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永乐大帝

君有君样,臣有臣样,天下就太平了吗?一颗东珠送两人,各有各的用处,想送的不领情,白捡便宜的又疑神疑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瘸子老太监靠阴沟,就只能吃阴沟,李谦花血本买的不是泔水,而是流淌泔水的“鬼门”,那是他通往天堂的路。

徐妙锦又回到了燕王府她常住的房子。她从小呆在北平的时间居多,久而久之,他倒喜欢上北方四季分明的气候了。她每次回南京,不管去多久,朱棣和徐王妃从不占她的房子,一切都按原样封存,使她回来时有一种亲切感。�

侍女桂儿知道徐妙锦最爱弹古筝,一进寝宫,就先把古筝拂拭干净,徐妙锦果然来了兴趣,上好弦,弹了几下,这时张玉来到门外说:“小姐,燕王忙得不可开交,先打发我来看你,叫你别见外,你就是燕王府的女主人。”�

这话说得徐妙锦心里热乎乎的,她离开琴台迎出来说:“啊,是张将军,快请进吧。燕王随时可见,怎么还要打发人来看望?太客气了。”�

张玉并不是一般的礼节性问候,是燕王打发他送一件东西给妙锦小姐。张玉双手捧出一个漂亮的锦盒。�

不得要领的徐妙锦接过来,解开红丝绳,打开锦盒,原来是那颗硕大的东珠,送给过铁铉,又被退还了。朱棣当着徐妙锦的面说起过这颗东珠的价值,还说吓着了铁铉了。徐妙锦好奇地托起大东珠,冲阳光看看,那珠子青幽幽的,光芒四射,徐妙锦说:“这可真是一颗宝珠啊,我长这么大还真头一次看到呢。”�

张玉说,这是世上罕见的东珠,是黑龙江口的奴尔干进奉给殿下的,另一颗给太祖皇帝陪葬了,这世上仅存的一颗就更珍贵了。�

徐妙锦说:“原来这就是东珠?过去光听人家说过,果然与众不同。”�

张玉说,这东珠只有库页岛海域的珍珠蚌里才有,极为罕见。十年前,奴尔干的头人给燕王进贡两颗,一颗留在了燕王府,一颗进奉给太祖皇帝了,这能不是稀世珍宝吗?�

徐妙锦说:“对珠宝,你挺在行啊。”�

张玉憨笑,说自己是现发现卖,燕王刚刚给他讲的。�

徐妙锦半开玩笑地说:“你坐吧,你们燕王是把东珠拿来给我开开眼呢,还是送给我了?”�

张玉说,是殿下送给小姐的。�

徐妙锦故意问:“他没说,为什么送我这么贵重的礼品?”�

张玉说:“那还用说,你是她妻妹,是至亲啊。”�

徐妙锦正色道,你怎么拿来的还怎么拿回去,她说她可承受不起。�

张玉很为难,她不收,朱棣会说,他连这么点小事也办不明白,不是要挨一顿骂吗?�

徐妙锦说:“你就不怕我骂吗?”�

二人正在僵持时,朱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走进来,二人都不禁愣了。�

一见朱棣亲自登门,张玉打了个照面就趁机溜了,也不至于挨骂了。�

徐妙锦迎进朱棣,让桂儿上茶。�

徐妙锦请朱棣把东珠拿回去,说自己承受不起,张玉说自己是燕王妻妹,那还大得过姐姐吗?言下之意是,这稀世之宝应当首先送给徐王妃才是正理呀。�

朱棣坐在椅子上喝着茶说,张玉知道什么!你以前就不是我妻妹了吗?我为什么没把这镇宅之宝送给你?�

徐妙锦说:“我怎么知道?”�

朱棣说他送东珠给妙锦,是对她的谢意,咱们至亲,虽说大恩不言谢,他心里却过意不去,她若不肯收,他心里会很难过,无以报答。�

徐妙锦可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他这样挂在心上?�

朱棣很感动,且不说徐妙锦时常去关照在京读书的三个外甥,朝廷决定削藩,她也是第一个把准信告诉燕王的,陈瑛的被罢官是因为受朱棣贿赂,也是徐妙锦透露给他的,包括她大哥到北平来监视燕王的使命,也是徐妙锦仗义执言相告。不然,他还傻里傻气地蒙在鼓里,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呢。其实他也是故意把账都记在徐妙锦身上,小保子也多次送出过相关情报呀。�

徐妙锦不买账地说:“得了吧,别在我跟前装可怜相。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燕王是人中翘楚,你是那样傻里傻气的人吗?”�

朱棣说,即使是红花,也得有绿叶扶啊。�

传递消息的事,在徐妙锦这里,纯属正常,不用他谢,她只不过是对朝廷削藩看不下去而已,本来大家好好的,太祖一宾天,马上要把皇叔们赶尽杀绝,在她看来,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朱棣问她,依她看这事未来前景如何?�

徐妙锦说,一只巴掌拍不响,皇上不能过分,各藩王也该守臣规,君有君样,臣有臣样,天下就太平了。�

朱棣说,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刀真的按到脖子上,谁也不会等死吧?�

徐妙锦有几分惊讶地说:“这么说,朝廷真若削藩,你要起兵?”�

朱棣含糊地说,他当然不希望有这一天。�

那就是说,可能有这一天了!徐妙锦不认识似地相量着他,她直言相劝,让他别当逆子贰臣,她说自己替他打保票,为他说情,都因为她相信朱棣是一个忠贞不二的藩王。即使皇上处置错了,他都该逆来顺受,怎么会有这样念头呢,太可怕了。�

朱棣急忙拉回来,说这不过是他的一句气话而已,她还当真了。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他不会连这道理也不懂。�

徐妙锦相信了。她说,我说你燕王不至于这么糊涂嘛。有人说燕王私下里招兵买马要谋反,她第一个不信。�

朱棣敷衍地说:“知我者妙锦小妹也。”�

徐妙锦说:“你别跟我甜嘴蜜舌的了。”�

朱棣说他是真心话。他希望徐妙锦把他的心思多向大哥说说,他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可是一言九鼎啊。�

徐妙锦说:“何必拐这么大弯?他是你大舅哥呀,有什么话你不能当面说?我去说,反而惹他猜疑,倒像你有什么鬼似的。”�

“这倒也是。”朱棣说,不过,有些话自己去表白,总不如旁观者说有用,一句顶百句。�

其实,徐妙锦没少为朱棣回护,她答应,有机会还会为他说话的。她托起那个锦盒说:“这个嘛,太贵重了,我命薄承受不起,情我领了,原物奉还。”�

朱棣又往回推,恰这时,徐王妃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朱棣,就说:“来得不是时候了,殿下也在这。”徐王妃为人端庄稳重,很少用这种口吻说话。�

朱棣马上笑着解释:“我也是刚来。”�

徐王妃说:“我不过开了一句玩笑而已。妙锦从小有一大半光阴在燕王府度过的,亲姐妹,从来没有什么避讳呀。”�

北平都指挥佥事张信府邸一片忙乱。太夫人房间的门里门外围了好些丫环、仆人,张信守候在母亲床榻旁,老太太中饭后突发急症,牙关紧闭,四肢厥冷,已处于昏迷状态,先后请来几个郎中,针灸、拔火罐都不顶用,灌药不进,只好用刀子撬牙关,仍然灌不进几滴药去,大多都从嘴角流出来。�

一脸热汗的郎中们束手无策地对张信说,医道浅,没有回春之术了,现在太夫人脉息全无,再不请医术高明的人,怕是……他们都怕担责任。�

张信急得跺脚,他们几位,都是常出入王府的高手,不能撒手啊,全北平就数他们几位的招牌亮了。还能去请何人!�

张夫人出主意说,何不去燕王府求救?听说燕王手下的一僧一道都懂医道,说不定会有偏方。�

张信很犹豫,求助朱棣,他不是没想过。现今朝廷和燕王不和,他和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是受命监视燕王一举一动的,他去求燕王,张昺、谢贵会怎么想?万一传到南京,皇上会怎么想?�

夫人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呀,况且,皇上也提倡孝道啊,你又没和燕王一起谋反,求个郎中,皇上会怪罪吗?�

张信觉得有理,冲管家说:“快去燕王府求医、求助。”想想不妥,又叫住他:“算了,你们守着老太太,备马,还是我亲自上门求助吧。”�

张信骑上马,一口气奔到燕王府端礼门前,递上拜帖,向门上通报,求见燕王。�

把门官进去通报了,跑得周身流汗的张信牵着马在护城河吊桥外焦灼地来回走动着。�

过了一会,吊桥放了下来,张玉带着两个护卫走过吊桥,对张信拱手说:“张将军,有事吗?”�

张信声音都有些变调了,说他是走投无路了,不得不来向燕王求救。�

张玉挖苦地说,不会也像陈瑛一样,朝廷要捉拿他,来找燕王求情吧?�

张信不悦地说,自己为官清廉,睡觉也不做噩梦,将军何出此言!�

张玉赔笑道,玩笑玩笑,将军别介意,真的有何事,他表示一定代为禀报。�

张信这才急切地说:“家母突患急症,人事不省,想向燕王求救,有无好郎中去救救命?”�

张玉说,燕王向来急人之难,有求必应,他答应马上去禀告。又想了想,这正是燕王笼络朝臣的好机会,朱棣不会怪罪他擅作主张的,便不等朱棣允许,干脆带张信进府去了。�

张信说句“多谢”,牵马随他走过吊桥,进了燕王府。�

一艘飘着“北平布政使司参议景”大旗的官船在大运河上鼓帆行驶着。两岸是绿油油的庄稼,农夫在田里劳作,运河里打鱼的小船在撒网。�

主帆罗伞下有一张方桌,景清正和女儿景展翼悠悠然地下着棋。景展翼下了一子后,捡吃了父亲一大堆白子,她说:“父亲棋艺不行了,这着棋不该丢啊。”�

景清笑笑,说:“心不在焉罢了,我若认真,你得再练十年。”�

女儿不下了,摇着大蒲扇为父亲扇凉,她说:“都到了河北地面了,天怎么还这样热?”�

景清说:“下去冲个凉吧。”�

景展翼切了一个西瓜,先递给景清一块,说:“父亲好像有心事。”�

景清吃着西瓜说:“我能有什么心事?”�

景展翼说:“我能猜到。”�

景清说:“你猜。”�

景展翼说:“一个人居两虎之间,总有一虎会伤了他,或者更惨,同时为两虎所伤。”�

景清叹道:“又是虎!”他不能不惊叹,女儿真是聪明绝顶啊。他此行注定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皇上希望他能化干戈为玉帛,说服燕王谨守人臣之道,别起来带头造反。这能办到吗?即使苏秦、张仪再世,怕也不是三寸不烂之舌所能奏效的吧?�

景展翼也说是一厢情愿,只怕是与虎谋皮。�

景清笑了:“你是句句不离虎字了。”�

景展翼问她父亲,能完成这样的使命吗?�

景清直言,当然不能。况且他也无法向燕王担保,因为他知道,朝廷已决心削藩,已拿周王祭刀,此衅一开,能不惹恼各藩王吗?还有什么调和余地?�

景展翼埋怨父亲不该接这个差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景清知道,也许皇上还抱一线希望,尽管齐泰、黄子澄都是强硬的削藩派,从内心讲,建文皇帝还是不忍心向叔叔们开刀的。�

景展翼说,还说什么不忍心!在前面停船时,他们已从沧州知府那里得到消息,周王已经被李景隆捉拿进京,废为庶人了,兔死狐悲,燕王还能相信皇上的话吗?�

景清赞赏女儿的见解,她说得太对了。这也正是景清所忧虑的。在燕王面前他怕无言可对。他告诉女儿,皇上不知从哪里听说,他给燕王伴读过,有私交,又曾议过做儿女亲家事,这事他没承认。皇上以为派他出使,能抵十万大军呢。他一边说一边苦笑。�

女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从来不想当什么燕王世子妃,怎么弄得皇上都知道了?想要弄假成真吗?早知这样,我才不跟你到北边来呢。”她真的很生气。她有些疑心,是不是父亲与皇上达成了某种默契。�

说真的,景清从前真盼望燕王府早点送过世子生辰八字来下定,谁不想攀龙附凤呢?可现在他的心也冷了。门第高,是非多,当了皇妃又怎么样,未必是福。�

一听父亲这样说,景展翼露出了笑模样。这话对呀。她问景清还记得总在景府门前卖炸臭豆腐干的那小两口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整天乐乐呵呵,从来不虑天下忧患,也不会今天在云端,明天跌入地狱。难得的是相知。�

望着女儿洋溢着幸福的脸,景清笑问:“你是不是相中了那个柳如烟了?”�

景展翼羞怯地站了起来:“又来了!”向舱下走去。�

徐王妃的突然出现,令朱棣很尴尬,浑身上下不自在。徐妙锦又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他,他更不自然、也不自信了。谈话间,徐王妃发现朱棣的目光总是偷觑装东珠的锦盒,并且趁她不注意,朱棣把用过的面巾像是无意地一丢,恰好盖在了锦盒上。�

徐妙锦早知其意,抿着嘴笑。�

徐王妃抓住机会,顺手揭掉湿巾说:“这么好的锦盒,你用湿巾一盖,岂不是弄坏了?”并顺手托起锦盒,打开,露出耀眼的明珠。�

她的目光有意在朱棣和徐妙锦脸上扫了一下,徐妙锦面带揶揄的笑,很自然。而朱棣可就老大不自在了,一时如芒刺在背,不知如何是好。�

朱棣万万想不到,徐妙锦出来为他解围了。她坦然地对徐王妃说:“姐姐,姐夫对你太好了,这颗价值连城的东珠,他连当今皇上都舍不得进献,却留给了你。”�

这话令徐王妃惊诧,朱棣也很意外。�

徐王妃看了朱棣一眼,问他,这就是铁铉退回来的那颗东珠吗?�

朱棣说:“是呀。”�

徐妙锦说,姐夫拿来让她帮着鉴赏一下,他说自己又不是珠宝商,能说出子午卯酉来吗?她明白,姐夫是向她夸富,表白他对我们徐家人有多好,其实燕王殿下找错人了,你该拿给我大哥看看,他对你的印象才最重要。�

这一番话帮了朱棣大忙,把他从窘境中解脱出来了,别提朱棣有多高兴了,他借坡下驴地说:“妙锦妹妹就是会说话。”�

徐王妃并不全信,她疑惑地看看朱棣、看看妹妹,说:“我可没福气消受,你还是留着派大用场吧。”�

事到如此地步,朱棣只得硬着头皮说:“你若没福消受,天下谁还配?我原本要献给新皇上的,不过,他让我心寒。”�

这时小太监郑和来报:“殿下,张玉将军带了张信将军到府里来了,要见殿下,说有急事。”�

朱棣立刻火了:“这张玉混账!怎么把他带到王府里来了?”说罢又气冲冲地补充,“不见,你叫张玉马上打发他走。”�

徐王妃倒很冷静,他劝朱棣光别发火。没有特别原因,张信不会来,他躲还躲不及呢,会来趟这个浑水?再说,张玉也不尒不傻,他会轻易领张信进来吗?必有要事。�

朱棣觉得有理,就随郑和走了出去。�

徐妙锦问姐姐,这张信是谁呀?�

徐王妃说,朝廷派来北平的都指挥佥事。和张昺、谢贵一样,是代表朝廷的。�

张玉并未带张信进入王府深处,只和张信站在玉带河边等待。此时河里游动着一群群大白鹅,叫声震耳。�

张信大为惊奇:“我的天,王府里养这么多大鹅,吵不吵啊?燕王殿下能睡着觉吗?”�

张玉告诉他,现在王爷听不见大鹅叫才睡不着觉呢。他问张信,知道为什么养这么多大白鹅吗?那是因为,王府上下都爱吃鹅肉,有一个道士出了个偏方,说多吃鹅肉长寿。这是朱棣向府里上下宣扬的“好处”,有人不知就里,众口一词。张玉当然知道内幕了,这样说,是施放烟幕。�

张信仍感到离奇、荒唐,他从没听说过吃大鹅长寿的秘诀。�

张玉更加信口雌黄地劝张将军回去快养鹅吧,长寿啊。�

这时见朱棣在郑和引导下过玉带桥来到张信面前,朱棣显得格外热情:“哎哟,张将军,这可是请不上门来的贵客呀。你到北平上任,我就有心宴请你,自从出了陈瑛那桩事,我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怕人背后嚼舌头,瓜田李下呀。”�

张信说:“殿下太客气了,这么说,末将哪敢承受。”�

朱棣诉苦说,一个陈瑛,因为跟他来往多了点,就有闲话了,把人家陈瑛也害了,名义上是他贪污渎职,其实是与燕王走得太近了,所以他说,有心与张信交友,又怕害了他,也不能不三思而后行啊,再三请张将军原谅。�

一席话说得张信心里热乎乎的,他说,好人多,小人毕竟少,殿下不理睬就是了。�

朱棣说:“你看我,光顾说话了,怎么尽在这站着?快请到我书房里去小坐,你来了,就别急着去,我们小酌三杯。”�

“王爷的盛情末将领了,”张信这才焦急地说正题,他说改日再来叨扰。今天是来求殿下救命的,请他万勿推辞。�

朱棣一惊,显得很关切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埋怨他怎么不早说。�

张信说,家母突发急病,人事不省,郎中束手,他听说王府里有高人,特来求助,并说“请王爷受我一拜。”说罢跪在朱棣脚下就叩头。�

朱棣急忙双手扶起:“这怎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这有什么可说的。好,你先请回,我马上到西山白云观去请人。”说着他对郑和说:“快给我备马!”�

深受感动的张信说:“这不是要折杀我吗?怎么敢劳动王爷大驾?王爷或派人、或写八行书去就感激涕零了。”�

张玉自荐,他主动要求去西山代燕王请袁道长。�

朱棣摇摇头说,高人有高人的脾气,别人去请不动的,岂不误了大事?朱棣决定亲自去一趟西山,袁珙即使不愿意,总不好意思驳朱棣面子的。�

郑和闻言,早已跑去马厩拉马。�

张信满眼是泪地再拜道:“想不到王爷如此豪爽仗义,我张某人替家母谢救命之恩了。”�

小太监李谦无助地坐在混堂司仓库一个马桶上,在吃馊饭。门没关死,半敞着。门外有一个监视他的瘸腿老太监坐在阴凉处抓虱子,抓了就往口里扔,咯崩崩地咬,口里还解恨地说,叫你咬我,我咬死你!�

李谦被饭里的沙子硌了牙,他吐掉了一口饭,使劲把饭碗掼到地上,吼着:“老瘸子!这饭连猪食都不如,硌了老子牙了,看老子没势了?你去找他们,我要吃肉。”�

老太监一边捉虱子,一边嘲弄地说:“还摆谱啊?你不是伺候皇上那时候了,见了我们这打杂的,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年轻时也侍候过太祖皇帝,也风光过,现在不是一条卸了磨的驴了?不杀了吃肉,已经烧高香了。我劝你知趣点,对付着吃吧,猪狗食也比挨饿的滋味好受。”说着又扔了一个虱子入口,说:“我这有肉,你吃不吃?”他咧着没牙的嘴笑个不停。�

李谦吐了他一口:“老不死的!”�

老瘸子太监披上破衣服说:“你知足吧,你犯的啥罪你不知道啊?若不是当今圣上是菩萨心肠,你小子命早没了。”�

说罢,他拿起一只破木桶,一只有长柄的木勺,一颠一颠地走到宫墙下。宫墙下有一块大铁板,上着大锁。瘸子太监摘下挂在腰间的一把钥匙,打开锁,吃力地掀开那块大铁板,往底下看黑洞洞的如深井。原来底下是一条阴沟,浑浆浆的污水流动着,从大墙底下流出宫去。�

李谦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只见瘸子太监将长柄木勺伸下阴沟,搅拌几下,掏出一勺浆糊状的东西,倒在一个木桶里,里面有米粒、肉菜,漂着一层油腻。他一边吃力地舀,一边说“罪过呀,罪过,大鱼大肉就这么扔了。”�

李谦心里一动,他问:“你掏泔水喂猪吗?”�

瘸子太监告诉李谦,这是他的生财之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是管清理阴沟的,就只好吃阴沟。万一这里堵了,宫里就得臭气冲天,他得隔天来疏通一回。后来他发现,从各宫流出来的剩饭残汤里头,净是大鱼大肉,他可发现了宝贝。人都吃不着,舍得喂猪?他便把泔水捞出来,回去用清水泡净,拿到外面饭馆里能卖钱呢,二十文钱一桶。�

真恶心,这能吃吗?李谦仿佛闻到了酸臭味。�

瘸子太监说,用火碱一煮,加上作料和辣子,淋上明油,就一点怪味没有了,这道菜就是回锅肉,连他都尝过呢。�

李谦忽有所想,眨巴几下小眼睛,一改从前态度,变了口气,满脸堆笑地称瘸太监为“老前辈”了,李谦说,看他腿脚不灵便,想帮帮他,帮他捞泔水,也活动活动筋骨。�

老瘸子太监扫了他一眼说:“你别跟我玩小心眼。你想跑吧?”�

李谦说他是在宫里长大的,还不知道宫里什么样?一道墙一道岗,一个门一把锁,插翅难逃啊。�

“那倒是。”老瘸子说。�

李谦又云山雾罩地说:“再说了,我跑什么?有人都给我传话来了,皇上离不开我,早晚得赦了我的罪,还得我伺候他。”�

老瘸子太监才不信呢,李谦又不比别人多一只眼睛、多一张嘴。更何况他的罪名是欺君背主,皇上饶恕谁,也不会饶恕一个吃里扒外的人啊。�

李谦眨眨眼,临时编瞎话,这也是他的本事。他对老瘸太监说:“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可不兴往外传啊!”他说皇上有痔疮,又便秘,这是见不得人的隐疾,拉不出屎来时,只有李谦会弄,先抹上蓖麻油,把大便泡软了,再一点一点地往外抠,又不疼,皇上离不了他,别人能行吗?�

老瘸子太监有点相信了。�

李谦说:“你以为我乐意帮你干活呀?臭烘烘的,我是在屋子里坐得胳膊腿发酸,想活动活动。你对我好点,我日后重新走红运时,也好关照关照你,不然你蹬腿那天,连一副棺材板都不见得有。”�

老瘸子太监有点动心了,他说:“那你出来活动活动吧。”�

李谦走了出来,来到阴沟旁,向下一望,说:“好深啊,这么宽!像一条河了。这水是流到宫外去的吗?”�

老瘸子太监告诉他,这阴沟叫鬼门,宫里洗漱的水、洗澡的水、淘米洗菜的水、拉屎撒尿的水,御膳房里的淘米水,还有吃剩下的饭菜,全汇总到这里流出去,从这里一直流到城外。宫里也有几千号人,这阴沟的水能断流吗?�

李谦一边听,一边向底下看,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他帮老瘸子太监舀了几勺泔水后,他把自己脖子上挂的一个青玉挂件摘下来,那是弥勒佛像。�

李谦说,这是他哥给他的,来自海上的普陀山,是开过光的。他问老瘸子太监,他哥是谁知道吧?�

老瘸子太监恍惚听人说过,他哥在北平燕王手下做事?�

“说出来吓死你。”李谦说,他哥是燕王府的带兵大将。�

这官是不小。老瘸子太监相信,李谦还有出头之日,他哥求燕王在皇上面前求个情就行了。�

李谦说:“若不我怎么说你别狗眼看人低呢。”他把玉佛挂件塞给老瘸子太监,说送给他了,若不信佛,就卖了、当了,也能换二两银子,强似天天掏阴沟,弄什么叫人恶心的回锅肉。�

老瘸子太监接过弥勒佛挂件,说:“这好意思吗?”�

李谦说:“咱们俩谁跟谁呀。”�

老瘸子太监踢了一脚泔水桶,说:“去他妈的回锅肉吧。”他决定从今往后不再掏泔水了。�

李谦暗笑,见老瘸子太监上钩了,又进一步施展手段,要他弄两斤熟牛肉、一壶酒来,说咱爷俩解解馋。�

打牙祭、吃肉他能不乐吗?不过老瘸子还是有警惕性的,他留了一手。他对李谦说:“喝酒吃肉都行,不过,我得委屈你,把你先锁上,你若跑了,我可先没命了。”�

李谦点头,当然一口答应,他掏出一块指甲大小的银子给了他,李谦说,怎么也不能连累老前辈呀。�

于是老瘸子太监又在李谦的帮助下把厚铁板盖在了阴沟上,上了锁,李谦看着他把钥匙挂到了腰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