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朱元璋

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朱元璋首先就怀疑孔夫子有这么神,他更倚重峻法严刑。他不背玩物丧志的骂名,神鸟海冬青便是殉葬品。

朱元璋打算让郭惠开颜一笑的举动,就是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万春宫来,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是希望郭惠应那句万紫千红总是春的佳句。

这是从前没人住的宫殿,在马秀英的仁寿宫邻院,这里正大兴土木,内外油饰一新。

朱元璋走来观看时,几个工匠正把一块大匾吊起来,安装到正门上,匾上写的“万春宫”三个字。

朱元璋正在欣赏,郭惠来了。朱元璋笑道:“你来了正好,你看万春宫名字起得好不好?”

郭惠并不买账,说陛下是想万寿,万寿自然是万春了,我们不敢僭用这名字。

朱元璋说:“这并不是为我而起。万紫千红才是春,我的惠妃正是万紫千红的春啊。”

郭惠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出声。

朱元璋说:“你看这字,遒劲有力,你知道朕请谁写的吗?”

“还用请吗?谁不巴结皇上啊!”郭惠说。

“这个人可从来不巴结人。”朱元璋说,“朕如果求他为我的爱妃题个宫匾,他一定找个借口不题。朕是分别叫他单题一个字,再拼起来的。”

“他不题,那你杀他呀!”郭惠揶揄地说,“皇上不是随便杀人吗?”

“你是存心气朕啊!”朱元璋说,“皇上也得讲道理呀!这刘伯温可是杀不得的。”

郭惠有点赌气地说:“皇上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没理也能讲出理来。”

朱元璋说:“你今天是存心和朕过不去呀!走,朕陪你到里面去看看。有几间厅、殿朕没让他们动,等着听你的安排呢。”

郭惠说:“我要一间房子,一个蒲团,一个木鱼,一卷经够了。”

朱元璋说:“好啊,朕天天陪你念经。”

郭惠说:“对呀,你才是个正经念过经的和尚啊。”说着自己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朱元璋并不生气,也跟着她笑。

二人站在万春宫正殿回廊前看着匠人们登在梯子上仰脸彩绘,人人都是一脸一身颜色。

郭惠忽然问他是怎么弄出个遗嘱来的?话中有刺,并含着鄙夷味道。

朱元璋说:“怎么是朕弄的?有你娘为证啊,又是白纸黑字。”

“我娘也不敢得罪皇上啊。”郭惠说,“如今我们母女孤苦无依,在人屋檐下,能不低头吗?”

朱元璋说:“天地良心。这么多年朕是冷落过你呀,还是让你们衣食不周过?有马秀英、郭宁莲的,从来也有你娘和你一份呀。”

“那是你没安好心。”郭惠言语犀利如刀,怪不得他百般不让蓝玉娶她,原来给自己留着呢,郭惠说她早猜到了。

朱元璋说:“这并不是朕抢他的人,而是不准他抢朕的人啊!朕既知道有你父亲的遗嘱在,朕自然要当仁不让,何况朕早就对你心仪已久了。”

郭惠说他对蓝玉也够狠的了。

朱元璋为自己申辩,一没贬他官,二没罚他俸,反而为他找了个好夫人,又升他官,这叫狠吗?朱元璋告诉她,常遇春死后,蓝玉现在是率领二十五万大军的统帅了。他问郭惠听了这消息,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郭惠反问:“皇上希望我高兴还是不高兴?”

朱元璋说:“你曾爱慕于他,朕虽是权力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能强迫别人无情!”这回答出于郭惠意料,也多少博得了好感。

郭惠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暗忖,想不到他的心也有宽容的时候。

自从如悟被割了舌头送到皇觉寺后,云奇心里总是放不下,做梦也常梦见他。云奇常给他捎过钱去,有人去进香,总要给他带点好吃的,可从来没得到过如悟的回音。他不会写字倒也是事实,云奇总疑心他连自己也怨恨。

云奇动了回皇觉寺去看看如悟的念头,吞吞吐吐地好几回没说出来,朱元璋追问出来后,反倒很生气,说云奇把他看成个无情无义的人了,云奇想看看师兄弟,人之常情嘛,他怎么会阻拦?这一说,云奇可高兴了,那天晚上多吃了一个馒头。

第二天他就上路了,直奔阔别多年的皇觉寺而来。

到了皇觉寺,他没惊动寺里的长老,一打听,他们让如悟当挑水僧,云奇老大不满,他来的时候,如悟不在,又出去担水了。

云奇便坐在山门外溪边的小桥上观望等待,只见远远的一个走路蹒跚的身影从竹林后闪现出来,那是个担水的和尚,走路很吃力。

云奇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担水的正是脸上留下一道疤痕的如悟。云奇大叫:“如悟!”

由于激动,如悟趔趄了一下,水泼了一地。云奇帮他把水桶放下,问:“你怎么还是个挑水僧?”

如悟眼中掠过仇恨的阴影,他含混不清地说:“皇上……叫挑……水,不挑行吗?”他应该感谢那几个割他舌头的人,有云奇的面子,他们手下留情,给他留了大半截舌头,使他没成为纯粹的哑巴,是个半语子。

“你能说话了?”云奇还是很高兴,抱住他的肩,晃着说:“你受苦了,你叫我日夜惦念着啊,我给你捎的五贯钱你收到了吗?”

如悟伸出一个手指头:“就一贯。”

云奇说:“可恨,又是从中间打劫了。”如悟哈腰想担水,云奇替他担起来,如悟去抢,云奇说:“你看你,担水都直打晃,你病了吗?”

“打摆子,没事。”如悟说。

云奇担起水来,因为瘸,水不断往外泼洒,如悟还是夺了过来。

快到山门前了,一个管事和尚向水桶里看一眼,申饬如悟说:“你这贼和尚真会偷懒,怎么只挑了半担水?”

如悟不敢顶撞,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还不服?”那管事和尚当胸就是一拳,把如悟打了个趔趄,正要打第二拳时,云奇托住了他的拳头:“你怎么随便打人?”

“这是我佛门的事!”管事和尚说,“你一个凡夫俗子,多管什么闲事?”

云奇说:“你别仗势欺人,我是皇上派来进香的,要整治你这样无法无天的恶僧。”说着亮出了宫中腰牌。

管事和尚吓坏了,连连作揖:“小僧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云奇又说:“告诉你们方丈,今后给如悟个好差事,不当挑水僧了。”

“是,是,”管事和尚说,“打扫经堂行不行?管上香的行不行?”

云奇指令说:“到藏经阁管经卷。”

管事的和尚唯唯:“是,是,贫僧回去即向长老禀报。”

云奇还不解气,命令管事和尚:“这水,你来挑。”

这胖和尚敢怒不敢言,他哪干过这样的苦差事,挑起水来佝偻着腰,直喘粗气,云奇和如悟在后头忍不住发笑。来往的僧众不知出了什么事,都好奇地议论不休。

傍晚时分,住持长老和管事胖和尚亲自把云奇送到僧舍来,这间僧舍宽敞明亮,一尘不染,被褥也干净。云奇打量一下房间,问这间僧舍平日谁住?

长老告诉他平时是空着的,朝廷二品以上大员来进香,才有资格临时下榻于此。

云奇说:“去,把如悟和尚的行李取来,叫他与我同住。”

长老慌了:“这可使不得,他是何等样人,敢与钦差同榻而眠?”

云奇说:“从前我们本来是师兄弟,常挤在一起睡的。我方才去看了他的住处,连狗窝都不如。”

长老答应可以给他换地方,但与钦差同住,断断使不得。

“那我去与他同住。”云奇说罢往外走。长老和管事的无可奈何,长老说:“既然钦差大人执意如此,那就听便吧。”

云奇进一步吩咐说:“我走后,这房子就归如悟住了。”

长老与管事和尚不禁面面相觑,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最终拗不过云奇。有人认出了他是皇上身边最近的太监,这还得了?谁敢得罪,得罪他等于得罪皇上,谁知道他在皇上跟前会说什么?他说几句坏话,皇上一怒,把每年拨给皇觉寺的修缮银子卡去,那损失可大了。

如悟的住处真不如狗窝,那不能叫房子,是借着庙的后墙搭起来的一个茅草棚,房顶都长了斑驳的绿苔。

低矮、潮湿的半间屋中,黑漆漆的,一灯如豆,蚊子嗡嗡叫,如悟正坐在那里光着脊梁抓虱子。

如悟听到有脚步声,一抬头,见云奇和管事和尚来了,忙披上破僧衣。

云奇说:“卷起铺盖,走,跟我一起住!”

不知为什么,如悟很不情愿,趴在又脏又破的行李卷上,呜呜地说:“不去,不去。”

云奇对管事和尚说:“师父自便吧,我来劝他。”

胖和尚作了个揖,自去。

云奇说:“你这人,天生愿意吃苦受罪呀?走,跟我住好房子去。”

如悟仍趴在行李上不肯走,云奇生气了,过去把他提起来,又顺手去提破烂行李。如悟“啊”的怪叫了一声,扑过去想遮掩什么。

云奇发现了秘密,一把推开他,原来有一个小木头人藏在枕头底下,那木头人刻得很简陋,用黄布做成的龙袍,上面写着“朱元璋”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木头人从头到脚钉了十多根钉子。

云奇大惊,这是民间咒人的妖术啊!他把木头人拿在手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如悟啊啊叫着过来夺。

云奇闪身躲开,回手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如悟的嘴角流出血来,恐惧地望着他。云奇打他,是恨他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这妖术有屁用!

云奇说了声:“你这不是找死吗?”打过了又后悔,觉得他好可怜,他扑过去,抱住如悟大哭起来。他一哭,如悟也哭,云奇说:“我知道你心里恨他,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万一叫人告发了,你还有命吗?”

如悟也不认错,梗着脖子。

云奇拔去了木头人身上的钉子,把写着朱元璋名字的黄布也扯烂了,把木头人扔到了大墙外。他拉着如悟出去,说:“你得保证,今后别再干蠢事,皇上那里,我替你说,他会原谅你的……”

如悟却用力挣脱了他,不认识似的瞪着他,用力喊了几声“不,不”!

新建的文楼是太子讲经处。明媚的阳光从门窗射进来,此时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宋濂和太子朱标二人对坐。

朱标发问:先生说仁政可安天下,仁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宋濂这样讲述:仁政是孔夫子所倡,是与苛政相对的;孔夫子痛恨苛政,所以才有苛政猛于虎的说法。

这时朱元璋悄悄从侧门进来了,因在宋濂身后,宋濂并未发现,朱标刚要说话,见朱元璋向他摆手示意,便未出声。

朱标问:“先生,赵普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真的是这样吗?”

宋濂说,半部论语打天下,半部论语治天下,这确是赵普说的。不然赵普怎么把大宋开国之初治成了盛世?

朱标问:“那一定是仁政了?”

宋濂说:“当然。”

朱标提到父皇在衙门旁边设立皮场庙,杀了贪官剥皮实草摆在大堂上,这是不是仁政呢?

宋濂一时答不上:“这个……”

朱元璋插话说:“也是仁政。”

宋濂这才发现了皇上,忙站起来:“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朱元璋说:“快请坐,朕也是先生的学生啊。”这话太谦,反倒令宋濂不安。

宋濂落座后,朱元璋接下去陈述他的观点,不用严法对付贪官,他们就会用苛政欺压黎民百姓,让官吏们奉公守法,百姓就得实惠,可以安居乐业,这不是仁政吗?

宋濂笑道:“虽拐了个弯,也说得通的。”他指着面前的《春秋》说,《春秋》是孔夫子褒贬善恶的一本书,倘能悟透,永远遵行,就会天下太平。

朱元璋说他虽没用《春秋》治军、治国,却也相契合。先生每天教太子仁政?熏这固然是儒家思想的精髓?熏但仁政不等于同情之心、妇人之心。

朱标问:“父皇认为帝王不该讲人情吗?”

朱元璋认为,如果一味地心软,动不动洒下同情之泪,断然当不好一国之君。

朱标问:“当皇上一定要心狠手辣吗?父皇也是这样吗?”这话戳了朱元璋的肺管子。

“胡说!”朱元璋不无埋怨地看了宋濂一眼说:“看看,在先生陶冶下,太子成了一个女人。朕施以严刑峻法,比如杀你哥哥朱文正,那确是心狠,狠心杀了他,天下震服,几年之内没有敢以身试法者。”

宋濂替朱元璋打圆场说:“那天太子不是亲眼所见吗?大将军常遇春的灵柩从北面运回来,皇上哭得那么伤心!人都是有良心、有同情心的,皇上怜悯天下贫苦人,一再免税捐,赈灾抚恤,这也是同情之心啊。”

朱元璋告诫太子不可一味地发善心,那就会把人放纵了,会诱发人的恶性,恩威并用,这四个字要他永远牢记。

朱标说:“这样看来,孔子的仁政不完全了。”

宋濂说:“臣前些天在李丞相府看到皇上去年冬天写的一首绝句,写得好,大有山河一统再造盛世的气魄。”

朱标说:“我怎么没看过?”

宋濂便抑扬顿挫地背起来:“腊前三白少无涯,知是天宫降六花,九曲河深凝底冻,张骞无处再乘槎。”

朱元璋说这不过是偶亦为之。写诗终究是雕虫小技。他打算把这几年来亲自草拟的论、记、诏、序和诗文收集到一起,还想请宋濂先生给斧正一下。

宋濂很是称道,认为正好可以编一部《御制文集》,圣者不可无言。

朱元璋可称不上什么圣者。

宋濂说皇上的《皇陵碑》、《朱氏世德碑》文,都堪称佳作,可以传世的。

朱元璋说:“恐不足为后世凭。先生和刘伯温把元史修得差不多了时,本朝之史也该留意了。”

宋濂说:“隔代才修史呀。”

朱元璋说:“本朝人、当代人如不留下文字凭证,后来人怎么写,也不好杜撰吧?”他这是在暗示,让本朝人多留下颂扬文字。

宋濂说:“那是。”

这时陈宁进来说:“陛下,蓝玉从北方进贡一种神奇的鸟,叫海冬青,日飞千里。陛下不去看看吗?在西鹰房。”

朱元璋对宋濂、朱标说:“走,都去看看。”

西鹰房里,一只巨大的纯白色的海冬青鸟用铁链子拴着,盛在一个很大的笼子里,这是出产在长白山、混同江一带的巨鹰,体躯很大,翼展丈余,是蓝玉刚刚贡进来的。

朱元璋兴冲冲地赶来看海冬青,饲鹰人适时地打开了笼门,那大鸟抖开翅膀,扇起狂风,众人都一惊,海冬青稳稳地落在了朱元璋肩上,众人无不称奇。

朱元璋说:“这海冬青好像与朕特别友善。”

宋濂对这种北方神鸟知之甚多。海冬青最有灵性,知道长幼尊卑,金朝诗人赵秉文称它俊气横鹜,英姿杰立,顶摩苍穹,翼迅东极,铁钩利嘴,霜柳劲翮。从唐代起,北边的人便向宫中进贡这种纯白的海冬青,称白玉爪,极为罕见。唐时规定,凡是流放到辽河、松江的罪囚,只要捕得海冬青,便可赎罪,传驿而归呢。

朱元璋逗弄着肩上的大鸟,那鸟竟在他手上啄食粟粒,一点不眼生。

朱元璋问宋濂,“本来是白鹰,为什么叫海冬青?”

陈宁说:“蓝玉附来一纸条。他不附上这几行字,臣也不懂。过去称它是从鲸海飞来的青色之鸟,鲸海在东面,故称海东青,也有写冬天的冬的。得此鸟为天下吉兆。”

朱元璋不觉喜出望外。

国人瞩目的大明王朝第一科就要在江南贡院拉开帷幕了,这给繁华的南京城又平添了三分喜气,全城百姓都如逢佳节一样兴高采烈。

从夫子庙?穴今日礼贤馆?雪到贡院这几条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来应江南乡试的人开始经过严格检查入考场。

钱万三带着家人送钱大来到了考场门口,钱万三再三叮嘱:“千万要抄明白,别丢了字。”

儿子说:“等着我中状元吧。”

父亲说他四六不懂,这才是乡试,怎么就说中状元的话,别叫人笑话。

杨希圣告诉他,乡试考中举人的榜首叫解元。

钱大说:“那我就先来个解元。”杨希圣又解释,解元、会元、状元全拿,才是连中三元。

杨宪也来了,却并没上前,远远地站着,装作不认识钱大。

风度极其潇洒的李醒芳和楚方玉也在拥挤的考生中间出现了,二人表情轻松,说说笑笑朝贡院的正门走来。

他们看见了刘三吾,望着他白发皤然走路颠踬的样子,楚方玉说:“官场有这么大的魔力吗?在家好好抱孙子多好。”

李醒芳说每一科都有这样的人,有人考了一辈子,八十岁了还是个童生。举人、进士就是绑在水牛角上的一把青草,看着青草离得很近,用足了力气去够,又总是够不着。

楚方玉笑了,这譬喻虽挖苦,却深刻。

这时锣声响了,仪仗开路,几乘大轿缓缓而来。

考生们见到“回避”“肃静”和“江南乡试主考刘”“副主考宋”的招牌,连忙闪开道。

李醒芳说:“刘伯温和宋濂来了。有他们二位主考,说不定这一科会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脱颖而出。”他认定这二人为官清廉,不会为银子污了眼目。

楚方玉说李醒芳如果不受赏识,那太亏了,就不如答应朱皇帝,当翰林院侍讲了,那是多清高的地方呀。

李醒芳表白自己,要用清高的人格去夺得清高的职位,恩赐和阴谋夺得没有区别。

钱大早早地找到了自己的号舍,恰在拐弯处,监考视线不容易关注的地方,正合他意。

李醒芳、楚方玉也归了位。

毗连的号舍像是监舍一样密集。此时贡院里蝉鸣声震耳。天热难挡,树叶子全都晒得卷曲了,号舍里的人个个汗流浃背,不断地擦汗。

刘三吾刚刚得了试卷,工工整整地填写贯籍、姓名及三代,然后有人过来“糊名”,即把这二尺长的部分糊住,以免有人认出。

隔不远处是李醒芳,他摇着扇子,不慌不忙地看题目。

再隔几个是楚方玉,天再热她也不敢脱衣服,汗水满脸。

钱大已把题目写好,卷成一个细细的小纸卷,小心地送进苇子管中,然后抓耳挠腮地等待,不时地从狭小的号舍里探头望天。

忽然,鸽哨声响了。钱大乐不可支,他趁监考人走开,两个指头往口中一伸,打了一声口哨。那鸽子便直奔钱大的号舍飞来。

当信鸽稳稳地落在考桌上时,钱大快速地把藏了考题的苇子管绑在了信鸽红腿上,又轻轻的打了一声口哨,信鸽腾空而起,在大柏树上飞了一圈,飞出了贡院。

钱大半躺半卧,悠闲地拿起了蒲扇。

一阵锣声响过,皇帝的卤簿浩浩荡荡地向贡院街行进。走在仪仗前面的是执门旗的红甲士五人,旗下四人执弓箭,随后是白甲士五人执月旗,旗下四人执弩,再后是风、云、雷、雨旗各一,都是黑甲士执掌,更有天马、白泽、朱雀旗及木、火、土、金、水五星旗居后。

旗后出现五辂车,玉辂居中,左金辂,次象辂,右革辂,次木辂。接着是铺天压地的伞盖,黄盖一,红大伞二,华盖一,曲盖二,紫方伞一,雉扇四,朱团扇四,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传教幡、告止幡、绛引幡……仪仗绚丽夺目。

谁也没有想到,朱元璋没有坐在居中的大黄玉辂中,却骑着一匹枣红马,肩上扛着那只北方进贡来的海冬青巨鸟。

当朱元璋肩上扛着羽毛如雪的白玉爪海冬青从马背上下来时,刘基吃了一惊,他也不管李善长、杨宪、胡惟庸、宋濂、陶安等众臣在场,不先奏报考场的事,反用轻蔑的口气说:“没听说过皇上贡院巡考还带着玩物的。”

朱元璋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蓝玉从北边刚贡进来的海冬青,与他一见如故,怎么赶它也不下去。

刘基抓住理不饶人,一点不给他面子。朱元璋历来对玩物丧志者深恶痛绝,今天自己怎么也陷入泥潭?

刘基说,玩物丧志,皇上一定深以为戒,当年皇上砸碎了陈友谅的镂金床,不是把这四个字铸在宫门前自省的吗?皇上是万民表率,如因玩禽鸟而荒废了政务,那损失就大了。而况陛下今天是来视察乡试考场,考场赤子们都是未来执掌权柄的人,皇上不应给他们一个方正表率吗?

在众官面前如此不给皇上留面子,朱元璋怎么受得了?

朱元璋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朕每天天不亮上朝,天大黑了还在殿上,你们哪个大臣有朕这般辛苦!朕倒成了玩物丧志、禽鸟误政?况这玩鸟,也是偶尔玩玩而已,你却如此小题大做。”

君臣僵到这地步,总得有人出来打圆场,没有比李善长更合适的了。他说不必小题大做,这没什么,况神鸟临朝,也是祥瑞之兆。他请求皇上息怒。

刘基仍不识趣地把在门口:“皇上无论如何不可扛着鸟去见士子们。”

朱元璋待要发作,想想,又改了意,一是赌气,二是也要表现一下自己并非玩物丧志,他从侍者身上拔出剑来。

众皆大惊,以为刘基要遭殃。

朱元璋将肩上大鸟抖落下来,一剑刺死在地上,问刘基:“你不用再唠叨了吧?”

刘基笑了:“臣向皇上赔罪。”

朱元璋掷剑于地,恨恨地说:“你刘伯温有时实在让人无法容忍!”又转对群臣说,“他虽屡屡犯上,可细想,他又有理。是啊,士子们都想见见皇上,倘朕托着鸟儿去见他们,他们会多失望啊!”

宋濂望着刘基笑了,悄然说:“方才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杀你呢。”

“那怎么会。”刘基谅他不敢,因谏皇上别玩物丧志而在贡院门前杀主考官,他将是比秦二世还要臭不可闻的皇帝,大家这样下力气辅佐他,岂不是我们瞎了眼吗?

宋濂点头,表示赞许。

此时考舍内的钱大正翘首盼着信鸽归来,否则他只好交白卷了。他焦灼地探头望天,抓耳挠腮。

朱元璋一走入院中,立刻被聒噪的蝉声吸引了,他停住步说:“这蝉鸣太叫人心烦了,考生怎么能静下心来。”

宋濂说:“蝉鸣如读书声,自古而然。”

朱元璋一眼看见了正在舍中答卷的李醒芳,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卷子,问:“你听这蝉鸣心里烦不烦?”

“烦又有什么办法?”李醒芳说。

朱元璋回头问众臣:“马上把所有的树锯倒如何?不就没有蝉鸣了吗?”

李善长以为不妥,这些森森柏树和公孙树都是宋代所植,毁于我朝,会叫后人讥笑的。

“也说的是。”朱元璋想想,又有了主意,他传旨派人去后宫叫三十个太监来,每人一把长竿,不停地拍打树木,让蝉不敢鸣叫。

刘基说:“这是个好主意。”

胡惟庸马上说:“我去叫人。”匆匆走了。

一阵鸽哨过后,信鸽盘旋着轻轻落在钱大号舍前。钱大捉住鸽子,拿到桌下,从它腿上解下一个苇管,然后拍拍鸽子翅膀,鸽子振翅飞去。

钱大吹口气,将苇子秆儿里的细纸卷吹出来,轻轻打开,上面写满了极小的工楷字,翻到背面也有字。

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将它放到腿上,贼眉鼠眼地四下溜溜,开始看一行抄一行地答卷。

尽管有人为朱元璋左右打扇子,他还是热汗滚淌。再看看考生们,有些人顾不得礼仪了,在号舍中干脆赤膊写卷。

朱元璋来到刘三吾面前,不禁笑了:“哎呀,这里有一位应考的白头老翁啊。”

刘三吾站了起来:“陛下,考舍狭小,恕学生无法给您行大礼了。”

朱元璋问:“你叫什么呀?”但马上自我更正说:“错了,错了,朕怎么可以问名字呢!卷子上都是糊名的,朕问问你贵庚总行吧?”

刘三吾答:“七十有二。”

朱元璋感叹连声,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古稀之年还来应考,须有一颗童心才行。又问他考过多少科了?

“回皇上。”刘三吾说他从十六岁考起,三年一大比,去掉战乱年月停试,我总共考了十七科,全都名落孙山。

朱元璋啧啧有声,慨然称赞,真是痴心不改。屡试不第,是因为文章不好吗?

刘三吾咬定是考官贪赃枉法,认钱不识才,或者虽不认钱,也不识才。

朱元璋冲刘基、宋濂大笑道:“听见没有?他是骂考官呢。”他又问刘三吾,“这一科,先生能中吗?”

“这要问考官。”刘三吾说,倘真能以卷取人,他早该中了;如果考官是昏庸的人,他还会落第,这就是他最后一科,今生不再进考场了。

朱元璋指着刘基问:“你知道这考官是谁吗?”

刘三吾摇摇头:“我又不给他送礼,怎么知道他是谁?看面相,此人没有奸相。”

朱元璋又大笑:“他是刘伯温,听说过吗?”

刘三吾又惊又喜向刘基拱手说:“老天有眼,我要发迹了,我必中乡试。”

刘基很有雅兴地说:“是说我刘基必得取你呢,还是说你的文章必为我赏识?”

“当然是后者。”刘三吾说得无比自信。

刘基说:“但愿你的文章能从千百个卷子里跳出来。”

朱元璋一行离开刘三吾号舍。朱元璋叫道:“太热了,秋天已到,怎么这样热?”他揩了一把汗,说:“在这里圈三天,岂不熬成人干了!”

他回头对李善长说:“去叫人弄冰块来,每个号舍里一桶,嚼着吃也行,放在那里也散热。”

李善长不主张这样做。这时节,只是宫里有冰藏在窖里,都是冬天从雪山运来的,数量有限,倘拿到这里来,今年后宫就没的用了。

朱元璋说:“大不了不吃冰镇水果了嘛,不能看着他们这么可怜。”

李善长答应了。

这时,三十个手持长竿的太监在云奇率领下来了。

每株树下站两个人,长竿一举,顿时蝉声哑了。学子们看见,尽现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