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锦说:“大哥又不是外人。他还让我劝你们呢,他答应,不向朝廷奏报。”�
徐王妃虽然没再说什么,脸色已经是相当沉重了,她太了解古板的兄长了,他可不像徐妙锦这么单纯呀。�《永乐大帝》第十七章躺在孝陵陵寝里的那个开国皇帝,给了朱棣生命和智慧,却没把冕旒给他。拜祭灵前的燕王,怨深还是爱深?堂堂王爷以十条肉干为束脩礼,师承圣贤孔夫子,受礼者以为免俗,笑纳。由皇子的武功师傅到御前侍卫,再穿女儿装,可就是欺君之罪。朱允炆只有一样本领没从朱元璋那里学来:话到舌边留半句。
一
钟山之阳遍布莽莽苍苍的林木,以松柏和桧树为主。从南京朝阳门一直到灵谷寺,都有皇墙夹峙,在山势起伏的钟山上,埋葬着开国皇帝朱元璋。从钟山远眺,可以看见浩瀚长江在天际流淌,气势不凡。孝陵真是个风水宝地。�
为了护陵,建文帝继位后,特地在此设立了孝陵卫,这里兵丁的职责就是每天按时在山上山下巡逻。�
朱棣来钟山哭陵,泪出痛肠,那眼泪里混合着伤感、痛苦、迷茫、感激,也有别人无法体会的怨恨。没有躺在孝陵里的那个大人物,哪会有朱棣来到这人间走一回?朱元璋偏爱朱棣,是好事,也是坏事,大位未就,空惹来这么多烦恼,如朱元璋地下有知,能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思吗?�
已经祭陵完毕了,香烛的残烟犹在缭绕。朱棣站在神功圣德碑前好一会,甩开三个儿子和从人,单独与道衍走过石人石兽拱卫的神道,沿着流淌的溪水坡岸走来。已近黄昏时分,火球一样的太阳正从西面林海往下沉,像托在大海上一样。�
朱棣和道衍漫步到小石桥旁,道衍知他内心一定如沸水翻腾,就问他来祭孝陵,有何感慨?�
朱棣说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很难用一句话说清。�
道衍说,如果太祖地下有知,他一定很不安,很后悔。他是多么英明的一代帝王,他最怕看到的是身后的动乱,他为立储立嗣的事煞费苦心,熬尽了心血,为的是江山万代不易,最终他选择了一个不足以为他守业的弱者。这实在是他的悲哀。�
朱棣认为可悲的在于传延下来的宗法,讲嫡长子继承,而非择贤者继大统。连英明一世、不拘泥古法的朱元璋都没能跳出这个怪圈。�
连民间都知道,太祖唯一中意的人是燕王殿下,也确实如此,文韬武略,也只有朱棣有乃父之风。道衍说,如果他真的后悔了,也许会在冥冥之中助他一臂之力呀。�
朱棣四下看看,几个儿子都在很远的地方,他说:“先生慎言,这里不是北平,隔墙有耳啊。”�
道衍笑笑,四维之大,何墙之有?如此空旷之地就不同了,谁也没这么长的耳朵。�
朱棣想想前天负荆闯殿,真有点后怕。�
道衍笑道,有失必有得,殿下真敢破釜沉舟啊。刘邦成就王业靠韩信、萧何,刘备起家靠诸葛亮辅佐,太祖皇帝有刘伯温、李善长出谋划策,以殿下的大智大勇,是不必有军师的,自己就足够了。�
朱棣不这么看,他固然不是没主见的人,但再强的人,也有缺失,红花也须绿叶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没有道衍法师和袁道长及时点拨,他不知会办错多少事呢。�
朱棣击登闻鼓闯奉先殿,道衍可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他这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好险没叫人家将计就计,那齐泰、黄子澄可是正中下怀了。�
说起齐泰和黄子澄,朱棣恨得牙根发痒,如果不是幼冲皇帝没主意、心不狠,他的大印和册宝当场一缴,一切都完了,他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这正是冒险的好处。道衍说,冒险可能翻船,也可能胜算,利弊各半,现在好了,殿下是不虚此行啊,文武百官都亲眼目睹朱棣的坦诚无私,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再让朱棣过不去,理就全在殿下这一边了,这一着棋,实在太高明了。�
朱棣并未解忧,也还不能高兴得过早,齐泰和黄子澄也不是白吃饭的。在殿上他们虽然想就势把他拉下马,可惜没成。如果他们事后不断地给幼冲皇上吹阴风,他一晃荡,仍有危险。这和赌博押注一样,朱棣押定这一注了,他其实不是在争得时间,是在争得人心。日后一旦起兵,也得师出有名,让天下人心所向在我,那才能胜算。�
道衍提醒他宜见好就收,夜长梦多,祭完孝陵,赶快走人。梁园虽好,毕竟不是久恋之乡。�
朱棣却不打算马上走。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他这次回来,一是尽力消除朝廷对他的猜疑,二是要探听朝廷的虚实。他要广交朋友,皇亲国戚也要维系。现在削藩削得他们草木皆兵,他说几句仗义的话,也能得到日后的一份报答,这是一本万利的事。�
道衍说:“你不怕他们趁机软禁你,不让你猛虎归山?”�
朱棣也内心也不止一次地权衡过,齐泰、黄子澄恨不能一下子制他于死地。可幼冲皇帝会有所顾忌,他越是表现亲情,朱允炆越不敢下手,他怕落下个不仁不义的罪名,他吃亏就吃在太在乎口碑了。�
道衍说:“你倒是把小皇帝摸透了。殿下这次不是要把世子三兄弟带走吗?能顺利吗?”�
现在可不好说。朱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
方行子进了宫,成了小皇子宫斗的武功师傅。这事很偶然,宫斗从小喜欢舞拳踢腿,总是要朱允炆为他寻师,也缠着总管太监宁福带他出宫去找师傅,宁福哪敢乱找?他忽然想起,在方孝孺家曾看见过有一个少年男子在院中习武练剑,那一定是方公子了,这当然是可靠的,他于是向皇帝提出建议。�
朱允炆虽不喜武,却也希望儿子别像自己这样孱弱,有点武功也好防身,便答应去请方公子。他哪里知道,“方公子”是方小姐女扮男装呢。�
方行子就这样将错就错地以男子身份进了宫,当了皇子的武功师傅。她的功课是每天早上训练宫斗一个时辰。�
这天早上,一身男装打扮的方行子又在湖畔教七岁的小皇子宫斗练剑,她先演示了一套剑术,告诉他,这套降魔剑练好了,可以水泼不进。让他再演试一回。�
宫斗便舞起剑来,方行子欣赏地站在一旁看着。�
宫斗出了一身汗,累了,让方行子陪他去钓鱼,他说早晨鱼儿爱咬钩。她只得答应,早有小太监们拿来了鱼竿、鱼篓、鱼饵、小杌子。�
朱允炆早早起来了,召来方孝孺,他有早起议政的习惯。他二人边走边说,见有人在钓鱼台上垂钓,就信步过来,观看他们钓鱼。�
钓鱼人正是穿男装的方行子和小皇子宫斗,还有几个宫女。有几个太监负责上鱼饵和摘钩,把钓上来的鱼送入水中的鱼篓。�
风很轻,吹皱一片湖水。大片的莲叶互相碰撞,飒飒作响。一池荷花开得正艳,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朱允炆说:“你看荷花开得真好。”他记得去年太祖皇帝驾崩那几天,满湖的荷花无缘无故地都枯萎了,连这花草树木也有灵性。�
方孝孺顺着皇上说,是呀,今年荷塘生机盎然,这是江山兴旺的好征兆。�
皇子宫斗忽然喊:“鱼漂动了!快提竿!”�
方行子就势一提,钓上一条半尺长的金鲤鱼来。她摘下钩,把鱼托在手上,走近朱允炆说:“请皇上把这条鱼放生吧。”�
宫斗不肯,那不是白钓了吗?�
方行子的举动令皇上欣慰,符合他的仁慈之心。方行子说她昨天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一条鱼落到了洗面盆里,她想这条鱼该是有点来历的。�
朱允炆很高兴,他从方行子手上接过金鲤鱼,走近水边一松手,鱼跳入湖中,打了个水花,欢快地游走了。方行子递了湿巾给皇上擦了手。�
朱允炆说起还是七岁生日那天,也像宫斗这么大,太祖领他到钓鱼台放过一次生。他记得祖父一口气放掉了一篓鱼,有几百条。�
放生,不过是象征而已,方行子不明白,为什么要放那么多呢?�
宫斗问:“是放着玩的吗?”�
朱允炆说:“朕当时问了,太祖高皇帝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杀的人都是太多了。”�
方行子明白了,原来他是想求得解脱呀。她又斗胆问朱允炆一句,陛下杀过人吗?�
迄今为止,朱允炆还真没杀过人,不管亲手杀还是假别人之手杀。在他看来,这也是施仁政,这总是好事吧?�
方孝孺说:“当然是好事。周公治国就没杀过人。”其实他也无法考证古时候的真伪。�
女儿嘲笑父亲说:“又是你的周公,言必称周公。”�
方孝孺说:“那才是盛世楷模呀。”他一直想用周公和文王、武王来影响建文皇帝。�
朱允炆想当一个在位之年,不杀一人的君王,他问方孝孺,能否办到。�
方行子抢着说:“这怎么可能!”那些谋反叛逆者、害人的匪类、江洋大盗,也都不杀吗?不杀坏人,那只有看着好人被杀,对坏人的仁慈就是对好人的残忍。�
朱允炆说:“也说得是。”�
方孝孺说,天下只有大治,才有真正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时就真的可以不用刑法、不用杀人了。我朝照现在这个样子治理下去,总会实现的。�
方行子却认为看那只是梦想。有贫富就有不公,有不公就有不平,有不平就有铤而走险者,真正的天下太平是没有的,人的本性是贪欲、贪得无厌。�
朱允炆很吃惊,想不到小小年纪,却把世事看得这么透彻。他沉思着,觉得她说的也很有理。�
宫斗拿起剑催促着方行子说:“师傅,不钓鱼了,咱们还去练剑吧。”�
方行子让宫斗先给父皇练一趟降魔剑,父皇若夸他了,才能再教他新招法。�
宫斗便在钓鱼台上拉开架势,走了一趟剑,舞到兴致上来,剑光闪闪,把小皇子包裹得风雨不透。方行子从湖里舀了一瓢水,向宫斗泼去,立刻反弹出无数水珠。等宫斗停剑立定时,他身上一点都没湿。�
方行子说,功夫到了,舞起剑来,水泼不进,还可以吧?�
朱允炆称奇道:“怪不得宫斗不爱读书只想练武呢,果然有长进。看来,皇子里有一个武将也很好啊。”他欣赏地打量着方行子说:“你果然很有神通,你进宫来吧,给朕当大内侍卫。”�
方行子不敢应,看着父亲。�
宫斗可高兴了,他极力怂恿说:“就让我师傅到宫里来当侍卫吧。”这样,他就可以朝夕求教了。�
方孝孺试图拦阻:“这怕不方便吧?”�
朱允炆看着方孝孺说:“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方先生是觉得当宫中侍卫辱没了令郎吧?”�
方孝孺哭笑不得,瞪了女儿一眼,怪她多事。事已至此,只好将错就错了,就说:“皇上能看中她,到大内来当御前侍卫,那真是家门有幸啊。她从小对练武着迷。她受了点高手真传,如果皇上不嫌,倒不妨来护卫皇上。”�
朱允炆问方行子:“你可乐意?”�
方行子巴不得的,连忙说:“愿为皇上尽力。”他从小恨自己是个女子,抱负和才干无法施展,没想到天赐良机。�
宫斗欢呼雀跃起来,他竟然说,他跟师傅学好了武艺,长大了也给父皇当御前侍卫。�
朱允炆和方孝孺都笑了。方行子又带宫斗去垂钓,朱允炆和方孝孺沿着湖畔向前走去。�
三
回家路上,方孝孺不断地埋怨女儿,非要女扮男装,这回好,看你什么时候再恢复女儿装?弄不好,这是欺君之罪呀。方行子却不当回事,说她一辈子当男子正合她意。当女儿有什么好?她只能终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有当宫中侍卫的机会。�
方孝孺说不服她,只好听之任之,却多少有隐忧,一旦漏了馅,这叫什么事,他怎么面对皇上啊!�
晚饭还没做好,方行子换上女儿装,在她的房子里弹着琵琶,好久不弹,她觉得手都生疏了。�
方孝孺在书房案前伏案批改文章,听着琵琶声在院子里回荡。�
管家方仁进来禀报说:“老爷,燕王来了。”并随手递上洒金粉的大红拜帖。�
方孝孺接过拜帖一愣,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唉呀”了一声,他怎么来造访?万万想不到啊,突如其来,迎接也不是,拒之门外也不是,叫他无所措手足。他最怕的是皇上和同僚们知道,他可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啊,岂不有一只脚踏两只船之嫌。�
在方孝孺拿不定主意时,方行子进来了,她说:“父亲早该想到的。朱棣向有礼贤下士美名,他的三个儿子又都是你的门生,于理于情,他都不该过门而不入啊。”�
方孝孺与女儿探讨,燕王此来何意,应如何接待?�
方行子笑道:“得了吧,我的夫子爹,你再把燕王上门的意图和你的对策探讨明白,人家早进来了,快换衣服吧。”�
方仁早捧出了官服靴帽,女儿帮他穿戴,方仁说:“我先请燕王殿下到前面客厅里等吧。”�
方孝孺说:“岂有此理!他是王爷,我得到大门外去跪接。”�
方府大门、二门早已洞开,家仆分左右两列站班。方孝孺急步趋出,见朱棣带着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个儿子早已下了轿,正在阶下等着呢。�
方孝孺口里说:“燕王驾临寒舍,该先下个安民告示才是,免得我失礼。”同时跪下去要磕头。�
朱棣马上双手扶起他来说:“这可使不得,先生是我三个儿子的业师,我来看望老师,我只是家长而已,岂敢受先生大礼?倒是先生该受我一拜才是。”他只是象征性地做行礼状,方孝孺马上拖住了他。�
朱棣便折中地对三个儿子说:“你们快来给老师磕头,也算代表本藩了。”�
不管方孝孺怎样拦挡,朱高炽还是带两个弟弟给方孝孺行了大礼。�
方孝孺伸手礼让:“殿下快请。”并让朱棣在甬道上居中先行。�
朱棣却与方孝孺手拉手地进了院子。�
方孝孺本来要把朱棣延入客厅的,朱棣却执意去书房,他早听人说了,方孝孺的私人藏书,江南独一无二,他很想见识见识。�
方孝孺无奈,只得把他让进书房。�
一进入方家书房,一股陈年纸张和油墨气息扑面而来。朱棣望着张挂四壁的字画和琳琅满目的图书,他说:“一进先生的房子,便闻到了书墨香气,不像我们家,一股世俗之气。”�
方孝孺说了一句:“殿下太客气了,你说是书香之气,更多的人说是酸腐之气呢。”他笑着与朱棣分宾主坐定,朱高炽三兄弟打横分坐两侧。丫环穿梭般过来上手巾把、上茶和干鲜果品和水果。�
朱棣早就听蜀王说过方先生学富五车,只是无缘结识,去年在临淮关陌路相逢,又是个不愉快的见面,朱棣说过后想来,很抱愧。�
方孝孺说,殿下奔丧,归心似箭,这也是人之常情,在下奉旨劝阻,也是基于太祖遗诏,这并不伤彼此感情。�
朱棣道:“说得好。没想到,我的儿子们有幸受方夫子熏陶。”�
方孝孺称赞世子和两位公子都是极其聪颖的,他方才还在批改他们的文章,方孝孺说,文如其人,个个都有不凡气质。�
朱棣说:“过奖。”他转对朱高炽说:“高炽,把我送给方先生的礼物拿来。”�
方孝孺一听就不高兴了,也有几分惶惑,他说:“我知道殿下富有,可我不希望坏了我的规矩,我从不收学生任何礼物。不信,可问问世子和二位公子。”�
朱棣早知道。但他一本正经地说:“本藩岂敢坏先生清规?我按孔圣人礼数,先生该不会拒绝吧?”�
方孝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朱高炽已经呈上一束肉干,一共十条,干干巴巴的,很不像样子。方孝孺先时一愣,随即开怀大笑,说:“好,好,我收下这束脩,孔夫子收十条肉干,我收了也不为过。”�
朱棣也说,孔圣人收学生的束脩,不就是十条肉干吗?这礼物没使先生为难吧?�
显然,朱棣这举动博得了方孝孺的好感。他说:“如不嫌弃,殿下父子留下便饭,正好我也没吃呢,不知可赏脸否?”�
朱棣很痛快地应承下来:“太好了,我非常想与先生多交谈几句,长长见识,只是不好意思叨扰。”�
方孝孺说:“我也拿不出山珍海味来招待王爷,诚如殿下所言,一起说说话吧。”他吩咐守候在门口的方仁说:“你去告诉厨师,买点新鲜菜蔬,收拾一桌清淡好菜,还有,就用自家酿的米酒。”�
方仁答应一声离去。�
朱棣突然问:“记得在临淮关相见时,方先生是带了公子同行的,公子不在吗?”�
因方行子今天是女儿装,不敢让她露脸,方孝孺就笑着说:“不巧,犬子不在,倒是女儿在家。”他想,朱棣总不好意思见人家女儿吧?�
却不料朱棣说:“何不请出一见?”�
无奈,方孝孺便命门口的仆妇:“去把小姐叫来。”�
仆妇去后,方行子很快来了,风摆杨柳地进来,美丽而又带着大家风范,她先向朱棣道了个万福,说:“见过殿下,恭请大安。”又转过去说:“世子、公子好。”�
朱棣和三个儿子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美丽少女。朱棣说:“上次临淮关见到的是她弟弟,还是哥哥呀?”�
方行子说:“是我弟弟。”�
朱棣说:“长得太像了,太像了。”�
朱高燧也说:“像一个人一样。”�
朱高煦问:“在宫里教皇子武艺的,就是你弟弟吗?”他听说过,却没见过。�
方行子看了父亲一眼说:“正是。”�
朱棣夸奖说:“方先生课子有方啊。”�
方孝孺说:“不行不行,自己的刀总是削不了自己的把呀。”他对方行子说:“给殿下添一杯茶,下去吧。”�
方行子给朱棣倒了茶,犹豫了一下,也给朱高炽三兄弟添了茶,她发现,朱高煦一双眼睛一直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她装看不见,走了出去。�
宴席上,果然没有鱼翅、燕窝、熊掌之类的山珍海味,多是菜蔬瓜豆,朱棣父子却觉得新鲜,吃得很尽兴,都说好吃,比皇宫里的好吃,方孝孺忍不住乐。�
觥筹交错,早已酒过三巡。朱棣说:“既然先生说他们三个大有长进,我很欣慰,我这次北归,想把他们带回去,你看如何?”他知道方孝孺是天子近臣,所以这话也带有试探性质。�
方孝孺警惕起来,他才不表这个态呢。他说:“这是殿下自己的事呀。更何况,殿下需奏明皇上才是。”�
“那自然。”朱棣说,“如果方便的话,先生可否在皇上面前进一言?就说高炽他们兄弟学业有成,可以回去了。”�
方孝孺在大事上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说,这怕不方便。一来他只管教书,管不着他们的去留。二来,他读了大半生书,也不敢说学业有成,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朱棣很尴尬。朱高炽打圆场说:“父亲是想儿子想得太切了,这事怎么好求先生?父亲直接去问皇上,也许会放我们回去的。按我的本心,真想多留几年,以期跟着方先生有更大进益。”�
朱棣借坡下驴地说:“高炽说得是,我是思子心切,烧香没找对门。”�
方孝孺是深知皇上是不会放他们走的,这是唯一可以牵制朱棣的,他挽留朱高炽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他说,让他们多在太学读几年书,有益无害,江南大儒云集金陵,这里有钟灵毓秀之气,讲做学问,总比北平强啊。况且,即便是要走,也要过了年根。�
朱棣问他这是为什么?�
方孝孺说,朝廷在张罗兰亭诗会,文人骚客谁不想躬逢其盛、一展才华?世子三兄弟实在不该错过这个机会。兰亭诗会是有这么回事,但是否一定要朱高炽他们参加,完全是方孝孺随口说的。�
朱棣只得说:“方先生此言有理。我是想,让他们回去,过些时候,我把先生接过去,专门为我课子几年,岂不更好。”�
方孝孺推托说:“好是好,我也愿意。只是皇上晨昏召问,我实在离不开呀。”�
朱棣碰了个软钉子,无言可对。�
四
朱允炆的嗅觉和触角都是很灵敏的,朱棣造访方府的第二天,他就知道了。散朝时,他把方孝孺留下,约他到御花园湖心亭坐坐。方孝孺立刻猜到,有耳报神把消息传过去了,幸好他心里没鬼,可以坦然面对。其实皇上不问,他也会奏报的。�
皇上和方孝孺坐在湖心亭石桌旁,太监上了茶,皇上由天气说到唐诗宋词,又说到咸水鸭,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
方孝孺忍不住了,他说:“皇上把臣留下,是有话说吧?”�
朱允炆笑道,没事时请教学问的次数也不少啊。�
方孝孺说:“这次不同,皇上是听到什么风了吧?”�
朱允炆笑了,不再拐弯:“是呀,听说燕王礼贤下士,带着三个儿子到府上去谢师了?”�
方孝孺说,谢师也谢得很别致,不落俗套,送了十条肉干,真正的束脩。�
朱允炆说:“这不是本来用意吧?”�
方孝孺只能实话实说:“他想求我在圣上面前说句话,说他三个儿子都已学业有成,可以回北平了。”�
朱允炆没想到会有这事,这可不像朱棣了,这不是太露骨了吗?他太急于让儿子离开南京,他不怕露了马脚吗?�
方孝孺说,这是当局者迷吧。他没答应朱棣,他还会来求皇上的。�
朱允炆说:“不放人,总得找点理由吧?”�
“理由是现成的,陛下也不妨这么说。”方孝孺说,他告诉燕王,说年尾朝廷要在浙江兰亭办兰亭诗会,他说让燕王的几个儿子与会后再走。这样不是可以拖延时间吗?�
朱允炆并不认为这是上策,这只能搪塞一时,兰亭诗会后又怎么办?�
皇上还想把他们三人一生一世扣在南京啊?方孝孺说,半年后,我看鹿死谁手,也该见分晓了。�
这话也是,朱允炆点了点头。�
方孝孺说,这几天,他一直忐忑不安,心里不能不为燕王的不宣而到担忧。�
朱允炆认为方孝孺说得很对。朱棣回京,在朝野上下刮了一场大风。朱允炆问他有何说法?�
方孝孺说:“臣说了也没用。”�
朱允炆说:“这叫什么话?有别人这么说的,没先生这么说的。朝臣中有人很嫉妒你,认为朕对你的话言听计从,连恢复西周井田制都听,说朕是复古皇帝呢。”�
方孝孺说,齐泰的话是对的。燕王回京,可没闲着,这几天,忙着拜访在京各亲王、公主、郡主,他想扮成哀兵,博得同情。他敢回来,他是想让人们明白,他光明正大,心里没鬼,绝无反意。�
朱允炆很犯愁,朱棣这一招出其不意,很高明。朱允炆还真不好下手,齐泰他们主张趁这机会削他藩,这恰恰不是时机,朱允炆怕天下人指斥他。�
那是皇上太仁慈为怀了。方孝孺趁机再次建议,即使不削他封号,不治他罪,也该趁此机会调虎离山,把他改封到长沙,或南方随便什么地方,那他就是虎落平阳了。�
听了方孝孺的话,朱允炆很奇怪,方孝孺是最宽容的老夫子了,他也会有此奏议?�
方孝孺说,连他这老夫子都被逼出了这样的想法,可见当机立断处置燕王是多么急迫。倘这次坐失良机,再放虎归山,那朝廷就只好等着自食恶果了。�
朱允炆说他这几天睡不好觉,也想不出好主意来。也许,朱棣是真心悔过,不想与朝廷作对。那天在奉先殿上哭得震天动地的,连朱允炆都很伤感,毕竟是他的亲叔叔啊,他已经连削五藩了,那五藩又毕竟是有过失、有人告发的。燕王就不同了,他对社稷有功,地位举足轻重,但凡能相安无事,也是社稷之福。朱允炆想再找他叙叙亲情,人心总是肉长的,他难道不明白,想谋夺大位又谈何容易,又要冒天下之太不韪,他不怕遗臭万年吗?�
方孝孺摇头叹息着说:“看来臣的话皇上很难听得进去了,唉,太祖的聪明才智都传给了皇上,只有一样,皇上没有学到手。”�
朱允炆问:“是什么?”�
方孝孺苦笑:“还用臣说吗?”�
朱允炆明白了,也不想细问了。方孝孺一定想说,他没把太祖高皇帝的权谋和威猛继承下来,这么说是客气的,方孝孺没说出口的词也许更挖苦、更难听。�
与朱允炆一样,朱棣也不轻松,紧张地与朱高炽等三个儿子磋商,他最害怕的是朱允炆也拿出什么兰亭诗会来阻挠,方孝孺不是已经吹过风了吗?他不知道是不是朱允炆的旨意。�
朱高煦生怕自己被扣下,他表示,不管怎么说,他是一定要跟父亲回北平去的,人质的滋味他受够了。他暗示,世子地位显赫,当人质合适。�
朱高燧也说:“当初本来没二哥事的,可是你抢着挤进来的。我反正是回去,走一个我也走。真留人质也不用留三个呀。有大哥就够了。”�
他们一致想牺牲兄长,令朱棣很生气。�
朱高炽并不恼怒,他毕竟考虑得周严些,他明白,这不是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这要听父王的,也要审时度势,小不忍则乱大谋,非要留一个人质,他愿留下。�
朱棣满意高炽的成熟,这话说得对。他难道愿意他们留在这是非之地吗?不让他们离开京城,是当初始料不及的。朱棣现在还没有向皇上提及此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朝廷以为有燕王三子在京城,朱棣就不会反。这是皇上仍有可能不放行的原因,朱棣并不乐观。�
朱高煦出了个主意,约定个时间,分别从京城溜出去,在江北浦子口会合。�
朱高炽想得深远一些,这恐怕不是能不能溜出去的事。�
朱棣说,高炽说对了,溜出去不难,可人一溜出去,势必引起轩然大波,给人以口实,他们就有理由对燕王下手,这是万万行不得的。�
朱高煦说:“那就不管我们死活了?”�
朱棣说,这是他最焦虑不安的一件事,带他们回去,也是他这次回京最主要的目的,他要儿子们别着急,他准备向皇上提这事,要走,必须名正言顺地走、大大方方地走,否则必招致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