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怀典籍,与许多圣贤碰头,复古梦可做,“削藩”却令皇上不快。未入流的小吏居然敢“离间皇家骨肉”,他是送上门来的软柿子。藩王的“谶语”是“危难之时高抬贵手”,吓着了受礼人。有人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可没说秀才治国十年不成。�
一
当年太祖皇帝重臣陶安为他题写的长联仍十分醒目地挂在谨身殿上屏风两侧:“枕怀典籍,与许多圣贤碰头。扇写江山,有一统江山在手。”�
新皇帝朱允炆看着这副楹联问他的臣子,听说这副对联是陶安所撰?朱允炆爱其书法,也喜欢其意蕴深远。�
齐泰告诉皇帝,这副楹联的上联并不是陶安的。而是太祖高皇帝的戏联,因为陶安喜欢读书,常常枕着书籍睡觉,故有此联,下联才是陶安的。�
黄子澄说,果然是千古绝对。�
转入正题,朱允炆面对齐泰和黄子澄,很自得地说:“朕昨天一夜没合眼,终于想出个年号来,叫建文如何?”�
齐泰说:“建文?这正好与洪武相对应啊。”�
黄子澄也觉得正对当今皇上的心思,可以说是绝妙之至!打天下,自然靠洪武,今天下己安定,是该宴武修文了。所以黄子澄对“建文”二字推崇备至,主张即可颁诏天下,正式启用建文年号。�
朱允炆认为,当下要务,应该安定人心,应当诏行宽政,赦天下,已经办了,召还流放官员,录用被杀功臣子弟,平田赋,减捐税,以利民休养生息,合并卫所,改吏制……要办的事情太多了,真是千头万绪呀,他希望臣子们替朕他分忧。�
齐泰当即表示,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不过话锋一转,他偷换了概念,他以为,想建文,最该提到日程上的是削藩。藩王拥兵自重,恰恰是“洪武”的产物,不利于“建文”。�
“削藩?”朱允炆似乎没有思想准备,他并不是不被强藩所困扰,他说:“这个……急了怕不妥吧?”�
其实朱允炆比谁都明白,外藩日强,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皇祖父高皇帝一共封了二十四个王,他们都是朱允炆的亲叔叔,他即位前后,好几个王都不大安分,燕王更明目张胆地欲带兵进京吊丧,居心叵测。藩王的忧患,已令这个稚嫩的新皇帝寝食难安了。不过,刚上来就削藩,是不是为时过早?人家就会说,太祖尸骨未寒,就同室操戈,一来担着骂名,二来朱允炆一向心软,也不忍心。�
齐泰的话说得很重,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又与黄子澄、方孝孺取得了共识的。他承认并赞赏皇上,固然仁慈,但忍让则误国。从前太祖用藩王罢勋臣,自有他的道理,如今各藩羽翼已成,甲士少则三千,多则几万,外镇偏圉,内控雄域,他强调这是潜藏之患,迟早必发,早收拾可免去天下大乱之忧。�
黄子澄也赶快补充,太祖规定,朝无正臣,内有奸恶,亲王可训兵讨之。有了这一条,各王都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成为合法,长此下去,一旦有事,朝廷怎么办?不是要深受其害吗?�
朱允炆有点不耐烦了,他不愿听这些耸人听闻的言辞。他说,各王接了不准入京吊唁的旨意,不是都回去了,都很安分吗?连大臣们一直担心抗旨的燕王,不也准备勒兵北返了吗?昨天方孝孺已派专使回来奏报,为表亲情、诚意,燕王还特地请旨,拟派世子等三人到京替他吊唁呢。所以朱允炆认为齐、黄二人过于杞人忧天了。�
齐泰、黄子澄相互看了一眼,齐泰说了句“陛下英明”,随后又一针见血地指出,若不是朝廷派徐辉祖、梅殷陈兵江淮要冲,燕王也不会这么乖吧?�
朱允炆皱眉挥手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有流言说,朕用了一个秀才内阁,你们确实是一帮文人,打天下靠武功,治天下非文治不可,自从前朝出了胡惟庸案,太祖下诏提升六部以分权,永不再设丞相,利弊到底如何?你们也要有个章程才好。”�
齐泰答应着。他陈述己见说,废相升六部,以保障天子威福不下移,这是利,但六部尚书才是二品官,低于五军都督府长官,这是弊,势必造成事无巨细都由皇上一统,皇上也未免过于操劳了。�
朱允炆说他倒不怕起早宴眠理政,他想将六部品级提到一品,也许好些,让六部参与机务,有议政权力,他让齐泰他们议一议,看行不行?�
黄子澄立即表示,他们也早有此意,他准备回头把改革吏治的章程呈上御览。朱允炆也就表示满意了。�
二
天阴得很沉,铅云贴着帐幕奔突,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满地泥水。�
冗长的宴请总算结束了,对于不善交际的铁铉来说,简直是遭罪。当铁铉踏着泥水从朱棣大营告辞出来时,朱棣一过送出很远,出了辕门,仍由陈瑛相送。陈瑛与铁铉合撑一把桐油纸伞,陈瑛很得意地说:“你没想到燕王会这样隆重地宴请你吧?”�
铁铉说他没想到。他不过是例行公事地来传达圣上旨意,顺便礼节性地拜见一下而已,不过因盛情难却,不得不吃了朱棣一餐饭。�
陈瑛的兴奋劲反倒远远超过铁铉本人,他一再问,是不是一见倾心了?言下之意,铁铉必然为藩王的热诚所打动。�
铁铉也不便扫他兴,就说燕王倒是一位礼贤下士的藩王。�
陈瑛却说,也不尽然,也分对谁,他景仰的人才会有此隆遇。言外之意,燕王对铁铉是特别高看一眼,他自然应感恩戴德了。�
铁铉说:“我有什么可称道的?都是你毫无分寸地鼓吹。”�
陈瑛问:“席间他说,他运气不佳,身边没你这样的贤良方正之士,你听出弦外之音了吗?”�
铁铉摇头,故意说他没有听出什么。�
陈瑛点破了机关,燕王想把铁铉要到燕王府去,又怕铁铉感到委屈,所以他才叹息着说,他不好委屈人啊。�
铁铉在席间早听明白了,他用顾左左而言他的办法避免了正面回答,现在也一样,他把话引回到陈瑛身上说:“这么说,你老兄想攀上燕王府的高枝喽?”�
陈瑛笑着遮掩:“我没你这样的才气、名气,我倒愿意攀龙附凤,可他也不肯要我呀。”�
铁铉半开玩笑道,可以卖身投靠,以显真诚啊!�
“你骂我!”陈瑛点着他的鼻子说,二人大乐。�
雨越下越大,坐骑拼命地抖着鬃毛上的雨珠。他们刚走到辕门,铁铉从侍从手上接过马缰绳,正要上马,没想到朱棣又从后面追出来,高声叫道:“铁先生留步。”�
铁铉转过身,发现朱棣连伞也不打,冒着雨踏着泥泞奔过来,小太监郑和和另一个太监一人打一把伞,在后头猛追。�
铁铉大为感动,拱手说:“不敢劳动殿下,下这么大雨,别浇着受了寒,快请回吧。”�
朱棣推开撑伞的郑和,拒不用伞,铁铉便也从陈瑛的伞下走出来任雨淋着。�
朱棣这才从郑和手里接过伞,说:“好,好,咱们都打伞,好吧?”�
铁铉只好重新站到伞下,因为风吹雨斜,他们身上都打得透湿。�
朱棣对铁铉说,如果不是在家中,他本当好好招待他的,这里只能是村酒粗饭,慢待先生了。他诚恳地说,与铁先生虽是初见,他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陈按察使没少鼓吹,一再叹息相见恨晚。�
铁铉笑着说:“陈瑛的话,殿下不能偏听,他与我同年,还有不吹捧的吗?”�
朱棣又说,他在客中,没什么礼物可送,一点薄礼,请铁铉笑纳。他身后的小太监郑和双手递上个锦盒。�
这令铁铉很感意外,忙双手推拒说:“这可不敢当。我怎么敢要殿下的礼物呢?只有我孝敬大人才是呀,这万万使不得。”�
朱棣说:“这是瞧不起我呀,我虽贵为藩王,却喜欢结交天下贤士,作为朋友,你不应该拒绝我吧?”�
这一说,铁铉反倒不好说什么了。他只好接过那锦盒,一时无法猜测锦盒中为何物,既不能当朱棣面拆看,又不好发问,退回,又等于打他脸,想了想,只好权且收下,于是铁铉再拜称谢道:“这可真是无功受禄了,我可是无法报答殿下了。”�
陈瑛在一旁敲边鼓说,想报答有何难?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不就完了吗?�
朱棣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本藩别无所求,将来你我危难时相见,先生肯高抬贵手就行了。”�
此言一出,不但铁铉吃了一惊,连陈瑛也暗自惊异,不禁互相看看,这是一种预言吗?还是某种暗示?铁铉不管从哪个角度听,这话都带着不祥的色彩。�
在他陷入沉思的当儿,燕王朱棣早又谈笑风生了:“好吧,就此别过,望你好好当个为百姓办事的父母官。”�
铁铉也早恢复了常态,又是一揖:“谢谢殿下。”�
朱棣笑吟吟地抬抬手:“请上马。”�
铁铉跨上湿漉漉的马背,与朱棣、陈瑛拱手而别。朱棣一直站在风雨中,直到望不到铁铉的身影才转身回去,全身已淋得透湿了。�
三
转天,铁铉回济南之前,绕到临淮关,走进方孝孺下榻的小客栈,方孝孺关照店家整治了一桌菜肴,留铁铉小酌。方孝孺给他斟了满满的一大盏,铁铉说:“你想灌醉我吗?”�
方孝孺笑着说,连能喝斗酒的燕王都没灌醉的人,怎么倒怕起我来了?�
铁铉说,那岂是敢放开量真喝酒的地方?他怎么能醉。�
方孝孺问他,久闻燕王有信陵君、孟尝君的风范,想不到果然礼贤下士。他问妹夫,印象如何?�
铁铉却说,礼贤下士者有两种人,一种是正人君子,一种是有不可告人心理的小人。以他的说法,“礼贤下士”并不见得是美德。�
方孝孺便问燕王是哪一种?�
铁铉说他暂时看不透。难怪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地奔附于燕王,他确有让人心动之处。最后铁铉连说了几个“可惜呀,可惜……”�
方孝孺笑问他,连说好几个可惜是何意呀?�
铁铉说,号称天下读书人种子的你,都不明白,天下还会有明白人了吗?�
方孝孺会心地一笑,说:“可惜他不是天子,对不对?”�
铁铉默认了,他觉得,因此也更令人胆寒。铁铉和方孝孺都是吃孔孟之乳汁长大的,有个洁身自好的约束,否则为个人荣崇,不妨学学陈瑛的榜样,他断定,陈瑛早已卖身投靠,名存实亡,不再是皇家的命官了。�
“不要提他,势利小人。”方孝孺饮了一口酒,他一向鄙视陈瑛,铁铉与他同年中进士,还不知道他的人品?方孝孺提起一桩旧事,莫忘了他是怎么把同乡屠光给害了的。他嫉妒屠光学问好,名次排在他前面,为登一甲,他竟揣摩太祖皇帝所忌,说屠光这名字是暗指朱皇帝当过秃头和尚,该杀……�
铁铉也知道这件事,是啊,他促使太祖皇帝开了文字狱的先河。燕王喜欢他这样的人,又使铁铉对朱棣的看法产生了歧义。�
方孝孺忽然提起燕王送他一件礼物的事,他问能否让他开开眼界?�
铁铉惊奇,这事传得够快的了。他说:“你不提我倒忘了。”他说是一颗珠子,他走到外面,让随从打开箱笼里寻找。�
方孝孺认为,堂堂一个藩王给人送礼,这很不寻常啊。�
看铁铉的样子,并没有不同寻常的感觉。他找出了那个漂亮的锦盒,对方孝孺说,如果当成亲王的赏赐,也就很平常了。�
当他打开锦盒时,一颗比鸽子蛋要大的珠子呈现在眼前,那珠子白中透绿,从各个角度看,却能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
方孝孺称赞说,好大一颗珍珠,他还是头一次见过这么大、这么光彩夺目的珠子呢。但他也是外行,叫不出名字来。�
方孝孺把珠子托在手上冲亮处看了看,说,出自王爷之手,至少也值一百两银子吧。�
铁铉估计,也许不止。他说,本想退回,又怕反倒引起燕王不快,他只能想别的法子还这个情了。�
这时方行子和铁凤进来了,方行子接上话茬,用挖苦和打诨的语气说,二位大人真是看走了眼,燕王爷把宝贝送给你们,真是白费了一片心了。�
铁凤也咯咯地乐,她托起珠子,告诉他们,是有名的东珠,价值连城。�
铁铉奇怪地瞪了女儿一眼,她怎么会知道?�
铁凤不但知道,还讲出了这颗东珠的来历,此珠来自从黑龙江口的奴尔干,和海东青大鸟一样,是那里的极品。洪武二十三年夏天,奴尔干头人曾给燕王贡过两颗东珠,燕王把两颗都孝敬了太祖皇帝,为奖赏燕王的孝心,太祖皇帝又把其中的一颗发还给燕王,这颗东珠便成了燕王府的镇宅之宝,他走到哪里都带在身上的。须知,孝敬给太祖高皇帝那一颗,已随他殉葬于钟山孝陵墓穴中了,这一颗便成了世上仅存的孤品,能不珍贵吗?�
方孝孺和铁铉听了都摇头不信,方孝孺还以为是凤丫头会编故事,够离奇的了。�
铁铉说得更难听,斥责女儿净是一派胡言。是啊,他和凤儿的舅舅都当朝为官,都没听说过献东珠的传说,她一个女儿家,怎么会知道?�
方行子却在一旁笑着证实,凤儿说的是真的,并无虚构。�
铁铉说,行子姑娘怎么也帮她圆谎?行子向来是最本分的呀。�
方行子揭开了谜底,这倒不是凤丫头胡编,而是有人送来一封信,把这东珠的来历娓娓道来。�
“信?”铁铉一愣,立即醒过腔来,一定是陈瑛写来的信,不可能是燕王。�
果然,方行子说姑夫猜得不错。�
铁凤这才笑着交出一封信,这是方才门上接到的信。�
方孝孺看过信,递到铁铉手上,他和铁铉的看法一样,这封信焉知不是燕王授意?燕王深怕“明珠暗投”啊。一颗价值连城的瑰宝,倘让铁铉这个呆子拿去只卖一百两银子,岂不成了笑柄?所以让陈瑛作一提示。�
铁铉折起信也说,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了,燕王怎么会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送他这么个无用之人?�
方孝孺很受震动,他说,如果你铁铉能帮他夺得天下,那岂不是一本万利?这颗东珠的代价便不值一提了。�
铁铉冷笑着说:“这珠子我岂敢要?”是啊,倘若朝廷知道了,他有私自结党之嫌,也可说是受贿。况且,得人之财,得替人消灾,燕王实在是找错人了。�
方孝孺分析,由此看来,燕王用心良苦啊,这可不是天下的福音。�
铁铉站起来,想现在就给他退回去。�
方孝孺却持不同看法,退了,他可一下子由座上客变成仇人了,得找个借口才行。�
铁凤说:“什么借口!用不着给他面子,扔给他,说我不要不明不白的东西,也就是了。”�
方行子倒是出了个主意,她说有一个借口是现成的,可把责任推到陈瑛身上去。姑父先可以写封信给燕王,就说燕王赐珠,无上荣崇,本来已经欣然接受了,后来陈瑛一封信吓着了他,东珠如此珍贵,只有洪武皇帝曾有一颗,我铁铉乃是一个平常人,岂敢拥有?岂不是罪过?只有福大命贵的王者才配拥有,不得不冒死奉还。�
铁铉称赞行子姑娘足智多谋,这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既退还了东珠,又不伤燕王的面子。�
四
方孝孺成功地劝阻了燕王北返后,回朝复命,这天在奉先殿早朝时,方孝孺出班奏称,已奉旨阻止燕王进京吊丧,为表其仁孝亲情,燕王想请旨让世子朱高炽带两个弟弟进京,代燕王尽孝,同时贺皇上登极,请陛下圣裁。�
朱允炆怕朱棣,并不惧他儿子,所以当即表态说,这有什么不行的?太祖皇帝只是明令,诸王守国不得进京吊唁,没说子侄们不可以来呀。�
他又看了齐泰、黄子澄一眼:“卿等以为如何?”�
齐泰奏道,只要不违制,当然行。�
这场让朱允炆睡不好觉的风波总算过去了。朱允炆又怕强藩威胁皇权,更不愿冒不顾亲情惹怒叔叔们的风险。所以,风险一消除,他立刻想拿“离间”他皇室骨肉的人开刀,也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
他要捏软柿子,还真有送上门来的软柿子。�
朱允炆摆弄着龙案上的一堆奏折,挑出一个,啪地拍下去,愠怒地问:四川这个姓程的上的折子,是谁代呈的呀?其实他明明知道是谁代呈的。�
大臣们并不知内情,不由得面面相觑。�
方孝孺越位上前奏送:“启奏圣上,是臣代呈的。”�
朱允炆问:“这个程济是干什么的呀?”�
别说皇上,文武臣僚们对这个名字都很陌生。�
方孝孺向皇上启奏:程济乃四川岳池县教谕。�
教谕的官委实太小了,明代各县学均设教谕,其职能不过管理所属生员,四时祭祀文庙而已,地道的芝麻官儿。朱允炆哼了一声,说:“一个未入流的小吏也敢干预大政,信口胡说?”�
方孝孺明知是程济触到了皇上痛处,因方孝孺与程济所持见解相同,便只能硬着头皮为程济辩白,他说,自洪武帝以来,就倡导广开言路,虽平民百姓,也可指点朝政之得失,而况食皇家俸禄的人呢,所以……�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朱允炆打断了:“广开言路,要看他说什么。这个胆大包天的程济竟然信口雌黄,离间皇上与至亲骨肉间的关系,实在太可恶了。”�
齐泰已猜到七分,却故意动问,不知这个小小教谕说了什么,令陛下这么生气。�
朱允炆将折子向齐泰一掷,落在他脚下,他说:“你自己看吧,朕不忍心重复。”�
齐泰弯腰拾起,匆匆看过程济的折子,既为程济的斗胆和坦直而叫好,也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他把奏折又递给了黄子澄,黄子澄看过,恭恭敬敬地放回龙案。他与齐泰、方孝孺交换一个眼神,都没言语,他们心里所想是一样的,只是不好正面触怒朱允炆。�
盛怒之下,朱允炆下旨,令刑部马上派人把这个程济抓来,处死了罢。说罢拂袖起立。�
齐泰忙说:“臣领旨。”�
朱允炆径自离开了大殿。�
群臣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散朝后,齐泰匆匆追赶方孝孺,来到神武门内。�
方孝孺正要跨步上轿,齐泰叫住了他:“方夫子,等等。”�
方孝孺心情不好,又着急,他生怕是皇上又召他回去有事,那就误事了。听见齐泰叫他,也只好站住:“齐大人有事吗?”�
齐泰四下看看,悄声问他,那个四川教谕,是不是他的门生,他的口气无疑是关切的。�
方孝孺却有点误会,顶撞了一句:不至于连坐吧?�
齐泰说:“你别又上来读书人的领袖脾气呀,我是好意。你还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是赞成程济之论的。”�
方孝孺的脸色这才好看多了:“那尚书大人有何见教啊?”他告诉齐泰,程济倒不是他的门生,他在蜀王府任西席时,程济的父亲倒跟方孝孺念过几天书,彼此过从甚密,也算通家之好吧。不然,他也不会替他上这个折子。�
齐泰又目视方孝孺说,他既奉上谕,不得不会同刑部、都察院,去锁拿程济了,他表示,他所能关照的,是晚动手两天,不能再拖了。�
心领神会的方孝孺拱了拱手,说:“两天足够了。承情,多谢了。”说罢抬腿上轿。�
齐泰扶着轿杆又说起了朝政,他看了方孝孺草拟的官制考,齐泰觉得,改是可以改的,但一律复古,取法周公,改回到西周时代的官称,也似乎不妥,有矫枉过正之嫌,请他三思。他怕方孝孺的复古思维过分地影响年轻主子。�
方孝孺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真的回复到周文王、周武王时代,有什么不好?那不是天下幸事吗?�
齐泰所虑的不单是效果,他说,那也不在乎名称的复古。方孝孺主张恢复周朝的井田制,尤其办不到,弄不好会授人以柄,遭豪门权贵抨击,会危及改革。�
方孝孺坚持己见,他认为臣子只应辅佐皇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有幸的是遇上了一位重文重义的仁君,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见说不服他,齐泰只能摇头一叹。�
五
方孝孺府邸坐落在南京鼓楼后头,院中植了几株撑着巨伞的银杏树,据说是宋代栽的,树干须三人才能合抱。小院掩映在树丛中,堪称是闹中取静的幽僻地方。�
此时方行子的师傅孟泉林正与一个陌生青年坐在院中凉亭石桌旁喝茶。那青年矮个子,白白净净,一脸执拗的书生气,他正是专程来京递折子的四川岳池教谕程济。�
他们也正在说程济的折子。孟泉林说程教谕这个折子,可以说是一针见血。燕王的所作所为,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只是不知道折子上去,会不会引起皇上注意。�
程济说他虽人微言轻,可替他递折子的人是朝廷重臣啊,皇上依靠的除了齐、黄,不就是方伯父和解缙、景清了吗?�
这时,从房里端来一盘瓜子的方行子接上了话茬,她说程济把她父亲和那班文臣捧得太高了,新皇帝重文轻武,也把一帮文人捧上了天,可之乎者也保得了江山吗?�
这可是程济没料到的,他对方行子说,怪不得你弃文习武呢。�
方行子笑道:“程世兄也是秀才,你别介意,没听说吗?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孟泉林说,可也没说秀才治国,十年不成啊!�
几个人不由得笑起来。�
方行子正和孟泉林、程济品茶闲聊,老管家方仁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直奔凉亭,站在一口井的井栏前,大声叫:“小姐!”�
方行子说:“别人这么没规矩也罢了,你可是管家呀,大呼小叫的干什么?”但还是走出了凉亭。�
在井栏边,方行子问方仁:“老爷呢?你不是跟着老爷上朝的吗?”�
方仁告诉他,早散朝了,老爷说去看翰林院的李大人,关照她晚回来一会。�
方行子哭笑不得,就为传这么一句话也值得大惊小怪呀?�
当然不是。用方仁的话说,那他不成了老糊涂虫了吗?他从衣袖里抖出一张信笺,递给方行子,说是老爷让交给小姐,说他回来前,务必办理停当。�
方行子纳闷地思忖,什么事这么神秘呀?当她展开信笺时,上面只有寥寥一行字:速遣程济上路,但不可返乡,走得越远越好。�
方行子怔了半晌,知道程济的折子惹祸了,说不定是杀身之祸。回头望望凉亭里谈兴正浓的程济,她踌躇了一会,还是向凉亭走去。�
方行子把信笺放到程济面前,告诉他说,看来程公子大难临头了。这是家父十万火急捎回来的,要她速办,程公子赶在他散朝回来前要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好。�
程济看过那信笺,脸上并无惊慌表情,甚至面带微笑地把那张纸向孟泉林面前推了推。�
孟泉林也看过了信笺,他不禁摇头苦笑,方才大家还怀着莫大希望等着皇上召见程大人呢,一转眼之见,祸从天降。�
方行子猜测,她父亲虽没明说,显然是皇上看了程先生的折子,龙颜大怒了。如果不是朝廷要逮程济治罪,父亲也不会这样急如星火地捎信来让他逃走。�
孟泉林催促程济,那就快些吧。以免夜长梦多。�
方行子走出凉亭,走近在亭外等着的管家方仁,吩咐他去准备二十两银子当盘缠,再到厨下去带点干粮。�
方仁有点犯难,方孝孺的俸银大半都捐给书院里的学子和应试的穷举子了,方家一直过着俭朴的日子,家里哪有这么多闲钱?你方行子还不知道吗?他说:“小姐,银子……怕柜上没有这么多呀。”�
方行子说:“不至于吧?父亲虽只是个六品官,也偶有捐赠,俸银也不至于不够用,连二十两银子也没有?”�
方仁告诉她,这个月俸米一到,老爷折成银子,一次捐给皖北难民八十两,又捐给贡院一百两,家里用项,早已寅吃卯粮了。�
方行子说:“偏是急用时这么现丑。”她生怕孟泉林和程济听见,小声说她还有几件首饰,反正自己大半时间是男装,她也不喜欢戴,让方仁快拿去当了。�
方仁不动她方,他知道,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嫁妆啊。�
“别婆婆妈妈的了,”方行子说他从小舞枪弄棒,和簪镯钗环从来没缘分,叫他尽管去抵押出银子来。�
这时,程济、孟泉林已走出凉亭,孟泉林早听见了,他说,现去当铺抵押来不及了。好在他手里还有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先打发程大人走是正经。�
程济却不以为然地说不必为他费心。他进京时早有准备,手上还有几百两的银票呢。�
方行子有些不信:“你故意这么说吧?”�
程济笑道,分文憋倒英雄汉,什么事都可以打肿脸充胖子,但没钱不能硬撑着。�
孟泉林说:“既如此,就快走吧。在关城门前走出去才好。我来护送他。”�
这是方行子没有思想准备的,她说:“师傅也要走?你不是答应在南京住些日子吗?不会是我照顾不周,师傅生气了吧?”�
孟泉林说:“你也太把你师傅看扁了,我那么小心眼吗?程先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我不放心他。再说,分手时,铁凤再三叮嘱我早去济南,认了我这个师傅,还没教过她一招一式呢。”�
方行子故意语气酸酸地说,师傅是有了新徒弟就忘了旧徒弟了。忘了当年你亡命天涯时的事了。�
孟泉林笑着说她小心眼。他转对程济说,当年他被朝廷张榜缉拿,和先生如今一样狼狈。他几乎无路可走,是方小姐把他送到四川,送到峨眉山上去落了发,混迹于方外,才算逃过了一劫。�
程济却说看不出自己有多大的难,声称一个人能对付,绝对不用麻烦孟先生劳神费力。�
说罢,他向外就走,走到二门时,回过头来向他二人拱手,多谢他们关照,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他说方伯父回来时请代他致意,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今生不报,来世也要报答。�
说罢大步走了。方行子和孟泉林追到大门外,一转眼间,程济已经融入鼓楼大街泛泛的人流中了。�
方行子感到不安,程济书生气十足,万一走不脱……父亲一定要怪罪她的。�
孟泉林说:“我要护送他走,你又不让,现在又说这些有什么用?”�
方行子说:“我是想,你躲藏在槛外这么多年,我们师徒无缘见面,好不容易盼到了建文皇帝大赦天下,你又要远走高飞……”�
孟泉林说:“不再被追杀,今后见面的机会还会少吗?”�
方行子又改主意了,她说:“那,师傅就护送程济出逃吧。不过,你上哪去找他呀?”�
孟泉林断定他走不远,一定能追上他。说罢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拱拱手,大步流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