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永乐大帝

藩王叔叔竟敢说天子的脸一边大一边小,像半个月亮,看起来,他不是朱元璋设计的“太平天子”,连从不干政的皇后都感受到了皇帝的隐忧。秦始皇、汉武帝登极后才去泰山“封禅”,朱棣现在就急欲玩味一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

朱棣和三个儿子同时离开了临淮关,燕王北归,不说灰溜溜的,也没了来时的气焰。�

世子朱高炽带着两兄弟,和姨娘徐妙锦一起,代父进京吊唁洪武皇帝。�

侍卫的几十个骑马簇拥着朱高炽三兄弟,身后还有一辆华丽的马车,珠帘高卷,里面坐着徐妙锦。她歪软枕上在看书。�

别人都很正常,只有朱高煦有点神不守舍,他的马紧贴着徐妙锦的车子缓行,不时地向车里瞟上一眼,他明显是在献殷勤,一会儿递杯茶或送上一些水果,叫声:“姨娘,吃个桃子吧。”一会又递一把扇子进去:“姨娘,别看了,别累坏了眼睛。”�

徐妙锦每次都对他笑笑而已,不兜揽他,也不好在丫环、侍从面前过分让他难堪。�

朱高燧很看不惯二哥的样子,对大哥朱高炽嘀嘀咕咕地说:“你看老二,多会献殷勤。一见到漂亮女人就迈不动步了。”�

朱高炽目不斜视地说:“莫胡说,那是咱的亲姨,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呢?”�

朱高燧冷笑而已。�

由于车子颠簸,字行跳来跳去,徐妙锦看得眼睛发酸,便放下书本,看外面的风景,前边临近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水势平缓。�

河两岸到处是田间割麦的农夫、骑在水牛背上泅渡的牧童,还有辘辘滚动的水车。�

朱高煦走得又热又渴,浑身是汗,他首先向姨娘提议,要找个荫凉的地方歇歇脚,等毒花花的太阳偏西了再走。�

徐妙锦探头车外,看看似火的骄阳,让他问问大哥,如果没什么不方便,就下来歇歇也行。�

于是朱高煦纵马来到朱高炽跟前,假传圣旨说,姨娘让他告诉世子,她累了,叫朱高炽找个背阴的地方歇歇脚。�

朱高炽也早人困马乏了,也不反对,就让朱高煦去传令歇脚。�

于是响起了画角声,车夫卸马、轿夫驻轿,人们纷纷往河边跑,有人连衣服都顾不得脱,一个猛子扎到了水中。�

徐妙锦带着桂儿等几个侍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岸,走进垂柳夹岸的远处河湾,坐到了树阴下。�

正站在浅水里帮着驭手给坐骑刷洗鬃毛的朱高煦一直瞟着徐妙锦,远远地看着她们一行身影消失在柳丛中。他洗了一把手,上岸来。�

徐妙锦坐的地方正是河水转弯处,这里有雪白的沙滩,涣涣的河水欢快地流淌着。一来到这里,桂儿和侍女叽叽喳喳地脱了鞋,提着裙子下水,在浅水湾跑来跑去,互相撩水打水仗,很快,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

站在岸上看热闹的徐妙锦看着她们,忍不住跟着乐,她心里也痒痒的,只是碍于小姐的身份,不能像丫环们无所顾忌。�

桂儿摆手叫她:“小姐下来凉快凉快吧,可舒服了。”�

徐妙锦说:“你看你们,一个个跟水鸭子似的,怎么见人?”�

桂儿说:“没事,我去给你拿换的衣服。”�

徐妙锦受不了诱惑,便脱了长裙、鞋袜,试探地往水里走。�

桂儿搀扶着她往河里走着,走了十几步,水仍然很浅,才没小腿。脚踩在泥沙底上,凉丝丝的好不舒服,她真恨不得一头钻到水里去,那多凉快。�

又走了几步,徐妙锦停住,弯腰掬水洗了一把脸,向水里看着,说:“这水真清,我都看见水里的游鱼了。”�

这时有两个侍女还觉得不过瘾,干脆脱去湿衣服,甩到沙滩上,赤身露体地钻入水中。�

徐妙锦忙说:“这成何体统!快穿上。”�

淘气的桂儿说:“都是女人,谁笑话谁!”她也迅速脱去长裙,甩到岸上,一头潜入水中,悄悄游到徐妙锦后面,故意一撞,徐妙锦一时站不稳,倒在了水中,等她挣扎着站起来时,全身早湿透了,她气得大叫:“桂儿,你干的好事!”�

姑娘们哈哈笑着,有人说:“反正也湿了,干脆也脱光算了。”�

徐妙锦不肯,向岸边走,夏季本来衣衫薄,又是丝绸质地,一沾水全贴在身上,暴露出全身曲线,如同裸体差不多。�

她正要叫人去取衣服,一抬头,发现朱高煦正站在林子边上目不转睛地看她呢。�

徐妙锦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而且带有无法抑制的愤怒,她一边急忙蹲下,一边斥责朱高煦说:“你在这干什么?你给我滚!”�

她这一喊,惊得水里裸泳的侍女们连忙蹲在水中,只露着脑袋在水面上。�

朱高煦结结巴巴地说:“姨娘千万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徐妙锦说:“还啰嗦什么?快滚!”�

朱高煦转身悻悻地钻进了树林中。�

朱棣大有铩羽而归的懊丧。他虽然还穿着孝衫,整个队伍已不再是白盔白甲了,也没有南下时的汹汹之势了。朱棣骑马,道衍骑驴,两人慢悠悠地并行在队伍前面。�

张玉从后面骑马追上来,在朱棣前面兜了个圈子下马,朱棣也勒马停下,问他有什么事?�

张玉呈上一个锦匣,还有一封信,他说方才山东参政铁铉派人追上来,让交给殿下的。�

朱棣一见锦盒,脸色立刻变了,这不是把东珠退回来了吗?他像被人打了脸一样,又羞愧又愤怒,不禁斜了驴背上的道衍一眼。道衍怕他难堪,装作举目远望的样子。�

朱棣没接锦盒,只让张玉把信给他。�

他看完信,脸色稍稍好了一些,他知道什么事情也瞒不过道衍和尚,就主动告诉他,铁铉把东珠退回来了。话说得尽量平静,听上去像是在意中的事,又像没当回事。�

道衍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

朱棣脸若冰霜地点点头,问法师怎么看?�

道衍接过信边看边说,如果没有正当理由,那就不是好苗头,他显然是对殿下留了一手,日后不会为殿下所用。�

朱棣强调说,他退还东珠的理由也在理。他信里不是说明白了吗?确实,天下只有两颗东珠,一颗献给了洪武皇帝,另一颗在藩王手中还说得过去,倘另一颗落在铁铉手中,他会没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吗?�

道衍的看法和朱棣相近,他认为铁铉退还东珠不是矫情、见外,而是礼太重了。况且,殿下当初送他东珠也是欠考虑的,这不是吓着他了吗?如果也像对陈瑛一样,送他几百两辛苦银子,他就会心安理得接受了。�

朱棣还有疑虑,雨中送东珠时,他为什么收了?�

道衍分析,一则当众却之不恭,会扫了殿下的面子。二则他当时并未拆看,即使拆开看了,也不一定认得这东珠,更不知它是天下奇宝,回去后一定有高人指点。�

这么一说,朱棣心情好多了,只要不是“绝情、决裂”的表示,他就不必计较。他命跟在后面的郑和把东珠收了。道衍也认为,只要铁铉不是存心与燕王过不去,退还了倒也没什么。�

张玉插了一句:“主上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啊。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想巴结王爷还巴结不上呢,送礼他还不要。”�

这一说,朱棣也就释然了。张玉走后,朱棣继续与道衍边走边聊。�

眼前,一片屏障般的连绵山峰横亘在地平线上,莽莽苍苍如一条盘踞的巨龙。朱棣用马鞭遥指山脉问道衍那就是泰山吗?�

道衍说,不是泰山主峰,是余脉。�

朱棣萌生了想去登泰山的欲望,从秦始皇以来,泰岳是历代君王都来封禅的圣山,他也想感受一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

道衍赞成,反正也不急于回北平。不过他说,靠近山东地面,从泰山蜿蜒下来,有一座徂徕山,他问朱棣是否听说过?�

朱棣只知道山东地面有泰山、蒙山,崂山,这徂徕山可不是什么名山啊。�

道衍笑着提示朱棣,忘了唐人刘禹锡的《陋室铭》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啊。�

听道衍这口气,莫非徂徕山是有仙有灵的了?这里供奉的是释迦牟尼,还是真武大帝呀?�

道衍却说此山既不是佛教圣地,也不是道家张天师的道场。但有一个奇人叫袁珙,在山里隐居。此人会相术,黄老之学精湛,有经天纬地之才。�

朱棣一听山中有奇人,立刻精神陡长,他问道衍认不认识?与法师有交情没有?甚至急不可耐地要道衍带他去登门求教。�

道衍说他与袁珙也算故交了,虽不常见面,心却相通。袁珙虽遁居山坳之中,却时刻关注着大千世界的一切,也有待价而沽的意思。�

“这就好。”朱棣只怕人家看破了红尘,不为世间名利所动,那就没有办法了。由于对道衍的器重,朱棣认为这袁珙一定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道衍不轻易荐人。于是朱棣临时决定,安排队伍到就近的地方歇宿,让道衍陪他进徂徕山去拜会这位奇人,如果真是一位高人,他要道衍一定要帮他请出山。�

道衍当然愿竭诚效力,不过,他说耳听是虚,眼见是实,殿下还是冷眼观察一回,真的看中了,再请不迟。�

朱棣说:“也好,那你去见他,请他下山一趟,不要说出我的身份,且看他的本事到底如何。”�

朱棣叫来张玉,让他传令,派人到泰安府打前站,让地方官为燕王安排下榻处。�

张玉答应着,马上派人进泰安。�

朱允炆回到坤宁宫,已快到半夜子时了,他登极以来,处处效法祖父朱元璋,早起宴眠理朝政,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文韜武略,比起太祖高皇帝来,不及万一,宵衣旰食犹恐不行,他便天天熬夜,批那永远批不完的令他头疼的奏章。�

太监们打着灯笼把朱允炆送进宫门,马皇后也没睡,一直在等他。她一听见脚步声,早带着宫女们在门外迎接了。他看到朱允炆一脸疲惫的样子,就心疼地说:“皇上太辛苦了,天下的事,也不是一个早晨就办得完的。”�

朱允炆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连太祖皇帝那样文武兼备的明君,都必须夜以继日、日理万机,更何况我,才智不如先祖万一呢。”�

马皇后陪着他往宫里走,仍在劝说,好在太祖打下的江山,也治理成太平盛世了,该做的他生前全做了,在她看来,守成总比创业要省力气得多了。�

朱允炆并不乐观,岂不闻,创业难,守业更难?其中的甘苦艰幸,不坐在他的位子上,别人是无法知道的,他也懒怠对皇后细说,只是坐在那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刚要解衣就寝,朱允炆忽然站了起来,一迭声叫承值太监,让他立刻宣齐泰进宫。�

马皇后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朱允炆原来想起了该死的程济,他要质问齐泰,为什么至今没抓到?�

朱允炆所以这样看重程济的案子,完全是出于一种姿态。这一点,也许连齐泰、黄子澄他们也没看透朱允炆的内心。继位之初,朱允炆需要的是朝野平稳,而不是举国动荡。太祖驾崩,对朱允炆来说,恐惧和忧虑远胜于悲痛,他担心那些手提重兵的藩王叔叔们趁机发难。还好,连哄带吓,总算把他们拒于京师大门之外了。他大喘了一口气。�

他不能容许程济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再拨弄这根敏感的神经,在他看来,那不是给皇帝帮忙,恰恰是帮倒忙。他想大张旗鼓地处置程济,也有安抚藩王叔叔们的用意,让他们放心,我朱允炆还是念骨肉亲情的,只要你们不过分,我也会让你们过得去。�

这并不等于朱允炆不想削藩了,什么时候削,那是另外的事,不削藩,他等于坐在有刺的椅子上,谁当皇帝愿意如坐针毡呢?�

程济没有抓捕到案,他也并没逃走。此时程济正躲在鼓楼大街悦来客栈里莫名其妙地忙呢。�

一间斗室,一桌一凳一床。昏暗的油灯光亮下,程济边扇扇子,边伏案疾书,桌角已堆了厚厚的一迭纸。他并没有出逃,反而没事似的在天子眼皮底下住进了客栈,他在想什么?没人知晓,程济也是个怪人。�

方行子一直在找程济。她不相信程济会飞了。�

方行子又是一身男装,东张西望地走在鼓楼大街上。已是万家灯火时分,京城的夜市显得格外热闹,酒馆、茶肆都没有打烊,人们进进出出,市声震耳。�

十字街口,天客居客店的灯笼出现在她的视野。方行子连忙进去。�

在账房先生面前,方行子询问道:“我有一位表兄,住进京师客栈,却不知在哪一家,能麻烦帮着查找一下吗?”�

账房先生表示爱莫能助,京师大小客栈少说也有几百家,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又关切地问他表兄叫什么名字?他已经想翻查店簿子了。�

方行子说:“叫程……”她忽然意识到不能说出名字来,一着急,便说她忘了名字了。�

账房先生一脸无奈,也有几分怀疑,怎么连自己表哥的名字也记不住了。他又合上了店簿子。�

方行子道了谢,失望地走了出去。�

回到家,父亲还没睡,正在书房里等她回来呢,看她失落的样子,已知结果,方孝孺也没细问,只是告诉她,朱允炆刚刚把齐泰从被窝里叫进宫去了,听来送信的齐泰的家人说,好像与抓捕程济不力有关。�

方孝孺的书房里有一幅字,录的是宋代理学大师朱熹的话:“傍百年树,读万卷书”,好像是印证一样,这间书房的图书充梁接栋,人在书房中,如挤压在书山夹缝里。�

方孝孺背着手在书房有限的空间里走来走去。他有点埋怨女儿,方行子接到他的纸条,就该亲自把他送出城,程济这人,和他父亲一样,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方行子问:“还去找吗?南京城人山人海,这么找,可真是大海捞针了。”�

方孝孺最怕程济上来牛性子,根本不想跑。�

方行子吃了一惊:“你是说,他要去投案?”�

方孝孺确实想到了这种可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时孟泉林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只说了一句,没找到。�

朱允炆训了齐泰几句,仍然限期令他抓到程济。�

齐泰走后,马皇后端了一盖碗酱赤色的茶给朱允炆,这是她为朱允炆特制的八宝茶,这可不是民间茶馆里卖的那种八宝茶,她是用参、芪,还有燕窝、大枣调制的,她说是很补身子的。�

宽了衣服的朱允炆接过八宝茶,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马皇后问他味道好不好?�

朱允炆敷衍地说:“好,好。”�

马皇后又问他什么味?�

朱允炆说挺甜的。�

马皇后打了个唉声,她根本就没加蜜糖,哪来的甜味?她感叹而又可怜皇帝丈夫,她今天才知道,什么叫食不甘味呀。�

朱允炆冲她无奈地笑了笑,又拣出几分奏折凑到灯下看。�

马皇后说她不该问的,但她看到陛下寝食难安,她心里难过,又帮不上忙。她只能劝朱允炆凡事要想开才是,朝廷大事有文武百官,边疆不宁让武将讨伐,刑罚科考农桑商贾,交有司各官府,可叫他们分忧啊。�

朱允炆不由得笑了,他放下手中的折子,说:“依你,这皇帝倒是好当了。朕问你,不是边关战事,也不是士农工商的民生之事,恰恰是皇族内的事,也能全交给大臣办吗?”�

马皇后猜到是藩王之忧了,她故意说:“皇上怎么了?后宫是不可以干政的,怎么问起我来了?”�

朱允炆说,后宫干政,是指违制插手政务。皇上要主动问她,就不是干政了,国事天下人之事,皇上甚至可以去问农夫、挑夫呀。�

马皇后这才伸出左手的四个手指头说:“我知道,皇上是为他而焦虑不安。”燕王朱棣排行老四,她一下子点到了要害。�

因为说到心里去了,朱允炆叹息了一声。�

马皇后又不作声了,催他多喝点八宝茶。�

朱允炆问她,开了头怎么又不说了?�

马皇后说:“皇上得赦臣妾无罪。”�

朱允炆说:“真啰嗦!让你说,还会怪罪你吗?”�

马皇后早有一番主张。当初太祖一口气封了二十四个王,他们对太祖高皇帝,当然都忠心耿耿没二话,但马皇后知道,太祖在立太子时,就犹豫过,他最中意的是老四燕王,迫于礼数、古制和群臣反对,才勉强割舍下来。有太祖在,老四再有野心,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就不同了,建文皇帝是晚辈,是他侄子,才干又逊他一筹,他自然越来越不把朱允炆放在眼里了。�

碍于面子,朱允炆即使在自己的皇后面前,也必须强撑着,他告诉马皇后,太祖曾对他说过,把防御边患的重任全交给叔叔们,叫他稳稳当当当地做个太平天子。�

马皇后不想刺激他,但既有问,该有所答,连她都不说实话,天下人谁还能对皇帝陛下说实话!于是马皇后说,你当的是太平天子吗?若是,又何必不敢让各藩王进京来吊丧?又为什么匆匆忙忙仅仅七天,就让先皇入土为安了?这等于揭开了老底。�

“不让各王入京,这是有太祖遗诏的呀。”朱允炆为了面子,竟有点口是心非了,他说,燕王确实有胆有魄,文武过人,又有守边之功,骄狂一些是有的。若说有非分之心,还不至于吧。�

马皇后没有说他是自欺欺人,而是说陛下还在庇护他,温和多了。她提醒皇上别忘了,他在众人面前怎样羞辱陛下的?�

这是让朱允炆伤心而又恼怒的往事。也许是先天不足,朱允炆的头有点偏,有一次朱棣竟然当众拍着他的肩膀,说陛下脸一边大一边小,真像半个月亮……�

被揭到了痛处,朱允炆怒道:“你住口吧。”�

马皇后不敢再说,想想我还不是在回护你吗?取笑你的又不是我。她越想越委屈,竟滴下泪来。�

一见皇后流泪,朱允炆又不忍心,拿了一方手帕递给马皇后拭泪,见她低头不语,又问:“怎么不说了?”�

马皇后说:“我还敢说吗?再说还不得杀了我呀?”�

朱允炆笑了:“我是那样的暴君吗?”�

马皇后这才又回嗔作喜地安慰他说,陛下不是派人把燕王堵回去了吗?他不也派三个儿子进京来代他吊唁了吗?多加防范就是了,用不着过度忧心。保重身体要紧。�

东岳泰山脚下的泰安城,一切招牌都离不开五岳独尊的泰山。朱棣被泰安知府安排下榻的客栈就叫“东岳客店”,倒也名副其实,这是一家推窗即可以遥望泰山玉皇顶的客店,前楼又兼营饭馆,生意兴隆,几乎座无虚席。�

底楼大堂里有一张拼起来的大桌面,有十几个打扮成商贾模样的人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张玉、朱能,甚至郑和也混迹其中,最奇怪的是朱棣也易服在座,他卷着袖子袒着胸,尽量表现得粗俗,谁也不会把他的尊容同王爷联系起来。看上去他更像一个猎户、屠夫。�

朱棣带头搳拳行酒令,吆五作六,喊得震天响。�

“五魁手啊、七个巧啊、六六六啊……你输了,喝!”朱棣大叫着,输了令的朱能只得捧起一大碗酒咕嘟嘟地灌下去。�

搳拳声又起。�

郑和和朱棣手下人都很纳闷,朱棣今个这是怎么了?他是一个最讲尊严的人啊!他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但说实在的,郑和更喜欢这个平民化的朱棣,他永远这样才好呢。郑和吞了一大口菜,小声对张玉嘀咕,今个王爷犯了哪股风了?他从来没这样过呀。�

张玉的头脑当然不会像郑和那么简单了,他相信王爷此举一定深藏玄机奥妙,朱棣干什么事情都是弹不虚发的,一定有好戏。但他不想对小太监多废话。�

好戏正在不同场景上演。东岳客栈门前正有一僧一道相偕到来,僧是道衍,道则是他刚从徂徕山请下来的袁珙。此人大脑门、高颧骨,大嘴叉,两个耳朵又出奇的小,与大耳朵的道衍形成巨大反差。他也是一副怪模怪样的相貌。他们离老远就听到声震屋瓦的行酒令的呼叫声从酒楼里传出来。�

袁珙不禁停步门外,皱着眉头说:“你毕竟是方外之人啊,这种世俗的喧闹场所,你也常常涉足吗?”�

道衍大笑:“你我尽管僧道有别,彼此心里有数,谁还是想真正出世啊?”�

袁珙说,到底叫世俗人看了不雅。�

道衍说他向来是我行我素而已,不管世俗人怎么看。�

袁珙说:“怪不得你出山了呢。”袁珙不知他为什么相中了燕王?在袁道长看来,凭道衍的本事,该去建文皇帝那里去讨封,也是他建功立业的正地方。�

道衍却说他并不求封侯拜相。�

袁珙不信,认为他矫情,离开清净无为的尘外,挤进繁喧倾轧的尘世,又不图荣华富贵,那这是何苦?�

道衍有他的说法。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各自的活法,有时一生得失只因为一点缘分。他所以赤胆忠心地辅佐燕王,只因为朱棣一句成全他的话。�

袁珙很感兴趣地想听究竟。�

原来壬戌洪武十五年,马皇后薨逝,燕王回京奔丧,太祖皇帝为了让儿子们记住为母后四时超度,特别选了些大法师给各藩王,道衍也在应选之列。老四燕王与他一拍即合,可太祖却说他相貌粗陋、面目可憎,说他久后必不为善,要把他下到牢中,但燕王一句话救了他。�

袁珙问是什么话?�

道衍说,朱棣说,自古貌奇者必有来历,这道衍和尚未出山时,在寺中一直供奉着太祖的画像,早晚一炉香,这样忠心之人,天下难寻啊。这一来,朱元璋才转怒为喜,一句话改变了道衍的命运。�

袁珙说:“怪不得你这样为他卖命呢,值,士为知己者死嘛!”�

快到门口时,早有店小二迎出来:“二位长老屋里请,哎哟,这还有一位道长,不管吃荤吃素,南北大菜,山珍海味,我家酒楼的菜肴,皇上、亲王也得说好,吃了这一回惦念下一回。”�

袁珙说:“店小二这张嘴,只怕连死人也能说活了。皇上、亲王会屈尊到你这鸡毛小店来吃饭?”�

店小二说:“这都是没准的事。快里面请。”�

道衍一边迈步进门一边说:“只怕皇上、亲王真来了,你有眼无珠还认不出来呢。”�

店小二说:“那怎么会?皇上、亲王往那一坐,头上有光环,那光环是一条金翅金鳞的真龙,若不怎么叫真龙天子呢!”�

他二人听了,不禁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