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朱元璋

科场里皇上赞不绝口的老到文章却冒出“后面还有”四个字,钱大的状元梦破灭了,却成全了靠喝犯人血的牢头。皇上张榜不是招贤,而是招汤,亘古未闻。

赶散了为他打扇子的宫女,侧耳听听,蝉鸣已骤然消失,朱元璋回头一看,小太监们正在树下赶蝉,朱元璋乐了。

他来到了楚方玉面前,她正一丝不苟地写着卷子。朱元璋见她是惟一一个衣着整齐的考生,就特别喜欢。他走上前去,说:“这么热,大家都脱得打赤膊了,你为什么不脱下衣服凉快凉快?”他又对李善长夸奖楚方玉,称赞这位考生有潘安之貌,可谓一表人材,太出众了。

李善长说:“皇上说的是。”

楚方玉一抬头,认出是皇上。她看着他,恍恍惚惚像见过,至少那饭勺子样的下巴和大马脸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但她一时没能记起在哪里见过。

朱元璋发现了她的目光,说:“朕看看你的卷子行吗?”

楚方玉未置可否。陈宁已经将卷子拿起来,托给朱元璋看。

朱元璋看了看,说:“好一手字,这文章也写得精辟。”他示意把卷子还给楚方玉。说了句“朕希望在殿试时见到你”。

楚方玉嫣然一笑:“借皇上吉言。”

朱元璋又忍不住回眸望了她一眼,特别注意到了她眉间的一颗胭脂痣。对宋濂说:“朕怎么看着他面熟呢!你看他,文文静静,怎么越看越像个女孩。”朱元璋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乔装打扮的士子,便是当年他几乎饿死在土地庙旁,用珍珠翡翠白玉汤救过他命的那美丽少女。

朱元璋转到了考舍转角处。

钱大的卷子已经抄了大半,忽见朱元璋一行人到了,忙藏夹带于裤腰里,惶恐地站起来,他先看了朱元璋身后的杨宪一眼,杨宪却把目光掉向了别处。

朱元璋问他:“初次下场吗?”

“不是初次了,这秀才都不好当,学正啊,教谕呀,训导啊,年年来考,不送礼不行……”他忽见杨宪用严厉的目光看他,忙改口说:“我学问好,不用送礼。”

朱元璋说:“朕看看不用送礼的生员的卷子,一定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了。”

当汪广洋把卷子递到朱元璋手中时,他先是皱了眉头:“你的字可不怎么样。”看了几行,显然被吸引了,看了钱大一眼,接着往下看,终于露出了喜悦神色,说:“你小小年纪,文章写得如此老辣,真看不出。”他又认真往下看,他突然惊叫起来:“啊!”

刘基凑上来,问:“怎么了?”

朱元璋气得发抖,他指着这页卷子尾部的几个字,是这样写的:后面还有。原来替他拟卷的老学究为了便于携带,把密密麻麻的小字抄写到薄纸的正反两面,唯恐钱大疏忽了背面,所以用“后面还有”四个字提示他。谁想到,这饭桶抄卷子抄蒙了头,连“后面还有”也抄到正文里去了,一下子露了马脚,怎不惹得万岁爷发万钧雷霆之怒。在天子脚下,这是对皇上主持的大考的公然戏侮啊。

刘基忍俊不禁,纵声大笑起来,宋濂上来一看,也大笑不止。杨宪不知发生了什么差错,急忙伸头过来看,立刻惶恐得发抖了。

朱元璋把卷子兜头掷到钱大的脸上,说:“你斗胆,竟然在朕首次开科取士的时候,在朕眼皮底下作弊!你们看,他抄卷子,居然把‘后面还有’也抄上了。”

“我没抄,我没抄。”钱大吓得往后躲。

汪广洋命令属官马上搜,把夹带搜出来!

杨宪过来说:“别搜了。惊动太大了,你看,大家都往这里看,没心思答卷了。”

朱元璋更坚决,非要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在他看来,没有贪官污吏,他是怎样把夹带弄进来的?

最没面子的是主考官刘基。头一科就出此丑闻,且在皇上眼皮底下,无法交代,刘基连连谢罪,说是自己的过失。

朱元璋想起入考场时为海冬青的事,刘基在群臣面前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杀掉心爱的海冬青,气就不打一处来,原来你刘基屁股底下也不是没屎的!

朱元璋说:“刘先生,朕一向敬重你,把这样代朕广选人才的乡试交给先生,却出了这样败坏风纪的事,只要查实了,别怪朕不客气了。”

刘基说:“陛下放心,如果考场不严,我当引咎辞职,自己入监坐牢。”

已经上去几个武士把鬼哭狼嗥的钱大按倒在地上了,搜遍各个角落,一无所获。

杨宪怕外甥把他供出来,想缓一下,就主张先押回牢里慢慢审吧,再这么闹下去,考场都搅了。

朱元璋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不行,非搜出证据来不可。”

李善长命人:“撬开他的嘴。”

嘴撬开了,满口是血,刀子在里面乱搅,没发现什么,钱大大叫大哭。

刘基上去扯下了钱大的裤子,夹在隐秘处的小纸团落在了地下。钱大傻了,开始筛糠。杨宪更是一脸惊恐。

刘基抚平了那张纸,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结尾处,果然找到了“后面还有”字样,他指给朱元璋看:“皇上看,‘后面还有’在这儿呢。”

朱元璋下令,先把他押入大牢!他让刘伯温和宋濂也回避,由不相干的人来审。

朱元璋回头看了一眼跟前的大臣,说:“丞相太忙,就由杨宪会同审理吧。”

杨宪简直是喜出望外,急忙应允:“臣一定尽职尽责,审个水落石出。”

刘基说:“皇上,我现在再做主考,是不是不合适了?”

朱元璋说:“罢免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审完了再说。”众皆默然。

这时见胡惟庸带着大小太监抬着盛满大冰块的木桶从外面进贡院来了。

因为看热闹分散了精力,一些小太监忘记了轰赶树上的蝉,一时蝉鸣又起。朱元璋一跺脚,指指树上,小太监们忙举起竹竿,顿时像闭了开关一样,贡院里鸦雀无声。

垂头丧气的钱大已被押走。

杨宪气急败坏地回到家中,一边宽衣一边令人快找钱大他爹来!

钱万三脚步匆急地进来,也不看杨宪的脸色就问:“这鸽子真灵啊,飞来飞去全办了!怎么样?我儿子一准高中榜首了吧!”

杨宪气急败坏地说:“你儿子在斩首的布告上高居榜首还差不多。”钱万三这才看出他脸色铁青,忙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杨宪连声长叹说:“完了,偏偏犯在皇上手上了。”

钱万三想不出会露馅,道:“不能啊!只要鸽子没被抓着就没事。再说,鸽子抓住它也不会说人话呀,也供不出实情啊。”

“你那宝贝儿子简直是一头猪,比猪还笨!”杨宪一屁股坐到太师椅里摇头长叹说:“皇上看他卷子,先时还夸他文章老辣呢,后来发了雷霆之怒。”

“抄错了字也不至于呀!”钱万三说。

“他倒没抄错,一字不落地抄上了。”杨宪说。

“那怎么会出事?”钱万三说,“一字不落地抄才对呀。”

杨宪说,“他把‘后面还有’四个字都抄上了,这不等于告诉人家,是打小抄吗?天下有这么笨的人吗?”

钱万三傻了,捶着胸骂了句“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还指望儿子考上个进士呢,也在钱家大宅院门前立个旗杆,挂上“进士及第”的金匾,看谁还敢欺侮。这下子不是全泡汤了吗?他好不泄气,看来,没这个命啊。

杨宪不屑地说:“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想这个茬呀!弄不好,你儿子,你,我,还有咱雇的人,全都得掉脑袋。”

钱万三瞪大了眼睛惊恐地问:“不会吧?大不了我们不考了呗,不就是打小抄吗?至于杀头吗?”

“你懂什么!”杨宪恼恨极了,他到如今还说浑话!科考是谁开的?皇上。你作弊,是欺君,欺君之罪还不是杀头之罪吗?

“孩子他舅,你可别吓唬我呀,”钱万三说,“你可得救救你外甥啊!咱有银子,去问问谁主审,咱多塞银子不就完了吗?”

“谁主审?我。”杨宪说,“好歹我跟皇上把这个差事争来了,幸好没人知道钱大是我外甥。这若落在刘基手里,不但钱大没命,你我都完了。”

钱万三说:“老天长眼,真是谢天谢地呀。”

杨宪想的是尽快把钱大的卷子控制在手,当然这要很费周折。钱万三却不理解杨宪的用心,他认为反正考不成了,要卷子有屁用。杨宪的一席话把他说开窍了。原来入考场后,考生填上姓名、籍贯和祖宗三代后,要把这部分糊起来密封,省得阅卷人徇私,这叫“糊名”。如果审案时把卷子调出来当众一拆封,钱万三不就露了吗?钱万三一露,杨宪还藏得住吗?

钱万三一听也有点着慌,他想的倒简单,雇上个偷儿,把卷子偷出来就是了,实在不行,雇人去抢。

哪有那么容易!卷子现在封存在阅卷库中,有锦衣卫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昼夜把守着,抢得出来吗?

主意只靠杨宪拿了。他问代答题的先生还在不在。钱万三说没走,好酒好饭地供着呢。

原来杨宪已想到了掉包计,反正只有皇上和刘基几个人看过一眼钱大的卷子,也记不准字体。找人摹仿钱大的笔迹,把先生的文题底稿再抄一遍就是了。杨宪怕知道的人多了坏事,他只吩咐抄一份卷子,空白卷纸他想办法弄来,至于干什么,他没有说。

天色已向晚,考生们在吃饭。

刘基从外面回到主考官公事房,宋濂在洗手,侍者已把饭菜摆在了桌上,说:“二位大人快用餐吧,菜该凉了。”

刘基也净了手坐下,拿起筷子,说:“不坏呀,有鱼有肉,是借了秀才们的光了呢?还是他们借了你我的光?”

“加鱼加肉是皇上吩咐的。”宋濂说,“皇上亲自过问考生们的饭食,从没有过。”

刘基很兴奋,他随便看了几张卷子,那个给皇上画像的画师,还有那个和女孩一样妩媚秀气的童生,卷子都有惊世骇俗之风,这一科你我当主考很幸运,江山要出大人才。更庆幸人才出自他手。

宋濂称赞那个考过十七八场的老头,文章也很老到。

刘基哈哈笑着说:“人都老掉牙了,文章能不老到吗?”

宋濂提醒他别高兴得过早,他的心一直还提着呢!两个主考官很可能因为那个科场舞弊案而丢了前程。

“这我倒不在乎。”令刘基百思不解的是,他们查得这么严,怎么夹带进来的呢?

宋濂嚼着饭猜测,会不会是考场里有人接应?

刘基突然重重地放下筷子,说了声:“不好!”

宋濂问:“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刘基对不让他们插手这案子,没什么可说的。他忽然担心起来,万一有人做手脚,来个杀人灭口,不就死无对证了吗?

宋濂说:“你也疑心背后有贪官把持?”

“这我说不准。”刘基觉得必须保住考生这个活口,一旦他没了,就成无头案了。

宋濂问:“那你想怎么办?”

刘基想了想,只好找人买通牢头了。他自嘲说,自己也是贪赃枉法之人。既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说罢大笑。

此时刘基担心会被灭口的犯人钱大倒活得好好的,正抓耳挠腮地坐在那里发呆。牢头过来了,问他:“听说你想吃好的?还想有张床?”

钱大吹嘘自己家有钱,皇上没钱了都得冲他家告借。有钱能使鬼推磨,大不了多给他们银子罢了。

牢头根本不信,远水解不了近渴,谁相信皇上向他家借钱?几个牢子全都揶揄地大笑。

钱大从脖子上扯下一个很重的长命玉佩,叫牢头先拿去,声称五百两银子也值。

牢头接在手里,掂了掂,说:“谁知道是不是假的,回头拿到首饰铺子里去验验,若是真的,那亏待不了你。”

这时门外有人叫:“牢头呢?开门,中书左丞杨大人到!”

一见来了救星,钱大从栅栏空隙里伸出手去,劈手夺过玉佩,说:“你们知道吗?中书左丞是谁?是我亲娘舅!他来了就好了。我用得着巴结你们几个臭牢子吗?”

一听此言,牢头气得上去踢了他一脚,因为杨宪已到了跟前,只好退到一边。

“你可来了!舅舅,快放我出去。”钱大说。

“胡说!”杨宪厉声呵斥道:“谁是你舅舅!”他恨这个不通文墨的外甥,连利害攸关也不懂。

钱大吃惊而不解地看着杨宪,见杨宪向他拼命使眼色,才安静下来。这一切都被牢头看在眼中。牢头是谁?个个都是势利场中的老奸巨猾之流,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是他们敲诈银子的看家本事。方才杨宪和钱大的对话和眼神,已叫他心里有底了,只是装着不在意。

杨宪喝令牢头和牢子们走开。

牢头只得吆喝牢子们:“走开,别影响大人审案子。”

牢头断定这里面有鬼,抓住鬼就等于抓住了大把的银子,这机会岂能放过!既然杨宪想避人耳目,牢头无法在门外偷听,他也有办法。

牢头老鼠眼睛眨了眨,从长廊尽头一架木梯子爬上去,小心地爬进了天棚气眼,再匍匐着向前爬,天棚是有空隙的,牢里的一切从上面看得一清二楚。

杨宪正大声训斥钱大:“你这个大胆狂徒!竟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作弊,不知这是欺君之罪吗?”这是他在做官样文章。

钱大此时也学乖了,大声说:“小民知罪了。”

杨宪怎么会想到牢头就在他们头上的天棚里,正从缝隙里往下看。

杨宪向外面看看,见走廊无人,快步走到钱大跟前小声告诫他,叫他记住,不要乱咬,不能说出他爹是钱万三,问起来就说叫李大。更不能说出他舅舅是他杨宪!

天棚上的牢头不禁狂喜,他可抓到大筹码了,真是天赐啊,这能敲来多大一笔银子呀,你杨宪可是个有油水的主啊。

钱大说:“那不是更没指望放我了吗?”

杨宪叮嘱他不能说出信鸽带题的事,更不能说有人代他答卷,叫他一口咬定,那卷子的抄本是在贡院里白果树下捡的,叫他记住了。

钱大点点头,说:“记是记住了,可怎么救我出去呢?”

“这你不用着急。”杨宪给他讲明了利害,捡的文章,抄了也不犯死罪。只要不把杨宪咬出来,就能救他出去。若把舅舅咬出来,就没人救他了,他就得杀头。

“我记住了。”钱大惶惑地点头。

杨宪走了。

棚上的牢头咬牙切齿地狞笑:“活该我发一笔大财呀。”

送走了杨宪,牢头把几个看牢的弟兄叫到一起,把偷听来的机密说了一遍,别提有多高兴了,好像金榜题名了。他眉飞色舞地问几个同伴:“你们说,我上门去敲杨宪一大注银子,他敢不给?不给,我就去向皇帝出首。”

一个小牢子说:“对!敲他一千两银子也不多!可别忘了给我们几个分点打酒的钱呀!”

牢头答应他若得一千两,拿出一百两给他们哥几个平分,然后大家一起走人,再不干这牢头、牢子的差使了,当财主逛青楼去。

几个小牢子喜得哈哈大笑,豪赌、狂吃、逛窑子是他们最高愿望。

一个满脸褶皱的老牢子却泼了一瓢凉水,劝大家别乐得太早,依他看哪,这事干不得。弄不好银子一两弄不来,倒会把命搭上了。

一个小牢子问:“不会吧?他敢不给,告到皇上那,他杨宪也得掉脑袋。”

老年牢子说,杨宪是谁?马上要当丞相的人了!谁能扳倒他?你敲诈人家,人家说你是血口喷人,先把你抓起来,活活打死你,和捻死一个蚂蚁一样容易!他会让你吓住?谁有本事一下子告到皇上那?谁能保证皇上信你的?本来官场就是官官相护的呀。

生姜还是老的辣呀,大家全目瞪口呆了,方才的梦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牢头傻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到手的银子飞了!又不甘心。

老牢子点拨他,若想得银子,不是这么个得法。

牢头说:“你快说,事成了,若能得到银子分你一半。”

老牢子说,直接告到皇上那也不行,隔得太远,天子是那么好见的吗?告到刑部、都察院也不行,你不摸底,官官相护,你知道谁是和杨大人好的。

牢头说:“你别七拐八拐了,痛快说出你的主意不就完了!”

老牢子认为想办成事,扳倒杨宪,得找清官,还得是敢骑老虎背的清官,他叫大家算算看,找谁?

牢头眼一亮:“刘伯温!”

“对。”老牢子称赞刘伯温是个天王老子都不惧的人,连皇帝都得让他三分。皇上的过房儿子朱文正,官都做到大都督了,怎么没命的?还不是刘伯温到南昌走了一圈,回来奏了朱文正一本,俗话说,虎毒不吃子,朱文正再不好,皇上也不会轻易要他小命啊!看这刘伯温厉不厉害?他是贪官们天生的克星!

牢头虽相信告到刘伯温那儿,杨宪是非趴下不可,可他们这些出首的人弄不好会两手空空,刘伯温既是清官,能给他们银子吗?

“大把大把的别指望。”老牢子说,“奖励是必然的,说不定能升你官儿,给你个从九品什么的。”

牢头显然动心了,拧着眉头在心里权衡着利弊。

与朱元璋同姓,因犯讳而被云奇随意改了姓的马二如今长高了半尺,像个小伙子了,只是嘴巴子上光光的,说话也细腔细调,一副娘娘腔,他自个儿都感到不舒服。

马二很乖巧,本来是在朱元璋跟前伺候起居的,封了郭惠为惠妃后,万春宫缺人手,朱元璋便把马二赏给了郭惠。但马二有事没事总爱往这头跑。

这天云奇正关照摆桌子的小太监多摆几双筷子,至少十双筷子,十把勺子。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来的马二觉得好生奇怪,就纳闷地问云奇,十个人来吃饭?这桌子也不够大呀。

“一个人吃。”云奇又把文房四宝摆在了右首。

马二更不解了,一个人吃饭,摆十双筷子干什么?

“�嗦!”云奇这才告诉他,皇上有边吃饭边想事的习惯,想起一件事,怕忘了,马上放下筷子提起笔记下来,筷子脏了,当然得换双新的。

马二吐了吐舌头,他说这皇上看上去威风八面,也挺不好当啊。云奇笑了起来。

马二说,这几天他看皇上好像有犯愁的事,昨天在惠妃宫里害牙疼,今早晨只喝了两口粳米粥。

云奇不由得叹气,皇上管全天下的事,一会儿山东造反了,一会儿山西大旱了,哪儿不得他操心,你以为像你呀,吃饱了去挺尸,天塌了也不管。

马二说,其实有啥愁的!当皇帝多好啊,想娶几个媳妇娶几个,这不又把小姨子封为惠妃了吗?他算了算,都封了快二十个妃嫔了。

“你该死!”云奇狠狠踢了他一脚,“就凭你方才这几句话,我就可以把你活活打死。你若管不住你的嘴,干脆把舌头割去。”

马二吐了吐舌头,忽然问云奇,皇上是不是想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想得吃不下饭啊?

云奇拿不准。再说,是也没办法。换了十多个御膳房的大厨了,怎么做,皇上都说不对,就是弄不出当年那个香味出来。

马二说他有个主意,准行。

云奇说:“你能有什么好主意。你说说看。”

马二说不妨给它来个四门贴告示,谁能做出来让皇上满意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来,升他的官,多给银子,重赏之下,还没有勇夫吗?

云奇说:“你小子这主意还真有点门儿。万一当年那个给皇上吃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人能见到皇榜就好了,那咱可是立了大功了。”

马二说:“那咱们干吧!”

云奇担心,这事让皇上知道了,不一定能同意。若想干,只能偷着贴。万一出了事,两个人都把牙咬得死死的,说不知道这回事。

马二发誓把它烂到肚子里。可若是有了功,也不说吗?万一皇上高兴升他一官半职呢?

“升你为内廷总管,行了吧?”云奇开玩笑地说完,还要随皇上赶到贡院去,今天是乡试最后一天,朱元璋要听刘基奏报。

刘基站在江南贡院主考公事房窗下向外望,小太监们仍忠于职守,在柏树下挥舞长竹竿吓唬知了,不堪其苦,好在这已是第三场了。

烈日炎炎,童生、贡生们汗流浃背地在答题。

宋濂走了进来,立刻脱去官服。

刘基问他是不是又给太子授课去了?

宋濂说:“皇上又去听了,最近他一有工夫就去。”

刘基说这样勤勉的帝王亘古无有啊。

宋濂猜度,除了皇上自己去听他讲而外,他总感到皇上有另一层意思,也许是他多心了。

刘基喝一口凉茶,他早猜到了。看来皇上对他这谦谦夫子有点不放心。一个好端端的太子,是日后大明江山的继位者,他净教他些仁义礼智信,皇上怕他把太子教成宋濂一模一样的人。

宋濂苦笑:“我这样的人不好吗?如果帝王都像我这样,天下一定安定。”

“错了。”刘基说,宦海之中,险恶多于平和,阴谋多于友善,有时要心狠手辣,哪怕杀掉自己的亲人、朋友,心都不颤抖一下,没有这样的气魄,岂能治国平天下?那将一事无成,教教孩子可以。

宋濂笑了:“你说得也是。”他说自己也只配教教孩子�口。

这时一个下属进来,手里拿了一张黄纸,笑嘻嘻的。

刘基问他拿的什么?他觉得属官笑的背后有文章。

果然,属官说是下面的人揭来的皇榜,南京城里到处都有。

刘基说了句:“新鲜。”接过来一看,立刻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连说了几个“荒唐之至”。原来是洪武皇帝的能人榜,遍告天下人,有能烧出珍珠翡翠白玉汤并能让皇上开胃口的人,将得到重赏。

宋濂也说太荒唐。这不是给皇上脸上抹黑吗?这种勾当,昏君都办不出来。

刘基想不到居然贴皇榜重赏能做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人,他冷笑,看这事怎么收场。

宋濂分析,这事必定是背着皇上的。

“你以为我会疑心是皇上所为?”刘基冷笑,他当然也不相信朱元璋会这么蠢,皇上知道了,非发雷霆万钧之怒不可。

“会不会是胡惟庸干的?”宋濂以为只有寡廉鲜耻的人才想得出来这样阿谀奉承又离谱的主意来。

“不会是他。”刘基判断,如果胡惟庸蠢到这地步,就不足畏了。

宋濂问刘基拿不拿给皇上看?

“用得着你我去献殷勤吗?”刘基说,“省点心吧。”宋濂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