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永乐大帝

救活一个老太太,值。朱棣为自己的起死回生留了条后路。书中议政,纸上谈兵,何惧之有?令枭雄朱棣经略北方重镇,却留下孱弱的皇太孙在京师受腐儒们的熏陶,这是朱元璋自酿的苦酒,却要由孙子来品尝。朱元璋的盛世标准:仓有红粟、巷有肥狗,朱允炆办到了,其奈朱棣只信天道何?

在朱棣没从西山回来之前,张信已经绝望了。老母面色青紫,脉息全无,几个郎中都不肯靠前了。�

太夫人宅里传出亲人一片涰泣声,张信满面泪痕地跑来跑去,忽而内室,忽而大门外,他的希望逐渐渺茫了。几位郎中连诊金都不等了,摇着头往外走,在大门口告诉张信,别等了,神仙也无起死回生之术了,让他快给太夫人穿衣服,准备盛殓吧。老太夫人已经归天了。�

这消息一传进去,几进院子里哭声顿起,如决堤之水一样。�

几个家仆忙着给老太太穿衣服,张信赶了过来,发怒道:“你们这么盼老太太死吗?忙什么?”�

仆人吓得住手,不知如何是好。�

张信还是心存一丝希望,吩咐大家别慌,他还要等等燕王,既然他亲自出马替他去请高人了,燕王不会言而无信的。总得等人家来看了才算定准呀。�

这时门上管事人飞跑来报:“老爷,快,燕王殿下来了。”�

感激涕零的张信一听,三脚并做两步往前院奔,已见朱棣带着袁珙在大门前下马,快步走来,朱棣一脸汗水。张信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热,说:“快,老太太不行了,郎中都让穿衣服了。”�

朱棣安慰张信,不要着急,吉人自有天相,他说请袁道长给看看,说不定能柳暗花明。�

张信连忙向袁珙拱手:“全仗袁道长妙手回春。”�

袁珙一边走一边冷冰冰地说:“这要看她的造化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啊。”�

屋里屋外拥塞的家人、亲眷、仆妇纷纷为袁珙闪开一条路。�

袁珙来到张信老母病榻前,大致看了一眼,回头命闲杂人都出去。�

张信便挥手,人们陆续退到院子里,朱棣拉着张信也要退出,袁珙说:他们二位留下无妨。�

但张信觉得不好麻烦燕王殿下陪在病人跟前,就约他到书房去坐,陪陪殿下喝茶去,声称这里不宜。�

朱棣却不走,母亲病危,儿子岂能陪人去喝茶?�

张信颇为难:“那……若不先请殿下回府?”�

朱棣温和地拍拍他肩,让他别介意,燕王愿意陪他这个孝子在这呆一会。�

张信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见袁珙扒开老太太眼皮看了看,又摸摸脉,便要张信叫人快找来一把铁尺。�

张信出去,家人很快拿来一把丁字形铁尺,袁珙用铁尺撬老太太的牙关,撬得咯吱吱响,张信不忍看,背过身去。�

袁珙终于把老太太的嘴撬开了,嘴对嘴地吮吸,吮了几下,他的脸都憋得通红,终于吸出一大口痰来,吐出去。只见老太太奇迹般地长吁了口气,马上说了一句话:“憋死我了。”�

“娘!”张信扑过去,“娘啊,你可吓死儿子了!”�

袁珙在漱口,外面的亲眷听说老太太起死回生,一窝蜂拥入,叫娘的,喊奶奶、姑姑、舅妈的,又哭又笑……乱成一锅粥。�

老太太被人扶着,竟奇迹般地坐起来,张信指着笑眯眯站在一边的朱棣说:“娘,这位就是救你命的燕王殿下,这位是医道高超的袁道长,方才娘都没脉了,差点……”�

老太太说:“还不替娘给殿下和活神仙磕头!”�

张信噗通一声跪在朱棣和袁珙面前,连连磕头道:“恩人,我张信为我娘行孝子礼,救命大恩,永远不忘。”�

亲眷忽啦啦跪倒一大片,一齐磕头。�

朱棣说:“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小事一桩啊。让太夫人好好将养吧,不打扰了,老太太大安后,请到王府里在走走。”�

老太太说:“儿啊,快替娘送客,给活神仙拿诊金。”�

管家早捧了个盖着红布的方漆盘出来,张信揭去红布,露出银灿灿的十个官制纺锤形大银锭。张信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神道笑纳。”�

袁珙阴阳怪气地说:“这点银子,打发乞丐吗?”�

人们全愣了,张信马上佯对管家生气:“怎么才拿这么点银子?我不是说要拿得出手吗?”�

正在大家都很尴尬的时候,袁珙忽又哈哈大笑起来:“玩笑玩笑!”他告诉众人,其实太夫人只是痰厥,堵的时间再长,可就救不过来了,这都是老太太阳寿未到,福大着呢,非他袁某人之功,银两他却不敢受,说罢拱手告辞。他竟抢在燕王之前走了出去。�

朱棣也不怪罪,告诉张信不必硬要给他银子,由他去罢了。�

朱棣从外面回到徐王妃寝宫时,徐王妃还没睡,正半倚在牙床上在灯下看书,见他进来,视而不见的样子。�

朱棣一边宽衣一边观察徐王妃的脸色,他有点心虚,他发现装东珠的锦盒醒目地摆在梳妆台上。朱棣没话找话说,真是天从人愿,他一直想交结张昺、张信这几个朝廷大将,他们却与朱棣向远,今天无意中与张信成了朋友,他对朱棣感恩戴德。�

徐王妃仍在看书,像没听见。�

朱棣讪讪地凑过去,问她看什么书,这样专心致志?�

徐王妃亮出封皮,原来是《三十六计》。�

朱棣笑了起来,不以为然,女人学什么三十六计?�

徐王妃放下书本,弦外有音地说,不学怎么行?闺阁中也有受骗的可能,三十六计,时时处处都有人在用呀。�

朱棣眼珠子转了转,知道这背后有文章。他又看了一眼锦盒,说:“你怎么了,阴阳怪气的?生我气了吗?什么事呀?”�

徐王妃说她怎么能生殿下气呢?,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今天白捡了一颗价值连城的东珠,还不偷着乐吗?�

朱棣果然猜对了,她还在为东珠的事生气,他的没有信服力的解释显然白费心机了。朱棣只能更加真诚地表示,他说的都是真的,又搬出王牌,不相信他朱棣,还不相信他自己的亲妹妹吗?�

徐王妃早已洞穿了一切,叫他别再装了。徐王妃说,妹妹给他留足了面子,她也没打朱棣的脸,但徐王妃不是傻子。她冷笑着说,你以为我真的会相信你是让妙锦给品评一下东珠,再送给我呀?妙锦又不是开珠宝行的,我见过的珍珠翡翠不比妙锦多吗?�

朱棣早已懊悔他搪塞的理由,当时仓促之间,他找不到让人信服的理由啊。此时被徐王妃揭了老底,一时语塞,只得说:“你爱信不信。”�

徐王妃下了地,转到他面前,单刀直入地问他是不是在打妙锦的主意?�

朱棣一愣,怀疑是老二朱高煦在她跟前做了醋,就问是谁告诉她的?�

“这还用人告诉吗?”徐王妃说,她有眼睛、有耳朵,有心,她会一点感觉没有吗?�

朱棣矢口否认,说他真的没有。若不信,让她去问妙锦。�

徐王妃越说越激动起来:“这可倒好,老二也惦念着娶她姨,他老子也惦记着,这成了什么了?你也并不缺女人,你为什么非盯上我妹妹不可?你不要脸面,我们徐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说到这里,她掉下了眼泪。�

朱棣叹了口气,说:“你别哭了,你我恩恩爱爱过了二十多年了,我朱棣有今天,全是你的功劳,外边有人说,大明王朝有两个好女人,一个是我娘马皇后,一个就是你。”他说这话也并非矫情。�

徐王妃说:“你用不着来给我灌迷魂汤。口不对心的话我不想听。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时刻有被废的危险,你不思进取,反倒有这个闲心,我真心寒啊!”�

朱棣又羞又窘,知道什么也瞒不住妻子了,不如从实招来,他于是诚恳地坦白说:“我对不起你,说心里话,东珠,我是想送给妙锦的,她不肯要。我是很喜欢她,也有另一层意思,我怕传出乱伦的污言秽语不好听,与其说听任老二高煦胡闹,不如索性由我收了房,他也就老实了。好了,我从此不再想这事了,行了吧?”�

徐王妃赌气说:“你一定非要娶妙锦,也别在我活着的时候,等我死了,我也就管不着了。”说到这儿,倍加伤心,双肩一抽一抽的。�

朱棣起誓发愿地说:“我若再生花心,天打雷霹,还不行吗?”�

徐王妃这才伸手在捂他嘴:“什么死呀活的,不准你胡说!”�

南京后宫混堂司库房里,一灯昏然,外面也是漆黑一团。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倒很安静。�

李谦和瘸太监席地而坐喝酒,瘸太监早已醉了,说话舌头都硬了:“谁、谁说我醉了,我还、还能喝两坛子!”�

李谦却极为清醒,他又给瘸子太监倒了一碗,说:“那就喝,我知道公公是海量,你不是说伺候太祖皇帝时喝两坛子酒都没醉吗?”�

瘸子太监说:“好、好汉不提当、当年勇,当年我跟太、太祖皇帝北、北巡,大雪天,皇上赏酒喝,我没醉,皇上醉了,从马上掉下来,皇上没怎么着,却把我腿砸断了,后来就瘸了。喝,喝,谁不喝是孙子、王、王八蛋。”他与李谦碰一下碗,李谦以袖掩口,样子像在豪饮,趁他不备,早把酒全倒在袖子里去了。�

瘸子太监说:“别信皇、皇上的,翻脸不、不认人,我、我为皇上瘸了,皇上说不会亏待我,你看我现在这、这样子,谁管我?我他妈的比大总管宁福资格老、老多了,我伺候皇、皇上那时候,他不知道在哪、哪个狗肚子里转筋呢……”说着说着,涎水淌出来,他头一歪,终于醉得不省人事了。�

李谦跳起来,故意大声叫他:“公公,醒醒,回去睡,这儿潮,别着了凉。”瘸子太监早已鼾声如雷了。�

李谦翻开他的衣襟,解下阴沟钥匙,轻轻走出去。�

李谦来到阴沟盖板旁,小心地打开大锁,移动铁板的吱嘎声在静夜里格外响亮,自己也吓了一跳,忙四下张望。远处夹道里巡夜太监的灯笼一闪一闪的,他等到这伙巡夜的过去,才彻底移开铁板。�

阴沟里的淙淙流水声传来。向下一望,黑乎乎的。他一狠心跳了下去。�

阴沟里的水差不多有齐腰深,脏兮兮、黏乎乎的,又腥又臭,李谦吃力地摸索着向前走,走了一会,发现前面隐约透出了一丝亮光,快到出水口了,他在水里扑腾着加速往前奔。�

总算到了宫中泄水口了,一股浑浊的水从宫墙底下流出去,汇到城外一条小河中。李谦从阴沟里钻出来时,一股混杂着青草气息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他张大嘴吸了几口,才爬出去。�

他全身都湿透了,糊满脏物。他挣扎着爬到岸上,无力地躺倒,喘着气,乌蓝的天空缀满星星,他长出了口气。忽闻宫墙里有嘈杂的声音传出来,少顷,宫墙上出现了持火把的人影,看来宫里已经发现他逃走了。�

李谦一惊,顾不得疲劳了,急忙爬起来,没命地向黑暗中跑去。�

天还没有亮透,燕王府长史葛诚就在徐王妃寝宫紧闭的大门外等候,上夜太监郑和哈欠连天地出来说:“什么事这么急呀,不能等天亮吗?王爷可睡得正香呢,你这不是找骂吗?”�

葛诚说,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大清早敢来打扰吗?�

郑和说:“你先跟我说说,是什么火上房的事,该不该叫醒主子,你别害我和你一起挨骂。”�

葛诚说:“放屁,你这小猴崽子还拿起大来了,禀报王爷的机密事能让你知道吗?”�

郑和嘟囔着:“王爷啥机密事还能瞒过我呀,偏你拿个鸡毛当令箭。”他不情愿地进去了。�

听说有急事,朱棣急急忙忙地穿衣服下床,吩咐外面的郑和,让葛诚到书房里去等着。郑和答应了一声。�

徐王妃拉开窗帘向外看看,说,天还没亮透呢,什么事等不到天亮再办啊?�

朱棣一点抱怨没有。下面的人还不懂规矩吗?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惊扰他的好梦。葛诚又在耍什么花招?他来禀告,朱棣更要加意重视了。这个不自量力的葛诚,吃里扒外,他还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呢。�

徐王妃说,既然已知道他是皇上的眼线,就该打发了他。�

朱棣怕打草惊蛇,只能忍,皇上的眼线,若处置了,朝廷就会警觉。留着也好,叫他传点假情报过去,也是将计就计。�

燕王穿戴整齐地进了书房,葛诚忙站起来说:“打扰王爷了。因为消息是半夜得到的,又很重要,不得不……”�

朱棣打断他说:“这是应该的,我什么时候因为公事埋怨过你们?说吧,出了什么大事?”�

葛诚报告的是周王被废为庶人的消息,已被抄了家,周王府的官吏全被处死了,周王被押到了南京关到了牢中。�

朱棣听了,有如五雷轰顶的感觉,目眩天转,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呀,又何况他与周王是亲手足呢。朱棣愣了好一会才问消息从哪来的?确实吗?�

“绝对可靠。”葛诚说,“是曹国公手下的都指挥使陈晖传给他的信,还错得了吗?他就是执行围捕周王密令的人。”�

朱棣情知自己上了当,李景隆是假道灭虢呀。但朱棣不能让人觉察出自己的失算和失态,就说不大可能,李景隆不是奉上谕到塞上巡边的吗?怎么会跑到开封去了?�

葛诚说,这是朝廷的声东击西计策,怕走漏了风声。大军行到开封,人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周王府。�

朱棣陷入了沉思。�

葛诚帮着朱棣分析利害后,劝他宜早做准备呀,焉知这不是冲燕王来的呢?谁不知道周王是殿下的同胞兄弟,就是他有罪,也该先跟殿下打个招呼呀。�

朱棣一直保持着高度警觉,他审视地看着葛诚问:“依你看,这事怎么办?”�

葛诚认为这真是欺人太甚了,这是给殿下一个下马威,下一个就会轮到殿下头上,不可不预作准备。�

朱棣立刻变了脸,斥责道:“这叫什么话?你难道鼓动本藩造反吗?我多年来循规蹈矩,从不越礼,不违制,朝廷怎么会与我过不去?周王出事,必是有违法之举,我不能因他是一奶同胞就袒护他。”�

这话很出葛诚意外,他愣了片刻,无言以对。�

朱棣说:“你去吧,有了消息,及时告诉我。”�

葛诚站起来说:“是,殿下。”�

天刚亮,燕王朱棣就带随从出了燕王府端礼门,小太监突然发现一个“死倒”。�

朱棣让他过去看看,竟是形容憔悴、衣不蔽体的李谦,人并没死,他蜷缩在门外护城河旁,在打摆子,忽冷忽热,浑身直打哆嗦,病得很重。小太监并不认识李谦,还踢了他一脚,回来报告朱棣,是一个要饭的,病得爬不起来了。�

朱棣斥责了小太监,干吗要踢他一脚?可怜穷人、体恤弱者,也是美德,让一个病馁交加的人躺在燕王府外,尤其不雅。他告诉一个王府管事的,把他收容到府里,给他吃饱饭,抓副药给他治病。�

没等管事的走近李谦,鸣锣声传来,惊醒了李谦。当李谦看见朱棣的仪仗从放下来的吊桥出了城时,李谦挣扎着爬起来,拚尽全身气力向仪仗队冲过去,企图抓住轿杆。侍卫们以为是刺客,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把李谦踢落河中。�

朱棣看着在护城河里挣扎的李谦说:“你们干吗对他下死手?一个行乞的小要饭的够可怜的了,下去把他捞上来,给他吃一顿饱饭,给半贯钱再打发他走。”�

管事的只得叫人下去捞。落汤鸡一样的李谦上了岸,死死地抱住轿杆不松手,嘶哑着嗓子喊:“殿下,我是小保子呀!”�

朱棣仔细辨认后,忙叫“驻轿”,他走下轿来,扶起李谦说:“真是小保子?你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

李谦好不委屈,抱着朱棣的袖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众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

朱棣哄着李谦说:“别哭了,小保子,不管有多少辛酸,都过去了,你回到家了呀。”见他索索发抖,便伸手在他额上摸了一下,说:“唉呀,好烫,你病得不轻啊。”他吩咐随从们:“快,把他扶上轿去,抬回府里去,找郎中给他好好看病。”�

众人不情愿,也不敢违拗,只得把李谦扶上轿抬回王府,朱棣却叫人再选一顶轿子来,他就在端礼门外等。�

直到日上三竿,朱棣才逶迤爬上西山,来到大庆寿寺,屏退闲杂人,与道衍、袁珙坐在禅室里密谋。袁珙是刚刚接到密旨,从白云观赶过来的。�

〖JP3〗道衍同意朱棣的看法,葛诚的消息有可能是朝廷故意让他透露的,试探一下殿下的反应。�

朱棣很奇怪,出了这么大事,小保子该有信捎出来呀。为证实消息真假,朱棣已派人连夜奔赴开封探虚实了。他确实有七八天与朱夀音信隔绝了。�

袁珙分析,这消息多半是可靠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现在人家已是磨刀霍霍了,我们必须加速准备应变,否则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周王。�

现在道衍一反稳健的态度,认为真的到了兵戎相见那一天,他分析殿下是占着优势的。四个字就是致建文帝死命的法宝。�

袁珙问哪四个字?�

道衍说:“就是殿下说过的‘变古乱常’啊。”�

朱棣点头。�

道衍又分析说,建文帝所重用的文臣全是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书呆子。六个尚书一个比一个书生气重,兵部尚书齐泰不要说了,吏部张紞、户部王纯、礼部陈迪、工部郑赐、刑部暴昭,再加上太常寺卿黄子澄、翰林解缙、方孝孺,没有一个是能成就大事的,他们不过是书中议政、纸上谈兵,充其量是良吏而已。�

袁珙附和他,书生气就是误国气。�

道衍拿起一本方孝孺编,柳如烟协编的《太祖实录》,文采毕现,好学问、好文笔,但治国就等而下之了。他们最大的失误是先剪枝叶后伐树干。倘他们突如其来地以大兵包围了燕王府,我们还没准备好,仓促应战,几乎没有侥幸取胜的可能,可惜他们错过了这一步。�

袁珙也说朝廷一再失误,就用张昺、谢贵的北平兵马袭击燕王府,我们也只能束手就擒啊。�

道衍以为,朱棣应当感谢太祖皇帝。当年他令殿下领兵雄镇北藩,又远征塞北,造就了功业,名声。他却让本来孱弱无能的皇太孙留在京城,受那些腐儒熏陶,导致今日外藩强悍而皇室脆弱的局面,这是太祖自酿苦酒,却留给皇太孙来品尝啊。�

说得何其深刻!袁珙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棣说,他们拿周王开刀,这是打在周王身上,疼在他燕王心里,下一个就该轮到他了。这是先砍枝叶后伐主干的办法。�

道衍有同感,也许再连续削几个藩,把枝叶剪完再撼主干。其实,当今皇上最怕的不是周王,而是燕王,殿下是太祖所最钟爱之王,仁明英武,得士卒心,这是主上心里最忌讳的。而燕国这地方,殿下经营了近二十年,这里民习弓马、民风强悍,也是为朝廷所不能容忍的。道衍又一次提起反也削,不反也削的话。�

朱棣虽心里有数,还是虚心就教于一僧一道,问现在应当怎么办?�

道衍想起了不久前燕王朱棣出的一副对联,曾让道衍对下联。他从里面斋房里拿出一副写好的对联,对他二人说,殿下出的上联,老衲已经对上了。并把对联张挂到墙上。�

二人凑过去细看,朱棣的上朕是: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道衍的下联对的是:世乱民贫,王不出头谁作主。�

朱棣不禁一阵阵心血上涌,袁珙叫起好来,王字出头加一点,不就是主宰天下的“主”了吗?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朱棣,要毫不犹豫地起事,出头为天下主。�

袁珙说,要防止朝廷各个击被,秘密联络各藩王,一旦起事,群起而响应才行,特别是北面的宁王,兵强马壮,有实力。那些骑墙观望的王,至少要让他们不偏不倚,不协助朝廷打我们,就算帮我们了。袁珙觉得这是不难的,特别是周王被废之后,人人自危,撤藩对他们总不是好事。�

朱棣点点头,他又提出,想上疏为周王求情,这可以缓冲一下,朝廷见他为周王求情,一定不会认为他要反。�

袁珙不赞成,以为这很容易弄巧成拙,万一朝廷以包庇和同党为由,对燕王实行连坐,不是授人以柄了吗?�

朱棣有他的考虑,生死存亡关头,他不为周王说话,会寒了各藩王兄弟的心,过后谁会真心帮他?能不能起作用都在其次,争得人心是首位的。这正是把各藩王的心拢在朱棣身上的机会。�

道衍表示首肯:这也说得是,这是一着好棋。�

朱棣分析,有一样对他们不利。当今皇上轻税赋得民心,当年太祖皇帝的志向是“仓有红栗,巷有肥狗,百姓温饱”,到了建文手里,得以实现了,起兵,不能不顾及人心向背。�

道衍冷冷地扔过一句话来,贫衲不知道什么叫人心向背,只知道天意、天道。天给你的你不取,是违背天意。�

朱棣突然提起了“天象示警”的话题,最近山东水灾,山西大旱,河南飞蝗千里,吃光了大地上所有的绿色,这对天子来说,都是灾星,世人通常认为是皇上无道所致,朱允炆一定寝食难安,何不再给他来点雪上加霜?�

一句话提示了袁珙。他愿意走一趟南京,去散布偈语,他于是念出了“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一句。�

朱棣惊讶了,这偈语很多人都知道,他记得,当年太祖皇帝立储时,南京街头出现了一个疯道人,是他口中念叨的,只不过当时谁也解不透。�

道衍说:“今天还解不透吗?燕,乃燕王殿下也。那个疯道人,也就坐在殿下身边啊。”�

朱棣看了一眼袁珙,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对他三拜。他明白,袁珙想到京师去来一次“故伎重演”,这一次的效果可大胜于从前了,他不觉心花怒放起来。�

朱棣说了声“好。”他决定,那就一边联络各藩王,一边加紧秣马厉兵,同时上疏为周王说情,再烦袁道长走一趟南京,四箭齐发。�

朱夀被押解进京,他明显消瘦了,被推上谨身殿时,眼圈发黑,面色发黄,有如一张死人脸,走路都直打晃,坐在上面的朱允炆顿生恻隐之心,一阵心酸。朱夀没想到殿上站着洋洋得意的朱有爋。朱夀很纳闷,看儿子穿得很体面光鲜,又是春风满面,看来不会与他连坐了。他看了儿子朱有爋一眼,这才不情愿地给皇上跪下:“罪臣请皇上大安。”�

朱允炆的语气并不严厉,他说:“你也闹得实在不像话了。你平素就有干预地方、走私、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种种恶行,朕即位之初,又念你是朕的长辈,传谕过不止一次,希望你过而能改,想不到你变本加厉,竟然私蓄死士、招兵买马,意欲谋反,是你逼朕出此下策,不得不挥泪斩马谡。”�

这一说,朱夀吓得一抖,叩头喊“饶命”。�

朱允炆又心软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别害怕,朕不会杀你的,也不忍心。咱们朱家,你和蜀王是最有文才的,你就是贬为庶民了,朕也不会让你衣食无着,你好好去琢磨诗词歌赋,还有什么本草吧。”�

朱夀再次跪下流泪叩头说:“罪臣谢皇上宽仁不杀之恩。”�

朱允炆又掉过头去看朱有爋,然后问朱夀:“你知道是谁告发你的吗?”�

朱夀茫然道:“臣罪有应得。”�

朱允炆说:“如果不是你儿子写密揭告发你,朕也许不会相信。你儿子总不会诬陷你吧?”�

朱夀震惊,愤怒,眼里喷火,他才知道是这个不争气的孽障卖了他爹。还有什么好说?他只能恨恨地望了朱有爋一眼,一声未吭。�

朱允炆目视着朱有爋问:“你说,朕应该怎样奖赏你呀?”�

朱有爋十分得意地说:“臣悉听圣上裁处。”�

朱允炆问他:“你恨你老子,是不是?”�

朱有爋马上辩解:“请圣上明察,不是这样。我告发父亲不法,完全是为了江山社稷,是对皇上尽忠,出以公心。”�

朱允炆冷笑一声,说:“你是老二,却时刻想当世子,恨不得你父亲早一天死了,或者被废为庶人,周王的爵位便由你来承继了,是吧?”�

朱夀冷冷地看着有点狼狈的朱有爋,他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快感,皇上不糊涂,总算为他出一口恶气。�

朱有爋不免发毛,连忙说:“回皇上,臣从无这个野心。”�

朱允炆说:“朕真想把周王的王位赏给你,也顺理成章,你有大义灭亲之功啊。可那得真的出以公心才服人。朕怕天下人谤议,一个连自己生身父亲都要陷害、告倒的人,这样不孝的人,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谁敢重用?”�

朱有爋傻了,急忙趴下叩头:“圣上明察,我是大义灭亲啊。”�

朱夀在一旁感叹地说:“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逆子败类也有今天!”�

朱允炆说:“你是个不安分的人,你也有不法之事,你还是在牢里呆着合适。”�

朱有爋一听,差点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