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朱元璋

“江南女才子”的名气最终没有“珍珠翡翠白玉汤”值钱,投之以泔水,报之以甘露,泔水也是生命的甘露。郭惠和蓝玉的爱情纽带上有皇上的鞭痕、刀伤,令人心有余悸,冲破它需要勇气和牺牲。

朱元璋已经不耐烦了。他问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听说太子和潭王都请他去画像了?他说这话时皱着眉头,显得很不高兴。

李醒芳说:“是。”

“以后再有人让你画,你推到朕这儿来。”朱元璋果然很不满意,连列祖列宗准备供奉在太庙里的御影还没画好呢,哪轮到他们。

李醒芳说:“是。”

接下来他们谈到了绘画,从汉代的画像砖说到北魏的摹崖石刻,也说起清明上河图,朱元璋虽不懂画,当了皇帝后也喜欢收藏了,也知道些皮毛,他和所有的当权者一样,也是喜欢附庸风雅的。

气氛一轻松下来,李醒芳感到机会来了,他并不刻意地为楚方玉申辩,只是唉声叹气。朱元璋问他为何叹气,他才委婉地告诉朱元璋,楚方玉不但是江南女才子,她就是那个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救皇上一命的人。说是她姐姐,是她随口编的,不然她怎么会知道那罐子里汤的来历呢?皇上要杀她,不是把恩人杀了吗?

朱元璋又是一个吃惊,他沉默了半晌问:“她真的就是救朕的女孩?”

李醒芳点点头,哪有那么巧,姐妹二人眉间都有胭脂痣?

朱元璋说,时间久了,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只记得非常好看。他有点心软了,长叹了一声,说:“她为什么屡屡与朕过不去呢?”

李醒芳说她清高孤傲惯了,行为处世与常人有别,她上殿献汤以及说皇上三大过失,话说的虽不中听,却是出于一片忠心,忠言逆耳呀。

朱元璋有点动心了,他说:“她本人为什么不来找朕求饶?”

“她宁可死也不会的。”李醒芳说:皇上杀一个楚方玉,如秋风扫落一片树叶,很容易,但皇上得不到什么。

见谈话有了转机,李醒芳也自信了,谈锋甚健,言语中闪烁着机智和博学的光芒。

朱元璋问:“朕放了她,又会得到什么?”

“得到人心。”李醒芳说,天下人会说皇上爱才,爱到宽大无边的地步,甚而惠及有损帝王尊严的人;会说皇上从善如流,听到逆耳的话,尽管不对也以礼相待,抓错了人,自己来放。

朱元璋说:“你也很厉害呀,你和刘伯温联起手来,这是逼朕下罪己诏啊。”话不中听,却并不严厉。

李醒芳接着说服他,天下有那么多文人墨客,有那么多秉笔直言的史家,这段佳话在他们笔下必能流传后世,一个君主君临天下几十年,留下什么都不重要,名声是第一的。

朱元璋被折服了,这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太在乎史家那支笔了。他说:“你很有辩才,刘伯温没办到的事,你轻易地办到了。”他顺手抓起桌上那勾了朱笔的字条,说:“朕答应了,放人。”

“我替楚方玉,替天下读书人谢皇上。”李醒芳真诚地跪了下去,两目含泪。他的秉性和清高的品格,注定他的膝盖轻易不弯,他为了楚方玉,向朱元璋屈膝了。

朱元璋抬抬手,让他起来,说:“但她既已现女儿装,仕途是走不得了。哪天你带她来见朕。”

李醒芳说:“那她不会来。”这话很令朱元璋意外。

朱元璋惊讶地问:“朕对她有不杀之恩,她清高到连来谢恩都不愿的地步吗?”

李醒芳说:“皇上何不把人情做到底,何不把礼贤下士的风度做到极致呢?”

朱元璋哈哈大笑:“太过分了。好吧,朕回头具个红帖子,请她来赴宴,你来作陪,如何?”

李醒芳笑了,可以说他收到了全功。

这个时候的楚方玉正在刑部大牢里受着煎熬,她料定自己必死,前几天刘基和宋濂来看她时,她只求给她纸笔,对于刘基来说,这不难办到,他说了,别人不敢驳。

臭虫满墙爬,蚊子扑面,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楚方玉仍能静下心来写字,这令牢子们惊讶。

一灯如豆,楚方玉膝上铺着纸,牢子们不知她在写着什么。

门外两个牢子喝着酒、吃着菜在议论:“这人够呆的了,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写字儿?选”

另一个说:“给他送纸笔的刘大人更呆。这时候倒送点吃的呀,也做个饱死鬼。”在他们想来,刘大人是连皇上都敬三分的人,一句话不就把人救出去了吗?

头一个牢子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塞给你手里银子就行方便吧。”银子是李醒芳出的,怕楚方玉受苦,其实有刘基的关照,又听说他是差点中了状元的人,不使银子,牢子们也不敢虐待。

静寂的夜里,躺在干草铺上,望着漆黑的房顶,楚方玉觉得自己很无谓,她本以为朱元璋起自贫寒,得到江山不易,又实行了那么多肃贪便民的政令,他是能有一番作为的。这是楚方玉肯于折腰入仕的原因,原本以为她用重槌击响鼓,会得到朱元璋的赏识,却不料他如此偏狭,竟说她“离间皇上骨肉”,看起来,种地的毕竟是种地的,扶不起来的天子,她鄙弃他。这么一想,心早灰了,为自己这样轻率地殿上献策而自我菲薄。

她不会屈膝折腰去求生,她惟一对不起的是李醒芳。他们是一对畸形的恋人,相交相知多年,却没有谈婚论嫁,李醒芳早有此意,楚方玉却不乐意,她不想学李清照,词填得那么好,还不是丈夫的附属品,跟着丈夫忽而开封,忽而江南,楚方玉更看重特立独行。

直到生命终结之时,她才真正后悔了,后悔自己让李醒芳白等了,她建立在沙滩上的一切,学问、功名和爱情都随着风雨袭来,流沙一样坍了,什么都不剩。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听一阵脚步声,还有牢子问话、开锁声,楚方玉在黑暗中睁开眼,暗想,是大限到了吗?她心里一阵凄楚,连向李醒芳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忙爬起来换衣服、梳头,她不能狼狈上路。

听牢子们吵嚷的内容,她听明白了,奉皇上特谕,无罪开释。这太具有戏剧性了,会是真的吗?还是在梦中?

这分明不是梦。李醒芳提着灯笼不是来接她了吗?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牢子送了楚方玉出来。楚方玉二话没说,就向李醒芳走来。

“等等,”一个口眼歪斜的牢子拦住她,“懂不懂规矩?就这么走了?”

楚方玉说:“皇上放人,你还敢拦?”

小牢子见来硬的不行,忙赔笑说:“我们吃这碗牢饭的,也不容易。”

李醒芳把早准备好的一贯钱递给牢子。牢子嫌少说:“这就打发了?”

楚方玉索性往回走:“若觉得不够本?熏那你们再把我关回牢里去,多要银子,让皇上拿钱来赎。”

牢子们全没脾气了,见他们扬长而去,往地上啐了一口,说:“真倒霉?选”

楚方玉和李醒芳走着,她深深吸了口气,说:“你够神通广大的了,居然让皇帝老子刀下留人。”

“你还说呢?选”李醒芳说,“不光是我,刘基、宋濂也都在竭尽全力救你。你呀,本来我警告过你,批评朝政是给老虎捋须子,老虎高兴了可能舔舔你的手,可它翻了脸,会一口吃了你。”

楚方玉笑道:“老虎已经翻了脸,怎么又松开了利爪呢?”

李醒芳告诉她最终打动了皇帝的,还是救了他一命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这么看,朱元璋还是念旧讲点良心的。这也多少让楚方玉的心动了一下。

楚方玉说:“你把我女扮男装的事说漏了?”

“纸里包不住火呀?选”李醒芳说是刘基先说破了,不说她是与苏坦妹齐名的才女,能打动朱元璋吗?

楚方玉说:“你多事,那我怎么办?”

“还你女儿身啊?选”李醒芳说,“朱元璋还下了帖子请你赴宴呢。”

“谁答应的谁去。”楚方玉说,“你又多事。”

“人家放了你,这点面子也不给吗?”李醒芳说,“走,我们先到礼贤馆去谢刘、宋二位先生,刘基要回浙江奔丧,也许已经走了。”

萧瑟秋风的晦暗之夜,更为凄凉的是鸡鸣寺里守灵的郭惠。

钟鼓之声悠扬,诵经之声时断时续。

鸡鸣寺内外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走动。

马二和几个小太监在净室门口上夜。马二对打哈欠的小太监不断告诫,要精神点,这可不比在宫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要砍脑袋的。

净室里陈设简单而干净,郭惠望着黑漆漆的窗户心神不定。她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她恨朱元璋,此时到了恨字已不能表达的地步了。

母亲在弥留之际说了真话,那是怕死后灵魂得不到安宁的一次忏悔呀。

不管母亲出于虚荣还是惧怕朱元璋的皇威,事实上她和朱元璋联手出卖了郭惠,卖了她的身,卖了她的自由和爱情。倘若母亲把那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也罢了,她偏偏要良心发现,偏偏要把女儿的心再一次放到烈火上去烤?选

直到这时,她才不得不原谅蓝玉了。在皇帝的淫威下,张氏都如此懦弱,何况一个普通的臣子?选漫长的黑夜里,她想了很多,她想到了报复,怎样报复朱元璋?叫他戴绿头巾?选她先时被自己这恶意的构想吓了一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学坏了?后来她想见蓝玉的心情越来越急迫了,那滋味倒真的像大火烤着她的心,她明白,这欲望绝不是源于想报复朱元璋,而是她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情愫,那是割不断的。

此时她似乎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甚至没有想到蓝玉会怎么想,更没考虑后果。经过一番内心的折磨后,她终于下了决心,走到门口去,伸出头叫小太监马二。

马二马上跑过来:“哎,娘娘有事吗?”

“你进来?选”郭惠说了后,缩回头来。马二忙从门缝挤进来。

郭惠回手把门从里面锁死了。这举动让马二多少有点吃惊。

郭惠走到窗下的烛台下,用剪子剪了灯花,头也不回地问:“马二,我对你怎么样?”

“好啊,”马二说,“长这么大,没吃过的点心,没尝过的水果,都是在宫里吃的,又都是娘娘您赏给我的。”

“光记住吃?选”郭惠说,“没出息?选”

“不光记吃?选”马二说,“我伯伯眼瞎了,找到宫门外,宫门使死活不让见,您开恩让我去见了伯父,还给了他十两银子。”

郭惠说:“你记着就行。我问你,你忠于谁?”

“忠于皇上啊?选”马二张口就来,但他马上发现了郭惠的眼神不对,便改口说:“也忠于娘娘您,是云奇把我领到宫里来的,他的话说一不二。”

“小滑头?选”郭惠说,“你最忠于谁?”

马二眨眨眼,说:“娘娘您是我的主子呀,我这不是分在万春宫里当差了吗?能胳膊肘往外拐吗?”

郭惠说:“我让你办的事,你能不告诉第二个人吗?”

“能。”马二说,“让它烂在肚子里。”但马上又反问:“连皇上问也不能说吗?”

郭惠肯定地点点头:“谁知道也不能让他知道。”

马二咬咬牙说:“天哪?选那我得豁出这条命了。”

郭惠说:“你咬紧牙关,搭不上命,你若想两边买好,皇上不处死你,我也会杀了你。”

马二说:“娘娘,我起毒誓还不行吗?”

郭惠说:“你当我面起。”

马二想想,跪下说:“老天在上,娘娘让我办的事,我若说出去,不是人。”想想,说:“不是人,也不能是狗哇,这不算。我……我下辈子还得叫人割了那东西当太监。”

郭惠扑哧一下笑了,露出了好看的一对酒窝,她说:“你若真有来世,说什么也别当太监了。行了,方才我是跟你说着玩的,我让你办的事,也许没那么要紧,你先给我送封信去。”她所以又把话往回拉,怕吓着了他,反而毛手毛脚坏了事。

马二用力吐了口气:“天哪,我以为娘娘叫小的杀人放火呢,原来是送封信。”

“送信也不能让人知道。”郭惠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来,令他连夜送到贡院街蓝大将军府上去,见不到他本人不能交,有别人在场也不能交。

马二说记住了。他家在贡院街,他去过。

郭惠从桌上拿起一盒点心,说:“分给守夜的那些馋小子吃吧。”

马二乐不可支地说:“我替他们谢娘娘。”

马二骑了匹快马进城,幸好他随身带着宫中的腰牌,才顺利地叫开了城门,他沿着朱雀大街左弯右拐,转过骡马市、关帝庙,来到贡院街,看见蓝府的大门了。

三间黑漆大门紧闭,只有标识着官衔的四个大宫灯在风中摇晃,散射着一片红光。

他抓住铜门环没命地叩,总算把门房惊动起来了,先时以为是皇上有急事,一问是个普通送信的,嘴里咕噜着不情愿,马二口气又大,信不肯转交,非蓝玉亲手拆不可,无奈,门房只得去报告管家。

马二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等待着。

小角门开了,一个管事人探出头来,问:“送信的呢?”

马二坐在石狮子座上动也不动,说:“在这呢,蓝玉到底出不出来呀?选”

“你这小太监口气够大了,”那管事的说,“蓝将军的名讳是你叫得的吗?”

马二从石狮子上跳下来,盛气凌人地说:“不见,是不是,那我走了,你告诉他,可别后悔。”

“等等,”角门又开了,这回是蓝玉亲自出来了,他走到马二跟前,打量他一眼,说,“小公公真是从娘娘那来?”

“我说了没用。”马二说,“有信为证啊。”

蓝玉这才说:“你跟我来吧。”把马二领入蓝府院内。

蓝玉没把马二领到客厅或书房里去,只把他领到了上夜人住的门房里,蓝玉不想惊动家里的人。他吩咐门房的上夜人先都出去。那几个门房披上衣服乖乖走了。

马二走进门房,打量蓝玉一眼,存个心眼,说:“你是谁呀?”

蓝玉说:“小公公不是找蓝玉吗?我就是蓝玉呀?选”

马二说他肯定不是蓝将军,不然怎么会把他带到这门房里来?他上李丞相府,都让到客厅坐呢。

蓝玉急忙解释,深更半夜,如到书房或客厅去,多有不便,他说他真的是蓝玉。

这时管家进来了:“老爷,明早上朝的轿子、朝服都备好了,您还过目吗?”

蓝玉摇摇头,问马二说:“这回信了吧?”并伸出手来:“信呢?”

马二却不交,目视着管家。

蓝玉笑了,挥挥手,管家出去了,马二才从靴掖里抽出信来交上。

蓝玉打开信,看了后,显得有几分犹豫,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字迹无疑是郭惠的,从前他们书来信往说不上有多少次。蓝玉也知道她母亲张氏仙逝的事,蓝玉虽托故没有去送殡,一百两银子的奠仪早早送过去了。他所以不露面,是怕见郭惠,单独见尚可应对,大庭广众,她又在悲恸中,万一有什么不妥,事关重大。那次他吊在辘轳绳上在井底的经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后怕。当时只要朱元璋向井里一探头,他的命,还有郭惠的命,登时休矣,自己送了命怪不得别人,连带郭惠丧命,他的良心何安?人家都当了皇帝贵妃了,你又来打扰人家干什么?当初在瓜州渡,你干什么去了?

那么今天呢?可是郭惠主动写信来要他去鸡鸣寺相会的,信上虽只寥寥数语,也可体味到纸短情长的一片心。他该怎么办?让已经熄灭的情火复燃?万一烧掉了自己也烧掉了郭惠怎么办?万一是圈套又怎么办?

他想的太多了,越想越拿不定主意,心早飞到了鸡鸣寺,可胆子不为他做主。

蓝玉明知故问,娘娘住在鸡鸣寺?

马二说在为老太夫人守灵。

蓝玉又问跟她的人都有谁?

马二说,除了内使、奉御、承薄,就是几个宫女,他看出蓝玉胆小,就拍胸脯,有事冲我说,我是娘娘手下最大的管事人。他有点瞧不起蓝玉,还叫个大男人、大将军,人家惠妃娘娘是女流,做事都敢作敢当,他却前怕狼后怕虎的,熊?选马二虽是个太监,年龄渐大,也猜出他们之间有男欢女爱的情丝勾连着,不然他不会这么顾前顾后的,惠妃也不会让他起誓发愿。

蓝玉想了想,让马二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叫马二在鸡鸣寺山门前接他。

马二答应了,告辞后打马出城。

等待的滋味是难熬的。郭惠听了马二的禀报,立刻心跳耳热起来,全身的血都恨不得全涌到脸上来,烧得她双颊通红,连马二都看出来了,说娘娘脸色好看。

郭惠叫宫女舀了一盆冷水,把滚烫的脸埋在冷水中,好半天才湿漉漉地抬起来,一点也没降温,一脸的水珠混合着泪水……她坐在宫女摆出来的梳妆镜前,叫两个宫女为她上妆。宫女们都很奇怪,哪有半夜三更上妆的道理?却又不敢发问。

上好了妆,她打发宫女、小太监们都去休息,只留马二一个心腹在净室外打更。

外面已报三更,钟鼓之声和诵经声渐渐沉寂下去了。鸡鸣寺里奇静。

郭惠呆坐窗前,外面偶尔有点响动,她都要侧耳听听。

门外台阶上守夜的宫女和小太监困得东倒西歪。

蓝玉始终没有来,她的心悬到了喉咙口,心慌得不行,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山门外,马二可怜巴巴地坐在山门柱子底下,望着漆黑的大路尽头。困得不行了,便拉一拉自己的耳朵。

蓝玉不是不想来,马二走后,他就叫管家把两匹马备在院子里。

蓝玉却在客厅昏暗的阴影中走来走去,下不了决心。终于他对门口的管家说:“把马牵回马厩,不出去了。”

管家答应一声。当蓝玉听见马蹄声渐弱时,又推门冲了出来,叫:“等等。”

管家又命人把马牵了回来,管家目视着蓝玉等命令。

蓝玉又改变了主意,命他骑马到鸡鸣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

管家的不明白,老爷指的是什么?

“笨?选”蓝玉说,“有没有兵?有没有埋伏?选一句话,是不是圈套。”

管家的点点头,牵马出了院子。

蓝玉心绪烦乱地在地上走着。

他不能不防。朱元璋是个机警过人、手段毒辣的人,在他与郭惠的悲欢离合爱情纽带上,处处留下过朱元璋的鞭痕和刀伤。朱元璋又是个多疑的人,郭惠偏偏是个不计后果、不善于掩盖内心感情的人,万一朱元璋从她那里发现了郭惠心猿意马的痕迹,设下圈套来诱捕他,他贸然赶到鸡鸣寺,岂不是去送死?别看字是郭惠写的,如果皇帝的御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写什么她都得写呀。

郭惠没有盼来蓝玉,她又气又恨又怨,全都夹杂在挥之不去的情爱中,她痛苦已极。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鸡啼声,而且一鸡引来百鸡鸣,很快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像有万千只鸡在啼鸣。

伏在梳妆台上睡着了的郭惠满脸泪痕。她惊醒过来,已是旭日满窗了。

她呆呆地坐着,泪水又流下来。

门轻轻开了,宫女托着洗漱用具进来了。

郭惠烦躁地说:“出去,都出去?选”

宫女们吓得放下洗脸盆,悄悄溜了出去。

蓝玉也在感情的烈火里受着熬煎,他也一夜未眠,眼里网着血丝。

管家回来了,蓝玉问他怎么样?

管家说他在鸡鸣寺前前后后蹲了两个多时辰,除了上夜守更的和尚,没见到什么外人,只有一顶宫中的软轿放在院子柏树下。

蓝玉跺脚失悔叹了口气,埋怨他蹲那么久干什么?怎么不早回来。

管家的小心地问:“将军现在就去鸡鸣寺吗?”

蓝玉脱口说道:“大白天去见鬼呀?选”

管家的感到莫名其妙,退了出去。

蓝玉一阵阵心疼、后悔,心疼郭惠白白等了一个晚上,说不定气成什么样子;后悔自己胆子太小,竟不如一个女儿家敢作敢为。

蓝玉如坐针毡,好歹熬到了天黑,二更时分就备好了马。

郭惠却彻底心凉了,不相信有奇迹发生了,他不敢来,是早该料到的,瓜州渡他的嘴脸还没领教吗?可他为什么冒死闯到万春宫去呢?说起来那胆子不小,可称“色胆包天”了呀?选

停放着张氏灵柩的后配殿里阴森森的。郭惠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坐在棺材前,任泪水洗面。

马二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她身后,替她难过,又无法分忧。

郭惠感到了他的喘息声,回过头来,看了马二一眼,说:“你一夜没睡吧?快去睡一觉吧。”

马二懂事地说:“娘娘不更是一夜没合眼吗?那个王八蛋没来?”他断定,郭惠恨蓝玉,在他看来,蓝玉真的是个狗熊,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狗屎。

郭惠反倒吓了一跳,问:“你骂谁呀?”

“还有谁,谁叫娘娘不痛快,我骂谁,我骂蓝玉呀?选”马二接着数落,他叫个什么男子汉,老鼠胆?选狗屎?选

望着马二那三分稚气的仗义样,郭惠好不感动,她问:“你小小年纪,懂得怎么回事吗?你为什么骂他?”

马二说:“娘娘对他好,他不敢来,他忘恩负义,是不是?”

“你可别乱说呀?选”郭惠心里想,他怎么敢来?从前,我未嫁之时,他都吓住了,何况现在?都是我自作多情。他转对马二解释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想问蓝将军几句话。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马二反觉得娘娘看扁了他,低估了他的忠诚,心里挺不是滋味。

马二却说:“娘娘,我虽够不上个男人了,可我不傻,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既然发过毒誓了,日后就是把我切成一千段、一万段,也不会从奴才嘴里掏出半句话的。”

郭惠把马二情不自禁地搂过来,泪水涟涟地说:“他真的不如你呀。”

“娘娘别想不开,”马二说,“你若发话,我带人去揍他个龟孙子,替你出气。”

“你打人家干什么?选”郭惠说,“你知道蓝玉是谁吗?常遇春的三十万大军全归蓝玉统帅了,除了徐达,没有人能超过他了,日后封王拜相,都是指日可待的。马二,若你是他,你肯丢了这些吗?”

马二说:“我不懂,我不知道。”

郭惠拍了他一下,苦笑了。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到了此时,她的心已经灰到了极点,连她舍得托付全部感情的人尚且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值得留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