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血、粪便淋头可驱鬼,却不能驱恶人。一半是水,一半是火,一脚在槛内,一脚在槛外,一肩担着凡圣两端。人在心中,还是佛在心中?家有万贯家私可以夸富,有倾国倾城之女未必是福。袁道长法力无边,看能否变世子妃为燕王妃?�
一
南京鼓楼大街闹市上,不知从哪来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道士,手执一把撕裂的破扇子,脚蹬芒鞋,足趾外露,他原来就是袁珙,他一路半唱半吟地喊着:��
莫逐燕,逐燕必高飞,�
高飞上帝畿……��
他每喊一通,就用小刷子在墙上刷上浆糊,贴上一张帖子。引得人们围着看。揭帖上写着的也是这么几句话。�
一个白发苍苍的拄杖老者侧耳听着,又看看袁珙新刷的帖子,忽然对旁边的围观者说,这疯道人他见过,当年太祖皇帝立太子时,疯道人也在南京街头出现过,喊的就是这几句话。�
人们议论纷纷,这帖子说的没头没脑,什么意思呀?是谶语吗?还是天机?是不是天下要大乱呀?�
拄杖老者说,里面肯定藏着玄机,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哪里能洞穿其中的奥妙。�
一时南京城里人心惶惶。�
朱允炆近几天也被闹得心神不宁。皇宫里屡屡闹鬼,太监们接连几次看到半夜时分几个大殿里灯火辉煌,人影绰绰,一片饮酒作乐声,可是走近一看,又不见人。又有人看见,一个无头男子,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直入宫内,随后,京师又发地震,文华殿、承天门和锦衣卫武库接连失火,各地水、旱、蝗灾的檄报也不断上奏朝廷,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全国,朝野上下一片惶惶然。�
朱允炆又是一夜无眠,尽管打不起精神来,还得撑着。朱棣果真上表为其胞弟周王朱夀求情了,朝廷急需拿出个章程来应对。�
朱允炆面前矮几前坐着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三重臣。�
大家都不提闹心的灾害、怪异的事,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方孝孺将看过的奏疏又送回到朱允炆的龙案上。�
朱允炆说,不出所料,朱棣果然斗胆上奏疏为周王求情了,他不怕连坐,这是怎么回事?�
齐泰一针见血地说道,他这是收买人心,他要在各藩王面前博得个好名声,他要表明,对兄弟,他不但不会落井下石,也不是自扫门前雪,他是有仁爱之心的。�
方孝孺也认为这是一步好棋。这等于是缔结联盟的盟约,他听说,各王都接到了这份奏疏的抄本,他为什么抄给各王?用心是显而易见的。�
朱允炆问他,他怎么知道各藩王都有抄本?�
原来昨天蜀王进京祭祖,方孝孺去见他,蜀王也接到了朱棣的这份奏疏抄本,并且出示给方孝孺看了。�
朱允炆也不得不承认,朱棣这一手确实很高明啊,一箭双雕。�
争论了一阵,齐泰坚持己见,既然朱棣自己送上门来,就以他包庇周王为由实行连坐,借机削燕王之藩,看他有何话说。�
黄子澄以为不妥。朝廷毕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燕王谋反,世人不知真相,同情心会倾向于他,那就适得其反了。即使要连坐,也得想好了以什么罪名削他封。�
齐泰的想法就再简单不过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朱允炆有点悲观地说,还是先别动朱棣为好,他在各王当中,是佼佼者,勇智过人,又最善用兵,他深知不是王叔的对手……他在心理上就自然甘拜下风。�
方孝孺为他打气,圣上何必这样长他人志气?你是堂堂一国之君啊。�
朱允炆说:“在各位爱卿面前,朕也无须遮掩,若非群臣百官力争,也许当年太祖皇帝早把皇位传给他了。”�
齐泰劝他切不可这么说,陛下大任受命于天,是应天顺人的。别人岂可觊觎?�
黄子澄要实际些。皇上所忧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他觉得还是剪了枝叶再说。齐王朱榑多次巡塞作战,有战功,也有野心,代王朱桂也该废,还有湘王朱柏、岷王朱楩,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追随燕王,又都有劣迹,废他们有借口,没人同情,这等于先断燕王手足,使他孤立。�
齐泰仍然力主先罢燕王,燕王既是首恶者,废了他,别的自然冰消瓦解。可宣他进京,趁机捕获。�
这时朱允炆发现,司礼监掌印太监宁福在阶下欲进又止的样子。他说:“宁福,探头探脑地干什么?”�
宁福便进来,叩了头,奏道,方才五军都督府来报,说南京城里出现一个疯道人,乱喊乱叫,还往城墙上、城门上贴揭帖,说的话像是谶语,没人解得开。�
朱允炆说:“有揭帖吗?拿来朕看看。”�
宁福递上一张揭帖。朱允炆看了皱眉,说:“莫逐燕?这是谶语吗?很隐晦呀。”�
当他让宁福把揭帖传给三个大臣看过后,黄子澄忽然说:“又来了!这个疯道人在当年太祖立储时就在南京露过面,说的也是这几句偈语,只是大家绞尽脑汁,当年也没人懂,现在我解开了。”�
朱允炆问:“莫逐燕,是不是指燕王?”�
黄子澄说:“回皇上,一点不错。这偈语告诫说,不要逼迫燕王,逼急了,他就会飞到皇城来当皇帝了。”�
齐泰发现朱允炆的脸色很不好看,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忙说,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疯道人的话有什么准。也有可能是朱棣派来惑乱人心的。他主张可派人先刷掉疯道人贴的揭帖,再捉了这疯道人,下到大牢里,给他来个狗血淋头,看他还敢不敢妖言惑众!�
朱允炆采纳了,对宁福说:“传朕旨意,全京师关闭城门,由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出面搜捕,立刻捉拿疯道人。”�
方孝孺提醒皇上,抓可以,不过最好别在大庭广众场合抓,百姓会说朝廷心虚,连一个信口雌黄的疯道人也容不得。�
朱允炆说:“对,秘密抓捕就是了。”�
宁福下去了,这件事给朱允炆的刺激更大,他长叹一口气,说:“我们还是先别逐燕了。先废易废的几个王吧,这样做比先动燕王要稳妥。也会起到震慑燕王的功效,他能收敛,也就是了。”�
齐泰虽觉得惋惜,却也没办法。�
深夜的南京,满街是举着火把的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的兵士,见着墙上的揭帖就撕,沿街敲门入户搜人。弄得鸡鸣犬吠,直搜到天亮,抓了上百个道观里的道士,一审,全不是那个疯道人,疯道人莫非借土遁走了?�
袁珙早防着这一手了,此时他早溜出城来,正悠悠然地骑一头毛驴走在月下的土路上。�
二
每当入夜时分,燕王府里就处于戒严状态,城墙上布满了弓弩手,马队在府里巡逻,这些还好理解,外面风声紧,不得不防。但连各宫之间都限制走动,甚至限制到徐妙锦头上,无论如何有些说不过去了,这就更加引起了徐妙锦的怀疑。她还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又到了申时,燕王府里骤然沉寂下来,警告人们闭门的梆声阵阵,太监拖长声吆喝着:“上夜了!防着走水喽……”名目是提醒各宫小心失火,实际是告诉人们不得四处走动了。�
徐妙锦站在院子里,发现李谦与几个小太监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他好像专门是阻止徐妙锦自由行动的。徐妙锦向远处槐树林里张望着,树林后面,火光一闪一烁,叮叮当当的声音也比白天更清晰、响亮。她对侍女桂儿说:“走,跟我出去散步,乘乘凉。”�
桂儿满口怨言,近来每天一交申时,王府里就不准闲杂人等走动了。她让小姐听梆子声和上夜的喊声,这不是上夜太监在吆喝了吗?还是老实在宫里呆着吧。�
徐妙锦说:“我成了闲杂人等了?”�
桂儿笑了:“小姐当然不是。不过,咱是客居王府,何必讨人家不喜欢呢?”�
徐妙锦没想到桂儿倒挺会看人脸色。�
桂儿又一指站在院外的李谦说:“你看,小保子就堵在大门口呢。再说,小保子不是说了吗?槐树林子里闹鬼,万一撞上了,还不得吓个半死呀!”�
徐妙锦说:“你跟我好几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从来不信鬼、不信邪。走,你叫上几个丫环,跟我去会会女鬼,你若害怕,拿一根棍子。”�
桂儿说:“我可不敢,实在非去不可,你叫小保子陪你去吧。”�
话刚说完,李谦就走过来了,他问:“小姐这是想上哪去呀?”�
桂儿向李谦使了个眼色,她没想到,这小动作被徐妙锦看在了眼里。她装没看见。�
桂儿胆小,不敢去,她希望李谦能拦住她,就告诉李谦,小姐非要到园子里去散散心,怎么劝也不行,又问他,到底有没有吊死鬼呀?�
李谦煞有介事地吓唬她们,千万去不得。若是碰上了,吓个好歹的,他怎么向殿下和王妃交差呀?�
徐妙锦灵机一动,说她从前跟青城山道长学过驱鬼术,还真想见识见识鬼呢,也施展一回法术,看是否灵验。�
李谦一听,没法制止了,眉头一皱,便顺着她说,一定要去,就多准备点火把。多去点人,人多壮胆。�
徐妙锦吩咐李谦和桂儿,到厨子那里弄点杀鹅的血水,还有人粪尿,都搅和在一起,她说这些腥羶污秽之物一泼上去,鬼就落荒而逃了。�
桂儿想不到她还真一套,也不知道小姐这是从哪学来驱鬼经。�
李谦只得应承,答应去备办。�
三
道衍法师坐在经旛垂挂、香烟弥漫的佛堂里半闭着眼敲着木鱼,口里念念有词。�
朱棣跪坐在一旁蒲团上,双手合十,显得很虔诚。�
朱棣告诉道衍,他刚得到消息,继周王之后,朝廷又连废了四王,谁说建文幼冲仁弱?手够狠的了,已经快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地步了。�
道衍半闭着眼睛,让他别在佛堂里说人世间的肮脏事。�
朱棣说,法师一半是水、一半是火,一脚在槛内,一脚在槛外,一肩担着凡圣两端,所以说也无妨的。�
道衍睁眼斜了他一眼,说:“殿下,我们说世俗之言,还是出去说吧。”�
道衍和朱棣来到桧柏树下,道衍一直仰望着灿烂星空,朱棣知道他在观天象,就也仰起了头,问他天象有何变数。�
道衍指着头顶的星座告诉他,今夜荧惑犯井,这是主微而藩盛之兆。他劝朱棣勿忧,须静待良机。现在,最难选择的是机会,这如同打铁淬火,早了不行,钢口太脆,晚了也不行,钢口太软。�
朱棣说:“也不知袁珙先生此行如何?”�
道衍说,那不过是攻心而已,惑乱人心,有时胜过十万刀兵。但又毕竟不是刀兵。�
朱棣忽然笑了起来。�
道衍问他无缘无故地笑什么?�
原来朱棣想起了泰安城东岳酒馆里的事,袁珙在同样卫士装束的人群里一眼认出朱棣来,并说他日后是太平天子相,今天想来,他疑心这也是他们俩捣的鬼,和“莫逐燕”的偈语一样。�
道衍不否认也不承认,信则有,不信则无。一定认为袁珙是作戏,也未尝不可,但他还是有道行的。�
朱棣笑了,他并不相信神鬼,他更相信人的力量,自我的力量,佛也只有在他心中,才有灵验。�
道衍连声称赞朱棣好悟性,好一个“佛在我心中”,这句话,即使出家人,有人一直到死也未必悟得明白。�
朱棣突然告诉道衍,他想入京去朝觐!这正是他这次来到大庆寿寺见道衍的目的。�
道衍吃了一惊,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朱棣说,蜀王都入京朝贺了,他此时去,不带兵,一定没危险。�
道衍却说未见得。皇上时刻想着废了他,朱棣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是连废五王了吗?下一个非他而谁?�
朱棣有他的打算,而且是分析了天下大势后,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并非灵机一动。现在是双方都拉满了弓,又都不敢轻易发箭。朝廷削那五王,都可罗列他们诸多不法之事,朱棣恰恰没有这类把柄在朝廷手上。他在朝野上下是有声威的,朱允炆不会看不到,动他朱棣会有风险的。他如果在这草木皆兵的时候进京朝贺,一来可缓冲建文帝的疑心,二来可向世人证明他朱棣坦荡磊落,因此不怕朝廷抓他。而一旦抓他,朱允炆就在天下人面前输了理。�
道衍也承认这是大胆的、突破常规之举,与其说燕王这个出人意料的决定是计谋,不如说是他的勇气和胆略。他还是看到了巨大的风险。�
朱棣还有一个打算,他要尽一切努力,把三个儿子救出来,他所以迟迟不肯举刀兵,一来顾忌到先发制人有大逆不道之嫌,二来会断送了三个儿子。他曾下过这样的决心,能救出一个也可破釜沉舟了。�
道衍说他和袁珙虽被殿下尊为谋士,却想不出殿下这样出人意料的主意来,既然定了,就走一趟南京吧。�
四
燕王府里,用李谦的话来说,“软硬不吃”的姑奶奶正兴师动众地去捉鬼呢。�
十几支火把逶迤上了玉带桥,火把在玉带河中映出一团团红光。这些人手持木捧、提着污秽桶,簇拥着徐妙锦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李谦,他还不忘回头吓唬徐妙锦,这若是让吊死鬼吓着了,可怎么向殿下和王妃交待呀。�
徐妙锦早说过了,出了事也不用他管。她根本不理睬李谦的唠叨,毫不在乎地往前走。�
忽然有人失声地叫道:“鬼!”�
果然,在槐树林的边缘,出现了几个白色的怪物,一跳一跳的。�
太监和丫环们都像钉在地上一样,全身发抖,叫都叫不出来了。徐妙锦发现,只有李谦显得镇定,不怕也不叫,只是催促徐妙锦:“小姐,这不是碰上女鬼了吗?还等啥?快跑吧。”�
徐妙锦也发毛,头发根发乍,她暗自给自己壮胆,心里想,哪有鬼?一定是他们吓唬人,这么一想,她镇定多了,细看,原来前面有四五个穿白孝衣的女鬼,披头散发,口中拖着半尺长的红舌头,鬼们都不是正常走路,而是双脚并拢,一跳一跳地往前走,这和书里描绘的一模一样。�
传说中的鬼无常不就是这样走路吗?徐妙锦不觉毛骨悚然,见李谦带人早向回跑了,桂儿和几个小丫环也早丢了火把没命地尖叫着回身就逃。徐妙锦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不禁后退了几步�
徐妙锦勉强镇定一下自己,回头大声给男仆、桂儿和丫环们打气:“别怕,阴气怕阳气。快把污水往鬼身上泼呀。”她见没人动,便走过去提起一个木桶,对着即将蹦到他跟前的女鬼当头泼了过去。又臭又腥的污血、粪便泼了个正着。�
徐妙锦注意到那女鬼“啊呀”地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双手拚命在脸上抹,随后爬起来没命地往回跑。结果她看到,女鬼的头发脱落了,还有什么东西也掉在了地上。�
这对徐妙锦是个极大的鼓舞,她大声鼓励大家,赶快泼污血粪汤,鬼害怕血腥污秽之物,这不是吓跑了吗?�
这一喊,几个男仆仗着胆子向前,提起污水桶朝犹豫着在原地蹦跳的女鬼泼去,女鬼们惨叫着向后退,很快逃得无影无踪了。�
徐妙锦说:“鬼吓跑了,跟我追!”�
没人响应,李谦说:“小姐,你吃豹子胆了?没被女鬼伤害,已经是万幸了,你还要去追?万一被更多的女鬼缠住怎么办?”�
一个男仆也劝:“小姐呀,你又不是驱鬼的道士,这不是拿性命开玩笑吗?”�
另一个则说:“你不怕,我们可怕,还留着脑袋吃饭呢。”�
徐妙锦无奈,只得说:“你们这帮胆小鬼!那咱回去吧。”她趁李谦不注意,从地上拾起几样东西,那是从女鬼身上掉下来的。�
他们的火把扔的扔、熄的熄,只有一支还蹿烟带火地亮着,他们拥挤着过河去。�
五
柳如烟坐着一乘官轿来到景府门口,刚要驻轿,却看见一顶八抬绿呢大官轿先他一步抬到景府门口,前面有全副仪仗执事,他没仔细看,没发现这燕王爷的卤簿,只看见大大小小十几个包金红木箱子,摆了半条街。�
柳如烟大为惊诧,不由自主地发问道,这是谁的仪仗呀,这么大的派头?�
前面的轿夫早抻脖看明白了,这还用问?这么大一座北平府里,除了燕王爷,谁会有这么阔绰的排场啊!没看见王府的仪仗吗?柳如烟这才仔细看清,前边两面青旗、两面白旗导引,绛引幡、四团扇,班剑、吾杖、立瓜、仪刀、响八节一样不少,真是王府仪卫的排场。柳如烟十分纳闷,朱棣来景家干什么?他心里忽然咯噔一沉,不好,该不是旧话重提,燕王又来为世子提亲吧?此次景展翼随父上任,柳如烟本来就几分疑惑,看来这并不是空穴来风啊。�
轿夫把轿子前倾,等着柳如烟下轿,见他坐着不动,就说:“柳老爷,下轿啊。”�
柳如烟看见景家的大门敞开,燕王的全部仪仗鱼贯进入院子。柳如烟沮丧地对轿夫说:“不下轿了,走,回衙门去。”�
两个轿夫相互看看,只得抬起轿子向后转。�
景清不在,他还在布政使司衙门里。景家只有景展翼在画她没画完的群马图。院子里的喧嚷声惊动了她,她推开窗子一望,满院子是包金红木箱子,到处是王府护卫和仪仗,景展翼料定是燕王驾到了,她又纳闷又有几分慌乱,正不知怎么办好时,只见燕王朱棣已经在第二进院子下了轿,器宇不凡地向正房走来。�
景展翼大声叫管家,管家却不知跑哪去了,没人应。�
进来的是贴身丫环,景展翼发火道:“管家呢?真是反了天了,这是怎么回事?谁叫他们进来的?”�
丫环说,姑娘快小点声吧,别说管家呀,就是景老爷在家,也挡不了驾呀,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燕王殿下呀,快换上衣服出去迎接吧。�
景展翼说:“别说他是王爷呀,就是皇上又怎么样?我不认识他,他又不是我请来的,我凭什么要去拜见他?”�
这话还没落地,朱棣已经跨进了客厅,他后面跟着刚从南京“放火”回来的袁珙,依然是道家装束,只是已无须再有疯状。朱棣笑吟吟地接上景展翼的话茬说:“小姐说得对极了,本藩确是个不速之客,理应拒之门外,不怪小姐不欢迎。”�
这一说,景展翼反倒不好意思了,她只得道了个万福说:“对不起,民女不知道是王爷驾到,多有得罪。”�
朱棣仔细地打量着景展翼,显然被她的惊人美丽所倾倒了,竟然有点忘情,有点失态,这让景展翼大为不好意思。她想找借口躲开,正好管家进来,景展翼就说:“去衙门告诉老爷了吗?请他快点回来。”�
管家说已经打发人到衙门里送信去了。�
景展翼便想抽身退步,她说:“快给王爷上好茶。我就失陪了。”�
但朱棣叫住了她:“小姐请留步。”�
景展翼不情愿地停下,不敢看他,她从眼睛的余光可以感受到,朱棣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身上盘旋。�
朱棣说:“你父亲没回来之前,小姐就不能陪本藩坐一会吗?”�
景展翼无可推托,只好留下,她说:“王爷请上座。”�
朱棣环顾客厅,没有什么像样家具,墙上除了几张字画,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朱棣感慨地说:“景清果然是清廉之至,也太寒酸了点。”�
景展翼回答得很得体,家父刚来北平履任,又是临时租的房子,也来不及购置家具。何况,家父本来不尚奢华,对房子、田产都不在意,一日三餐果腹就知足了。�
朱棣的话说得很亲切,他说景清太见外,到了他燕王的治下,不就和回家一样吗?小姐不知道,当年令尊大人在宫中伴读时,彼此亲如兄弟,我们还在一个被窝里睡过觉呢。现在他却这么见外,有难处也不找我。�
景展翼说,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王爷固然念旧,可家父怎么好叨扰。�
朱棣接过丫环倒的茶,托在手上,忽然看见了案上的群马图,就走过去欣赏,他说:“我只知道令尊大人擅长山水,喜欢画虎,却不知又画起马来。”他认真看了题款和图章,讶然地回眸望着景展翼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原来是小姐的手笔?”�
景展翼文静地回答,她不过是画着玩的,不能登大雅之堂,贻笑大方了。说罢走过去想把画卷起来。�
朱棣说了声“且慢”,便又拉着袁珙过来,请袁道长一起来鉴赏鉴赏,他问袁珙,这马画得如何?�
袁珙说他不懂画,但他说,看这马画得很像,像真的似的。�
朱棣笑了,他的品评标准就不是“像”了,朱棣说画得形似不难,神似才是真功夫。他称赞景展翼的马形神兼备,这马画得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太难得了,他进而要求景小姐把这画送给他,问她舍得舍不得?�
景展翼推托说,这可不敢,她不过是随便涂鸦之作,登不得大雅之堂,哪敢拿出去献丑啊!�
朱棣笑了:“小姐不会是待价而沽吧,我给润笔费。”他回头问袁珙,让他估量,看值多少钱?�
袁珙说,还不值二两银子呀?�
朱棣抚掌大笑:“好你个袁道长,你狠了狠心,才出价二两,这不是骂人吗?告诉你,好画价值连城啊。”�
他回过头来,笑对景展翼说:“这样好不好?我按你这画上的马的匹数给钱,一匹一百两,一共是八匹,我出八百两,如何?小姐肯出让吗?”�
袁珙大摇其头道:“天呐,画的马倒比真马值钱了。小姐,你就每天画马卖就发财了,用不了一年,就富可敌国了。”�
景展翼说:“道长还当真啊?王爷这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朱棣说:“我可是认真的呀!”�
正在这时,管家来报:“小姐,老爷回来了。”�
景展翼趁机站起来往后门走:“王爷,有家父陪,我就告辞了。”�
客厅里只剩下朱棣和袁珙二人了,朱棣站在群马图前,眼神有点发呆。�
袁珙注意观察着朱棣,试探着说:“想不到景清有这么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殿下从前见过吗?”�
朱棣摇摇头,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他说,只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娴静典雅,却从未见过,想不到这等楚楚动人。�
袁珙揣度着朱棣的心理,说,其实,若早知她这么香艳可人,本应当纳为燕王妃的,又何必……�
朱棣脸上的悔意极为明显,他轻轻一叹,刚要说话,外面已有人喊“景大人到了”,朱棣便向外迎去。�
六
在景府大门口,一脸热汗的景清没等大轿停稳,就急匆匆地下轿往府里跑,他一见满院子的红木箱子,大为惊愣,沉思有顷,不得要领。�
一见景清汗水淋漓地赶回来,朱棣从客厅里迎出来,说了声“对不起,我这不速之客来打扰景大人了。”景清一路走一路说:“下官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慢待,得罪了、得罪了。”�
朱棣把自己的大折扇递给景清让他扇凉。�
景清谢过,没有接,他从丫环手上接过面巾揩了汗,说了声“殿下请”,朱棣竟亲切地拉着他的手一同步入客厅。�
分宾主落座后,寒暄了几句,景清又说起“慢待”的话。朱棣脸上始终漾着笑容,他有意踱到案前,站在群马图前,说他一直在赏鉴令爱的群马图,大饱眼福啊,怎么能说是慢待呢。�
朱棣见景清在打量袁珙,就介绍说:“对了,你们还不认识,这位就是我的朋友袁道长。”�
袁珙冲景清一拱手:“贫道袁珙见礼。”�
景清说他早有耳闻,听说善相面,足智多谋。�
袁珙说,谬传而已,不过是跟着殿下混一口饭吃。他说自己不懂丹青,也觉景大人爱女这画画得好,这马画得如此传神,简直是呼之欲出,难怪王爷要出大价钱。�
景清以谦词应对,小女不过是涂鸦而已,让殿下和袁道长见笑了。�
朱棣说他方才一匹马出一百两银子,小姐还不肯卖呢。�
景清愕然说:“殿下见过小女了?”�
朱棣说:“是呀,你女儿知书达理、才艺双绝,你真有福气呀。”�
景清显得有点忐忑不安,女儿是他的骄傲,他却并不想让朱棣见他女儿,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家有万贯家私可以夸富,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却未必是福。他见朱棣还一直站在画前,就说:“快请坐呀。”回头又令门外的仆人快换茶来。�
宾主重新坐定,景清见朱棣仍在画前不动,就说:“殿下若真不嫌弃,我就替小女作主,这画就送给殿下好了。”�
朱棣竟喜出望外地亲自把画卷了起来。倒是袁珙笑道:“殿下何性急如此?”�
朱棣半开玩笑地说,他动手迟了,怕景大人又反悔了,岂不失算?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景清透过敞开的窗户,瞄了一眼院子里的箱笼,惴惴不安地说:“殿下有事吩咐下官一声,我去就是了,怎敢劳动大驾?”�
朱棣说,有求于人,就得虔诚啊。�
景清只得硬着头皮发问,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朱棣的目光转向院子,问他看见院子里的那些箱笼了吧?那是定亲的礼,他今天就是来办这件大事的。�
景清大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旧事重提了呢?八年前,不是因为景展翼与燕王世子朱高炽的生辰八字不合,犯克,才作罢的吗?�
朱棣自有应对的词,他说当年推算八字的人,不过是平庸之辈,只会照着易经就事论事,不懂大千世界的变数。他把高炽和展翼二人的八字写给袁道长,他就有相反的结论。�
袁珙的看法确与别人大相径庭,大凶往往是大吉,相克转过来就是相辅、相成,景大人女儿的八字是贵为后妃的八字,而燕王世子的八字就更不用说了,在他看来,这桩姻缘是天地作合呀。�
景清一时猜不透他们的用意,但他反应很快,他故意叹息地说:“这是小女没福了。”�
朱棣讶然,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清道:“既然殿下家不娶小女了,总得要嫁人吧?”�
朱棣心里发凉,他不相信会这么巧,马上追问,不知所字人家是哪个府上?�
对不上账是应对不过去的,景清便硬着头皮说,是一位翰林,叫柳如烟。�
朱棣说:“哦,我仿佛听说过,是哪一科的状元吧?”�
景清回答是丁丑科的,学问还好,人品也不错。他日前奉旨到北平布政使司来了。�
朱棣脸上是明显的失落,他说:“好,好,真是失之交臂呀。”他扭头笑着对袁珙说:“先生不是说景清的女儿与我的世子是天地作合吗?这怎么说?”意思是说,也不灵验啊。�
袁珙说:“殿下岂不知,世间的事是充满变数的。”�
朱棣索然无味地站起来,说:“打扰了,那就告辞了。景清兄,我是怀抱一盆火而来,你可是兜头给我泼了一桶冰水呀。”�
“抱歉,”景清说,“这也许是定数、是天意。八年前提婚时,如果遇到袁道长这样的高人,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憾了。”�
朱棣不忘亲手拿了群马图,对景清说:“总还不是空手而归,多谢了。”说罢便和袁珙往外走去,那些笨重的箱笼也相继抬出了院子。�
景清一直送到大门外,看着朱棣上轿而去。�
回程路上,朱棣坐在大轿中,袁珙骑驴傍轿缓行。�
朱棣怏怏的,他不相信景清的话,真有这么巧吗?景家小姐真的许了人家?但看景清那么从容,又不像是骗人,这事也骗不了人。�
袁珙却不以为然,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朱棣叹息地说:“无缘对面不相逢啊。”�
袁珙早摸到了朱棣的心思,他猜朱棣今天一见了景展翼,就后悔了,早知她如此美貌有才,何必给世子提亲?还不如自己纳为王妃。他问朱棣,后来怎么还是不改初衷?满可以改口啊。�
朱棣虽有此意,但也不能过于荒唐,摆了满院子聘礼,总不能说是为自己纳妃的吧?那也不该他亲自登门的呀。何况,徐王妃那一关怎么过?他叹口气,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了?亡羊补牢。�
袁珙却笑道,亡羊补牢也不为晚,就看殿下有没有心思了。�
朱棣心灰意冷,有心思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从姓柳的手中把人夺来吗?�
袁珙并不以为非,他说,这也是事在人为呀!�
朱棣一愣,问:“先生有什么好主意吗?”�
袁珙显得胸有成竹,他只要求燕王殿下告诉他,朱棣是否一定要把景展翼弄到燕王府里来?�
这还用说吗?想一想景展翼那娇美的面庞和大家风范,朱棣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朱棣只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才好。景清是朝中名臣,又是他的故交,他也不能不顾及名声。�
袁珙笑笑,这个他岂不知?他还会给朱棣泼一身污水吗?�
朱棣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不禁心花怒放起来,他渴望着世子妃变成他的燕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