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永乐大帝

复仇行刺,救藩王一命者是一弱女子,成为刺客“劫质”的也是她。巾帼男儿随“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拦阻藩王,“种子”随即在朱棣心中扎根。为雪洗耻辱而比箭,意外地又收了第二个女徒弟。�

已是后半夜,叫更的梆子声变得稀疏下来。在朱棣帐外值夜的小太监郑和等人都熬不住了,都在打瞌睡,几个宫中侍卫不敢懈怠,持刀挺立在帐篷门外。�

孟泉林已悄然接近了朱棣的营帐。他见门前有卫士,无法接近帐篷,就拾起一块石头朝远处一掷,几个侍卫被惊动,立刻向那里奔过去查看。孟泉林趁机钻入帐篷。�

朱棣仍和徐王妃在议论天下大事,忘记了夜已深。杀机毕现的孟泉林陡然一出现,朱棣和徐王妃都吓了一跳,朱棣毕竟是见过阵势的,反应快,他很快镇定下来,把徐王妃拉到自己身后,打量着握刀逼近的孟泉林,软中带硬地说:“这位英雄未免过于胆大了。这是在我燕王的屯扎地,我只要咳嗽一声,我的宫中侍卫就会一拥而上。”�

孟泉林冷笑着说:“王爷别忘了,不等你喊出声来,我早已让你见阎王去了。”�

朱棣一边拥着徐王妃后退一边说:“我和英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英雄为何要跟我过不去呢?”�

孟泉林道:“我是蓝玉手下将领,你当年进谗言,使蓝玉案牵连了两万多个冤魂,我一家七口也都命丧你手中,我是蓝玉手下大将,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杀你头以谢天下,你还会心存侥幸吗?”�

朱棣皱着眉问道:“这么说你是孟泉林了?”�

孟泉林道:“你知道就好,省得你不知道你是死在谁刀下。”�

在朱棣转动着眼珠在寻找脱身之策的当儿,一个手托漆盘的婷婷的少女正掀开帘子进来,漆盘上放着一个酒坛子。她就是开国元勋徐达的幼女、徐王妃的妹妹徐妙锦,此时孟泉林正待出手,已将大刀举起来砍向朱棣。�

说时迟那时快,机警的徐妙锦突然把方盘里的酒坛子倒提起来,朝孟泉林头上猛掷过去,砰的一声,酒坛子在孟泉林头上开了花,酒水在他脸上横流。孟泉林被这突如其来地一击,眯了眼,手一抖,大刀砍偏了,砍到了桌子里,一时又拔不出来,这使朱棣有了缓冲之机,他奔到边幕处,急忙去摘长剑。�

回过神来的徐王妃也急忙冲帐外大喊一声:“来人啊!”�

郑和这才带着四五个卫士持刀闯进来。�

朱棣与孟泉林开始交手拼斗,卫士们围过来助攻。�

孟泉林先时还奋勇抵挡,渐渐因众寡悬殊而处于下风,朱棣歩歩紧逼,一个黑虎掏心,孟泉林急忙躲闪,被刺中了左臂,鲜血淋漓。他已失去战机,看看占不到便宜,只得边打边撤。�

好歹冲到了帐篷外,闻讯赶来的张玉又率兵士包围过来,眼见得冲不出去了,孟泉林猛地跨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徐妙锦揽到怀里,锋利的刀锋搁在了她的脖子上,她成了人质。�

一霎时,攻击的人全愣了,不由得停止了攻击。只有小太监郑和还不顾一切地拿着刀向孟泉林身上捅过来。�

朱棣大喝一声:“混账,放下刀!”�

孟泉林冷笑一声,说:“还是王爷明白。都给我听好了,所有的人,放下手里的兵器,退后二十歩。否则我就杀了她。”�

朱棣见张玉等人还在迟疑,急得大叫:“按他说的办,还等什么!”�

众卫士、太监这才不情愿地乒乒乓乓地扔下刀剑。�

孟泉林看了一下流血的胳膊,血水都流到了徐妙锦的衣服上了。他挟持着徐妙锦,倒退着向后撤,一边用命令的口气警告朱棣和他的下属,都呆在原地别动,并要求给他备一匹好马,把马送到淮河边大树下。�

朱棣怕伤害了徐妙锦,只得对张玉下令:按孟泉林说的办,给他备马。�

张玉只好亲自跑到马厩里牵马,徐王妃还不放心,对孟泉林说:“壮士说话要算话,不要为难一个弱女子。”�

孟泉林后退着,说,只要朱棣不耍阴谋诡计,他一定不伤害无辜,冤有头、债有主,与别人无干,他只要取朱棣一个人的人头。�

孟泉林一边向河边退,一边说:“可惜老天不助我,让你再多活几天。不过我有言在先,今生苟全性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你朱棣,你等着好了。”�

郑和小声对脸色铁青的朱棣献策说:“王爷,我偷偷埋伏在路口,下绊马索……”�

朱棣不准他胡来,为了保住徐妙锦的性命,也只好先放过他。�

张玉亲自把一匹配好鞍子的马牵到了大柳树下,然后依照孟泉林的要求离开。�

孟泉林挟持着徐妙锦一步步倒退着,来到马跟前,朱棣等人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向前移动脚步,不敢太快,也不敢太靠近。�

孟泉林站住,厉声命令他们停步,不准再靠近!�

于是朱棣对随从们摆摆手,众人站定。�

孟泉林松开了徐妙锦,说:“对不起了,小姐。”�

徐妙锦揉着被卡痛了的脖子,说:“你这个歹人,手够狠的了。”�

孟泉林说:“你敢骂我?”�

徐妙锦从容地说:“骂你又怎么样?你大不了杀了我。”�

孟泉林反而对徐妙锦产生了敬意,他的话说得很蛮横:“你快住嘴,小心惹恼了我,我反悔了,我这刀可是不讲情面的。”�

徐妙锦说:“方才你都没杀我,现在还会当反复小人吗?”�

朱棣见孟泉林并不急于逃走,却和徐妙锦在不紧不慢地交谈,不禁大为纳罕,他问徐王妃:“他们怎么拉起家常来了?你这个妹妹越来越让我看不透了。”�

徐王妃心里也在揣摩,大概妹妹在和那江湖杀手讨价还价吧……�

孟泉林突然问徐妙锦,是燕王府的妃子,还是宫女?�

“这和你杀人有关吗?”徐妙锦揶揄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泉林一笑说:“我想谢谢你呀,你今天救了朱棣的命,也算救了我一命。你看,我的血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如能再见,我当还你一身新衣裙,也不知能不能见?”�

徐妙锦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心想,这人莫非是癫狂之人?这么想了,便冒了一句很不中听的话:“你不是个疯子吧?”�

“怎么不是?你看,这些人哪个不是疯子?当着王爷还嫌不够风光,还觊觎皇位,不更是个大疯子吗?”孟泉林说罢一阵哈哈大笑,右手一拍马背,腾地跨上马鞍,不知是对朱棣说的,还是对徐妙锦说的,扔下一句“后会有期”,双腿一磕马肚,那匹马带着他,沿着淮河古道一阵风驰去。�

这时朱棣已经得到探马报来,临近淮河地段,正有无数朝廷军队在调遣,河中舟师无数,驸马梅殷亲自坐在帅船上来往巡逻。�

朱棣更觉得举棋难定了。�

受了一场惊吓,才想起亡羊补牢,张玉把燕王的侍卫和小太监们全打了板子,有的还关了禁闭,随后调动上百人围在朱棣帐篷外守夜,里三层外三层。朱棣却说他大惊小怪,逼他解散队伍。无奈,张玉只得改明哨为暗哨。�

挨了屁股板子的郑和和一瘸一拐的小太监们来到朱棣帐篷里,把酒坛子的碎片打扫出去。�

朱棣亲自倒了一杯酒,双手托到徐妙锦面前,说:“这杯酒,是谢妙锦妹妹救命之恩的,想不到我燕王府里甲士三千,到危难时候,救我的乃是一红颜知己。”�

徐妙锦说:“谁是你的红颜知己?我姐姐才是。”她说她在燕王府住着,是十三道监察御史以外的一道御史,专管监察朱棣是否善待姐姐的。�

听了这话,坐在一边的徐王妃忍不住咯咯地乐。�

“那就更得感谢了。”朱棣说过,才想起问她,方才在淮河边大柳树下,那个刺客跟她说了些什么?朱棣心里倒很佩服孟泉林的从容。�

徐妙锦赞赏孟泉林这人很仗义,所以断定他绝不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强盗。�

姐姐看了朱棣一眼,申饬她妹妹,怎么反倒夸刺客?他险些要了燕王的命啊!�

徐妙锦自有她的道理,报仇雪恨,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她只是就事论事。她问朱棣和徐王妃,你们知道他说了什么吗?我说他是疯子,他说这些人都是疯子,有人当着王爷还嫌不够,还想当皇帝,这不更是大疯子吗?她这话显然是故意说给朱棣听的。徐妙锦从小到大,大部分光阴是在燕王府度过的,耳濡目染,朱棣的内心所思所想,她能一点都没有觉察吗?�

徐王妃暗吃一惊,忙察言观色地去看朱棣,朱棣却装傻,仿佛她在说别人的事:“有这样得陇望蜀的人吗?”�

徐妙锦讥刺地一笑,说:“看样子燕王殿下绝无这样的野心了。”她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这个姓孟的刺客,终究是心腹之患啊,他说了,迟早要来取你人头。姐夫,也难怪他这样,蓝党一案,两万多人被诛杀,他亲人全死了,能不恨吗?”�

见朱棣脸色不好,徐王妃连忙替他遮掩,杀蓝党,这都是先皇所为,和你姐夫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徐妙锦她早听人说了,先皇北巡时,燕王进言,说蓝玉多有不轨,权大妄为,不杀一儆百,日后必为害江山社稷,先皇这才动了杀机。她说这话也是替朱标出口恶气,谁都知道,朱棣进谗言杀蓝玉,是冲太子朱标去的,因为蓝玉的妹妹是朱标的太子妃。�

朱棣太明白徐妙锦心里想的是什么了,不跟她一般见识。他脸上却带着笑,一点没有文过饰非的痕迹,他承认这一切,并且至今认为这样进言也没有错啊!不杀胡惟庸、蓝玉几万人,能有洪武盛世吗?�

“你认账,我就不好再多言多语了。”徐妙锦说这话时脸上始终带着揶揄的笑。�

徐妙锦早又转换话题,她见朱棣的奔丧队伍突然停下来,不再是星夜赶路了,她忖度,一定是朝廷有什么旨意拦阻他进京,所以她问朱棣,倒是回不回南京了?这么走走停停的,她要单独走,可不想等他们了。�

徐王妃说她真是个急脾气!她自己走,徐王妃可不放心。走走停停,也是有原因的。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徐王妃估计徐妙锦也能猜到七八分,所以也就无须明说。�

徐妙锦抱着肩,嘴角挂着揶揄的笑,话说得迹近挖苦,人家本来胆小,你们这些兵强马壮的藩王叔叔们偏偏吓唬他,一个个都是卷甲倍道而来,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皇位而来?�

徐王妃怕朱棣多心,变色道:“你这丫头,怎么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出口啊!”�

“那就回去睡觉,”徐妙锦嘻嘻哈哈地说,“睡着了就闭上嘴,就不讨人厌了。”�

徐妙锦走后,燕王朱棣说,从前他只把妙锦当成个小毛丫头看待,今天可不敢小瞧她了,很有点姐姐的风范啊!�

徐王妃半笑不笑地说:“你这是夸我呀,还是贬我呀?”�

“当然是夸呀。”朱棣说,他与徐家有着不解之缘啊。他听父皇说过,那还是徐王妃十六岁、朱棣十八岁那年,父皇突然跑到徐达家去了,根本没摆天子的谱,诚恳地对老将徐达说,咱们同县同乡,是布衣贫贱之交,你的大女儿就嫁给我家老四吧,论文韬武略,我家老四是我的皇子当中唯一一个子肖其父的人。徐达二话没说,就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这过程徐王妃也知道,还用他说?徐王妃明白他的用意,就笑道:“说殿下文韬武略唯一子肖其父,这可是你自己编的吧?”�

“这话父皇不止说过一次呀,”朱棣说,“满朝文武,谁不知道?”�

徐王妃说,至少是场合不对。�

朱棣说他感激徐家人帮扶、辅佐,倒也是实话。徐达是开国功臣宿将中唯一一个得以善终的人,人品好,不争功、不多事,恪尽职守,又一直协助朱棣镇守北边,他死后,朱元璋又派徐达长子徐辉祖继续辅佐燕王,徐家老二徐增寿又几次随朱棣北征元虏,彼此感情很深,所以朱棣说他借重徐家太多了,也不是虚妄之词。�

徐王妃说徐家世代尽忠朝廷,这都是应该的。�

朱棣内心里也有不满,他总觉得徐辉祖对他有某种不信任的举动,他早就想说,怕伤了王妃的感情,一直藏在心里,今天既然提到了,他沉吟着,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可是你大哥徐辉祖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对。”�

徐王妃有点吃惊:“这是从何说起?”她说大哥办事认真,认死理,不会转圜,可他从来忠心耿耿、秉公办事呀,她从不知朱棣会有这样的看法。她问朱棣,莫非我大哥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吗?�

朱棣的话又收了回来,说没什么。也许只是他多心。�

徐王妃见他半吞半吐,便也不好深追了。�

临淮关雄踞淮河左岸,此时方孝孺、方行子父女带着随员一字排开,静待朱棣的队伍到来。这是事前约好了的见面,朱棣想躲也躲不开。�

一阵画角、金鼓声过后,一片白帆样的旗帜漫过地平线,随后是白盔白甲的骑兵簇拥着披麻戴孝的朱棣父子出现了。

方孝孺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没有皇上旨意,谁敢拦阻殿下?”朱棣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朱棣来到临淮关前,心里只想打下对方的气焰,所以一驻马,便傲慢地举起马鞭说道:“我乃燕王,回京奔先皇之丧,谁敢在临淮关设卡拦阻?”�

方孝孺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地说:“殿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没有皇上旨意,谁敢拦阻殿下?”说罢,绷起脸来说:“有旨意,朱棣还不下马听宣!”�

朱棣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时不知该怎样应对。�

倒是二儿子朱高煦来得快,他说:“你是何人?胆敢假传圣旨?”�

方行子跨前一歩,高举黄绢圣旨,哗一下抖开,方孝孺的声音依然不高地说:“我乃翰林院侍读方孝孺,是皇上的钦差,朱棣焉敢不跪!”�

身后的道衍和尚扯了朱棣腰带一下,朱棣知道躲不过去,在部下面前,他还必须维持忠臣的形象,所以尽管不情愿,还是慌忙滚鞍落马,匍匐于地,口里说:“臣朱棣接旨。”�

朱高炽三兄弟也相继下马,跪在了父亲身后。�

方孝孺慢条斯理地开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谨向诸藩重申先皇遗诏,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吊丧。钦此。”�

朱棣尽管恨得心里骂娘,口上却只得说了声:“臣领旨!”然后站起身,从方行子手中接过圣旨。他无意中瞥了方行子一眼,她虽着男装,却无法掩饰她的妩媚动人。朱棣觉得方行子更像个女子,所以疑惑地又多看了她几眼。�

几乎同时,朱高煦也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娇美的方行子,并且低声附朱高炽耳旁窃窃私语,让他猜那粉面小生,是男还是女?�

朱高炽厌烦地皱皱眉头,没有应答。�

这时朱棣正在向方钦差申述他的道理:忠孝乃天地大义,先皇宾天,做儿子的不亲往奔丧,于情于理说得通吗?他说此前方孝孺派百户送达的口谕和先皇遗诏,本藩已了然在胸,尽管如此,仍然不敢不赴京尽人子之礼。无孝悌无以立国。�

方行子这时声音响亮地说道,尽人子之礼固然重要,皇命为上,这道理还用说吗?燕王奉命镇守北平,担负着镇固边关、羽翼皇室重任,尤其不可轻举妄动,以至后方空虚,给北元残余造成可乘之机,哪个轻哪个重,殿下岂不明白?�

此言一出,不但镇住了朱棣,连足智多谋的道衍都着实暗吃一惊。道衍问朱棣:“这人是谁呀?好厉害,不可不堵回去。”�

朱棣以马鞭击打着靴子,轻蔑地说:“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方孝孺咄咄逼人地说,他人虽微,言未必轻,他请燕王三思。违抗君命,那是什么罪名,这无须他多言了吧?�

朱棣觉得在部下面前颜面丧失殆尽,终于压不住火气了,有点出言不逊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地教训本藩?”�

方行子针锋相对地说,他即使是草芥布衣,只要是替皇上传谕的,就是天子使臣,轻侮他就是轻侮皇上,殿下不会连这个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也不懂吧?�

朱棣一时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在朱棣郁闷憋气无从发泄的当儿,道衍小声在他耳畔劝说,让他最好别惹方孝孺,惹了他,等于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朱棣心想,拿读书人吓唬谁!他嗤的一声冷笑:“岂有此理!你太抬举他了吧?”�

道衍问他,没听说过四川蜀王养着个西席幕僚,号称天下读书人种子的人吗?�

朱棣倒是听说过,优礼贤士、好读书的十一弟蜀王朱椿,幕中有一个令他倾倒的大才子,朱椿在给朱棣的一封信中曾推崇这个贤人为“正学”,以为蜀人楷模,莫非是他?朱棣问道衍,面前这位,就是蜀王推崇备至的那个读书人的种子?怎么从成都又到了天子身边?�

道衍说正是。他在读书人中间的声望、名气太大了,新皇帝一上任就硬是把他从蜀王府里接出来,现在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的人物啊。�

朱棣好不后悔。自己向来礼贤下士,怎么让朱允炆拔了头筹!但嘴上不能软,他问道衍,难道我该在他面前讨好吗?�

道衍说得更苛,不要说讨好他,就是在他面前折腰也值得,收拢了方孝孺,燕王重斯文的名声会传遍天下,贤良之才会纷至沓来,日后也会用得着方孝孺的。�

不消他说,朱棣早已心中有数了,他先倨后恭起来,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向前迈进一歩,双手抱拳,对着方孝孺深深一揖,几乎是一揖到地,他说:“请先生恕我怠慢之罪,本藩万万没有想到,方钦差竟是我景仰已久的耆宿,我虽在北平,无缘朝夕求教,却心向往之,今日得相会,如不弃,请随我到营中,备一杯水酒,聊表崇敬之心。”�

方行子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成这样谦恭,便小声提示方孝孺,别上他圈套。�

方孝孺笑笑,说,燕王殿下谬奖,他可不敢当,听了让人汗颜。他说,既然殿下想折节交他这个朋友,在下求之不得。因有皇命在身,不敢羁留,殿下的情他领了,待日后定去叨扰。还请殿下马上勒兵北返封国,在下好回京复命,这就是殿下爱护在下了。�

朱高煦不耐烦了,挿了一句:“跟一个穷秀才啰嗦什么!我们回京尽孝,还用跟他说小话吗?什么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我看这种子是霉烂的,发不出芽来。”�

朱高燧放肆地笑起来。�

朱棣火了,训斥说:“不得无礼!都给我退下!”�

方行子这时接上朱高煦的话茬说:“最大的孝是尊君命,忠孝不能两全时,当以忠为先。”�

方孝孺又申明说,况且,高祖在世时即在《祖训》里有规定,凡朝廷新天子正位,诸王可遣使奉表祝贺,必须谨守边藩,三年不许入朝,只允许派王府中掌兵一员入朝,三年之后,诸王才可以进京朝拜,而且不是一拥而入,是依次入朝。这些,白纸黑字写在那里,燕王父子一定要进京,倒也无所谓,只怕引起闲言碎语,方孝孺说为燕王计,他以为得不偿失。�

朱棣心里已有了变数,令他害怕的,并非《祖训》里的几行干瘪文字,令他有所顾忌的倒是徐辉祖、梅殷的几十万大军。朝廷既有疑虑,又有防备,他再一意孤行,就会自己给自己套上大枷。他原来是吓唬一下朝廷,没想到弄不好会把尾巴露出来。他只能改弦更张,再做计较。�

朱棣突然朝南跪下去,掩面哭起来,边哭边说:“父皇啊,不是儿臣不孝,实在是无能为力呀,儿臣一定坚持入朝,就有抗命、抗旨之罪,只好等三年后再去陵前磕头了。”说着连连磕头。�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也跪下去叩头。�

朱能、张玉和官兵、太监们全都跪倒一片,叩头之间,一片呜咽之声腾起。�

方孝孺显然受到了极大震撼,自己也不禁泪流满面,他双手扶起朱棣说:“殿下请起,千万节哀,太祖崩逝,天下同悲,如不是先皇以边陲大局为要,备有遗诏,当今皇上哪有挡驾之理?务请海谅。”�

方行子的眼睛也潮湿了。�

方孝孺沉思一下,忽然好心地建议朱棣说,他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不知可行否?�

朱棣说:“先生请讲。”�

方孝孺说,先帝遗诏中虽明令不准各藩王进京奔丧,却没有禁止诸王世子和儿子进京尽孝的条文。�

朱棣眼一亮:“先生是说……”�

方孝孺提议,让燕王变通一下,何不派遣儿子们代他进京奔丧?这样一来,既尽了人臣之礼,也尽了人子亲情之孝,既不违例,又能尽孝,定会被朝野上下所称颂。�

道衍却并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他怕朱棣答应,一直在对朱棣使眼神,可惜朱棣一直没有回头,他对方孝孺慨然允诺,称赞他出了个好主意,确是两全其美的主意,他一再说“谢谢先生教我”。�

受了伤的孟泉林牵着马摇摇晃晃地在荒僻小路上走着,透过林莽,他看见了一条浅浅的小溪从林间流过,他下马后走过去,坐在河边,捧起水喝了几口,卸下背着的大刀、弓箭,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的片片白云在树梢上舒卷自如地流动着。他忍受着左肩刀伤的灼痛,因为没及时敷伤药,伤口已经化脓,肿得像馒头一样,疼痛钻心。�

他躺在黑松林中,不知不觉中,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朦胧状态。那匹马散放在溪边草地上,打着响鼻在吃草,蜂蝶在他跟前上下翻飞。�

忽然,一陈急骤的马蹄声传来,随后是犬吠、人叫。�

孟泉林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抓起了弓箭、腰刀,跳起身四下张望着。�

原来是一伙人在打猎。几条猎犬在前面奔突,随后有十几个骑马的猎手在林中驰骋,前面有几只从草丛中惊起的火狐狸没命地狂跳着逃窜。�

孟泉林又坐到小溪边观战。�

孟泉林看见,猎手中一马当先的竟是一员年轻女将,头裹红巾,身披黑红相间的斗篷,她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美丽动人,看上去英姿可人。她是山东参政铁铉之女铁凤,自幼酷爱兵器,到处拜师学艺,但她父亲挖苦她,未遇名师指点,所学不过是花拳绣腿的功夫而已。�

她这次是随父亲铁铉出来的。铁铉听说燕王进京过境,一是奉皇命加以劝阻,不使他任性闯京师,二来顺便来参拜燕王,也是尽地主之谊,女儿闲着无事,带人出来小猎。�

铁凤连发三箭,只见前面一只火狐狸跳了几跳,凌空跌在草丛中。�

手下的家丁欢呼着:“射中了、射中了。”一拥而上。�

然而,又知为什么,抢在前面去叼猎物的猎犬兜着圈子唁唁狂吠起来,好像出现了什么险情。�

铁凤便带人驰马向前,原来是一个人背走了中箭的火狐狸,那人也不看他们,也不管猎犬如何围着他狂叫,只顾走他的路。�

家丁中有人喊:“那个人拾走了小姐射中的火狐狸!”�

更多的家丁则带着猎犬追上去,喊他站住。�

那人正是孟泉林。他站下,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坐在马上的美人,问:“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小姐纵家奴拦我走路,这是为何呀?”�

家丁七嘴八舌乱嚷,恨不得上去把孟泉林打扁了。铁凤持弓的手向下一压,众人立刻鸦雀无声了。她打量着胳臂上有血痕伤口的孟泉林,说:“这位壮士显然是英雄气短,走上末路了?不然何以不劳而获,劫掠别人猎物?”�

孟泉林举了举那只火狐狸,问:“小姐的意思,这只火狐是小姐射中的了?”�

铁凤嘴角挂着讥刺的微笑说:“依你说,不是我射中的,反倒是足下射中的了?”�

孟泉林辩解说,箭矢还在火狐身上,他约小姐不妨下马来看一看,她自己总还认得自己的箭吧?�

这话令铁凤的手下人无法接受,铁凤心想,听他的口气,好像这只火狐狸倒是他的囊中之物。家丁们不答应,嚷道:“偷了人家的猎物,他还有理!”�

铁凤制止了下人的吵嚷,她端庄地骑在马上,说:“好啊,我倒要验一验。”�

孟泉林微笑着将火狐向上一抛,铁凤轻舒粉臂接在手中,那只箭直从火狐的前胸穿过,透出后背,扎得牢牢的。她细看箭羽,上面刻着泉林两个字,果真不是她的箭,她的箭同样镌有名号。�

铁凤十分惊异,百思不解。她问,泉林是什么意思?�

孟泉林回答,泉林是贱号,敝姓孟。�

铁凤承认,扎在火狐身上的箭倒是孟先生的,不过,怎么能相信他没有掉包呢?�

家丁们马上附和,异口同声地指斥孟泉林是掉了包。�

孟泉林冷笑说,他虽走背字,也不至于赖小姐一只狐狸吧?有它,发不了财,没它,也穷不了。如果小姐看着眼红,尽管留下就是了,不必再寻找借口。�

这一说,大大地刺伤了铁凤的自尊,她把火狐狸掼到地下,说:“你敢小看人?别说一只狐狸,即使这是一只金子打的狐狸,我也不至于心动。”�

孟泉林说:“那好,我收回我的话,算是小姐射中的,这回你总该满意了吧?”�

这话比前一句更伤人自尊,铁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她说:“你这厮欺人太甚。我倒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你敢跟我比箭法吗?”�

孟泉林笑而不答。�

一个家丁激他说,他不敢比。铁家小姐百歩穿杨,神箭。�

铁凤又叫道:“先生不会是银样镴枪头吧?”�

孟泉林淡泊一笑说,既然小姐这样执着,那他只好奉陪了。�

铁凤问怎么比法?�

孟泉林无可无不可地说,悉听尊便。�

铁凤便说,那就走马比箭。�

孟泉林又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这更激怒了好胜心极强的铁凤。她从头上拆下一根红丝绳,令家丁拿来一枚方孔制钱,穿过去,骑马过去,将铜钱吊在远处树枝上。�

铁凤问孟泉林:“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孟泉林说他不敢喧宾夺主,小姐先请。�

铁凤也不再多言,双腿夹紧马肚,用力一磕,纵马飞驰向前,家丁们吹号角呐喊着为主人助威。�

孟泉林倚在树干上,若无其事地观看着。�

只见铁凤双脚认镫,稳稳地立于马上,回手取箭,搭于弓上缓缓拉开弓,在马背上颠簸着,觑准摇晃的铜钱瞄着,终于在奔跑中射出一箭。那箭在一片叫好声中飞出去,不偏不斜,正中制钱方孔中央,夹住,箭羽还在巍巍颤动。�

家丁们又是一阵鼓噪声。所有的人都示威般地、蔑视地看着孟泉林。有人甚至说:“认输了,就说一声,省得献丑。”�

洋洋得意的铁凤兜马回来,却说:“那怎么行?说不定这位好汉是武林强手呢。快,再找一枚铜钱,吊在树上,可以找一个方孔大一点的。”�

众人嘲弄地冲孟泉林大笑。�

孟泉林却不动声色地劝他们别费事再吊一枚了。众人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孟泉林已经跃上马背,他策马跑了一程,刚刚拉开硬弓,显然因为伤口剧痛难忍,又收了弓。�

家丁们又掀起一阵夸张的嘲笑声,想在气势上压倒孟泉林。�

倒是铁凤让家丁别笑。她看到了对手胳膊上有伤,她觉得带伤拉这么硬的弓是够吃力的。�

孟泉林复又纵马疾驰,他又一次忍痛张弓搭箭,拉成了满月状,戴在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用力勾住了弓弦。铁凤脸上是由惊异转而有几分佩服了。�

忽听弓弦嗡的一声响,那只箭飞出去,直奔已扎着铁凤箭矢的铜钱,在人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孟泉林的箭已经射中,活生生将铁凤的那只箭从铜钱孔里挤出去,而他的那只,来了个鸠占鹊巢,牢牢地嵌在钱孔里。�

众人简直都看呆了。铁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家丁从树下把她那只被挤出去的箭拾起来,双手捧给铁凤时,铁凤呆了半晌,突然从马背上跳下来,急走几歩,来到孟泉林面前,双膝跪下,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叫了声:“师傅,我可找到师傅了,请原谅弟子的轻慢、鲁莽,收下我吧。”�

孟泉林双手向上抬抬,说:“小姐请起。这我可不敢当,我何德何能,敢收你这样的神箭手为徒啊!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铁凤不肯起来:“师傅这是不肯原谅弟子的不恭啊,师傅不答应,我就永远跪在这里。”�

孟泉林无奈,只得叹息一声:“大概是神衹在惩罚我吧?怎么我收的净是女徒弟呢?”�

铁凤站起,惊喜地说:“师傅,这么说我有师姐了?她在哪?我能去见她吗?”�

孟泉林说:“也许吧,她也在客中,离此不远,在临淮关,我也想去看她。”�

铁凤说:“师傅,先跟我回下榻处,弄点红伤药,你是怎么伤的?”�

孟泉林告诉她无须问,更不要对人说起。�

铁凤深知其中必有奥秘,师傅不说,她也不便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