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永乐大帝

连“民女”都敢“谤讪朝政”,足见危机之深。户部新铸制钱尚未上市,已在阴谋中流通,于是吃里扒外的小太监活该与唾盂、尿壶为伍。儿子告发老子,名为效忠皇上,实为觊觎乃父的王位,是谓“公私兼顾”。

朱允炆决定在皇宫内书房召见风姿绰约的景展翼,这是不同寻常的,初时监察御史景清寻找各种借口,一拖再拖,打心里不想让女儿进宫面圣。一来他不希望女儿抛头露面,二来他怕朱允炆见了美色会有选她进宫的意图。他很后悔,当初不该承认景展翼擅长水墨丹青,这都是那张群虎图惹的祸。�

但朱允炆一再催问,景清实在躲不过去了,只好安排女儿进宫召对,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一样,怦怦乱跳。�

是总管太监宁福接景展翼进宫的。那天是李谦在殿上承值,朱允炆明知李谦又在屏风后偷听,却故作不知。�

景展翼跪在地上朝上面的皇帝磕了头,口称“民女景展翼恭请皇上圣安”。�

朱允炆向上抬抬手,让她起来平身,朱允炆平和地说,景展翼是不能称民女的,她父亲是堂堂的当朝监察御史,权势赫赫,她怎么能称民女呢。�

景展翼见朱允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她有意无意地向墙上扫了一眼,发现她那张群虎图就挂在那里,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激动。�

见她看画,朱允炆就问她,知道今天宣她进宫是为什么吗?�

景展翼说她不知道,还请皇上示下。�

朱允炆虽然板起了面孔,却一点也不可怕。他说景展翼讥讽朝政,谤讪皇族,有不可赦之大罪,问她知罪否?�

景展翼说自己整天闭门而坐,不问天下事,怎么会谤讪朝政呢?�

“你还嘴硬!你过来。”朱允炆先站起来,走到那张画前,景展翼只得跟过来,朱允炆指着群虎图问她,除了中间一只虎,四周共画了几只虎啊?�

景展翼故意打马虎眼说:“回皇上,民女还真没仔细数过,我现在来数数,行吗?”�

朱允炆望着娇憨的景展翼说:“你挺会装傻呀。”朱允炆告诉她不用数了,说她一共画了二十四只,为什么偏偏是二十四只?显然是在影射,因为太祖先后封了建文帝的二十四个叔叔为藩王。�

景展翼大惊,心里一阵打鼓,她心想,自己的讽喻皇上看明白了,这令她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但她不能认账,皇上若翻脸,不但会杀她头,更会连累父亲。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唉哟,瞧皇上说的,我哪想那么多呀,真是这样,也是巧合而已!”�

朱允炆说:“你不敢承认,是不是?”皇上说她把这二十四只虎个个画得张牙舞爪,凶残暴戾,却把中间象征皇上的老虎画成一只恹恹病虎,是何居心?皇上说她是在暗示,外藩各王强势欺主,随时有夺位篡权的威胁,这不是离间皇家骨肉吗?该当何罪?�

李谦惊异地在屏风后听着,大气也不敢出。�

见朱允炆发怒,景展翼只得跪下,她说,民女就是吃了豹子胆,也断不敢影射皇上啊,皇上是多心了吧?�

朱允炆说,自他登极以来,朝野上下有那么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耸人听闻,一会说藩王要造反,一会说皇上要削藩,一会说先拿燕王开刀,一会又说扣燕王世子为人质,这是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朱允炆信誓旦旦地说,他不但不会削藩,还要加封呢,他不信任亲族,难道听外人胡言乱语吗?他还说,前几天听信了谗言,差点让李景隆削了周王封爵,现在醒悟过来,已连夜传谕,制止李景隆了。就说四叔燕王吧,劳苦功高,连太祖当年都说,有燕王这样的功臣,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朱允炆说,他怎么会忍心削燕王之藩呢!�

李谦当然想不到朱允炆说这番话是在做戏,是让他把不真实的消息传给朱棣,以稳住朱棣。�

景展翼有点发蒙了,她不明白朱允炆何以就一张画如此大作文章,又像真的发怒,又像逢场作戏,她一时看不透,她只得说:“皇上圣明,皇上所说的都是治国理天下的大事,民女也听不懂,既然民女这张画惹得圣上生这么大气,民女把画拿回去烧了,行吗?”�

“烧了就完事了吗?”朱允炆说,“回头把你父亲叫来,朕要问问他,你家也是书香门第了,怎样训导女儿的?”�

景展翼说:“皇上,要杀要剐冲我一个人来,画画的事与家父毫无关系。”�

这时,朱允炆冲屏风后叫了声:“小保子!”�

李谦应声而出:“皇上。”�

朱允炆说:“去,告诉他们,马上宣监察御史景清来见朕。”�

李谦答应着下去。朱允炆向另一个殿上太监暗示一个眼色,看着他跟踪李谦而去,这才嘘了口气,脸色也不那么严峻了。他对仍伏在地上的景展翼说:“起来吧,没事了。”�

景展翼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皇上不株连家父了?”�

朱允炆带笑地说,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她父亲刚正不阿,为官清廉,朱允炆怎么忍心治罪呢?更何况,景展翼虽讽谏于皇上,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啊。�

景展翼大惑不解地问:“那方才……”�

朱允炆说:“吓着了是吧?朕那一番话,不是给你听的,而是给别人听的,你不必问了,也不必同别人说起,朕还是应该谢谢你给朕画的这幅群虎图。”�

景展翼还不放心:“那皇上召家父上殿……”�

朱允炆笑着说:“朕随时可以召臣子上殿议事呀。”�

景展翼这才放心地嘘了口气。�

望着景展翼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朱允炆才转过身来。总管太监宁福过来悄声奏报皇上,已经让人监视小保子了,他说这几天,李谦就抓耳挠腮的,总想告假出宫去,宁福看得严,拉屎撒尿都有人看着,他才没得逞。�

朱允炆告诉宁福,这回给他机会,放他出去。�

宁福大为惊讶,皇上不是疑心他和北边勾结、吃里扒外吗?这不是……�

朱允炆只让宁福按他说的做,别的他就不用管了,随后说出了他的全盘计划。�

宁福这才明白皇上是在“钓鱼”,他答应了,他一边摇头,一边骂这小保子没良心。当年是宁福把他们哥俩带到宫里来的,本来想收他为养子的,因为他挺乖,叫太祖皇上相中了,这才净了身,他怎么能忘恩负义呢!燕王能给他什么好处呢?�

朱允炆没有出声。�

宁福突然一拍脑门说:“哎呀,对了,他的亲哥哥改了名叫张玉,是燕王手下的爱将,难怪小保子吃里扒外。”�

其实朱允炆早访听明白了。�

李谦溜出宫去,干了一桩他自以为漂亮的勾当,却万万想不到,一切都在人家手心里呢。�

他托付的那个人已被秘密地监视着。�

这天下午,南岸长江边,有一个背着蓝布包裹和雨伞,一副老客模样的人在江边搭上一条渡船,他给了船家一贯钱。落座后,他问船家几时开船?他说有急事。�

船家看了一眼早已坐在船上的总管太监宁福说说:“他才是船东,他说了算。”�

宁福客气地对他笑道,既然客官事急,就不等客了,马上开船,不过还得再加一贯钱。�

这不算苛刻,搭船人很痛快地说:“好说,我只求快,钱不在乎。”于是又从包袱里摸出一贯钱来递上。�

宁福注意地审视着那贯钱。老客以为他怕是假钱,就说,不用看,这都是户部刚铸出来的制钱,假不了。�

宁福故意说:“上当上怕了。”他撂下钱串,对船老大说:“艄公,开船。”船老大拉长声吆喝着:“开船不等客喽……”他摇动大橹,渡船向茫茫对岸驶去。�

宁福的渡船很明显地偏离了航线,顺湍急的江流向下漂,搭船老客发现了,急得连声叫“船偏了”,为时已晚,渡船很快斜到下游一片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中,卡在那里不动了。�

搭船人有些紧张,站起来茫然若失又有几分恐惧地问:“怎么了?怎么偏到这儿来了?”�

摇橹的艄公说风大浪急,漂过来的,好在偏离不远。�

搭船人有些气恼:“这不是躭误我赶路吗?”�

宁福说:“稍安勿躁,磨刀不误砍柴工,等咱们谈好了,我用快马送你北上,误不了事。”�

那人更为紧张了:“谈?谈什么?”�

宁福把玩着手上的两贯钱说,他只想知道一下,这钱,老客是从哪弄来的?�

搭船人理直气壮:一不偷二不抢,爱从哪来从哪来,你管得着吗?�

宁福慢悠悠地说:“我相信老客没偷没抢,可你能保证给你钱的人没偷没抢吗?”�

搭船人愣了一下,心里没底,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宁福不再兜圈子,明白地告诉他,托他往北平捎信的人犯了事,是钦犯,他这钱也是从宫中府库盗的,老客方才说对了,这是户部刚铸出来的钱,还没上市流通呢。�

搭船人的脸变色了:“我、我哪知道啊?我只是受人之托,捎封信而已。”�

宁福又问信是捎给谁的?�

那人说是北平一个做生意朋友的。�

宁福一句话揭了老底,燕王也做生意?那一定是大本钱的大生意了。�

那人的汗立刻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大人是、是什么人,要、要把我怎么样啊?”�

宁福说,这事与他无关。他也是受人之托,又说,知道他和宫中太监李谦是同乡,他是给李谦跑腿办事。�

那人承认是这么回事。但他连忙摘清自己,请大人高抬贵手,说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宁福亮了亮内宫腰牌,告诉他,自己是皇宫里二十四衙门的人。�

老客更吓得六神无主了,宦官的东厂二十四衙门,谁不知道啊?谁落到二十四衙门手里,那可就别想活了。�

摇橹人插话说,他可是君前近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这次找你,是奉皇命办事。�

那人吓得趴在船板上磕头不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老爷让我怎样都行,绝无二话。”�

很简单,宁福让他把信交出来就没他事了。�

那人很不情愿,期期艾艾地说:“这、这,我这怎么做、做人呢。”�

宁福说小保子犯的是灭九族之罪,念他不知情,才这么宽大,如要执迷不悟,可就不客气了。�

那人只得抖抖地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信来。�

宁福让他放心,答应把他藏起来,一个月后让他再去见小保子,就说已经送到了,他也就安全了。�

那人为保命,一声不敢吭。�

旗帜飞扬,马步军雄壮,帅旗上大书:“钦命巡边太子少傅左军大都督李”的字样。李景隆骑马走在军中,他统大军迤逦向北进发已经七天。�

这天,李景隆大军来到开封城外,李景隆对都督陈晖下令说,马上兵分几路,围住开封,严守八个城门,不放一人出入,李景隆亲自统中军入城,包围周王府。�

陈晖事先竟一点信儿也不知道,吃惊不小,他向李景隆提出了疑问,我们不是奉命塞上巡边吗?怎么包围起开封来了?�

直到这时李景隆才说实话,兵不厌诈,本爵是奉皇上密旨带废周王诏书前来捉拿周王归案的。他又叮嘱陈晖,现在也不必对下级明言,以免走漏风声,放走了周王,捉了再说。�

陈晖在马上抱拳道:“得令。”�

随后,马蹄声震动了古老的开封城,顷刻间,城垣已被围得铁桶般相似。�

此时周王朱夀还毫无觉察。他是朱元璋的第五子,与朱棣是一奶同胞。他的开封王府虽比不上南京那么富丽堂皇,因是宋朝故宫,也很壮观,只是陈旧了点。在朱元璋的二十几个儿子当中,朱夀算是最好学、最有学问的一个了。他曾作《元宫词》百章,影响很大,四海传抄,他还有《救荒本草》传世,那是一本医药著作,因为才气大,便逐渐不安分起来,朱元璋还在世时,他无视《祖训》,擅离王府去了中都凤阳,朱元璋很生气,把他扣留在京师,让他长子朱有燉掌管王府事,直到两年后的洪武二十四年,才放归开封。�

据他二儿子朱有爋密告,建文皇帝登极后,他更为嚣张,打造兵器,私养死士,与朱棣勾结,野心膨胀,周府长史王翰几次进谏不听,恐受牵连遭祸,装疯离他而去。�

朱有爋一心想从哥哥手里抢来王位继承权,父亲不允,便怀恨在心,想告发父亲“反叛”,讨得建文帝欢心,期望皇上把爵位赏给他,便私下里搜集其父罪状,一举告发。这一切,周王此时还在梦中,一无所知呢。�

这天,周王朱夀又在密室里与亲信饮酒密谈。这个颇有点文釆的藩王此时处在半醉状态,他手下的臣僚们都围过来敬酒,一片恭维之声,虽说蜀王号称蜀秀才,比起咱周王爷来差远了。�

长史刘玥附和说,是啊,王爷作的百章《元宫词》,可以说是传世之佳作。�

指挥佥事崔道又搬出王爷的《救荒本草》,把他与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伤寒论》相提并论。�

有人打抱不平说:“可听说朝廷要削藩,这不是心胸狭窄吗?”�

周王说:“别胡说,喝酒。”�

酒正酣,觥筹交错,谈兴正浓。�

刘玥说,若真有那一天,不如早做准备,和燕王联合起来,这亲哥俩一文一武,无敌于天下。�

朱夀警告他,隔墙有耳,让他小心点。他说今天找各位来,就是要商讨大事的,昨天燕王派来专使传消息,说朝廷正在准备撤藩,这是公然背叛太祖、残害手足,我们也不能等着任人宰割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危在旦夕了。�

刘玥一拍桌子说,官逼民反,不得不反,那还等什么!�

崔道建议马上跟燕王联络,天下各藩王联手,打到南京去,兴师问罪。�

这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人喊马嘶声,朱夀侧耳听听,问是什么声音?刚有人要出去看,王府管家气喘吁吁地来报:“不好了,王爷,王府让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惊得站起来。�

朱夀故作镇定地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我不信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走,跟我出去看看。”�

于是他带人前呼后拥地往外走。�

这时王府四周早已被官军围住,高墙上也站满了持戈士兵。有人报给朱夀时,他大吃一惊,酒也吓醒了。刘玥给他出了个主意,先发制人。�

当朱夀带人趾高气扬地来到大门前时,恰好李景隆率一群都督、指挥使、指挥佥事来到大门前。李景隆面带温和笑容,双手一拱说:“周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朱夀不客气地说:“表侄,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光天化日之下,胆敢陈兵王府?意欲何为?要造反吗?”�

李景隆说:“周王殿下,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殿下……”�

朱夀火了,指着他鼻子说:“大胆李景隆!你想犯上吗?”�

李景隆跳下马来,面南而立,平静又掷地有声地说:“有旨意,朱夀听宣。”说罢从陈晖手里接过装在锦囊里的圣旨,当众展开。�

朱夀六神无主地四下望望,只得跪下,他一跪,他身后的王府官吏也都跪在了他身后。�

李景隆念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察朱夀有负皇恩,不守祖制,私练兵勇、干预地方,鱼肉乡里,阴谋篡逆,着割去藩王,废为庶人,籍没家产,押解回京议罪,钦此。�

朱夀一时冷汗如雨,叩了三个头,他没想到厄运降临得如此迅猛,早知如此,早就该动手了。事已至今,说什么都晚了,他声音抖抖地说:“臣谢恩领旨。”当他爬起来时,又变了一副脸孔,声称这是阴谋,有人想陷害于本藩,这不算完。�

李景隆说:“表叔这话回去当皇上说吧。”接着脸一沉,下令将王府助纣为虐的大小官吏悉数锁了,回京发落,财产立即查封。�

士兵一拥而上,将刘玥、崔道等大小官吏一一捆绑,这些人面面相觑,刘玥垂头丧气地说:“来得好快呀!”�

内宫太监混堂司库房是专门放置木盆、唾盂、夜壶之类杂物器皿的,这里阴暗潮湿,又有霉臭之气,平时李谦从不到这地方来。�

现在,宁福将李谦领过曲曲折折的窄巷,来到了混堂司一个仓库前,宁福叫管库小太监打开门,管库小太监说:“是,掌印老爷。”�

打开门,宁福就让李谦进去。�

李谦不得不从,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他犯事了呢。跟着宁福走进光线很暗的库房,李谦有点发毛,他望着堆积着的洗澡木盆、便桶、唾盂、夜壶、竹刷子等物,不得要领地问:“掌印老爷,这是装马桶、尿壶的混堂司库房吧?宁公公莫非贬我上这来当差吗?”�

宁福笑笑说:“这主意不坏吧?这地方多清净,活又不累。”�

李谦脸黄了,强撑着说:“公公,这我可得去问问皇上,我可是伺候皇上的殿上贴身太监啊。”�

宁福皮笑肉不笑地说:“贴身有什么用?你拍拍自己的心口窝,你和皇上贴心吗?”�

李谦呆住,却硬撑着说:“我没做错什么事呀。”�

宁福说:“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明白,告诉你吧,别自作聪明了,你用二十两银子买通的同乡,在我手上,信也在我手上,你还要对质吗?”�

李谦一下子颓了。�

宁福说:“好好在这呆着吧。你碰上当今皇上这样心慈面软的,算你的造化,依我,早一根绳子把你勒死,扔到聚宝门外喂狗去了,你没事多给皇上磕几个头吧。”�

说罢,宁福走了出去,小太监在门外落了拳头大锁,仓库里顿时一片黑暗。�

宁福正要向皇上奏报这事,这天在宫里碰上了皇上。�

朱允炆与马皇后在御花园中漫步。迎面,宁福带几个小太监过来,一见皇上,他们忙闪到一旁垂手侍立,他叫了一声“皇上”,正想借机说说李谦的处置,朱允炆没听见,也没在意。�

朱允炆随便地同宁福点点头,已经走过去了,忽然又回头站住,问他:没把小保子怎么样吧?�

宁福说:“回圣上,他还活着呢,皇上不是不让杀吗?”�

马皇后也知道了他背主私通朱棣的事,感慨地说,想不到他这么个小东西,也敢背主欺君。�

宁福说,都是圣上太心慈了,过去我们伺候太祖那时候,有个小太监因为憋不住,在殿上放了个屁,都被处死了,若碰上小保子这样吃里扒外的,还不得点天灯、凌迟处死呀。�

朱允炆却说小保子也算有良心的。朱允炆也想杀他,可将心比心,他又可原谅。你们不是知道吗?如果没有燕王四叔保护,小保子哥俩就都被净身了,他家也就绝后了,小保子要报答燕王,情有可原,这才决定饶他不死。�

马皇后说,皇上真是菩萨心肠,前世说不定是观世音的真身。�

宁福马上附和:“皇后说的何尝不是。”�

风声日紧,朱能、张玉在燕王府后院林中也在加紧操练兵马,虽有杀声,却为大白鹅叫声所掩盖,高墙外听不到。�

朱棣同道衍来到阵前,他们观看了一会,道衍很满意,说有点意思了。�

朱棣仍嫌兵员太少,怕起事时不敷用。令他恼恨的是,原来燕王府的几卫人马,三万多精兵近期全被朝廷调走了,归了朝廷宋忠麾下,这显而易见是去其羽翼、断其爪牙,谁说朱允炆是妇人心肠?这一招就够狠的了。�

道衍觉得最可惜的是隶属于燕王的部将关童的一旅骑师,那是真正的劲旅,朝廷用了调虎离山计调回南京去了。日后就是有事,也调动不灵了,离得太远了。�

朱棣决定一切从头来,只是时间仓促,有些无所措手足啊。�

道衍给朱棣打气,人心在我,还有何忧?他自信,一旦起事,燕王的故旧不管在哪,都会起而响应的,朱棣平时爱才如渴,还不相信自己有此魅力吗?�

朱棣深知一场火并,势所难免了。朱棣又提起了昨天小保子派人送来的消息,觉得甚为可疑。朱允炆怎么会良心发现,突然不准备削藩了呢?�

道衍问小保子是谁?他可从未听朱棣说起过。�

朱棣这才告诉他,小保子是乳名,大号李谦,是张玉的胞弟,是朱允炆的近侍,殿上小太监,专门伺候皇上的。�

道衍不能不佩服朱棣的神机妙算。他的耳目都安插到天子眼皮底下了,朱允炆合当败。只是道衍不明白,一个小太监,怎么会对殿下这么死心塌地呢?是怎么收买的?�

说来话长,朱棣告诉他,小保子哥俩是被大太监宁福领进宫的,都被太祖皇上看中了。眼看哥俩都要净身,哭得好不凄惨,他家从此就要绝后了。正好被朱棣碰上了,他就作主,让他们哥俩抽签,抽中的当太监,抽不中的逃生,结果,小保子抽中,当了太监,他哥哥小禄子被朱棣从太祖处要到燕王府,他李家不是有了传宗接代的人了吗?这是小保子肯效忠他的原因。�

道衍感喟地说,看起来,好心终得好报,即使是善待了阿猫阿狗,也会有报答的。他又感兴趣地问,小保子的哥哥小禄子今在何处?�

朱棣笑着一指正操练军队的张玉道,你再也想不到的,他就是我的哼哈二将之一张玉呀!是他给小禄子改了名姓。�

道衍更加感慨不已了。话题又回到了削藩上,朱棣分析,建文帝仁弱,他是个连毛毛虫都怕的人,祭起血腥的旗杀向亲叔叔,他是会犹豫、畏惧的。他抽身退步更好。�

道衍劝他别抱幻想,尽管建文帝柔弱无主见,可他周围的人会推着他铤而走险,这也叫身不由己。他仁弱,为什么不把皇位禅让给雄才大略的四叔呢?那不更是名扬千古的佳话吗?�

说得朱棣笑起来。�

这时徐王妃在宫女簇拥下走来,徐王妃说:“快把洪炉都熄火了吧。”�

朱棣问:“怎么了?”�

徐王妃说他大哥已到北平了,小妹妙锦先过来看姐姐,哥哥马上会到府里来。他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愚忠脑袋,燕王府招兵买马、打造兵器,若让他知道了,可有好戏看了。�

朱棣明知故问地说,他来干什么?不会是走亲戚吧?�

徐王妃说,他今加了太子太傅衔,专门经略北方,塞北又无战事,这明显是冲燕王来的。这很不平常啊。�

朱棣显得很沮丧,他把张玉叫过来,吩咐他把炉火全部熄掉,人,全都藏到地窖里,没他命令,不准出来。�

张玉说:“得令。”�

朱允炆在内书房单独召见监察御使景清。景清进来时,朱允炆正背身看墙上的群虎图,听见脚步声,他也没回过头来,他说:“你不用跪了,过来。”�

景清还是跪下请了圣安,才来到朱允炆身后。�

朱允炆问他,景展翼从宫里这回去,说起这幅群虎图的事吗?�

景清屏气敛声地回答:“说过。她很抱愧,为这画惹怒了皇上,她实在是不懂事,也是我治家无方……”�

朱允炆说:“其实,朕并没真生气,而是从心底佩服令爱的才智和勇气。她如果是个须眉男子,朕一定重用他。”�

景清说:“皇上过奖了。她能懂什么。”�

朱允炆所以如此感慨,是对天下大势的无奈。连一个女儿家都看到了封藩之害,看到了潜藏着的祸乱之根,可见真是到了非正本清源不可的时候了。�

景清说:“是。”�

朱允炆说:“你是朕的监察御史,谏官、言官,你都不如你女儿敏锐。你是反对削藩,主张以亲情维系,最多易地而封的,对吧?”�

景清解释说,他是怕出现晋朝八王之乱的悲惨局面,那是皇室和天下苍生的不幸,能避免不更好吗?�

朱允炆说,如能君臣守位,相安无事,那他又何必忧心如焚。时下不断有消息传来,岷王、代王、宁王都不老实,与燕王信使往来,都在招兵买马,这不是谋反的兆头吗?�

景清说,真不知如何是好。他以为,燕王是诸王的领头羊,说服他奉守祖制至关重要,他是树干,树干不动,百枝不摇。�

朱允炆认同他的话很有道理。他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加派景清去北平,署理北平布政使参议,巡行提调王府事,协助张昺、谢贵、张信这几个人,他们毕竟是武将,勇有余而谋不足,景清去了,朱允炆也就放心了。�

景清说:“谢皇上信赖,臣一定尽力。”�

朱允炆又说起了题外话,听说景清与燕王有点私交?�

景清答:“家严在时,在上书房同宋濂一起教皇子时,我伴读过一年多,有来往,交往不深。”�

朱允炆说:“不是有人给令爱提过亲吗?”�

景清说:“那是魏国公说过一次,他想让燕王世子纳小女为妃,但小女不乐意,我也没有相强。后来燕王找人合了生辰八字,说命相相克,也就没再提起过。”�

朱允炆又问至今没有字人吗?�

景清的心怦怦乱跳,他生怕皇上会选她入宫,急忙答道,虽未字人。不过翰林柳如烟有这个意思。这也是暗示皇上,女儿已“名花有主”。�

其实朱允炆并无此意。他说:“柳如烟?学问好啊,中过状元,人也风流倜傥,不错。”�

景清的心放回到肚子里去了,又轻描淡写地说,这都是没影的事呢。�

朱允炆问景清,此行想不想带令爱北方一行啊?又问景展翼是否到过北方。�

“没有,”景清说,“她早就想跟我各处走走了,只是我没带过她。”�

朱允炆说,这次不妨破个例。�

景清嘴上说:“谢皇上。”心里却纳闷,皇上何以关心起带不带景展翼赴任的事呢?是有意还是无意?�

朱允炆慨叹地说:“燕王是我的亲叔叔,现在到了要求别人传话的地步了,真是一大憾事。”�

景清说:“也许臣不该说,如果太祖驾崩时,朝廷准许藩王回来吊丧,也许不会弄得这么僵。”�

朱允炆说:“他带万名甲士,白盔白甲杀气腾腾而来,换成你,你敢让他进京吗?你倒替他说话。”�

景清无言以对。�

朱允炆宽厚地笑了:“你别多心,朕倒诚心诚意地希望你与他是莫逆之交,也好为朕传个话,朕实在不愿在太祖尸骨未寒之时,便有同室操戈之忧。”�

景清说:“臣记在心里了,臣见了他,会晓以大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