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永乐大帝

千里奔丧,白盔白甲,搬出先皇遗命,不准藩王回京吊唁。杀鸡不用牛刀,杀牛却必须用牛刀。元朝有一个怪僧刘秉忠,辅佐忽必烈成就了霸业。朱棣身边也出了个怪僧道衍,他要送给燕王一顶“白帽子”。

大明王朝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炎炎烈日,酷热难当,长江以北正是麦收季节,一眼望去,莽莽苍苍的江淮平原,滚荡着波状氤氲气浪,田畴黄绿相间,在这略显单调的色彩中间,突现了一道瀑布般的潮流,那是夹带着烟尘滚滚而来的一支白盔白甲的队伍,旗旄和战马也是纯素的,最前面的飘着白旄的大旗上大书着“羽翼皇朝燕王”字样。�

这支上上下下都一律孝服的奔丧队伍从燕王朱棣的就藩地北方重镇北平,一路奔突飞驰而来。�

燕王朱棣四十岁刚出头,方面阔口,长髯及胸,他为了保护他那称得上美髯的飘洒长须,也学三国时的关云长,用一个黑纱绣囊盛裹起来,他星目剑眉,显得气概不凡。他的身后是三个儿子:体胖仁柔的世子朱高炽,透露着憨厚和懦弱气质,刚烈不羁的老二朱高煦就不同了,长得膀大腰圆、天生的武夫鲁莽派头,英武干练的朱高燧身材瘦小,却显得有城府。�

最引人注目的是骑在一头黑驴身上的丑和尚,他身披黄袈裟,头戴毘卢帽,白眉白须,鼻孔朝天,两耳向前罩,虽丑陋,看上去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就是帮助朱棣运筹帷幄的道衍法师,俗名姚广孝。他跟随朱棣多年了,那还是朱棣生母马皇后薨逝的时候,朱元璋为了让分封在外的儿子们四时尽孝,为母后超度亡灵,特地召来一批得道高僧待选,以备随侍各藩王。初时,朱元璋对道衍并无好印象,道衍长得不单是丑,更确切地说是有点怪,两只耳朵大得出奇,像两个猪耳朵,眼睛小,而且离得很远,鼻子扁平且露孔。看遍王子们,道衍一眼看中了朱棣,他跟燕王一拍即合,本来落选的道衍便被钦点随燕王去了北平。从此他们主仆、僧俗之间,逐渐形成了相互依赖的默契关系,朱棣大事小情都与他商量。�

稍后是两辆半卷帘子的驷马高车,被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那是燕王妃徐氏和她妹妹徐妙锦的轿舆。�

这支全副武装的奔丧队伍隆隆滚过淮河左岸的黄土路,卷起冲天烟尘,引得淮河上的船户和田里割麦农夫们驻足瞩目,他们都在窃窃私语,出了什么事?怎么是白盔白甲?�

有人知道朝廷出了大事,没听说吗?洪武皇帝驾崩了,这是镇守北方的燕王千里奔丧回南京啊。�

也有人质疑:奔丧还用带刀兵吗?�

这就没人回答得上来了。�

这时燕王三护卫的都指挥佥事张玉从前面驰马而来,在朱棣面前滚鞍落马,双手一拱,向燕王朱棣禀报,说在南京,太皇太孙朱允炆已经准备登极继皇位了,朝廷派了翰林院侍读方孝孺奉谕旨已在路上,打前站的已传来口谕,令各藩王谨守防地,勿得到京奔丧。�

这消息虽在意料之中,朱棣还是不免一惊,忙与骑在驴背上半闭着眼睛养神的道衍和尚交流眼神。道衍似乎无动于衷。倒是二儿子朱高煦冒了一句:“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吊丧?难道我父王不是洪武皇帝的儿子,我们不是他亲孙子吗?”�

朱高燧也说,朱允炆不让各藩王回京奔丧,这是他心里有鬼!�

朱棣瞪了他二人一眼,后面华盖宝车的帘子掀开,露出徐王妃端庄淸秀的脸孔来,她制止两个儿子说:“不得胡说,要听你父王主张。”�

在朱棣捋着胡须凝思的当儿,朱高煦知道父王听道衍法师的,就弯下腰向道衍法师鼓动,这本来是意中之事,难道就这么乖乖地回北平去吗?他主张给它来个不理睬,照旧兼程南下。�

道衍知道朱棣是有主见的,不必多操心。他指着路旁一株树干已朽烂的榆树,用半睡半醒的语气说:“殿下看见那棵老榆树了吗?树干早被虫子蛀空,只是暂时没死,可枝叶却依然繁茂,如今的天下,也很像这棵树。”�

这等于说,如今的朝廷是树干,已快枯死了,藩王如枝叶,却很茂盛,殿下不趁机有所为,还等什么呢?�

这话说到朱棣心里去了,他眉毛一扬,马鞭在头上响亮地甩了个脆响,他高声下令,不改初衷,马不停蹄,昼夜兼程赶往金陵吊丧。�

回应他的是更加雄猛狂烈、滚滚向前的马蹄声、车轮声。�

这正是淮河流域多雨的季节,正在涨水,浑黄的河水拧着漩涡、泛着污浊的泡沫,在河床里拥挤着急速流淌着。水面已经贴着桥拱了。�

二十九孔石拱桥上,正有一彪人马由南向北,狂驰过桥。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翰林院侍读方孝孺,儒巾葛衫,慈眉善目,文气很重。与他并马疾行的是一个妙龄女子,柳眉凤目,英气逼人,因为束了发戴了冠,着男子装束,更显出几分潇洒,她就是方孝孺的爱女方行子。她身背一把双刃剑,跨一匹青花马,那马跑起来四蹄生风。他们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武装侍从。�

过了桥,远远地看到一骑快马驰来,在方氏父女马前停住,来人正是方孝孺派出去传口信的百户。方孝孺关切的当然是燕王是否转回去了。�

百户的报告令方孝孺皱起了眉头,百户向燕王打前站的张玉传了话,可他们全然不当回事,不但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反倒加速南下了。�

方孝孺看了方行子一眼,父女俩颇感棘手,朱棣胆敢违抗君命,狼子野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方孝孺还是往好的方面推断,将心比心,人总是有孝心的,父皇宾天,谁都想尽孝子之心。他决定亲自会会燕王殿下,当面宣谕高祖皇帝遗命,他就会遵命北归了。�

女儿却没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她揶揄地笑笑说:“父亲总是以君子之诚衡量别人。那我就等着了,我真不忍心看父亲失望的脸色。”�

方孝孺说:“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你好像很幸灾乐祸呀。”�

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停了一下,她问父亲,是不是现在新皇帝已经登极继位了?如果是这样,燕王即使野心再大,让他回南京去,也是无可奈何了。方孝孺仰头看看悬在中天的太阳说,这个时辰,新皇帝应当在南郊大庙告祀天地呢。�

方孝孺估计得不错。�

南京大庙正在举行盛大的新皇帝登极大典。�

大清早,在南郊形成了旗旄伞盖铺天盖日的场面,宫中教坊的乐手们吹奏起喜庆大乐,长袖善舞的宫中舞女们在宽阔的坛前跳着声势浩大的宫中舞蹈《天地玄黄》。�

朱允炆头戴前圆后方、外玄里纁、前后缀着十二旒的帝冕,服玄衣黄裳绣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的袞服,华丽威严,却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感觉,那大礼服好像是借穿别人的,不太合身。朱允炆告祀天地毕,在宫女、太监们簇拥下,缓缓走向高台。魏国公徐辉祖、驸马都尉梅殷、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为首,文武百官及都城居民代表耆宿一齐拜贺舞蹈,三呼万岁。�

之后由鹵簿队导引,朱允炆行至太庙,上追尊四世册宝,告祀社稷,太庙前大乐高奏,象征天下祥和的《国泰民安》舞又起。�

朱允炆的心并不踏实,他此时仍在担忧那些领兵在外、强悍的藩王叔叔们。他知道,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谁不觊觎皇位?特别是他怵惮势大力强又文武兼备、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这是个令他睡不着觉的叔叔。不然,他也不会派得力臣子方孝孺带着上谕去堵截进京吊丧的朱棣了,杀鸡不用牛刀,杀牛却不能不用牛刀,朱棣不是鸡,而是牛。�

他的担心显然不是杞人忧天。朱棣白盔白甲倍道而来,当然是来者不善。但朱棣却没想到,朱允炆居然会挡藩王吊丧的驾。�

淮河上空月如钩,繁星缀满湛蓝的夜空,沿河草坪上临时搭起了一片大大小小的帐篷,篝火与星光辉映,散放在草地上吃夜草的马儿嚼吃声与河水淙淙流泻声和谐地融成一片。除了值夜兵士,士兵都入睡了,只有朱棣和道衍席地坐在河畔一堆篝火旁,熊熊的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朱棣焦灼而又困惑,也有几分无奈。�

道衍的眼睛依然半睁半闭,像睡不醒似的,他一直在翘首望天,大约朱棣的忍耐到了极限,他说:“你总是看天空干什么?天上难道写着我该怎么做吗?”�

道衍慢慢悠悠地告诉朱棣,他观天象,见岁星逆行入太微,犯毕井,他让朱棣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里有客星大如弹丸,问朱棣看见了没有?�

朱棣看见了,是一颗散发着灰白色光芒的星,确实有别于其他星辰。�

道衍告诉朱棣说:“它止于天仓,又进入紫垣,这叫‘五星紊度,日月相刑’。”�

朱棣忙问主何吉凶?�

道衍讳莫如深地笑笑,说天机不可泄,让朱棣静观其变。�

朱棣着急地说:“且说一二也好啊。”�

道衍说这是举国不安之兆,七政皆乱,当有英明之主出来收拾局面。�

一听此言,朱棣心里一动,喜不自胜地说:“但愿先生所预见的都能实现。”�

道衍笑着说:“殿下忘了几年前我跟你去燕王封地前说过的话吗?”�

朱棣四下望望,见侍卫都木立在远处,只有小太监郑和伏在一旁打盹,就放下心来,他说:“先生说的话很多,不知是哪一句。”其实他是故意装傻。他知道,肯定是“白帽子”一说。�

所谓“白帽子”,是道衍的一句隐语。初跟朱棣回北平的道衍,就向朱棣表白,他所以死心塌地跟着燕王,是上应天意,迟早要送他一顶白帽子戴。�

朱棣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早明白了这话锋里的玄机,但时候不到,不可张扬,内心深处的东西不愿过早泄漏于人,所以他当时装傻,不接这个话茬。�

道衍也猜到他故意装傻,事隔多年,当朱棣白盔白甲回京宣示武力之时,道衍早已洞穿了燕王的内心,所以旧事重提。他说:“我帮殿下,不过是帮你赚一顶白帽子罢了,这白帽子快要戴到殿下头上了。”�

朱棣想证实一下,就问是一顶什么帽子,为什么是白的。�

道衍从火堆里抽出一根带火的木棒,在沙滩上先写了大大的一个“王”字,又在王字上加了一个“白”字,他解释说,殿下是王,王字上加白,岂不是皇帝的皇了吗?这白帽子岂不是一顶好帽子?道衍说毕,得意地哈哈大笑。�

看得出朱棣脸色变了,他动心了,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发慌,多少年来,这不正是藏在他内心、时刻诱惑着他的隐秘吗?但他觉得非同小可,急忙用脚把沙滩上的字涂掉,口是心非地说:“先生切不可胡言乱语,这是我为人臣子所不敢想的。”�

道衍冷笑一声,不满他的矫情和过度的谨慎。他犀利地说:“不敢想,不等于不想。殿下既然这等仁义、怯懦,贫僧跟着你岂不是虚掷光阴?到了今天的地步,你朱棣仍藏一半露一半,这是不信任自己,真是令人心寒,道衍觉得自己还不如回到方外去修身养性。”说罢真的站了在来,抖抖袈裟上的灰,拂袖欲走。�

朱棣急忙站起身拦住他,对道衍深深一揖,说:“知我心者,道衍法师也。何必一定要说得一览无余呢?”�

总算等于认账了,道衍心里豁亮了,这才回嗔作喜,他郑重地向朱棣表白心迹:良禽择木而栖,更何况人呢?他在方外这么多年,本已淡漠了人世间一切,所以应殿下之召随侍左右,并不是为了替殿下超度马皇后,他一直在槛外静待仁者出世,虽隐匿方外,却愿效力知我者,他说自己初见殿下,谈吐之间,即窥见了燕王治理天下的王者风范。燕王如不自重,道衍岂不白费一番心思了吗?�

朱棣由衷地说了一些感谢先生一番情义的话。�

道衍复又坐下,拨弄着篝火,使之升腾,他随口念了两句诗:“我本浮屠自有师,畴肯崆峒莫奈我,欲将雄心托明主,跨过尘凡两界河。”�

朱棣咀嚼着,点头道:“好一个‘跨过尘凡两界河’!”�

刚刚登极的新皇帝朱允炆面色苍白,文质彬彬,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此时坐在从前祖父朱元璋坐过的宽大的龙椅上,觉得椅子太宽、太大,坐上去空着很大一块地方,有点无倚无靠的感觉。他心神不定,心里总不那么踏实、不那么自信。丹墀下站着太祖皇帝托孤的几位股肱重臣,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还有魏国公徐辉祖和驸马都尉梅殷等。�

朱允炆最关心的,仍是从四面八方赶往南京奔丧的各藩王是否都堵回去了?�

齐泰奏道:齐王、宁王、代王、岷王虽然都不痛快,接到谕旨后,还是原路回藩地了。�

显然朱允炆最担心的并不是他们,便问起“别人”。�

黄子澄知道“别人”是谁,他奏道:“皇上圣明。恰恰是燕王自恃镇北有功,擅自做大。他居然抗命,不理会朝廷旨意,依然带兵南下。”�

朱允炆脸色越发不好看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不能不钦佩太祖高皇帝的英明和高瞻远瞩,他临终时,特地把朱允炆和驸马都尉梅殷叫到床前,嘱咐后事,指出燕王不可不虑,真是一针见血呀。�

燕王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太祖能制他,却又撒手去了。如今,他不听令,怎么办?他带兵奔丧,就是个信号,绝非善举,会不会……�

梅殷认为,朱棣不至于造反逼宫,谅他不敢。�

齐泰却认为不可不防。太祖遗命中,为何特地谕令各藩王不得进京奔丧?他还不想让自己的葬礼风光些吗?他还不想让二十几个分封在外的儿子回来送他入土为安吗?�

黄子澄附和齐泰,说齐大人所言极是。太祖皇帝对他们不放心,特别是不放心雄心勃勃的燕王。�

齐泰说:“可令五军都督府的兵马出城布防,沿淮、沿江驻屯,以防有变。”�

梅殷自告奋勇,他愿领十万兵马迎拒于淮安。�

朱允炆当即允诺,觉得这样才可放心。为确保京师安全,又令德高望重的徐辉祖领兵驻屯于南京之外,以防不测,这同样是给燕王一个信号,说是给他个颜色也未尝不可,但愿他有自知之明,相安无事最好,叔侄毕竟是君臣,不守名分是不能容许的,再弱、再无能的皇上也不会让步的。�

月淡星繁,方孝孺父女下榻的临淮关小镇客栈里灯光迷离恍惚。后院有一片茂密的松林,此时方行子正在林隙空地上练剑,一柄双刃长剑在她手中舞得出神入化,舞得呜呜风响,她那苗条的身影已经裹在一片白光中。�

方孝孺轻步走来,看了片刻,忍不住叫好:“好,真正的魔剑,滴水不漏。”�

方行子倏然收剑,徐徐立稳,气不粗喘,她冲方孝孺一笑说:“父亲可是对武艺一窍不通的,你也从来不希望我跟人学武艺,今天是怎么了?倒夸起我来了?”�

方孝孺说他除了会咬文嚼字,一无所长,这次奉皇命赍诏书北拒燕王入京,一路上不就靠女儿为他保镖吗?看起来一味地反对习武也是不对的。�

方行子说,可惜她的武艺并不到家,那是因为父亲伤害了她师傅,把人家气跑了。�

原来方孝孺怕市井的闲言碎语,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子整天舞枪弄棒成何体统!他倒不是对女儿那个师傅有什么偏见。他问方行子,是否知道她的师傅孟泉林现在何处。�

方行子只听别人说过,有人看见孟师傅穿着芒鞋托缽云游,可能是皈依了佛门。�

方孝孺笑着说,千万别这么亵渎佛门,在他看来,孟泉林是个手上沾过血的人,他若能皈依佛门,那可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方行子挽着父亲的胳膊向店房里走,她替孟泉林辩解,他杀人,并不杀好人啊。当年燕王在皇上面前进凉国公大将蓝玉的谗言,致使蓝党一案两万多人被杀,她师傅是蓝玉手下的将领,受牵连,一家人也无端被害,只孟泉林一人侥幸逃脱。作为蓝玉手下的将领,他还不该为蓝玉报仇吗?�

方孝孺却认为想杀燕王,谈何容易!到头来孟师傅还不是被朝廷悬赏追杀,四海流亡?�

父女二人谈论的孟泉林,并没忘记报仇,他正向临淮关靠拢。�

黑沉沉的夜,踏着荒草蔓迷的草径,一个黑衣人急匆匆地走着,透过迷蒙的星光,可以看清,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高颧骨,脸上线条棱角分明,身上背着宝刀、硬弓,健步如飞。他正是方行子的师傅、失踪了很久的孟泉林。�

他的目的很明确,来刺杀仇人朱棣,他虽藏身在寺院里,耳朵却不背,一听说皇上驾崩,他料定朱棣必昼夜兼程赶往京师奔丧,在路上下手,总比潜入戒备森严的北平燕王府去行刺要容易得手。�

朱棣当然不可能意识到危险正悄悄向他袭来。这天傍晚,他在外头树林里乘了一会凉,与道衍计议一阵,分手后回到下榻的大帐篷里。�

小太监郑和为朱棣掀开帐篷门帘,朱棣进来,端庄娴静的徐王妃端了一杯杏仁露过来:“喝杯杏仁露吧,说了这半天话,口渴得不行了吧?”�

朱棣接过来,一饮而尽,他说:“又是你亲手磨的杏仁吧?天下人无不羨慕父皇因为有母后那样的贤内助,才得了天下。也有人说,我得了徐王妃,不亚于父皇得马皇后,说你有旺夫之相,不知果能应验否?”�

徐王妃轻轻一笑说,这比喻可就大谬不然了。一后一妃,天壤之别,岂能同日而语?�

朱棣却认为,天下的事,都很难说的,也许,他的大运就旺在如夫人身上呢。�

徐王妃劝他,还是别想入非非的好,她只希望每天都能睡一个安稳觉,不做噩梦。她这样说,是有所指的,她猜得到朱棣肚子藏着什么下水,只是朱棣不明言,她也不便点破。�

朱棣试探地说,他本来想循规蹈矩的,不想越雷池半步。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怎么办?如果有一天,自己被人逼上梁山,又怎么办?他问徐王妃,她难道会袖手旁观,不帮自己一把吗?�

这已经说得很露骨了,徐王妃不觉耸然心惊。她沉默片时说,但愿没有这一天,她确实不希望看到丈夫到了铤而走险的一步。女人的雄心和冒险精神,也许天生比男人稍逊一筹。�

朱棣说自己又何尝希望。他只想问问他的王妃,一旦到了那一步,她怎么办?总不会离弃他吧?�

徐王妃深情而又无奈地望着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她只能这样表白:她没有别的选择,冥冥中的神祇早把她和燕王殿下捆绑在一起了。他们的纽带还有孩子和共同的荣辱。�

朱棣感动地把徐王妃揽在了怀里。�

徐王妃问她这几天你总和道衍和尚一起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她当然不会相信是在参禅。�

朱棣说这是人世间永远也参不透的禅。他说他有预感,未来天下,成败已定,也是有先兆的。朱棣说起了一件旧事,问徐王妃还记不记得父皇在时,燕王和当今皇上允炆对下联的事?�

徐王妃当然记得。那是燕王大出风头的一次。原来父皇朱元璋出了个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那是雨天的一次出猎,故有此句。朱元璋令皇太孙朱允炆先对,朱允炆对了一句“雨打羊毛一片毡”。�

应当说,对仗工整倒也工整,但总有点萎靡不振和风雨飘摇的感觉,远不如后来燕王对的有气势。�

朱棣笑道:“这也许是天意,不知我怎么就来了灵感,对上了‘日照龙鳞万点金’。”�

徐王妃当时就从朱元璋脸上看到了褒贬,燕王的对子,与朱允炆的一比,高下分明。朱棣的对子气势磅礴,意蕴深远,难怪先皇喜欢。�

朱棣不禁长叹一声,喜欢又有什么用?皇帝不照样是人家来当!�

徐王妃不小心又触到了朱棣的心病,急忙宽慰他,当然是老调重弹,长幼有序,这也是势所必然的事。朝野上下尽人皆知,按先皇本意,谁不知道朱元璋有意立朱棣为太子?朱元璋早就说过,二十四个儿子中,才干、气度,能称得上“子肖其父”的,只有朱棣一人。无奈朝臣中十之八九都反对,连徐王妃的父亲、开国元勋徐达和封了魏国公的大哥徐辉祖都反对,在徐王妃看来,他们反对的不是他燕王殿下,维护的也不是太子朱标和太孙朱允炆,而是拘泥于古制成法而已。�

话虽然这么说,朱棣毕竟一下子被人从近在咫尺御座旁赶走了,他与皇帝梦失之交臂。朱棣一想到此就心里发颤,禁不住叹息连连。�

此时刺客孟泉林已脚步轻盈地潜入了朱棣扎营的驻地,正越过有哨兵把守的辕门,方才他在树林里抓了一个正在拉屎的燕王府士兵,逼他脱下了燕王府侍卫的衣帽,自己换上。有了掩护,他很顺利地走进营房,正悄然窥视着一个个帐篷,在寻找朱棣的中军大帐。�

朱棣犹自与徐王妃品茶交谈。他们的话题又转到了道衍和尚,徐王妃不止一次说道衍和尚实在是个怪僧,今天又重申。在她看来,道衍和尚叩缽吟诗,这么深地过问凡间事,不是个安分之人。�

朱棣笑着承认,他也认为道衍确实是个怪僧。他是把道衍与刘秉忠相提并论的。元朝时候,曾经辅佐过忽必烈成就霸业的,也是个怪僧,叫刘秉忠。道衍行为处事太像刘秉忠了。他工诗通儒,又曾拜道士席应真学习黄老之术,精通易经,尤擅兵法。朱棣在鸡鸣寺第一次见到他,就相中了他,朱棣说他形如病虎,一双相距八丈远的三角眼,充满智慧,他的才干超群,足以佐他成就大事。�

说起进京奔丧可能受阻,徐王妃问,听说方孝孺把太祖皇帝的遗诏先送过来了?�

朱棣便从怀里取出遗诏递给徐王妃,她既已知道,当然看看也无妨,不过,他还是希望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毕竟是对自己不利。朱元璋临终竟有此遗命,如果不是矫诏,就是糊涂,朱棣面对这份遗命,心里不免怨气冲天,朱元璋在他心目中的崇高也随之打了折扣。�

徐王妃匆匆看过,帮朱棣分析说,重申皇太孙登大位,天下归心,这不过是官样文章,要害是下面几句话。�

朱棣说:“是呀,现在成了非常时期,限制诸王,不得擅离封地,表面是拥兵镇守边陲,怕强敌趁机侵扰,其实是怕藩王们率兵入京奔丧,威胁皇位。”�

徐王妃指着遗诏里这一句,认为不是冲殿下来的,诸子在令中者,按此令行事。这是暗指你燕王最不安定,尤其得大加防范,不可掉以轻心。既是对各藩王的告诫,也算是警示录。�

朱棣懊恼而恨怨,觉得自己南征北讨,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想想心寒啊。他现在即便安分守己,甘心当个良臣相安无事,怕也难啊。�

徐王妃说了一句很刺激的话,如果真想相安无事,倒很简单。�

朱棣反问,怎么个简单法?�

徐王妃说:“新皇上最忧患你、怵惮你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朱棣愣了一下,自己总结说,树大招风,他的势力太大了,大得让朝廷失去安全感了。�

徐王妃点头,表示赞同,是呀,势大必压人,君弱臣强,就是祸患。她认为,只要燕王把三护卫兵权交了,只留三五十个护卫,然后整天声色狗马地混日子,她保丈夫平安无事,可以安享余年,死后还会有很荣耀的封谥。�

这是极而言之,但你得承认,她说的是实情,只是朱棣不甘心而已。他把脸拉得老长,如果让他过生不如死的猪狗日子,那他宁可立即去死,一了百了。朱棣可不是一个可以苟活的人。�

徐王妃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在她看来,那就只有一条路了……这是一条充满危险的险途、畏途,成功与毁灭的机会各半。她想劝丈夫忍,可忍的结果若是百分之百地毁灭呢?那一半话又被她自己打住了。�

朱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