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朱元璋

请神容易送神难,最终自己得被逼着上了贼船,那是充满肉欲诱惑的船。情人的香魂一缕即将逝去,飞将军又把她拉回到人间,皇上又多了一顶绿盔。

胡惟庸从奉先殿台阶上下来,有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在叫他:“胡相国别来无恙啊?”

胡惟庸一回头,见是达兰,马上恭恭敬敬地站住,“是真妃娘娘啊!我在这给你请安了。”

达兰说她有点小事想麻烦丞相,正想打发人去请他,正巧碰上了,他问胡惟庸能到她那坐一会儿吗?

胡惟庸显然有所顾忌,向奉先殿望望,没有马上回答。达兰说:“你望着奉先殿看什么?皇上一天到晚忙着贴纸条,哪有工夫看着你?”

胡惟庸说,皇上本来就博闻强记,又加上每天把事无巨细要办的事情写成纸条,这一来轻重缓急,纹丝不乱。

“你真会说话。”达兰说,“怪不得你这么快就爬到了丞相宝座上。你把我从鄱阳湖上拐来的时候,你还是没入流的芝麻官吧?”

胡惟庸不好认真,只是笑了笑。

“敢不敢来呀?”达兰叫板地说,他若怕有瓜田李下之嫌,她就先上殿去禀明圣上。

这一来,胡惟庸只好跟她走了:“好吧,那就到真妃娘娘处讨茶吃了。不过我真的琐事缠身……”

“你以为我会把你留在仁和宫里养起来呀!”达兰哈哈一乐,弄得胡惟庸好不尴尬。

胡惟庸走进仁和宫大厅,第一眼就看见李醒芳为朱梓画的像,已裱好,挂在了正面墙上,画得生气勃勃,活泼可爱。旁边有几张是从前李醒芳为达兰画的,个个妩媚动人。画像下面摆着松石绿地粉彩双耳瓶和粉彩云蝠纹赏瓶。达兰先在上面坐了,说:“请坐吧,丞相大人。”

胡惟庸说:“我还是站着的好,不敢放肆。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达兰说:“胡惟庸,你是不是以为我应当感谢你呀?”

胡惟庸说:“我怎么敢有这样的奢望!娘娘好了,我胡某人高兴。”

达兰说,有奢望也说得过去呀。她不过是亡国之君的女人,是他胡惟庸费尽心机把她弄来,总算没有饿死街头,又当了皇妃,生了皇子,她还不该感激他吗?

胡惟庸忙表白,这都是娘娘的福气,是上苍所赐,他胡惟庸可不敢冒功。

达兰说:“其实我也不欠你了。你把我当成美人献给了你的主子,买你主子欢心,你当了丞相,你够本,我也够本,是不是?”她又大笑起来,笑得门外的太监宫女频频向里张望。

胡惟庸大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虽不知她想干什么,却也感受到了她的厉害,他说:“娘娘如果没事,我走了。”

“忙什么!”达兰冲门外太监叫,“去看看梓儿从文楼书房里下课回来了没有?”

小太监答:“回来了,都进了宫门了。”

胡惟庸说:“啊,是潭王下学了?”

这时刚刚散学的朱梓在小太监引领下,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向达兰问候了一声:“母妃安好。”

达兰提示儿子这儿还有胡丞相呢。

朱梓又说:“丞相好。”

胡惟庸没话找话,恭维说,听宋先生说,潭王书念得好,聪明得很,很有当今皇上之风。

“你这样认为?”达兰有点揶揄地说。

朱梓说了句:“我要换衣服去了。”便向他的房子走去。

达兰有意地看着朱梓的画像,像是很平淡地问胡惟庸:“你看潭王的像画得怎样?”

胡惟庸心里一惊,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他走过来装作很认真地看了看,称赞潭王很有神韵,透着天真、睿智,画的和真人一样。

达兰说不想听他夸赞,只问丞相看他长的像谁?

胡惟庸回答得很快,很肯定:“当然是像皇上了!”这是不能有半点差池的。

“像哪个皇上啊?”达兰咄咄逼人地问,“是像当今皇上啊,还是像陈友谅啊?”她流露出一脸阴险。

胡惟庸吓了一跳,忐忑地看了达兰一眼,说:“娘娘这玩笑也开得吗?”

“你别在这儿装蒜!”达兰说,“玩笑不是我开的,你不是在背地里议论,说潭王长得和陈友谅一模一样吗?”

胡惟庸吓坏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这样说,胡惟庸怎么承受得起!你这不是往死路上推我吗?”

达兰冷笑:“现在知道害怕了?分明是你把我们母子往死路上推,怎么又倒过来说呀。”

胡惟庸说:“我真的没说过,若说过,嘴上长疔。”

达兰说:“早晚得长疔。那天李醒芳来画像,你和李醒芳不是背着我这么议论的吗?隔墙有耳,你大概想不到,我当时就在屏风后,听了个一清二楚。你还想抵赖吗?”

胡惟庸一下子冒汗了,有气无力地解释说:“都是李醒芳胡说八道,不是我的意思。”

他可实在不敢小看这女人了,她竟这样有心计!他现在明白,今天达兰是有预谋地向他兴师问罪的。不过暂时还弄不明白她的目的是什么?是吓唬吓唬他,让他三缄其口,别在背后嚼舌头?有这种意图,胡惟庸也真的很后悔,他是走一步都要量量步子大小的人,那天怎么会那么轻率地与李醒芳背地里议论这样敏感的话题呢?这不,招祸来了?

看来,他只有认错,才可息事宁人了。

这时达兰又换上了轻松的笑脸,叫宫女端上来一些蜜饯果,她说是她亲手做的,还亲自用小银勺舀了一点玫瑰蜜饯送到胡惟庸口中叫他品尝,胡惟庸吓得连连后退,她早已把蜜饯塞到了他口中,下巴上还粘了一小块,她笑着说挂幌子了,又伸出纤纤细指替他在脸上抹了去,弄得他心慌意乱。

他一直在寻找良机逃之夭夭。

达兰却不放他走,她仍然纠缠着朱梓像谁的话题,不管胡惟庸怎样否认。

达兰说:“你还嘴硬!你不是连我提前一个月生下潭王都算准了吗?你不是嘲笑皇上那么精明却甘心戴这个绿头巾吗?你为什么不去提醒皇上啊?你不去,一会儿我去提醒皇上,有本事你当皇上面把这话再说一遍。”

看来是来者不善啊,如果一再示弱,她会以为自己怕她。于是胡惟庸也改用强硬战术。

胡惟庸站起身,也冷笑道:“你若有胆量闹出来,你还有命吗?你自己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这一手也是杀手锏,达兰愣了一下。是啊,怀了别人的孩子,却向朱元璋瞒报,还要冒充是正宗龙子,连篡姓夺权的罪名都安得上的,事情犯了,那她和梓儿还不是要粉身碎骨吗?

但她不能示弱。她并不怕胡惟庸揭发此事,那他也逃不了干系,她的目的是把手握大权的胡惟庸镇住,把他拉到自己身旁,甚至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为梓儿将来坐江山当马前卒。

达兰说:“闹大了,大不了皇上废了我,打入冷宫,或者处死。可你也完了,我的丞相,你还有命吗?你把一个有身孕的女人送给他,你这叫忠吗?你明知道串了种,潭王不是朱元璋的,你在背地里嚼舌头,不去报告,这叫忠吗?”

胡惟庸没想到这女人如此老辣,他和解地说:“我保证不说,算了,反正抖出去鱼死网也破了。”

“那可不一定。”达兰说,“我会在皇上在仁和宫最销魂的时候奏你一本,看他会信谁的。”

胡惟庸的汗越出越多:“娘娘何必跟我过不去呢!”他深信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在被窝里吹枕头风,抵得上千军万马,胡惟庸怎能不甘拜下风?他恨达兰,真是应了俗语——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犹可,最狠妇人心,一点不假。眼下必须与她妥协,相安无事才好。但达兰认为还没有彻底把他拿下马,攻势仍旧凌厉。

达兰冷笑又往下编,她甚至可以说,她来到皇上跟前时,曾对胡惟庸说过,她肚子里已经有了陈友谅的孩子,不方便。而胡惟庸却说没事,七个月、八个月生下来的常见,也许这正是替陈友谅悄悄夺回江山的机会呢!

胡惟庸简直气昏了,猛地抓起板凳想往达妃头上砸,但板凳停在了半空。达兰根本不惧,抱着肩说:“砸呀!怎么又胆怯了?”

胡惟庸还是软了,乖乖放下凳子。他说:“你说吧,你想干什么?要我干什么?”

达兰说:“这还像人话。我告诉你,胡惟庸,在这件事上,你别想躲清净,你我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我下水,你也别想身上不湿。”

胡惟庸说:“是。”

达兰说她忍辱负重活下来是为了什么,他应当清楚。

胡惟庸装傻:“我明白,人生一世,谁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为了江山。”达兰加重语气命令他从今往后要在皇上面前不断地吹风,说潭王好话,说他是治国平天下的英才,想法让皇上废了太子立潭王。

胡惟庸说:“你真敢想啊。太子没有大过,谁敢轻言废立?况且废长立幼是古来大忌,就是皇上要干,大臣们也会群起反对。你这胃口太大了,打死我也不敢贸然应承。”

“你不是首辅,不是大臣的头吗?”达兰说。

胡惟庸试图浇灭她的邪念,就是大臣们闭嘴,皇上也不会轻易走这一步棋。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认为太子太心软,太仁慈,恐将来镇不住邪!他最中意的是老四燕王,说燕王才真正有他自己的影子,长的像,做派像,为人处事都像。可就是这样,也只能嘴上说说而已,岂敢动真的?那是犯了皇家大忌。

达兰退了一步说暂时也不逼他,潭王才七岁,也不着急。稍大一大,她要胡惟庸想办法说服皇上,尽快让他到长沙封地去,叫胡惟庸给他物色几个奇才,像刘伯温那样的,当潭王的左右臂。并说胡惟庸心里有他没他,她都会知道。最后办成办不成,一半是天命,另一半就看他了。

事到这一步,胡惟庸只好应承说:“我都答应,正如你所说,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慢慢来吧。”他这也是想尽快脱身的办法。

达兰早看透了他的心思,她步步紧逼,胡惟庸没有办法,只好应付、敷衍,这并不表明他会死心塌地为她卖命。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为了保全自己,会像抛弃一双破鞋一样把达兰扔出来,他们之间本来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同盟,是她一厢情愿逼出来的。

她忽然想,必须真的让他下水,上到她自己这条船上来,要完蛋一起完蛋,不容他有抽身而退的机会。想让梓儿当皇帝,替陈友谅报仇,没有铁腕丞相鼎力支持,那是难以想象的。

除了恫吓,她还有什么武器?她有的,具有魅力的只有美人的肉体了。她一想到这,浑身燥热起来,她决定再设一个粉红色的陷阱,于是非留他喝点酒不可。

胡惟庸百般不肯,推说有事,达兰急了,又说了些不管天不管地的话,胡惟庸只得虚应故事,答应吃她一餐饭。

达兰用了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招法。当年胡惟庸用蒙汗药麻翻了达兰,让朱元璋睡了她,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今天,酒过三巡,达兰也同样麻翻了胡惟庸,并且在打发走太监宫女后,把他弄到床上,脱了个精光。

第二天早上,当胡惟庸醒来时,觉得身旁有一个滑腻的赤裸女人,一股香粉气直喷他的脸。他一看,自己竟睡在了仁和宫从前朱元璋睡过的龙床上,达兰伸着粉嫩的臂膀正搂着他呢。

这一惊非同小可,胡惟庸几乎是绝望地叫了一声,坐起来,而达兰像个抓到了猎物的猎手一样,正望着胡惟庸得意地笑呢。

胡惟庸想找衣服穿,他说:“你太无耻了!”他声称自己是被麻翻了的,她想陷害他。

光着身子的达兰说:“你说得清吗?”她马上要叫太监宫女们进来,她豁出去了,也不叫胡惟庸有好下场。胡惟庸软了下来。达兰指着他的下体说:“连你那里有一块胎记我都能当皇上说出来,你说你与我无染,他信吗?”接着达兰又哈哈大笑,说,只要胡惟庸不顺从她,她就到皇上那出首,说胡惟庸潜入宫中,企图强奸皇妃。

胡惟庸心里一哆嗦,这才叫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她这一手真毒辣啊,彻底把他拿下马了。达兰却不以为然,她说,如果说毒辣,也是跟宰相爷学来的,当年他对付达兰,不也这么做的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胡惟庸急着脱身,便什么好话都说尽了。达兰早把他的衣服藏起来了,此时她媚笑着,拉过他的手,放在她那丰腴的乳房上,把嘴凑过去吻他,她要假戏真作,给他点甜头。

抚摸着达兰那颤巍巍的乳房,吻着她那湿润的香唇,他遍体酥软了,底下在悄悄膨胀,他再推托已办不到了。达兰笑嘻嘻地握住了他的阳具,两个人滚到了床上,又滚到了地毯上,反正是这样了,不如真的沾点腥味,死了也值,这是骑在达兰身上时胡惟庸的想法。

完事后,勾着胡惟庸脖子的达兰彻底放心了,胡惟庸是她可以掌握于股掌上的工具了。她不再怕他、担心他,她很得意,早知这么容易地征服了一个男人,何必多费了那么多唇舌。

天大亮了,达兰穿好了衣服,要给胡惟庸看一样东西。她转身到书房去了,从一个缠花八宝描金漆木箱里取出一个小盒。

胡惟庸惴惴不安地等着。

少顷,胡惟庸见她托了个精致的方盒子出来,打开,端出一方玉玺来。胡惟庸一看,又吓了一跳:“这不是大汉皇帝的玉玺吗?你敢带在身边?”

达兰又给他看了陈友谅遗书,才把玉玺严密地藏了起来:“这你就看出我的良苦用心了吧?”

胡惟庸说,其实又何必呢?她在陈友谅那里是皇后,在朱元璋这里也是贵妃,同样都是人上人,安分一点只有好处。

达兰说她不过是个贫家女子,当年其父资助过陈友谅,被朱元璋抓住,下令徐达将她全家斩首。达兰去向陈友谅求救,陈友谅亲率精兵救了她全家,她才以身相许的。是陈友谅把她举上了青云,既受他大恩,又为他生了皇子,就要为他报仇,不然,不成了不忠不贞的女人了吗?胡惟庸此时除了觉得达兰很可怕外,又加了三分敬重,她虽是女流,却有侠义心肠,一日之恩,终生为报,她不满意掠她来的朱元璋,来了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伺机报仇,甚至想兵不血刃地让朱元璋的江山回到陈友谅后人手中。

胡惟庸怎么办?他已上了贼船。用达兰的话来说,他在朱元璋这里是丞相,日后如他出力扶植潭王坐了江山,同样是丞相,甚至封他个世袭的王爷!但胡惟庸也知道此事不易,只能走着瞧,他如今是一手托两家了,哪面都不能得罪的。

胡惟庸说:“从长计议吧。以后你也少让我到你这里来,以免引起皇上起疑心。”

“我会看火候的。”达兰也并没有再逼他。送他出门时,双手又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说,她很寂寞,希望他能常来,并且约定,只要门前的那盆柳桃不撤,就证明朱元璋不在仁和宫里,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来相会。

风刮了一整天,秋雨也淅淅沥沥地淋了一整天,用秋风秋雨愁煞人来形容郭惠的心情都不贴切了。

又是到了凄风苦雨的晚上,灵柩前供着香火灯烛的配殿里,郭惠一个人跪在蒲团上。外面雨声喧嚣,风刮着大殿的铁马,丁丁当当作响。

她已绝望,他不会来了,她早该知道的。娘啊,你为什么编出那个遗嘱来害女儿一生?我在后宫,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而已,而他想有多少玩物就有多少,他并不缺我一个……

一阵隆隆雷声滚过殿顶,雨声哗哗,雨越下越大了。

配殿的门开了,马二拿着一把纸伞进来,他的下半身被雨淋得透湿。

郭惠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马二说:“他又没来。白瞎娘娘一片心了。娘娘实在要他来,我去弄一支御林军,冲到蓝府去把他捉来见你。”

“净说傻话。”郭惠苦笑了一下,吩咐他们都去睡,她要再陪娘一晚上。

马二哈欠连天地说:“你一个人在这守着死人棺材不害怕?”

“你们去吧,我不怕。”

马二便走出去,却不敢真的离去。

配殿廊檐下,马二对两个守在门外的太监和宫女说:“你们都去睡吧,也都熬不住了,我留在这。后半夜叫人来替换我。”

太监和宫女快步消失在雨帘中。

蓝玉忽然不顾一切起来,他出城门时报的是真名实姓,在通往鸡鸣寺的路上,快马加鞭地赶路,战马在雨中昂鬃竖蹄狂奔,溅起一片片泥水。蓝玉连一个随从都没带。他披一件玄色斗篷,一边打马狂奔,一边往前面看,雨夜中,鸡鸣寺有几星灯火在地平线闪烁。

鸡鸣寺的梆声已报三更,停灵的配殿,院子里汪了一摊水,亮闪闪的。

跪在蒲团上的郭惠给娘的灵柩磕了三个头,缓缓地站起来。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的悲怆心声:“……娘,我跟你来了,这是最好的了结了……”她此时已万念俱灰了,只有一死才能百了。

她把一条白绫子扔到了房梁上。

蓝玉骤马而来,在山门前下马,推一推,山门在里面锁了,推不开。

蓝玉把马拉到墙下,他跃上马背,站在鞍上,用力向上一纵,跳上高墙,翻了下去。

焦急的蓝玉弄不清郭惠住在哪一间配殿,又不好问,在寺院里胡乱穿行着,忽而推推这扇门,忽而向有灯光的另一间僧舍望望。

他突然看见了后配殿窗上有灯光,急忙向那里奔去。他发现了卧在廊下的马二,心里一喜。

马二蜷缩在配殿外砖台阶上,一半身子被雨淋着,但他睡得正浓,涎水淌出老长。

此时配殿里的郭惠已把白绫子拴好套,面色平静地一手拉着白绫试了试,侧耳谛听着什么,似乎还在最后地等待什么。

然而天籁声中,只有风雨在嘶鸣。

一个闪电,把配殿里的一切照得惨白,郭惠的脸也是惨白的。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一个沉雷滚过屋顶。再没什么可等待、可留恋的了。

郭惠把一个方木凳搬到了吊着白绫子的梁下,自己迈了上去。

马二翻了个身,把身子蜷曲成虾状,口里咕噜着什么又睡去了。

来到配殿廊下的蓝玉一个腾跳从马二身上越过,他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然也不会这样急切、莽撞。他肩膀用力一扛,顶开门就往屋里闯。

此时郭惠已经悬梁,一双脚在半空中晃荡着,方木凳已倒在了一边。

忽然一声响亮,一扇窗户四分五裂,蓝玉从外面跳了进来,大叫一声,挥剑砍断了悬在房梁上的白绫,双手一接,把郭惠抱在了怀里。

马二揉着半睁不睁的眼睛跑进殿来,一见这景象,呆了。

蓝玉骂道:“混蛋,还不去弄点水来。”

马二掉身向外跑。

郭惠没有死,渐渐苏醒过来,却没有睁开眼睛,伸手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喃喃地说:“蓝玉……你好绝情啊……”

蓝玉迸着哭声叫:“郭惠,郭惠!”

这是遥远的心灵的呼唤,郭惠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清晰地听到了,听到了。她吃力地抬起千钧重的眼皮,觉得面前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焦点渐渐变实了,那是蓝玉吗?

她喃喃地说:“这是在阳间,还是阴间?”

蓝玉把她抱得紧紧的,大声说:“郭惠,这是阳间。我是蓝玉,别怕,我是蓝玉呀!”几颗大泪珠掉到了郭惠的脸上。

郭惠看清了蓝玉,也看到了她刚刚上吊的房梁,停灵的殿床,还听到了外面的风涛雨吼声。

她一下子回到了现实,连忙挣扎着推他,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但蓝玉把她抱得更紧,蓝玉说:“郭惠,你怎么这么傻呀!”

郭惠满眼是泪,她说:“你到底来了!蓝玉,你能来,我的心就有着落,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蓝玉给她拭着泪,说:“你别怕,有我抱着你哪,谁也不敢来伤害你。”

郭惠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她又后怕又满足,方才蓝玉再晚来一步,她的魂灵就飞走了,蓝玉不后悔吗?昨天为什么不来?

蓝玉说他几次上马,又几次下了马。他怕是圈套,不得不小心。这几年来,与她一直没通过音讯,他不能保证她的心不变,那年在瓜州渡,她不是恨死他了吗?而况他更担心朱元璋插手其间,不得不防。

郭惠说:“你是怕我设圈套?我的心真全白费了,不如让狗吃了。”

蓝玉说不是对她。这世上有一个她这样的女人对他蓝玉如此钟情,他也知足了。只是,老天不长眼,活活拆散了他们。

郭惠说早原谅他了,不用问,她也猜到朱元璋怎样吓唬他的。

蓝玉叹道:“皇上原来是把你留给他自己的,又不明说,告诉我,你爹临死有遗嘱。原来是嫁给他。”

郭惠说出了实情。什么遗嘱!这遗嘱是他逼着她娘编出来的,假的。如果不是她娘临死前一五一十地告诉郭惠,她至今还受着蒙骗呢。朱元璋用这样的手段把她弄到手,她真恨他,越是恨他,越是想念蓝玉,如果蓝玉再冷若冰霜,她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说到伤心处,她又嘤嘤地哭起来。蓝玉所能做的只是疯狂地吻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睑,她的嘴唇,任何语言这时都是苍白的、多余的。

这是喜悦与泪水相交融的结合,是历经磨难和痛苦后的胶结。蓝玉只觉得欲火烧得他受不了,不顾一切地去撕扯她的衣服,那动作笨拙而粗鲁,仿佛在挖掘工事或是打扫战场。

既然死心塌地地爱他,就什么都不怪罪了。郭惠任他所为,只恨自己现在能给他的已是残花败柳。

蓝玉把她按在青砖地上,疯了一样地剧烈动作着,恨不能把她弄得融化成一摊水,一口吞下去。

门突然开了,两个小太监和一个宫女闯了进来,一见这场面,震惊得不知所措。

蓝玉和郭惠更是惊得松开,不知怎么办。

马二端着茶壶进来了,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没等郭惠说话,蓝玉披衣起立,哗的抽出剑来,寒光四射。他凶狠地说:“你们看见什么了?”

马二先醒过腔来:“小的什么也没看见。”

众人同时七言八语地说:“是呀,什么也没看见。”

蓝玉说:“我是路过此地的副将,我姓董,碰巧看到有人寻短见,便冲进来救了她。”

机灵的马二说:“是,我是守夜的,我见这位义士救了她下来,才去喊人的。”

郭惠远比蓝玉要镇定得多,待宫女、太监们战战兢兢地退出后,她又抱住了蓝玉,安慰他不用担心,她跟前的人,就是打死了,也不会乱说半句的。

出了方才的险情,马二吓坏了,不敢再大意。

马二极其忠于职守地守在门外。雨已经停了,一轮皓月在苍茫的云海中钻进钻出。

郭惠说方才所以被冲撞,是因为在娘的灵前干淫秽事情才遭的报应,便拉着蓝玉冒雨去了她下榻的那间净室,亲手给蓝玉烧了一壶浓茶。

马二又跟过来在廊下值守。

经过一番缠绵,虽然都很倦怠却无睡意,说起他们的悲欢离合,郭惠免不了埋怨他把官位看得比爱情重。

蓝玉说他也很苦,最终还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吗?

蓝玉和郭惠合盖着一条被,相拥在床上。郭惠的头枕在蓝玉胳膊上,幸福地说:“老天还是长眼啊,在我走上黄泉路时,又派你把我召唤回来了。”

蓝玉虑到了今后,今后怎么办呢?还不是天涯咫尺,一个在前线打仗,一个在深宫苦守。

郭惠说她有个主意,她从此销声匿迹,不再回宫里去,她跟着蓝玉,他走到哪她跟到哪,省得有相思之苦。

“又说傻话!”蓝玉说,“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个香囊、玉串儿,随意挂在身上不叫人看见。”

郭惠颓然地说,那就没办法了,她再也不能让他辞官为民,一起远避山野荒蛮之地了,那年在瓜州渡,她觉得自己太强人所难,也太幼稚了。

蓝玉说:“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宫里去,边塞的事也快完了,等我回京时再从长计议,总是有见面机会的。”

郭惠垂下头,又哭了。

蓝玉把她抱得紧紧地说:“我对不起你,你若不是皇妃,那有多好啊。”

郭惠现在并不怨他,她说她也没有权利要他丢掉功名利禄,他真要那样,郭惠心上也会不安。说归说,做归做,人生在世一回,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能因为一个女人什么都不顾了吗?

岂不知,她越这么通情达理,蓝玉心上越不好受。

郭惠说,有了这一夜,她已知足了,就是马上死,也无所谓了。叫蓝玉放心地回塞外去带兵吧,别忘了时常捎封信来,别叫她总悬着心。

蓝玉在她眼睑、嘴唇上吻着。

马二把闯入配殿的两个小太监、一个宫女叫到一间空屋子里。马二问:“你们如果没活腻的话,你们都该知道怎么回答我的话。”

他们从来没看见过马二这么一脸凶相过。他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藤条,先问:“你们今天看见什么了?”

宫女抖抖地说:“看见……娘娘上吊,叫一个姓董的将军救了。”

马二狠狠抽了她几下,抽得她哭起来:“董将军不是这么说的吗?”

马二又抽了她一下,转问小太监:“你们呢?”

娃娃脸小太监说:“我根本没看见什么,只看见娘娘在配殿守灵。”

另一个有麻子的太监眨眨眼更狡猾:“我一直睡在僧房里,根本没去过配殿,你叫我说什么?”

马二转向宫女,问:“你听见了吗?我再问你一遍。娘娘在鸡鸣寺守灵时,你看见了什么?”

一脸泪痕的宫女学乖了,她说:“什么也没看见,你就是打死我,也是这句话。”

马二表示满意。他用藤条敲打着自己的靴子说:“这么说了,反而不会挨打了,你们记住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