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永乐大帝

不必拷问良心。你越可怜,越扮成弱者,越受人同情,对手越不放过你,你就得了人心,哀兵必胜。吹鼓手是下九流,是景清的一大忌讳,权衡利弊,他宁可选择喇叭匠的门户。官位、难〖JP2〗道美女孰轻孰重?朱棣不是好色之徒,难道美女是他得到人才的人梯?高尚与卑劣有无界限?

那天晚上徐妙锦驱鬼时捡回来的东西,现在摆到了她的梳妆台上,原来是一堆假发,是用麻织的,还有一个半尺长的舌头,是用红布缝的。她在手里摆弄着,什么都明白了,不禁冷笑。�

丫环桂儿端了洗好的衣服要出去晾晒,路过时斜了徐妙锦一眼,问她又摆弄什么呢?�

徐妙锦让她关上门,点手让她过来。神神秘秘的。�

桂儿不知怎么回事,真的关上门,放下衣服走过来,一见了假发、假舌头,就问:“这是什么呀,怪吓人的。”�

徐妙锦告诉她,这就是那天晚上从鬼身上掉下来的。�

桂儿摸摸假发、舌头:“这不是麻织的吗?这舌头是红布缝的呀。”她忽然恍然大悟了,小姐是想说,那天的鬼是假的,是人装的?�

徐妙锦点头,正是,她早疑心了,果然证实了。�

桂儿觉得不可理解,这可怪了,平白无故地吓唬人干什么呀?�

“傻丫头,不会动动脑!”徐妙锦分析,为啥吓唬人?还不是因为她总想到槐树林子里去,人家用这法子阻拦她吗?�

桂儿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去槐树林子里呀?再说,不让谁去,也没理由限制徐妙锦的行动自由啊。�

徐妙锦相信自己的猜测不会错,这只能说明,槐树林子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让她看,她还非看不可。�

桂儿劝她不必自惹烦恼,不让看就不看呗,较这个真干吗,这又不是自己的家。�

徐妙锦说:“你懂什么。”她见李谦从窗下过,就用块手绢盖上了“鬼物”,装着拿起花撑子要绣花。等李谦走过去,她才说:“这个小保子不是东西,肯定是他找人装神弄鬼的,看来,燕王派他来服侍我是假,监视我才是真的。”�

停了一下,她又叮嘱道:“桂儿,从今以后,什么真话也不能对小保子说,记住了吗?”�

桂儿说:“记住了。”�

朱棣闯入景府的事过去好几天了,景清仍像在一场混混沌沌的噩梦里,心里觉得不托底、不踏实。景清深感忧虑,他对女儿景展翼说,这真是没想到的,事隔八年,燕王又想起来旧事重提,弄得他无所措手足。�

景展翼还是挺满意的,父亲还是够能随机应变的了,说女儿己许了人家,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好相强。她知道,这是不得已憋出来的下策,从父亲的话里话外猜测,景清并不甘心把女儿嫁给柳如烟,这回可是无心插柳柳成阴了,看你怎么反悔!�

景清忧虑的可不是柳如烟,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燕王鼻子下长着嘴,他会去打听的,万一柳如烟说根本没此事,他反倒弄巧成拙了。�

景展翼问她父亲,到底是什么打算呢?�

景清说:“你能让柳如烟承认有这回事吗?”尽管他心里并不情愿,也比进燕王府强。八年前如果做了这门亲,也就罢了,现在不同了,朱棣与朝廷闹到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地步,作为朝臣,他只能无条件地站在皇上一面,这个时候与朱棣结亲意味着什么,他还不晓得利害吗?�

景展翼知道父亲想的是什么,她当然希望将错就错,这正对她心思。景展翼就笑着将了父亲一军,让柳如烟认账,这倒不难,他巴不得的。但不知父亲是真想将女儿许配给他呢,还是拿他当个盾牌,抵挡一下,事后再把他一脚锡开?�

景清明知故问,她问景展翼自己的意思,是不是愿意。他看柳如烟往景家跑得挺勤的,这次又讨来个北平的差事,据景清看,都和景展翼有关。�

景展翼便索性反宾为主,把事情挑明了,既然父亲对柳如烟的印象并不好,那又何必勉强呢。�

景清承认,这正是他两难的原因。柳如烟风流倜傥,文釆飞扬,又是状元郎,在一般人眼里,很不错了。但景清眼光高,又加上女儿才貌双全,他难免挑剔。更不托底的是不知他根基如何,景清是很注重根基的,根不正苗必歪。况且他有一种感觉,柳如烟脚下发飘,不够厚重。�

景展翼笑着反击父亲,那女儿嫁一个腐儒、老学究一定是厚重的。�

景清说:“我知道你中意他,唉,事急了,为父也没有可能祖宗三代地考察他的根基了,这样好不好?这事也不能请媒人传话了,索性由我出面去找他谈,如果他愿意,就把生辰八字的庚帖送过来,下个聘礼,立个婚约,把日子往前提以遮人眼目,这事就算下定了,你可愿意?”�

景展翼羞涩地点点头,停了一下,她又好奇地发问,父亲为什么不肯让女儿到燕王府里去当世子妃呢?这不是更光彩、更令人艳羡吗?�

景清叹息连连。他是个务实的人。在他看来,登高必跌重。若讲心里话,他更希望女儿嫁一个人品好、老实敦厚、自食其力的普通百姓,粗茶淡饭,却平和无风险,吃得香、睡得安稳,得以善终。他举大明王朝开国勋臣宿将的例子,不管位高至公侯还是宰相,有几个有好结局的?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胡惟庸案、蓝玉案,一杀都是几万人,有人根本不沾边也冤死了,哪有升斗小民快活?�

这些都是实情,但景展翼以为,父亲不让他进燕王府,恐怕还有更深的考虑。�

女儿真是太聪明了。既如此,景清也就不好再瞒她。景清说:“看来什么也瞒不过你。”�

景清说,夹在两个权力轮子中间的结局,必然是碾成粉末。在朝廷和各藩王间的火并已经开了头,燕王注定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鹿死谁手,都很难说,但这场角逐是肯定无法避免的,他干吗要把女儿推到火坑里去呢。�

景展翼玩笑地说,父亲最好测一卦,如果能算准燕王可取胜,那女儿日后由世子妃而王妃,再到皇后,都是可能的呀。�

在景清看来,燕王即使夺了皇位,也是万世唾骂的乱臣贼子,谁愿去一同背这个骂名呢?�

景展翼笑了,这才是父亲的真心话。她由衷地敬佩父亲的节操,他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燕王府内成了书籍的海洋。遵照燕王指令,郑和正带几个太监在门外晾晒书籍,朱棣爱书,怕生虫子,每年都晾晒书籍。�

书房里,景展翼那幅群马图已经挂在了正面墙上醒目的位置。此时朱棣站在图画前久久地凝视着,神情既兴奋而又沮丧、怅惘。景展翼那楚楚动人的面容一再从画里显现,弄得朱棣如醉如痴。天下不乏美女,燕王宫里也同样是美女如云,但像景展翼这样才高八斗的丽人,却是凤毛麟角。�

他太沉醉了,以至于连袁珙进来他都没有看见。�

袁珙轻声地、用近乎奚落的语气说,殿下还在为失掉一个中意的太子妃而苦恼吗?�

朱棣这才从恍惚中警醒过来,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袁珙说他刚进来。�

“快请坐。”朱棣明天早晨就要带道衍法师进京去朝觐了,他托付袁先生协助世子在北平留守,招他来,是临行前有些话再叮嘱几句。�

袁珙仍然以为朱棣进京,实在是惊人之举,朝廷也万万想不到。殿下此举会赢得好口碑,谁说燕王要反?敢只身进京,就等于向天下人宣告,燕王一片赤诚,心怀磊落。�

朱棣已经决定了,连护卫都不带,不带一兵一卒、一刀一枪,以证明他的诚意。如果他这样赤胆忠心,朝廷还不能容他,那就理在他手了,这也算后发制人吧。�

袁珙提醒朱棣,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步险棋。如果他们不顾公论呢?重则趁朱棣远离封国之机夺他的爵位,轻则不准燕王回来,改封在他处,那岂不是失算了吗?�

朱棣也不是没顾忌过他们可能这样办,但最终建文幼冲不会答应,他太知道朱允炆的脾气了。这倒不是因为他软弱,而是他有个心理上致命的弱点,他生怕人家说他不讲骨肉亲情,只要朱棣让他过得去,他一定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袁珙的担心并不在朱允炆身上,朱棣只知道建文帝,并不了解皇上左右的那些大臣。�

朱棣显得有些固执,声称自己心里有底。即使将来不得已起刀兵,他也要让天下人知道,不是他燕王要行篡逆,而是他们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他必须占着人心的优势,才能胜一筹。�

既然他这样坚决,袁珙就不能再泼冷水了。�

袁珙要告辞,朱棣让他再坐一会,却又不说话,显得很犹豫,几次欲言又止。�

袁珙意识到了,就表白心迹地说,殿下还有什么要交待他办的,尽管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倒无须赴汤蹈火,朱棣所以吞吞吐吐,是碍于脸面。他期期艾艾地对袁珙说,有一件事,实在不好张口,请先生帮他办一下,他自己出面不好。�

袁珙早洞察其心了,知道他心里躁动不安的是什么。袁珙望着墙上的群马图,狡黠地一笑道:“有了马,还想把马的主人也请到府中,是耶、非耶?”�

朱棣用爽朗的笑声掩盖了自己的窘态,笑过,他也就不再隐晦了:“先生果然机智过人,像钻到别人心里一样。”�

袁珙仍然似笑非笑,为主子,他理应效力。但他不知殿下是让贫道去聘世子妃呀,还是聘燕王妃?�

朱棣的脸热辣辣的,像挨了他一记耳光。不过,要他办事,就不能顾及脸面了。他只好说,既然世子与景家姑娘八字不合,那就不必撮合了。�

袁珙心里想,八字合与不合,那还不是人嘴两扇皮吗?他笑了:“早该如此,这事好办。不过,人家景清当殿下面说了,他女儿己许了人家,不是待字闺中了,这怎么办?”他故意出了个难题。�

朱棣说:“怎么来问我?办法你去想,不然你怎么称得上足智多谋!”�

袁珙假装一脸苦相地说:“殿下又害我去当恶人。”�

朱棣并不买账,当恶人可不行,他告诫袁珙,不能让他背上强娶民女的骂名。既要把人弄到手,又不能有怨声。�

袁珙故意叫苦,这可挺难。�

朱棣责令他,这事要速办,以免他们做手脚。朱棣不大相信景清女儿真的许了柳如烟,很可能是临时编出来搪塞他的。�

袁珙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好查,况且,即使真有此事,柳如烟也犯不着与燕王争。�

朱棣不想给袁珙留下一个好色之名,就三分解释地说,他要景展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也是实情。�

善解人意的袁珙马上反应过来,他说他明白。女色对殿下不是重要的,燕王要的是景清这个人,让他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朱棣很高兴,他说,景清、方孝孺、铁铉这些人,都是学问大、政声好、人品正的人,只要他们倒向燕王,就抵得上千军万马。�

袁珙让朱棣放心地进京,请殿下静候佳音,他从南京回来便有分晓。�

朱棣并不托底,他怎么会这么胸有成竹?�

袁珙只是淡然一笑。�

朱棣又忽然问他,这事的来龙去脉,他想告诉道衍吗?�

袁珙知道他的本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回答得很妙,他是槛外人,不掺和人间事。�

朱棣很满意,却又说:“你不也是道人吗?”�

袁珙说得更风趣:“道家是食人间烟火的。”�

二人抚掌大笑。�

西山脚下的积水潭是几股山泉汇集而成的,潭不大却很幽深,碧青不见底,因常年遮挡在青松翠柏下,水中青苔缕缕,如女人的秀发在水中漂拂。更兼山崖垂下一条如链的瀑布,也直泻潭中,飞珠溅玉。�

景清有兴致单独邀同僚晚辈柳如烟来这风景胜胜地游玩,本身就带有不寻常的色彩,景清是个拘谨古板的人。�

是不是为昨天燕王去景府的事?是福是祸?多半是祸,那些大红箱子聘礼不是好兆头。柳如烟一整天心里都在打鼓,热锅上蚂蚁一般,如果不是行前太突兀,他今天本想去问问景展翼的,却丧失了这个机会,心里更没底了。�

景清和柳如烟站在瀑布下水潭边,飞珠溅玉的瀑布呈雾状纷纷扬扬地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很是惬意。柳如烟没话找话地说:“想不到西山风景这么美。景大人怎么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带晚生来游山呢?”�

景清说,躲开喧嚣的城里,讨个清静,说几句话。�

柳如烟打量着景清,在他眼目中,景清是个不怒而威的人,他说景大人是个方正君子,从来不苟言笑,怎么会有今天的放松和潇洒?真是判若两人。�

“是吗?”景清笑笑说:“原来我在青年人眼里这么可怕吗?”�

柳如烟说,倒不是可怕,是可敬、可畏,时刻让人有一种仰视的感觉。�

“来吧,坐一会。”景清显得少有的随和,率先坐到水潭前,脱了鞋袜,把脚伸到水里,凉丝丝的真舒服,他让柳如烟也随便一些,脱了鞋袜洗洗。�

柳如烟感到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便也学他的样子下水。�

景清以拉家常的口气问起他的家世,问他父亲还健在吗?�

柳如烟的父亲早年亡故了,他小时候很苦,受尽屈辱,尝尽辛酸。他七岁丧父,母亲给一个员外家浆洗衣服,辛辛苦苦把他抚养成人,所以他从小立志苦读,非争口气做人上人不可。�

景清说,不容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是寒门出贵子呀。又问他父亲在日是做什么的?祖父又从事什么行当?�

柳如烟说,不好意思。祖父是喇叭匠,在乡下鼓乐班子里当吹鼓手,谁家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给人家吹吹打打。�

景清的脸上已不见笑容,但还抱一线希望地问:他父亲一定很争气了?�

柳如烟据实回答,后来他父亲也是子承父业,还死在这上头。那一次,班主领他们受雇于一户大盐商家办喜事,那家人家太吝啬,办完了事,克扣了一半工钱,连饭也不给吃就打发他们走人。班主气不过,就告诉吹鼓手们边往出走边吹送葬的大悲调,这可惹怒了事主,家丁拿着棍棒追出来一顿暴打,他爹跑得慢,活活叫人打死了。�

景清的脸色显得很不好看,柳如烟这才察觉,知道景清很在乎出身,忙打住,后悔已来不及了,他自言自语地解嘲说:“看我,说这些陈年谷子旧年糠干什么。”�

“啊,没什么,”景清应付说,“你是从苦水里熬出来的,别忘本。”他已明显地失望了。�

山风徐徐地吹过,树叶飒飒作响,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柳如烟忍不住了,他问景大人,把他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不会是拉拉家常吧?�

景清轻声一叹,说,事已至此,他只有明说了。�

“大人请讲。”柳如烟说,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请直说,他一定尽绵薄之力。�

景清说,这倒不是用他出力的事,点一下头而已,只是,景清终觉得有些唐突,也是没法子的事。�

柳如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这么难于出口啊?也许是不准他再与景展翼来往吧?�

景清说:“你经常出入我家,我冷眼观察,你好像对小女有意,不知我有无高攀之嫌?”�

柳如烟的心顿时狂跳不止,真是意外的惊喜,他说:“景大人这么说,晚生真的无地自容了,既然大人问到,小人也不敢说谎,晚生确实喜欢令爱,只是不敢开口,我冷眼观察,大人好像对我并不中意。”�

景清反问,何以见得?�

柳如烟很机敏地从方才的家世对话里捕捉到了景清所思所想,索性迎上去直说。门不当户不对呀。他说,此前曾暗自下过决心,他不当到侍郎二品官,不上门求亲。�

这倒令景清高兴,他笑了:“你这话是打我脸啊,难道我是嫌贫爱富之人吗?”�

柳如烟说,景大人当然不会这么势利,可他自己确实自惭形秽呀。�

景清说:“我今天约足下出来正为此事。你如果真有聘展翼为妻的想法,那就尽快把庚帖和聘礼送过来。”�

这对柳如烟来说,真是喜从天降,他几乎跳了起来:“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梦中吧?”�

景清笑道,当然是真的呀,岂可拿婚姻大事当儿戏。�

柳如烟忙趴下去叩头,叫了声:“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景清的表情似喜似忧:“起来吧,不必拘礼。”�

接下去,景清无须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景清就单刀直入地告诉他,事情真相不能瞒他。昨天燕王突然带了很重的聘礼亲自上门,为他的世子朱高炽求亲来了。事情来得突然,事先毫无迹象,很有几分霸道。�

柳如烟一听景清用了“霸道”的词,心里踏实了些,他听人说过,不是因为生辰八字不合,罢手了吗?�

“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景清说,这次是带善占卜、懂星相的袁道人来的,据袁道人说,大克是大合,他的算法有别于常人。�

柳如烟心里又七上八下的了,他心想,既如此,景大人为什么又来找我?�

“这不是很明白的吗?”景清说他不愿意。所以当即回绝了,他说小女早已许配给柳如烟了。话已说出去,他怕柳如烟不认账,所以必须尽快补个庚帖、补一份聘礼,日期往前提。�

“原来如此。”柳如烟说,过庚帖、过彩礼,这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他提醒说,景大人没细想想,燕王执意非要他女儿当她世子妃,这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呀?�

景清故意问他,能有什么意思?�

柳如烟毕竟是官场中人,看得深远。依他的见解,燕王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景清是朝廷里最孚众望的大臣,这次派他来坐镇北平,明显是补张昺他们几员武将的不足。在朝廷与燕王间角逐的棋盘上,他是可活全盘的一枚棋子,谁争到了他,就有稳操胜券的可能。�

景清心里暗暗赞佩柳如烟的练达、成熟,嘴上却说,这未免太夸大其词了。�

柳如烟说,一点也不夸大。更何况,燕王拉景大人又有前缘,你们是故交,能够彼此不隔心。�

景清点头,也许柳如烟分析得对。但他不可能为燕王所用,朱棣不管打什么算盘,也得落空。也正因为他不可能与他为伍,成为他的私士,女儿也就不可能嫁到燕王府去。�

柳如烟明白了,这桩婚事,注定要披上他心有不甘的外衣了,他高兴的是毕竟得到了心爱的人,所以痛快地答应景清,回城后,就把庚帖过了,彩礼嘛,他在客中,未免囊中羞涩,他想回南京时再补。�

景清却不同意。他岂是贪财之人?总要有件信物,可以搪塞燕王也就是了。�

柳如烟想了想,当即从侧衣襟上解下一块日月玉佩,托在掌上说,这件日月玉珮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毕竟是他多年随身佩戴之物,就请岳父大人收下,以为信物。�

景清很高兴地接珮在手,说:“好,好,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这是个吉利的兆头。”�

夜半时分,徐妙锦的寝宫里洒进清亮亮的月光。徐妙锦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安静的夜里,外面持续地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她轻声叫:“桂儿,你睡着了吗?”�

屏风后的桂儿呓语般地说:“小姐怎么还不睡?人家困的都不行了,眼皮都直打架。”�

徐妙锦说:“你这个瞌睡虫!”她掀开被子下了地,原来连衣服都没脱。她绕过屏风,把桂儿从床上拉起来,说:“起来,你仔细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桂儿揉了揉眼睛,她听出来了,好像是在打铁。�

徐妙锦说她耳朵还算好使。她让桂儿跟她走,到园子里去看看,燕王府里半夜三更打铁是怎么回事,她非揭开这个谜底不可。�

桂儿很不情愿,这不是多管闲事吗?人家打不打铁和你有什么关系?�

徐妙锦坚持要出去,桂儿拗不过她,徐妙锦吩咐她先去看看,小保子睡了没有?�

桂儿出去,不一会转回来,说,都是小姐这一碗酒赏的,小保子睡得跟死猪似的。徐妙锦得意地一笑。�

徐妙锦和桂儿像两个幽灵,在夜暗的掩护下轻手轻脚地溜出寝宫,走过河上的玉带桥,桂儿声音发抖地说:“可别再碰上吊死鬼呀。”�

徐妙锦说,还不明白吗?哪来的吊死鬼!小保子就是吊死鬼。�

果然一路平安,她们悄悄走进槐树林中。越往深处走,叮当之声越发响亮,火光也越亮。�

桂儿突然尖声叫起来:“哎呀,这么多烘炉!”�

徐妙锦忙用手捂住桂儿的嘴巴,不让她做声。她们仔细看去,只见林子里烘炉栉比鳞次,火光熊熊,烟雾腾腾,每个烘炉前都有几个光着脊梁的人在铁砧子上锤打兵器,也有人在淬火、打造好的长矛、大刀被装进长木箱中,运到地下通道里。�

桂儿小声说,燕王府打造这么多刀枪剑戟干什么呀?�

徐妙锦示意她噤声,拉着她绕过一排烘炉,来到地道口,她们躲在树后观察着。忽然一阵喊杀声传来,她们吓了一跳。向地道里一看,里面宽敞得如同演兵场,至少有几百人在练习捉对儿拚杀,张玉亲自站在队前督练。�

过来一些抬着木槽子、木桶的人向地下演兵场走去。桂儿说:“好香,是红烧肉味。”可不是,木桶里是大块大块的肉。�

徐妙锦看见张玉转过身朝地道外走来,她连忙拉着桂儿走开了。�

京杭大运河上,挂着燕王大旗的官船沿河南行。朱棣这次不急,走的是漕运水路。坐在船上,没有马背上的疲劳感,他和道衍显得悠悠然,坐在舱面罗伞下弈棋。�

道衍还在讨论老话题,殿下出其不意地回南京朝觐,又是孤身一人,朝廷会怎么想?�

朱棣明白,他无论怎样恭顺,真的也好,装的也罢,朝廷照样会视他为眼中钉。他不在乎幼冲皇帝怎么想,他要做给天下人看。�

道衍并不赞同,他认为朱棣过分看重天下舆论了,那殿下最好老守田园,什么都不做。一定会博得个好名声。�

朱棣有他的想法。不论什么时候,人心向背都至关重要,得人心者得天下,这是千古不易的定理。现在幼冲皇帝最大的失策在于他连废五王,这时候世人的指责就不在五王做过多少违法事了,容不得人,向自己的亲叔叔开刀,他把自己摆在了输理的、被拷问的境地。人都有同情心,你越可怜,越扮成弱者,越受人同情,对手仍不放过你,你就占住了理。�

道衍认为这是哀兵致胜的道理。但当你转弱为强时,人们又会反过来指责你。�

朱棣不担心后事,到那时候就不必瞻前顾后了,由胜者书写历史就是了。都说古时候有秉笔直书的史官,他就不信,他看正史、野史,一件事常常是南辕北辙,所以没有绝对的真实。�

道衍认为,这倒说到点子上了。忽然问:“殿下怎么能下这步棋,这不是满盘皆输了吗?”他这才发觉,朱棣有点心不在焉。�

朱棣一直惦记着袁珙办的事,他又抑制不住涌动于心底的兴奋,又怕他把事情弄砸了,弄成打不着狐狸徒惹一身臊的难堪局面。�

袁珙既是廊庙之器,这点小事能难住他吗?他先不去惊动景清,而是先从柳如烟这薄弱环节实行突进。�

他把柳如烟约到前门外一家酒馆里,柳如烟有几种推侧,也猜到可能与婚事有关,他不能拒不前往,在燕王府里,袁珙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更可能是朱棣的代言人呢,且看他施展什么妖术。�

袁珙今天没穿道袍,是一套绅士服装,也就具备了绅士派头。进了酒楼,袁珙拣了一张雅座,他笑着揖让柳如烟:“坐,柳大人请坐。”又回头关照跑堂的说,菜就不点了,挑你们馆子里拿手的好菜尽管上。�

柳如烟客气地说:“你我素昧平生,我怎么好打扰先生、让先生破费呢。”�

袁珙说:“现在认识了,不就是朋友了吗?”�

这时跑堂的先端来几碟冷荤,筛了酒,说:“客官请慢用。”他离去后,袁珙举起杯说:“来,为今日相识喝一杯。”�

柳如烟明知他是谁,却装作不认识。酒,他没有喝,他说,先生不亮明身份、不道明来意,这酒他不敢喝。�

袁珙说:“何必这么性急呢。”他便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柳如烟拱手说道:“如雷贯耳。”�

袁珙告诉柳如烟,不是他找先生有事,他也是受朋友之托,来找他商量一件小事。他把“商量”两个字特别加重了语气。�

柳如烟说:“请讲。”�

跑堂的上来一道热菜,并且拉长声说:“干烧鸭子来咧……”�

跑堂的走后,袁珙说:“我先问柳大人一件事,听说你聘了景清的女儿景展翼为妻,不知可是真的?”�

柳如烟的心一阵乱跳,果然是这事。他说,当然是真的,而且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反问袁珙,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袁珙直言不讳地说,燕王看中了景小姐,不知这事他有耳闻否?�

柳如烟生气地说,这叫什么话!难道藩王就可以夺人之妻吗?�

袁珙说:“那当然不会。”�

接下去,袁珙开始苦口婆心地开导他。他认为,柳如烟首先需要权衡利弊才是。他现在当着一个穷翰林,名挺好听,不过六、七品官吧?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了一个王爷,值得吗?反过来说,如果他识趣,燕王不会不感激他,一句话就能送他上青云,还问,不知他信不信?�

柳如烟的心突突乱跳,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和耻辱,他霍地站起来,说:“我柳如烟再没志气也不至于卖妻。”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袁珙在他背后说:“柳大人别后悔就行。”�

柳如烟站住,回过头来说:“我有什么后悔的?”�

袁珙说:“你知道燕王殿下这次到南京去朝觐了吧?他走时就告诉我了,他认为你一定不会跟他争一个女人,作为报答,他已决定奏请皇上,把你要到燕王府来,做王府的左参议,那是从四品官了。”�

柳如烟冷笑,说他不稀罕。�

袁珙就是另外的看法了,这不是他稀罕不稀罕的事。皇上绝不会为这点小事驳燕王的面子,等皇上谕旨一下,他想不到燕王手下就职,行吗?那他就是抗旨了。�

这一招够狠毒的了,朱棣为夺人妻,把他弄到自己眼皮底下折磨她,让他受气,他如不顺从,会有好果子吃吗?�

柳如烟已经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说自己是朝廷命官……�

袁珙说:“言下之意,你可以不服燕王管了?燕王府里的官,也不是燕王的私家奴仆,同样是朝廷任命的。你也许以为,燕王与朝廷不睦,但你别忘了,燕王还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他们关系再不好,向皇上要一个人,皇上会驳他的面子吗?”�

柳如烟垂头丧气地呆在那里。�

袁珙又把他拉回到酒桌旁坐下,劝慰地说:“老弟还是涉世不深啊,我奉劝你三思,即使景清的女儿是九天仙女,也不值得为她得罪了王爷,丢了前程。把燕王维护好了,就会官运亨通,天下美女还不尽你挑吗?来,喝一杯!”�

柳如烟木然地把一杯酒一饮而尽,不等袁珙替他斟,他自己又接连喝了几大杯,情绪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