是。但朱允炆以为,若削燕王,毕竟不同,这是一座搬不动的大山,会举国震动,不得不慎重。�
燕王权大势大,是一块不好啃的骨头,这是实情,可齐泰以为,现在他送上门来,是虎,也是落入陷阱的虎了,圣上还怕他什么?�
如果朱棣嚣张无理,朱允炆倒好办了,他这次回京,一切都不越礼,循规蹈矩,连见他三个儿子都事先奏准,朱允炆感到无懈可击,没有理由对他下手啊,那势必会把火惹到自己身上。�
齐泰承认,这正是燕王高明之处,装出一副重亲情的可怜相,迷惑人心,使皇上不忍心废他,他正是抓住了皇上仁慈的弱点了。�
朱允炆反感地说:“怎么,朕仁慈也成弱点了?”�
齐泰忙说,他不过是极而言之。还是再三请皇上痛下决心,千万别坐失良机呀。�
朱允炆左右为难。这几天燕王又连上折子要见他,他已决定在宫中赐宴,请燕王再来一叙,他答应看情形再说。�
齐泰断定,朱棣见皇上没别的事,必提出让他三个儿子与他同回北平。�
朱允炆认为,这本是人之常情,不允许呢,不尽情理,放回去呢,又连一点制约都没有了。万一他真的包藏祸心怎么办?�
齐泰不得已退了一步,即使皇上不听他言,不肯处置燕王,也绝不能把他三个儿子放回去。不能一错再错、一误再误。�
朱允炆并不承认有错有误,他还有些犹豫。�
齐泰喟然长叹,心里想,当断不断,自受其乱啊。�
朱允炆也不想冷了臣子的心,他虽不想在南京处置燕王,也并不是对他放心,他已想好应急办法,防北方有变。�
齐泰说:“怎样防呢?”�
朱允炆准备让兵部以防边为名,调集重兵驻守开平,可牵制燕王,使他不敢轻举妄动。�
齐泰不得已而求其次地建议:还可以以边情为由,将燕王所辖军队也调驻开平,由朝廷统一指挥,这样,他的亲兵就所剩无几了。而且这道上谕最好在燕王回到北平前,当他面下达,让他自己下令,自削其兵柄。�
朱允炆接受了,点了点头。�
二
入夜,燕王府后门开了,在朱能和张玉指挥下,几百匹骏马被赶入府中。�
隐蔽在树后的葛诚都看在了眼里。�
葛诚没有料到,在他身后也有人监视他,这人正是小保子李谦。�
葛诚看着一个小太监亮出腰牌走过吊桥,他才放心地掉转身往回走。这一切依然在李谦的监视之下。�
葛诚把所见的事写成了一个简易的折子,重金贿买一个进京办事的小太监,让他亲手交给后宫总管大太监宁福。这个内宫太监是给朱高炽三兄弟送衣物的。�
骑马上路的小太监刚到通州,迎面过来一队马队,这些人在小太监跟前下马,把他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张玉,李谦也在其中。�
送信小太监有点发毛,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挤出笑容说:“是张将军呐?这么巧,怎么碰上你们了?”�
张玉问:“你这是上哪去呀?”�
小太监说是奉徐王妃之命,给世子他们送衣服去。怕人家不信,他拍了拍驮在马鞍子上的两只箱子。�
李谦冷笑着说:“这谁不知道。没有别人让你捎封信什么的吗?”�
小太监嘴硬地一口咬定没有!�
张玉不耐烦了,说:“给我搜!”�
小太监被拖到路旁一块谷子地里,李谦带头,剥衣服、脱鞋,连帽子里也翻。最后李谦用刀撬开他的鞋底子,从他鞋底子的夹层中搜到了一封信。马上交给张玉:“哥,翻着了。”�
张玉看了看,问小太监:“这信谁让你带的?带给谁?”�
小太监吓得直筛糠,他怎敢随便供出长史葛诚啊,就谎称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叫他捎给南京他一个亲戚。�
李谦拧着他的耳朵说:“早盯着你呢。你不是收了人家五两银子吗?你不说,就把你活埋在这儿。”他指了指路旁的一个土坑。�
张玉不让李谦吓唬他,连哄带劝地让小太监说实话,答应给他翻番的银子,十两。他若不说,就别想活了。�
小太监酥骨了,扑通一声跪下,交代是长史葛老爷让他送的,让交给后宫掌印太监宁公公。别的他一概不知。�
张玉把那封信揣了起来,把另一封事先准备好的信塞到小太监鞋底子夹层里,让他穿上鞋,照样进京去,该干啥干啥,不准说出真相,回来就对葛长史说信送到了,宫里宁总管若有回信,先拿来给张玉看,又问他记住了没有?�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记住了。�
张玉果然给了他两锭银子,然后个人陪着他进京去,省得一个人路上没伴儿。�
小太监被逼无奈,有苦说不出。�
三
皇上寝宫殿外,宫中教坊乐师们演奏着祥和的宫中大乐,宫装舞女列队款款起舞。方行子作为宫中佩剑侍卫站在阶下。�
朱棣由宁福引导着绕过翩然而舞的宫女上殿时,无意中瞥了一眼方行子,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因此时朱允炆已从殿里出来降阶相迎,他便没来得及多想。�
朱允炆向朱棣一揖,说:“叔叔快请。”�
朱棣故意说:“这臣怎么敢当。”他执意要跪拜。�
朱允炆说:“这是在家里,朕理应行叔侄之礼。”朱棣便不再争,二人携手入席。�
宴席就摆在阶前,只有朱允炆和朱棣叔侄二人在宴饮,并无别人在座。朱允炆说他今天有意不找别人,叔侄二人好能清静地叙点家常。�
朱棣也说这太难得了。他说在皇家,天伦之乐尤其珍贵。这话多少有点旁敲侧击的味道。�
朱允炆听出来了,故意装听不懂,不搭言。他不住地给朱棣拿宫中小吃和水果,显得很热情。�
他们边喝酒边看歌舞。�
朱棣的目光又落到了站在殿外的方行子身上。他已猜到是方行子的弟弟了,却对朱允炆说:“圣上的佩剑侍卫,我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朱允炆却说,这好像不太可能吧?他是刚进宫不久的。�
朱棣眼前终于幻化出方行子和其父在临淮关拦阻朱棣南下的场面,他耳畔响着方行子那犀利的言辞:“尽人子之孝固然重要,皇命为上,这道理还用说吗?”“最大的孝是尊君命,忠孝不能两全时,当以忠为先……”继而,前几天在方家的场面又在他眼前重现,于是方行子忽而男装、忽而女装地在他眼前交替……这使朱棣困惑。�
朱允炆并不知他为何愣神,就问,这歌舞比他燕王府如何呀?�
燕王朱棣忙说,燕王府不过是年节凑个趣而已,怎敢与宫中教坊相提并论。好久不躬逢这样歌舞升平的场面了。最后一次在宫中看歌舞,还是太祖七十寿诞时,在坤宁宫。�
朱允炆也记得那场面,那天太祖皇帝特别高兴,还即席吟了一首诗呢。这一切恍如在昨天。�
朱棣替朱允炆倒满酒,举杯说,他这次回京,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太平盛世的情景,他为皇上高兴,也为太祖开创的基业如此兴旺而高兴,他以臣子身份特别敬皇上一杯。�
朱允炆与他轻轻一碰杯说,这都是托太祖之洪福啊,也有赖各位皇叔辛苦戍边啊。两个人的话都说得言不由衷,又都显得很真诚。�
朱允炆只抿了一小口酒。�
朱棣说他常常感到有如芒刺在背,很不舒服,所以常常处在惶恐之中。�
朱允炆说:“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朱棣的话显然是说给朱允炆听的。受人猜忌的滋味是最难过的。他知道,皇上最念骨肉之情,时时回护他们,但有些大臣就不一样了,唯恐天下不乱,在他们眼里,每个藩王都像时刻要谋反似的。他这次回京,与几位亲王、驸马相见,说到这些,大家都很伤感,同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彼此弄到这样地步,太祖如有在天之灵,不知该多么伤心呢。�
说到这里,他又唏嘘泪下了,他一哭,朱允炆的眼里也是泪光闪闪了。他一时竟像亏了理一样无言以对。�
朱棣利用这机会极力剖白自己。为什么生生坐定他朱棣必反?他还是那句话,如果陛下也这样看待他,他宁愿现在就缴回大印、宝册,担恶名没关系,绝不能让皇上寝食不安,那真是他燕王的罪过了。�
朱棣的表演还是成功的,朱允炆受了感动,他要燕王放心,若是他有此心,那天朱棣在奉先殿上缴大印,他早就顺水推舟了。�
朱棣表示感激涕零,幸亏皇上理解他,厚待他,否则他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他好像一肚子委屈似的。�
朱允炆又说,不过呢,朝中对他有种种揣测和担心,也是事出有因,朱夀的谋反罪,不是别人出首,是他儿子朱有爋,这还有假吗?朱棣毕竟是周王的一奶同胞,让人疑心也是正常的,但无妨,事有事在,皇上并没有因此对他连坐呀。�
朱棣再次说他感激皇上的宽大为怀。�
朱允炆说朝廷以国家安全计,也是担心变生肘腋。有些臣子完全是一片好心,担心汉代七王谋反、晋朝八王之乱的惨剧会在我朝重演。�
朱棣表示义愤地说:“这怎么能同日而语?他们把太祖的子孙看成什么人了?”�
朱允炆将了他一军,无事当然更好,他也不相信他的叔叔们会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甘当千古罪人。�
朱棣摇身一变成了卫道者,他请皇上放心,秦王、晋王过世后,藩王中他居长,不敢自命可号令四方,但有他坐在那,谁敢越雷池一步,他会代天行道的。�
朱允炆说:“有叔叔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二人又饮了一口酒,朱允炆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藩国去呀?�
朱棣说他正要为此事奏报呢。他出来的日子也不短了,最近北元残余又不老实,常常犯边,他不太放心。�
朱允炆说,北藩重地,离了燕王镇慑是不行的。朱允炆说,就不多留叔叔了。顿了一下他像是很自然地说起北边的事,朱允炆倒觉得军队统一调配为好,省得有事迁延时日,互相掣肘。�
朱棣事先毫无心理准备,愣了一下神,旋即掩饰表露出来的不安说:唯国家进退为进退,他没有别的主张。�
朱允炆很兴奋,趁机拿起一个纸单子,照上面的名字念,除给朱棣留下少量护卫外,燕山中护卫指挥唐云,指挥佥事陈志、千户邱福、孟善、副千户陈珪,还有右护卫指挥佥事陈寿,千户陈旭、房胜、赵夷各部,都划归谢贵、宋忠一体统辖,允许朱棣跟前只留左护卫的指挥佥事张玉、千户朱能在燕王府,他问朱棣行不行?说完后,目不转睛地审视着朱棣的表情变化。�
由于突兀,朱棣一抖,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这细节令朱允炆疑虑重重。朱棣很后悔,为了掩饰窘态,在小太监过来拾筯时,遮掩地说,这银筷子又重又滑,他向来用不惯。�
为了消除他的不安,朱允炆也故意掉了一根筷子,然后笑道:“你看,朕也用不惯,平素朕只用乌木筷子。”回头令太监:“快换两双乌木筷子。”�
朱棣这才又心安理得起来,待太监给他二人换了镶银乌木筷子时,朱棣在手里掂掂,说:“这就顺手多了。”�
朱棣赶紧接着方才的话题聊:“皇上别说调我属下的军队呀,就是调我,也是没二话。要不要我给唐云、陈寿他们写个手令过去?”�
朱允炆没想到朱棣面无难色,这么痛快,这又增加了几分对朱棣的信任,他说:“不必了,让兵部去办就是了。”�
歌舞暂停,朱棣又来了个先发制人,说他去拜访了方老夫子。他一来怕朱允炆早已知晓,万一不知,自己亲口道出,也显得心里没鬼,这都是在朱允炆面前取得好印象的机会。�
朱允炆果然很高兴,他说这应该,能跟着方夫子念书,实在是福分,有他朝夕陪侍,连皇上都觉得大有进益。�
由老师谈及弟子,一点都不显得陡。朱棣渐渐把话题拉到三个儿子身上,说他们在京中一年,长进不小,他问过方先生,方夫子也说孺子可教。皇上也一定有耳闻,他的老二过去是一读书就头疼的,打板子也未能使他改去顽皮浮躁之心,不知这方先生有何招数,居然让浪子回头。�
朱允炆早就高看方孝孺一眼,若不怎么称他为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呢。他的皇子宫斗才七岁,平时也是嬉戏无度、顽劣异常,可经方先生一调教,也大有长进,不再逃课了。�
朱棣说:“这也是一物降一物吧?”二人都笑了,气氛越显得和谐、轻松了。�
停了一下,朱棣到底忍不住了,拐弯抹角地说他这几年,觉得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倦怠无力,时常发病,他感到自己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朱允炆意识到他要由体力不支转到膝下不能无人了,却故意不往这上说,他说叔叔刚交不惑之年,春秋正富,怎么就说老了?看他熊行虎步的神态,身子骨挺健朗呀。�
朱棣说他徒有虚表,不行了。人啊,到了晚景,都有恋子之情,皇上这个年岁是体会不到的。他此时特别能理解太祖皇帝晚年为什么想这个想那个的。他终于拐到这儿来了。�
朱允炆不语,静等下文。�
朱棣又说,人一处于病痛中,就变得孤单脆弱,盼望子孙绕膝。他也知道,高炽三兄弟在京城受益匪浅,本应让他们继续深造,可是,他跟前确实不能没人,他们不在,大有膝下荒凉之感。所以他恳请皇上开恩,他这次北返,想把他们带回去。�
朱允炆故意往一边引,这么说,叔叔是不放心他们在京城了?�
朱棣忙说,臣不敢这么想。�
朱允炆说,当然可以回去,就是走,也不急在这几天。今年冬天,由礼部和翰林院主持,要在王羲之当年曲水流觞的兰亭开一个文人盛会,这正是世子兄弟显露才华的大好机会,岂能错过?他作主说,这样吧,兰亭诗会后,就送他们回去,好不好?�
既然朱允炆说的与方孝孺一样,朱棣也就半信半疑,皇上不放人,他再急又有何用。他从朱允炆的口气分析,这是他们君臣早就商议定了的,看来不可改变,再坚持,会让朝廷生疑。他只得说,既然这样,就让他们在京师里多历练一段吧,只是让皇上费心了。�
朱允炆说:“这不是说远了吗?他们都是朕的兄弟呀。”�
又喝了一口酒,朱允炆问他回封国前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吗?口气中含着关切。�
朱棣说:“没有了。”他又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还有一件事,想请旨定夺。皇上派到北平的翰林柳如烟,他看上了,燕王府里缺个有文釆的人,能不能让柳如烟到他府里当个从五品的佥事。�
朱允炆笑着说:“叔叔慧眼识人啊。那可是个状元啊,在朝廷里也是很受器重的。既然叔叔看中了,就照你说的办,回头让吏部拟旨就是了。”�
朱棣说:“谢皇上。”�
四
办不成与子偕归的事,朱棣在南京一天也不想多呆了,他怕夜长梦多。道衍更怕朝廷有变,随时都可以翻脸变卦,把朱棣改封他处,或下到牢中。朱棣便匆匆告别皇上和王族亲友,择日北归。�
朱棣出城时,明明知道王公、驸马们都在聚宝门外为他饯行,他却来了个声东击西,甩开众人,沿着玄武湖西岸来到神策门准备从这里出城。朱棣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一路上,他注意到,一直有一个忽隐忽现的神秘影子跟踪着他们。�
骑驴的道衍也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悄声对朱棣说,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
朱棣不动声色地说他早看见了。好像就是皇上跟前那个佩剑侍卫。他偶一回头,果然看了个仔细,男装的方行子急速闪入湖边树林中不见了。�
事不宜迟,出了神策门,就算龙归大海了,道衍说,皇上随时会反悔,如遭遇不测,该他们终生后悔了。�
朱棣一行来到神策门前时,朱高炽兄弟三人都如约来到这里送行,他们事先得到了朱棣在此出城的消息。令朱棣没想到的是,与他们站在一起的是掌印太监宁福,他是奉旨陪朱高炽三兄弟为父送行的,既然送到了神策门,他也就跟来了。�
朱棣不敢得罪他,下了马,笑脸相迎:“宁公公也来了?”�
宁福说,皇亲国戚都在聚宝门外等着燕王呢,皇上又特派了驸马都尉梅殷代他送燕王,燕王万不该走神策门,这不是不告而辞吗?说到他自己,他是陪世子三兄弟来送殿下的,皇上关照他,送了些吃的、喝的,还有南方土仪。天热,不让殿下急着赶路。�
朱棣说过“谢谢皇上惦念着”,把皇上赏的东西收下,朱棣解释说,他不愿张扬,不愿麻烦人,想悄悄上路,让宁福回去谢谢皇上恩典。�
因为有宁福在场,方行子又在不远处藏兵洞里监视,朱棣不敢多说,他嘱咐几个儿子,好自为之,冬天兰亭诗会后,他等着他们的回家。说话间,不禁一阵阵悲从中来,眼中汪着泪。�
几个儿子也快哭了,朱高炽说:“望父王和母妃多多保重,不必惦记我们,我会照顾好两个弟弟的。”�
朱高煦劝告父亲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这话暗含的意蕴谁都听得出来。�
朱棣吓了一跳,道衍和朱高炽也很紧张,幸好宁福忙着指挥太监们把带来的土仪之类装车,没注意朱高煦说了什么。�
朱棣狠狠地瞪了朱高煦一眼,朱高煦自悔失言,闭了嘴。�
朱高燧哽咽着说:“父王好歹别忘了我们呀,我好想家呀。”�
朱棣怕眼泪流下来,就转过身去,翻身上马。�
朱高炽说:“父王,好多王公大臣要来送行的,不等等他们就急着走吗?”�
朱棣说:“不招摇过市了。回头代我一一致意吧。”�
世子很理解地说:“这样也好。”�
在守门吏的吆喝声中,城门洞开,朱棣留恋不舍地回头匆匆看了三个儿子一眼,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双腿一磕马肚,一阵风地驰出城门,侍从的马队、车辆紧紧跟上,道衍驴慢,他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这一刻,朱高炽哭了,朱高煦说:“哭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算什么。”�
朱高炽怕他闯祸,忙拉了一下他的衣襟。�
五
徐辉祖自从得到了妹妹徐妙锦的密报后,感到非同小可,一连几日,寝食难安,本想派人进京上疏,又想到事关大局,就连张昺他们也没告诉实情,推说夫人得病,急着回京师去,嘱咐了张昺、景清一番,便连夜上路,赶回南京。�
到了南京,他连家都没回,衣服都没换,就急忙进宫来面圣。�
时值中午,朱允炆饭后发困,已经躺在谨身殿屏风后的太妃椅上歇息了,宁福奏报徐辉祖急于见他,朱允炆扑楞一下坐起,这么突然,知道必有大事,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让太监们引领徐辉祖上殿。�
徐辉祖大步流星地上殿来,给朱允炆磕了头,说:“臣徐辉祖请皇上大安。”�
“快平身。”朱允炆站起来,亲自走过来扶起他,说:“快坐下,辛苦了,你是哪天到的?”一看他那皱皱巴巴的袍褂,就明白了,他连家都没回。�
徐辉祖坐下,他急切地说,刚到,事情太急、太大,哪敢先回家,征尘未洗,就直接来陛见圣上了。�
朱允炆打量着他,问他到底有什么急事?朱允炆心里怕是与朱棣有关,又猜到一定是,而且与谋反二字相连。�
徐辉祖反问:“朱棣还没走吧?千万别放他走,一定扣住他。”�
“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朱允炆心里一沉,心跳也加速了,血直往头上涌。�
徐辉祖很固执,瞪圆了眼睛执意让皇上先告诉他,朱棣是不是还在南京?�
“走了呀,”朱允炆说,“今天早上刚走。”�
徐辉祖跌足而叹,可惜呀,可惜,这是纵虎归山啊。�
朱允炆让他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辉祖说,他这次昼夜兼程赶回南京,就是来奏报朱棣有谋反之举的,他居然还敢假惺惺地来朝觐!�
难道抓住了他什么把柄吗?朱允炆心想,如果是这样,朱棣的负荆请罪、说尽了好话岂不都成了欺诈?�
徐辉祖说,说起来皇上未必肯信,他在燕王府里挖暗道,修了地下演兵场,招兵买马,还修建了几十座烘炉,打造兵器,为了掩盖练兵和打铁的声音,他竟养了几百只大鹅,白天晚上叫个不停,又把内城墙底下挖空,埋上一溜大缸大瓮,因为缸瓮中空也隔音,这不是准备造反又是什么?�
朱允炆问:“他不背着你吗?他应当知道,朕派你去北平,就有监视他的用意呀。”�
别看他是朱棣的大舅哥,徐辉祖说他平时连燕王府也进不去,他小妹住在里面,最近行动也有限制,过不了玉带桥。小妹看出了破绽,他们竟然指使小太监弄一伙人装吊死鬼吓唬她,阻止她弄清真相。他说,圣上想不到那可恶小太监是谁吧?就是从皇宫里逃出去的小保子。现在是朱棣的心腹。�
朱允炆心里一阵阵发凉、发紧,他早料到小保子必然逃到北平去了。朱棣竟然把眼线安到皇上的眼皮底下来了,着实可恨。他恨自己心太软,没有处死小保子。但小保子的恶行比起行将犯上作乱的朱棣来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徐辉祖公然埋怨起来,皇上周围的大臣们也都这么糊涂吗?燕王送上门来怎么还会再放他走?�
朱允炆说,这不怪他们。齐泰、黄子澄、方孝孺都是力主不放他回去的,朱棣再三表白诚意,甚至要缴回大印、册宝,哭得也很伤心,是他朱允炆动了惻隐之心,权衡再三,还是让他走了。�
徐辉祖倒把朱棣一碗凉水看到底了,他请皇上恕他直言,皇上心太软了,朱棣岂是能悔过的人?自己是他大舅哥,太知道他了,皇上怎么能轻信他呢。他越是表现亲情友爱,也越证明他心里有鬼,也是他快要谋反了。�
朱允炆虽后悔不迭,不过庆幸还留了一手。已当他面宣谕,把他的旧部唐云、陈志、陈寿、房胜、起夷、陈旭等人的军队划归宋忠、谢贵了,谅他手上也不会有多少兵了。�
徐辉祖说,登高一呼,招兵还不容易吗?他把兵器准备好了,徐辉祖估算,够三两万人用的了。�
朱允炆最大的安慰是扣下了朱高炽三兄弟。尽管朱棣使尽了招数,想把三个儿子带走,朱允炆到底没答应。他不相信,朱棣会连儿子都不要了,就拉大旗造反。�
徐辉祖好歹舒了口气,不放他儿子,这就对了,这三个人回去,更是如虎添翼了。�
朱允炆说:“朕得谢谢你,你这是大义灭亲啊。”�
心直口快的徐辉祖叹口气说:“说真的,你们姓朱的谁当皇帝,对我都一样。”�
朱允炆觉得他很可爱,尽说实话。朱允炆便也说实话,也许朱棣当了皇帝会对徐家更好,他们是至亲啊。也正因为这一点,朱允炆才更看重徐辉祖的人品和忠贞。�
徐辉祖说,但作为臣子,必须维护大统,太祖打下江山不易,不能毁于内乱、毁于战火,想到江山社稷,总得义字当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