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情断枫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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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江镇因坐落于一个两江交汇之处而得其名。这里交通发达,水路、公路、铁路都与它结缘,镇上百业兴旺,许多厂、矿也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纷纷建设于周围。加之流动人口不少,镇子很自然地便成了一个规模相当壮观、人口稠密的繁华之地。

双江镇火车站距镇子有五、六公里路程,每当火车到站之后,站台外面都停满了摩托和机动三轮,这是载人进镇的运输工具,坐上一趟需付五元人民币。司徒强对司机们的一片热情的唤客声充耳不闻,直往前走,他以前来这儿玩过,但今天不同了,他是来打工挣钱的,他舍不得花这个钱。

他随着人流闷闷地穿行在公路上,离别的酸楚孤独萦绕心间。说实在的,在火车上他有几次都想打退堂鼓了,但是一想到欧阳娇的培训费他就咬紧牙关坚持挺住。为了排除干扰,现在他一心想的就是快点赶到镇上,只要和舞厅老板一谈妥,套在既成事实的大网中,他就会被一种希望所笼罩而安下心来。

通往镇上的公路并不窄,而且是很好的水泥路面,但由于没有修建人行道,车流人流混杂并行,一时间显得相当拥挤。

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由于多向汇流,城里的人和车的行动似乎更加迟缓,东边那条支马路里不停地有载重卡车驶出来,有去火车站的,也有往双江镇水码头的。司徒强知道,从支马路往里进去不远一公里,是一座中型化肥厂。

他尽量往马路边上靠了靠,继续往前走。就在此时,他看见一个姑娘骑一辆自行车迎面而来,姑娘车技潇洒,弯腰低头,屁股升得很高,很有赛车运动员的风度,披肩发在疾驶中迎风飘扬。她的身后有辆“东风“车在鸣笛,她却并不在意,只象征性地往路边靠了靠。但就在那辆车快要超越她的时候,冷不防从东边那条支马路里冲出一辆满载化肥的卡车,这辆卡车显然是想抢在几辆三轮的前头,因此,开得相当的不理智,一个大转弯,把司徒强这一路人吓得纷纷跳进了路边的排水沟。而与此同时,公路对面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恐惧的尖叫声,无可置疑,是从那个骑自行车的姑娘那边发出来的。这边立刻就有人叫起来:

“出事了!出事了!”

然而化肥车和那辆“东风”车并没作丝毫的停留,“呼”地一声,两车擦肩而过,各自卷起一屁股尘土,相背而去。原来并没有出现车辗人伤的惊险事故,但骑自行车的姑娘毕竟还是连人带车摔倒在排水沟里,自行车的后轮压在她的腿上,她挣扎着努力想撑起来。

这边的人松了口气,而司徒强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对面沟边,他动作迅速地把自行车提起来,架在公路上,回头看姑娘,他以为她自己就要爬起来了,可是姑娘反而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只是痛苦不堪地一个劲地消眼泪。

司徒强忙问:

“能起来吗?”

姑娘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拖着哭腔向他求助:

“把我拉起来,把我拉起来。”

司徒强只好伸手去拉,不料姑娘“哎哟”一声,直喊:

“我的脚!我的脚!”

姑娘穿一条花裙子,司徒强看见被自行车压过的那条腿,膝盖破了皮,小腿上有一道血痕,于是赶忙加上另一只手去扶她。可是姑娘都突然恐怖地大哭起来:

“哎哟,我的腿断了!妈妈哎,我的腿断了!”

慌得司徒强马上蹲下去替她辨认伤口,凭感觉,他总觉得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擦伤,根本不可能和骨头相联系,就安慰道:

“你的腿没事,我扶你起来。”

姑娘仍然绝望地一个劲哭:

“我的腿断……肯定断了……”

看来姑娘是吓坏了,司徒强只得冒充说:

“我是医生,你的腿没事。”

“真的?”姑娘眼泪汪汪,样子好生可怜。

“你站起来就知道了。”司徒强把语气说得很肯定。

“你扶我起来,我怕。”

姑娘身材清瘦,司徒强两手往她腋下一挟,没费大劲就把她扶了起来。

“站稳。”

“你不要松手!”姑娘害怕地大叫。

司徒强却坚持把手松开。姑娘感到自己并没有倒下。但仍然将信将疑。一辆化肥车驶过,姑娘不由又把司徒强紧紧抓住。

“走两步度度吧。”司徒强鼓励她,“你不是最相信医生吗?”

姑娘仍然怀疑地望着司徒强,得到了鼓励后,这才敢试着迈了两步。她看看地,看看自己,看看周围,然后又走了几步,终于相信确实没有伤着骨头。

“啊,我太幸福了!”

姑娘欢呼起来,脸上还挂着莹洁的泪珠。

司徒强提起自己的马桶包和萨克斯盒子,说:

“刚才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你从此就永垂不朽了。”

姑娘连忙弯腰下来,心疼地轻抚腿上的伤口,不停地说: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以后骑车小心些,像那个广告词:‘不要太潇洒哟’。”

司徒强说完,转身迈步,大约离开十几米远了,听见姑娘朝他大声喊:

“呃,你走啦?”

司徒强回头看见姑娘焦急地站在那里,就回了一句:

“骑不动了,推着走吧。”

“呃,”姑娘又喊,“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司徒强不再回头,只是抬起手朝后面摆了摆,就甩开了大步。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赶快去见那位叫江维的“江城饭店”舞厅经理,不能总在镇外耽误。

江城饭店是一座七层建筑,别看这儿是一个镇,但是这家饭店从外观到内部装修至少赶得上枫山市的二流饭店。司徒强和江经理在经理室见了面,一听司徒强说明来意,江经理立刻显得非常热情,他说“荃萨克”攀高枝挣大钱去后,他们请了一支黑管来代替,很不理想,不不,简直是太不理想了,说着就迫不及待地请司徒强吹一支听听。司徒强明白经理的意思,吹了一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才进行到一半,经理已是喜形于色,不停地点头:

“行了,行了,非常好。”

条件很快谈妥,二十元一场,每晚上八点至十二点共两场,包住,管一顿晚饭。司徒强记着“荃萨克”说他的水平可值二十五元一场,可又实在不好意思主动提这件事,只好自我安慰地想,除了伙食费和回枫山的来去车费,一月剩一千元想来是没问题的,只要三个月能挣齐欧阳娇的培训费,就行。

江经理带他进了一间房间,是由保管室隔出的,空间狭小,一张单人床放在里面,余下的空间就不大了。这仅仅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幸好还有一扇窗子,再把门打开,空气可以对流,不算太热。

江经理叫司徒强中午就在餐厅吃饭,他出钱招待,吃了饭休息,如果不介意,晚上就上场吧,当然如果累了明天也没关系。

“晚上就上吧,反正也没事。”司徒强说,“下午找套谱子给我就行。”

“行,行,”江经理拍着司徒强的肩头高兴地说:“凭你的水平,瞄一眼就上场,绝对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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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饭店舞厅非常豪华,司徒强还发现,进来的人衣着和派头也显得阔绰。双江镇在全国都是排上了名次的明星镇,这里的人生活富裕,看来不是虚传。

但他很快就被另一件更让人感叹的事情给抓住,他感到有个人始终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开初不在意,可是十多分钟以后,那个挂在他眼角余光中的女士没有离开的的打算。他抬头很快地瞥了一眼,看见这位小姐也在笑吟吟地看着他,他连忙把头一埋,下意识地拿起横放在大腿上的萨克斯。

小姐却开口了:

“原来你是来吹萨克的呀。”

谁?怎么能用这么稔熟的口气与我说话?司徒强不由得再次抬头,披肩发,身材清瘦,啊呀不错,真是下午那个从自行车上摔倒的姑娘;

“是你?”他感到太吃惊了。

“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你。”

姑娘语调活泼,嗓音清脆,与下午哭兮兮的时候相比,简直是两个人物。

司徒强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口问:

“腿怎么样?”

姑娘答道:

“医生都说没问题当然也就没问题喽。”

说罢“格格格”地笑出声来。

司徒强说:

“我怕你站不起来,就冒充了一次,我还得赶路。”

“我当时真的以为我完了。”

“来跳舞?”司徒强问。

姑娘正要开口,乐台那边有个小伙子喊起来:

“小梅,过来。”

姑娘扭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冲他神秘地一笑,然后就绕着乐台,步子轻盈地朝那个小伙子走去。她的笑是可以的,但笑中包含的那层神秘,司徒强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乐队只有六人,电子琴、电吉他、大提琴、小号、定音鼓,再加上他的萨克斯。黑管已经高效率地给解聘了。序曲奏的是《迎宾曲》,满高雅的,这给司徒强增添了一些愉快,其它的曲子也都是如《涛声依旧》、《好人一生平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等一些优美的流行歌曲,也有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鸽子》一类的外国抒情歌曲,甚至还有两首《蓝色的多瑙河》和《玫瑰探戈》世界名曲。下午他在他的新居室里练习时,已经感到了这家饭店不太流俗的格调。

《迎宾曲》结束,司徒强发觉那个叫“小梅”的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这边,坐在离他很近的一张椅子上,向他露出赞许的微笑,表情上好像还有点激动。他只是回以轻微地点头,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谱架上。第一次打工挣钱,又是首场登台,他必须慎重对待,不敢马虎。

这时,主持人小姐站到前台来了。

“现在,我们请梅冬小姐演唱一首《好人一生平安》,这是我们双江镇的歌星,大家欢迎。”

司徒强瞥见姑娘站了起来,他突然心里一跳,难道她就是主持人所请的“梅冬小姐”?他忙把头转向她,只见姑娘对他调皮地眨眨眼,然后飘然向前。原来她不是来玩的,而是歌手,司徒强这才明白姑娘为什么对他神秘而笑,难怪她的嗓音这样的清朗悦耳。

姑娘的歌唱得不错,又甜又柔又有力度,真还有味。唱完下来,她脸上残留着甜甜柔柔的笑,眼睛直望着司徒强,而且脚步也是朝他坐的方向走。但刚才叫她的小伙子即时发出声音,她又被他唤了过去。原来小伙子也是歌手,主持小姐称他为“洪亮先生”。小伙子唱了谭咏麟的《你要等我》,在他唱的时候,姑娘趁空走到这边来,坐得比刚才离他还要近,眼睛一眨不眨看他演奏萨克斯。等曲子奏完,姑娘甚至起身来到他眼前,对他伸了大拇指,轻轻吐了两个字:

“绝了!”

半场休息,姑娘立刻对他招手,关心地叫他:

“呃,快下来放松一下。”

接着姑娘的那只手指向舞池,意思是要请他跳舞,现在放的是录音,中四步。

但是他不得不摇头,拿一根指头指指自己的嘴,意思是他还要吹,不空。

先前吃饭的时候他已经和大提琴手商量好了,半场休息时,请那位老兄为自己伴奏《爱情的故事》,他给了大提琴手一张伴奏谱,他看出大提琴手的演奏还算娴熟,伴奏不成问题。

以前在学校或别的单位举办的舞会上,他演奏时,起先台下总是一片嗡嗡声,但是很快所有的声音就会消失,只留下他的萨克斯悠悠飘荡。今晚上也是这样,甚至效果还特别好,舞池安静的时候,静得简直成了一个音乐厅。

演奏结束,掌声自发地响起,居然持续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大提琴手佩服地告诉司徒强,这种情况,江城饭店舞厅还从来没有过。

司徒强之所以今晚上要独奏,目的就是要获得这种效果,他要在乐队里树立威信,在饭店站稳脚跟,用真本事提高自己的身价。

舞厅江经理已经快步穿过掌声跨上了乐台,一把抓住司徒强的胳膊,拉着他就往边上走,一到窗台边,江经理把一只易拉罐塞在他手上,使劲拍了拍他的肩头,显得异常的兴奋,说:

“小伙子,你可是一炮打响了,从今天起,就从这第一场开始,加五块钱,二十五块钱一场,你就安心在我这儿干……哎,不过,别对他们讲啊。”

江经理朝乐队那边歪一下头。

下半场,梅冬只有一支歌,其余时间就离司徒强很近地坐在一起,差不多像是在守着他了。那位叫洪亮的男歌手两次邀请她跳舞,她都摇头,甚至不耐烦地加以拒绝,就那么手托下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司徒强。

洪亮的表现就很不自在,唱了一曲后,来叫梅冬走,歌手是这样,没自己的了,就可以离开,看来两位歌手只唱一场。可是梅冬却头都没动一下,只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说:

“等一下,等一下。”

这一等就等到第一场结束,梅冬还坐在椅子上,看着司徒强把萨克斯往盒子里放,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洪亮有些生气了:

“你到底走不走?”

“你先走吧。”梅冬说。

“你一个人怎么回去?”洪亮急了,“这是晚上。”

“我不回去了,就在家住。”梅冬回答得很干脆。

“你明天上早班。”洪亮提高了嗓音。

“我知道,”梅冬甚至向男歌手挥了挥手,“明天我起个大早,我自己回厂里去。”

“我看你今天有点怪。”

洪亮说完,气冲冲地走了。司徒强似乎感到,男歌手转身时朝他狠狠盯了一眼。

梅冬毫无所谓地回一句;

“你才怪,我不想回就不想回嘛。”

第一场和第二场之间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梅冬见司徒强空手从乐台上走下来,就问:

“你还有一场?”

司徒强点头,反问:

“你们只有一场?”

梅冬点点头。

司徒强想起了洪亮,又问:

“第二职业?”

“我喜欢唱歌,”梅冬说,“当然挣点钱。感觉还是挺好的。”

“单位离这儿还远?”

“不远,化肥厂,几里路。”

“那你还不回去?”司徒强说。

梅冬却笑嘻嘻地:

“我还没感谢你哪。”

“谁要你感谢,”司徒强说,“你看,你那位同伴也走了。”

“莫非你想再当一次好人,送我回去?”她“吃吃”直笑,好像十分好玩。

这简直叫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梅冬却马上又来替他解围:

“放心,我家就在这条街上。”

司徒强像是在解释:

“我是说,这么晚了,你该和洪亮一块回厂。”

“可是我至少得请你跳一曲,请你吃顿夜宵呀。”

几名乐手也不是每一曲都齐上,有时候轮流歇一下,轮到司徒强休息时,梅冬就非常热情地邀请司徒强跳舞。其实她的注意力也不在跳舞上,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和司徒强交谈的形式。一支曲子里她就问个不停,说个不停,样子兴奋得很,她一听他是枫山市来的,脸上立刻不加掩饰地露出羡慕的表情。司徒强不愿意被别人看成是无业游民,因此仿佛声明般地如实回答了她的询问,他是枫山市科员。至于为什么来打工,他还是敢于承认是想挣点钱,请了一段时间的病假就出来了。只是他把挣钱的真实原因回避了,他毕竟太看重他的男人面子。

“我还以为你是吃专业饭的呢。”梅冬的两眼闪着欢快。

“业余的。”他回答。

“其实你完全够专业水平。”她讨好的样子,表示出她显然乐于这样。

他实在感到应该为她说一句好听的话才是,当然,他也是实话实说:

“你唱得不错。”

她不好意思地但也是非常愉快地笑了,然后微仰脖子摇了摇一头光滑的披肩发,回忆说:

“初中毕业那年,我还报考过你们枫山市歌舞团哩,结果……”她调皮地撇一下嘴,“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

梅冬于是开始了自我介绍,她说,去年高考没上线,就去化肥厂当了工人,在化验室搞化验。她从小就喜欢唱歌,进不了歌舞团,她也要进歌厅演唱。现在她白天上班,晚上就来唱,她有瘾,一天不来唱她就憋得慌,她只唱一场,每场两首或者三首歌,十块钱,收入比她的工资还高,她说要不是父母管得紧,不允许,她早就不上班了。

司徒强突然想起那个叫洪亮的男歌手的含有敌意的目光,不由得开口问道:

“刚才叫洪亮的歌手,是和你一块的?”

她点头:

“也是化肥厂的,搬运工,跟我一样,不安心,比我表现还坏,上班他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她笑了一下,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

“他唱得还可以,”司徒强说,“满有味的。”

“就是文化低了点,初中生,”她说,“他的韵味其实还不够,乐感也不十分到位。”

司徒强思忖,也许他们是一对恋人吧,不然洪亮不会无缘无故地盯他那一眼的。他当然不好直接问她,再一想,有必要问这个问题吗?于是就不深入这方面的探讨了。

梅冬也换了话题,她问他住哪儿,如果需要什么用具,她可以替他在家拿一些来。她一再叫他不要不好意思,需要帮助就说一声,她是本地人,什么都方便。

这反倒触动了司徒强的伤感,想起那间简陋狭窄的小房间,一股流落异乡的孤寂袭上心头。他的思绪飞到了枫山,飞到了他的欧阳的身边,欧阳你现在睡了吗,别想我,别想……

“你怎么了?”

是梅冬在问,他回过神来,看见她正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深切地望着他,他意识到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有点湿润润的。

好在这时舞曲正好结束,他便努力做得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回到乐台上坐下。然而他的心情却在潮水般的翻涌,他决定明天上午无论如何要给他心爱的欧阳打电话,她那个诊所有电话;他要告诉她他来这里一切很顺利,过几天就回去看她;他要她注意身体,不要太节约钱,晚上寂寞了就出去玩;他在这里收入不错,比预计的高,一晚上有五十块钱,这样一月就挣上一千五了,除掉一天两顿饭钱,一个星期回家一次的车费,和其他一些开支,净挣一千三百块是没问题的;他现在要再一次修改计划缩短日程,干满两个月就坚决回家,和她一起过日子,再也不分离。

他与她再不是古时那对不幸的书生和浣纱女,他们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有现代化的联络手段,他们分别的日子不是十年而是两个月,更主要的是,他们有海枯石烂也不变的真爱,而博大无私的爱是可以战胜天地间任何阻碍和隔阂的呀!

第二场结束后,梅冬要请他上街吃麻辣烫,他婉言而执意地拒绝了。他没有那份心情,他只想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那间陌生的小房间里,他甚至想好好哭上一场。

因为他想他的欧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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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料不到的是,第二天下午不到六点钟梅冬就来了,她径直问到他的寝室,给他提来一塑料袋水蜜桃和糖果糕点,还有厚厚一摞影视杂志。她打量了一下这屋子,没说什么就出去了。一会,满脸是汗地提来一只台风扇,一手还握了一只电子驱蚊器。她说是在家里拿的,这屋,没这两件东西还能住人?

在如此不由分说的热情面前,司徒强除了感动就是接受。

她似乎看出了他神情上的一星儿黯然,想了想,快言快语地安慰他说:

“一人在外,开始都有些不习惯,过几天就好了。我们双江镇其实还是一个好地方,你在这里多交点朋友,白天闲,可以出去走走。呃,司徒老师,明天到我们厂去玩吧,我请假,陪你。”

“别叫老师,”司徒强赶忙纠正她,“一这样喊我就心慌。”

“那就叫司徒哥哥,简称司哥,跟工厂里‘师哥’一个音。”

“也不,更心慌。”

“所以说,还是叫老师象话一些。”

话才落音,她自己都为自己的小聪明忍俊不禁。

梅冬中等身材,鹅蛋型的略微瘦削的脸,一对天真的圆眼睛,无论是欢笑还是皱眉,是关切还是思索,都是一个十足的纯情少女。

遇到这样的好姑娘,司徒强的确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上午他给欧阳娇打电话的时候,欧阳娇一直在哭,他的心情本来是更加抑郁的,现在多少有了一些轻松。

但是到了晚上,他却感到气氛不对头,洪亮在一旁总是阴沉着一张脸,而且那道恶狠狠的目光不再只是一扫而过,而是变成了目不转睛地死盯。他还发现小伙子和梅冬在小声争吵什么,然后,梅冬就赌气似的噘着嘴背朝着洪亮,不再理他。

洪亮没有像昨天那样唱完了就走,而是一直等到第一场结束。梅冬却不见了,要么躲到哪儿生气去了,要么独自回家或回厂了。

司徒强突然觉得在他们面前自己成了一个好成熟的男人,这对小青年的别扭,简直像是小孩子的游戏。他与他的欧阳不会为这些芝麻般大的小事赌气,在想象中,他与他的欧阳成了历经岁月风霜磨砺的金婚之人。

不不,不止是金婚,我们相约的是钻石婚,六十年的心心相印和相濡以沫哪!

一想到欧阳娇他就心潮起伏,正欲回临时居住的小屋去清静一下,去临窗眺望那夜色中的江水,以便让他的思绪溯江而上,回到枫山,回到枫桥巷,回到他的家,去和他心爱的妻子欧阳呆在一起。可是洪亮却叫住了他:

“你,”他指头倔硬地一点,“跟我到外边去一下。”

要在以往,他是决不会理睬这种不礼貌的态度的,但他看见洪亮的脸色很反常,为了不惹麻烦,他决定随洪亮出去,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

舞厅外面有一块面积不小的露天晒台,台中央的水池,假山,四围摆了一圈沙滩椅和一些盆景,舞伴们觉得在舞池里闷了,可以出来凉快凉快,吸点新鲜空气。

两人来到晒台的栏杆边,站着,都没有坐。洪亮个子比司徒强稍矮一点,但体格强健,留一头艺术家的长发,短袖T恤把又宽又厚的胸膛绷得紧紧的。洪亮未开口先冷笑一声,然后恶声恶气地说:

“你,放规矩点,别以为是枫山来的,告诉你,双江镇的妹子不是那么好玩的。”

果然是为这事,可这是从何说起,司徒强甚至笑了起来:

“洪亮,我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不是昨天才到嘛?”

“可是当天晚上就搂上姑娘了!”洪亮粗鲁地打断道,“你以为我走了吗?没有,我在欣赏你呢,哼,说个没完。什么意思?”

司徒强忍了忍,苦笑一声说:

“你这是何苦……”

“你这种人,尾巴一翘,屙屎屙尿我一清二楚,”洪亮火气更盛,而且伸出了小钵一般大的拳头,“我现在警告你,你小子放自觉点!”

司徒强不觉心烦起来,自己的思想负担本来就够重的了。凭什么还要来忍受这些荒唐透顶的指责甚至是侮辱?他决不愿意再继续这死无聊奈的纠缠,于是换了一种非常严肃的口吻,说:

“洪亮,我也郑重告诉你,我对你刚才讲的那些一点不感兴趣,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挣钱。顺便也让你了解一下我的私生活,我结婚了,妻子漂亮可爱,我很幸福。对不起,我还有一场,失陪了。”

说完,转身迈开大步,把发愣的洪亮抛在身后。

刚回到乐台。梅冬就出现在跟前,她无拘无束地抬起天真的面庞,还有点埋怨地说:

“司徒老师,你到哪里去了,我还去你寝室找你呢。”

司徒强刚刚遇到不快,而且就跟眼前这位过份热情的小姐有关,心里不免感到一阵恼火,口气随之显得有些生硬:

“就叫我名字,老师我不配。”

“你这是……”

“我们不是认识还不到两天吗?”

梅冬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奇怪地眨眨眼,然后回头四下张望,看见了站在门口神色沮丧的洪亮,她很快转过头来,怀疑地盯住司徒强看了片刻,一言不发,转身就朝洪亮走去。

司徒强看见梅冬像是在质问洪亮,而洪亮则在困难地辩解,接着梅冬说了句什么,似乎很生气地扭身走出门外,洪亮立刻就追了出去。

第二场开始了,司徒强调整好思绪,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演奏,他要把自己沉浸在艺术感受之中,排除一切干扰。

整个第二场相安无事,无论是梅冬还是洪亮,都没有在舞厅里出现。

谁知这种情况仅限于当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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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梅冬就跑来敲门了。

“懒虫,还在睡呀。”

梅冬边喊边“吃吃”地笑。

司徒强看看表,八点半,身上粘糊糊的,夜里不知流了多少汗。唉,怎么她又来了呢?他赶快爬起来,几把穿好衣服,不管怎样,你总得先开门。

梅冬新鲜得尤如一轮朝阳,根本看不出昨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头发还是披在肩前肩后,只是从头的两侧顺着耳畔多出两条细绳般的发辨,象某部香港古装片里的打扮,给人一种纤纤仕女的感觉。

“假如我不来叫你,”梅冬精神奕奕地笑望着司徒强,“你大概要睡到中午起来吃午饭。”

司徒强完全不理解眼前这种现象,机械地张口道:

“这么早,又不演日场。”

“早点来请你嘛。”梅冬一笑,两只眼睛就成了两道弯弯的缝,更添了几分纯真。

“请我?”司徒强弄不明白,这是一件什么事情的前奏。

“上我家作客吧,”梅冬口气恳切,略有些腼腆,“我邀请你。”

原来是这么回事,司徒强几乎立刻就在心里拒绝了,只不过拖了一阵才回答他:

“梅冬,我,上个月结婚了,她在枫山。”

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说得很笨拙,很滑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梅冬脸上的朝阳霎间消失,先是惊诧,然后是鄙夷,接着冷笑一声,说:

“你原来这么俗气,一想就往那上头去。你以为你是高尚的好男人,其实可笑,极其可笑。”

说完,长发一甩,脸上是密布的阴云,忿然离去。

司徒强心中叫苦,但也没有往外追,因为心静的愿望迅速占了上风,而且他害怕自己出点什么事。为欧阳娇挣培训费是高于一切的。如果刚才得罪了梅冬的话,那么那天在公路上帮助她就两相抵消了吧,只要不欠她,就算给她留下了欠佳的印像也认了。

他在床上坐了一阵,无奈地叹口气,准备去洗脸漱口,一起身,却见梅冬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脸上挂着委屈,身子倚在门边,拿一双责怪的眼睛看着他。

“你……”司徒强大为诧异。

“我原谅你了。”她噘着嘴说,眼中似有泪水要滚出来,“我从不记仇。”

司徒强放心了,同时连忙说:

“谢谢。”

梅冬的委屈感没有因为他的好态度而立即消失,讥讽地说:

“不错,我对你有好感,因为你助人为乐,心灵美嘛。可是你却以为我在追求你了,你也未免过于多情了一点吧。”

“对不起,”他真心地歉意道,“我刚才太不礼貌。”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她的口气缓和下来,“洪亮,作为男人,他的气度只有针尖那么大,作为歌手,他太缺乏教养。当然我也没有过份斥责他,从他那方面来讲,是因为他爱我。”

司徒强这才发现,梅冬虽年轻,其实是一个脑袋瓜很不简单的姑娘,聪明,敏锐,理智。

“我很理解他。”司徒强说,“我们都从傻瓜成长起来。”

“但我也非常生他的气,他这样做的时候也不想想,他有没有这个权利,他完全应该明白,从我这方面来讲,我只属于我自己。”

“既然他心中有爱嘛。”他化解矛盾地应了一句。

“现在我又要来说你了,”她说,“你的男子气也不见得有多好,他进攻你,你就连连退却,赶快树起一块免战牌:我结婚了。”

他被她逗笑了,正要开口,她抢着说:

“我也请你原谅,我说话刻薄了一点。”

“哪里,你是有道理的。”他说,“是我小心眼了。”

“你原谅了?”她头一偏。

她又变成一个模样天真的姑娘,司徒强也就又使用起宽厚的口吻来:

“原谅了,原谅了。”

梅冬立刻站正了姿势,表情郑重:

“那我现在再次邀请你,司徒强老师——不,司徒强,请你到我家作客。”

这种情况下还能拒绝吗,不但不能,你还必须做出一副非常乐意的样子,因此他立刻答应:

“那就太谢谢了,等一等,我把自己收拾一下。”

说完,他拿上洗漱用具走出房间。

临走时,梅冬提上了他的萨克斯盒子,她说要请他帮助练练《女人是老虎》,今晚她要唱这首新歌。

走在街上,他要进一家小馆子吃油条豆浆,梅冬坚决不许:

“上我家吃,我给你做好的吃。”

“不行不行,你跟我一块进去吃。”

“你自己去吃就已经是对自己很不负责了,还要拖我去受害,告诉你,这儿发现有‘二号病’,你从枫山来,想必是知道‘二号病’吧?”

他知道的,枫山的“二号病”风声更紧,“二号病”就是霍乱,鼠疫被命名为“一号病”,都是要死人的。但是,这哪儿就会跟他联系上,就说:

“谈虎色变。”

梅冬说:

“反正我不会让你在街上吃东西的,至少我在你身边时我要这样做,你就是买上了桌,我硬拖也要把你拖走。”

司徒强笑了:

“你这人才不讲理哟。”

“不讲理就不讲理,但其实我是最讲理的,我已经给你讲了好大一通道理,而你呢,你才是最不讲理的。”

“那我只好做一个讲理的人了。”他不再坚持。

“这就对了嘛。”梅冬重展笑颜,“再说,从你离开你那间小屋时,你已经是我的客人了,哪有主人让客人在街上吃东西的道理。”

“我信了,你是一个最讲道理的人。”

梅冬“吃吃”地笑起来。

一路上,梅冬很坦率地向司徒强自我介绍,她说,她家里,爸爸妈妈和两个哥哥、两个嫂嫂都是大学毕业,唯有她一个高中生,心头真不是个滋味。司徒强心想,这和自己的家庭倒有相似之处,虽说自己也读了大专,但在父母的眼里,与国外的姐姐姐夫相比,他等于什么也不是。

梅冬的爸妈在观念上,与司徒强的父母也基本一致,希望儿女干正经职业,哪怕是企业职工,只要这个企业属国营性质。他们相信全民所有制。

不同的是,梅冬的爸妈爱女儿的方式充满了疼爱之情,女儿没考上大学,他们除了安慰女儿,没有一句责怪的话;女儿想在舞厅唱歌,虽然他们并不赞成,可也没硬性阻拦,只是不同意她辞掉厂里的工作;他们开导女儿,既然你向往大地方的文化氛围,那就先进双江镇的一家国营企业干着,以后再想办法往枫山市的什么国营单位调,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们理解女儿的追求。

“化肥厂还可以。”梅冬说,“虽然是县属企业,但效益不错,平均三、四百块钱一月没问题,只有像洪亮那种吊儿郎当的人,”她停了一下,笑了笑才接下去说,“才是只拿百把块钱。”

“受了处罚是不是?”他随便问了一句。

“不是。我们现在,工资奖金包干了,你不想上班,找人顶一下无妨,无非是别人想要你那份工资奖金,让别人创点收。洪亮常这样干,所以赚工资很少。今天我也是请人替的班。”

“这么随便?”

“像他们搬运工,更随便,连厂外的人都敢请来顶。”

“请外人?”的确,他对企业不熟悉。

“主要请周围的农民,反正又不是技术活,有力气就行。”

“一天能拿多少钱?我是说那些农民。”也不知为什么,他就问了这么一句。

“跟我们唱一场歌差不多吧。”梅冬说,“你想,洪亮他愿意唱歌还是愿意下苦力的干活?”

司徒强却在想,一天十五块,一个月也有三、四百块,自己反正白天也没事……猛然间他才意识到,刚才他问那一句原来是因为竟然有这种念头的缘故。幸好梅冬的家到了,不然真担心她会从他的脸上发现他那份心思,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他赶快驱走那些天方夜谈般的念头,不再去想多打一份工的事情。

梅冬家在一幢宿舍楼的第四层,屋内布置得相当漂亮,而且整洁,客厅很大,最引人注目的,是居然在屋角放了一架漆黑锃亮的钢琴。

“快随便坐吧。”梅冬放下萨克斯盒子,急急忙忙地说,“你饿了,我先给你弄吃的。”

司徒强坐在铺了凉垫的沙发上,进一步打量房间:地板砖,彩色涂料,铝合金蓝玻璃封闭阳台、空调、组合音响,三室一厅。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架钢琴上,她会弹钢琴?

梅冬两眼笑眯眯地从厨房走出来,一手端一只花瓷碗,冒着热气,另一只手端一只搪磁盘子,那上面盛着两块棕、白二色的糕点。

梅冬把碗和盘子放在茶几上,声音充满了喜悦地连声说:

“快吃吧,快吃吧,别客气啊,不够还有。”

碗里有牛奶和两只荷包蛋。

梅冬又补一句:

“这是鲜奶,双江镇有个奶牛场。”

她坐下来就再也没动,一旁兴趣十足地观看他吃,好像这是她最愉快的事。

他吃完了牛奶鸡蛋,梅冬要去给他再盛一碗,他按住碗坚持说吃不下了。

“你才吃一块面包。”她责怪地说。

“我真的吃饱了。”

其实他没有吃饱,而且就是再来一碗牛奶加两块面包也是没问题的,只因梅冬一直坐在一边守着他吃,他实在有些放不开。他好久没吃过这样档次的早点了,以至于他都怀疑起自己来,刚才很可能露出了不雅的吃相。

“客气饿自己。”

梅冬嗔怪地说了一句,随即莞尔一笑,收拾了磁盘,快步走进厨房。

司徒强站起来,颇有兴趣地走近那架钢琴,一手抬起琴盖,一手“叮咚”弹了几声,感觉音质还不错。要值万把块钱。

梅冬立刻从厨房里探颗脑袋出来,满脸惊喜地问:

“你会弹?”

司徒强只笑了笑,没有做声,又在低音区弹了弹。在枫山师专,他学化学,可一有空就去音乐班旁听,他的乐理和钢琴都有一定的基础。

梅冬跑出来说:

“你弹嘛,会弹就弹嘛。”

司徒强却让在一边说:

“我只是会一点,听你的。”

梅冬也没推让,兴致勃勃地就坐下了,一双手刚要往琴键上按,忽又把手放在腿上仰面问道:

“弹个啥呢?”

“弹你最喜欢的。”司徒强说。

她想了想,然后坐正身子,神态随之专注起来。

她弹的是一首练习曲,司徒强隐约记得是音乐班二年级钢琴课里有的,对了,是车尔尼的《299》,大概是“30条”吧,他觉得梅冬的技巧,与枫山师专音乐班二年级学生比,算得上中上水平了。瞧她那双纤纤玉手,相当灵活而有力度,指头也长,差不多硬是一块弹钢琴的料,难怪她唱歌乐感很好,而且气质不俗。

“献丑,献丑。”

梅冬弹完边说边站起来,要司徒强弹一曲。

“我不行。”司徒强推辞。

梅冬不由分说把司徒强拉到凳子面前,然后双手在他肩上用力往下按,他只得坐下。

“弹嘛。”梅冬怀着希望要求。

司徒强的心情现在越来越好,梅冬的纯真、热情和聪慧很容易使人产生好心境。面对她,就象在一间雅致的画室里欣赏一副工笔细描的古典国画,或是在阒无人声的草原深处观看一汪深蓝的湖泊。他当然要弹了,弹什么呢?一下就想到歌曲《女人是老虎》,她不是今晚要唱这首歌吗?她不是说过要他帮着练练吗?虽然他的钢琴要比她差一些,但是伴奏一般歌曲,还是能应付下来。

他刚把过门弹完,就听见了她悦耳的嗓音,梅冬在竭力摹仿那种俏皮的、情感充分流露的韵味。司徒强被她真切动人的嗓音和表情深深感动了,他现在真的是在为她弹奏,为她的那份情调弹奏。

当琴声和歌声停下来时,屋里静静的,梅冬在拿手绢揩眼泪,司徒强抬头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看,我哪些地方还应该怎么处理?”她问。

“梅冬,你不用练了,”司徒强由衷地说,“你今晚肯定会成功的,有掌声作证,我敢预言,我相信!”

“我却不敢保证,我现在都挺紧张的。”

虽这么说,却能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满足的喜色。

接着他们进行萨克斯和钢琴的合奏,一曲又一曲,每一曲两人都非常开心,直到尽兴。最后一曲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当余音消失之后,梅冬盯着钢琴陷入一种沉思状态,一动不动,如塑雕一样。

司徒强没去打扰她,这是一个有音乐素质的姑娘,无论唱歌,还是弹琴,感情都那样的投入。

梅冬盖上琴益,一回到现实中,她恢复了本来的那种纯情少女的笑容。

“参观一下我的房间吧。”

说着站起来,对司徒强招招手。

房间也如主人一样,整洁、漂亮、大方,镶木的地板、床、书桌、书橱,都很精美。梅冬在解释,她父母都是穷医生,只有大哥在深圳搞了一家科技公司,赚了点钱,家中的一切都是大哥出钱武装的,那架钢琴是去年她高考落榜,大哥为安慰她给她买的。

司徒强走到书橱跟前,这又是他没有想到的,梅冬竟有这么多藏书,总有两、三百册吧。大部份是小说,显然她喜欢文学书。现在他不难理解了,梅冬的那颗聪明的、有思想的脑袋瓜,原来是来自这里。他不由想到了他的欧阳。他也有几百册书,都在父母家里,自出走之后,他一直没回家,一本也没带了来。他决定过几天回枫山时,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把自己的藏书连同书橱,搬到枫桥巷自己的家里,让欧阳娇慢慢养成读书的习惯,这既可以伴她度过孤独的时光,也能对她自身素质有所助益。梅冬其余的书就是各种音乐杂志和歌曲,中国外国的都有,放了满满的两格;还有就是一些歌唱家、音乐家、影视明星的传记作品。

“世界上的音乐家,你最喜欢哪一位?”

梅冬在他身边问。

司徒强想了想,笑了一下,才回答:

“莫扎特。”

“为什么要笑,好像挺有趣似的。”她笑问。

“是有趣,”他说,“莫扎特才九岁时,一有女人让他弹钢琴的时候,他就恳求说:‘我愿意弹,但我们事先必须讲好,你们是爱我的,如果不是面对情人,我是不想弹琴的。’那些社交界的贵妇淑女,都被这小男孩的认真态度逗乐了,于是一个个就做得像个真情人那样,亲热地叫他:‘我的心肝’,‘我的宝贝’。”

梅冬哈哈大笑:

“你这么一说,我都喜欢莫扎特了。”

“当然我喜欢莫扎特主要是佩服他的天才,四岁弹琴,就能即兴作曲。”

“别假了,”梅冬调皮地哼了一声,“你也许就是因为希望有一群太太小姐围着喊你‘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才爱上音乐的吧。”

司徒强脸一红,梅冬至少是说对了一半,不然小时候他在一本书里读到这段故事,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而事实上,他在演奏萨克时,有意无意地总爱注意台下女人们的表情。他连忙转移话题:

“你呢,最喜欢哪位音乐家?”

梅冬收敛了笑容,沉思起来,就像刚才弹完舒伯特的小夜曲时那副神态。少倾,便听她说:

“我喜欢舒伯特。”

他明白了,她为什么把舒伯特的小夜曲弹得这样动情,弹完之后还久久不能平静。梅冬接着说:

“你一定知道他的那首小夜曲的来历。”

“不知道。”他被她凝重的表情感染了,他是知道那首小夜曲的来历的,但他愿意听她讲出来。

梅冬的声音是那样伤感:

“舒伯特很穷,有年冬天的晚上,他腹内空空进了一家咖啡馆喝完一杯热咖啡后,却口袋空空无钱付账,就随手在一张菜单的背面写下这首优美而又忧伤的《小夜曲》用以抵账。不久舒伯特就在穷困中死去,死时才二十七岁。那个咖啡馆老板却发了大财,以一千马克拍卖了那首菜单背面的《小夜曲》,而他付出的咖啡连半个马克也不值。这是别人给我讲的,不知是不是真的。”

司徒强联想到自己,他现在的情况比当年的舒伯特还是要好得多。

“太让人伤感了。”他叹道。

“我一弹这曲子就想哭,”梅冬说,“我有时真恨不得时间倒流,流到舒伯特时代,我肯定会倾其所有去帮助他,他如果需要爱情,我都给,像他这样才华横溢的伟大人物,什么东西没有理由得到?”

这段高论简直令人震聋发聩,没有一颗水晶般纯洁的心灵的人,是不会具有这么高尚的灵魂的!

多么善良的姑娘,司徒强强烈地理解了梅冬身上那种女性特有的崇高的同情心。

“听了你的讲述,”他说,“我也深深地喜欢舒伯特了。”

梅冬几乎是叫起来:

“现在我们有两个共同喜欢的音乐家了!”

一阵短暂的无言,梅冬再次一声惊叫:

“哎呀,你猜几点了?”

司徒强抬脱一看,一点半了,不由道:

“时间好快。”

梅冬说:

“把你饿着了吧,你怎么不提醒我?我跟你说了,客气饿自己哟,我就不客气,来,我们共同做饭。”

在厨房,梅冬一直处于喜形于色的状态,她说现在她可找到个知音了,不论在厂里,还是双江饭店,都找不到一个真正说得拢的人。

“像洪亮,”她说,“歌唱得还可以,人也直爽,可就是层次低了点,只知道郭富城、谭咏麟、齐秦、叶倩文,好像世界上就只有香港、台湾才有音乐。”

吃过午饭快三点钟了,司徒强要回饭店,梅冬坚决不让:

“太阳大,现在不准走。”

“不远。”他说。

“就在这儿睡午觉,好好休息,晚上你有两场。”她关怀地说,声音很柔,让人无法拒绝。

梅冬的父母下乡巡回医疗去了,她把司徒强安排在自己的房间。

“睡吧,听话。”

房间很凉快,床也舒服,周围安安静静的,很快他就感到一股睡意袭来。

醒来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梅冬坐在床边,正温情脉脉地偷看着他。

“你没睡?”他问。

“比你先醒。”她目光灼灼。

“你坐了多久?”

“很久。”

她声音微颤,好像是因心跳在控制气流,而面部表情也随之越来越异样。

他忽然感到了这种气氛的危险。正准备起身,不料梅冬猛地扑到他的身上,捧住他的脸便不顾一切地亲吻起来。

她不停地吻,不停地呢喃,她进入了一种痴狂阶段,灵魂随飓风刮到了无我无他的境界。

这是一种什么情意,它是火山沉睡万年后的一次猛烈喷发,是河水阻断后蓄积毕生力量的一次决堤,它挟九天之上的全部恒星的热力,裹辽阔大海中生生不息的永恒波动,它是一个姑娘的真爱的爆发,是不可阻挡的爱的进攻。

司徒强简直不知所措,这股狂猛的风暴来得太突然。

梅冬迷朦的双眼在热烈地燃烧:

“司徒强,我是认真的……”

司徒强在火热的骄阳下强制清醒自己,他慌不择句地说:

“梅冬,我结婚了。”

“我没错,我爱……”

“可是……”

“我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我只是,我爱……”

她闭上眼睛,死死抱住他的脑袋,在他的五官上印上一阵狂于一阵的亲吻。

他终于挣扎着坐起来,他抓住她的手臂,他必须让她清醒。

“梅冬,我心里难受。”

“怕伤害她?”她恳求地望着他。

“也怕伤害你。”他艰难地说。

“可是我更爱你了!”

她挣出他的手臂,一把将他的脖子紧紧箍住,呓语似地独自嘀咕:

“也不知为什么,我就爱上了你,我实在是没办法……司徒强,除了爱,我不会对你有其他要求的,你是安全的,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她忽然松开他,仰身躺在床上,她穿一件高弹力花背心,一条花短裙裤,眼睛里满含着哀哀的渴望,整个青春的身体都在发出诱人的召唤。

但是司徒强的思想越来越清醒,古代那个书生的影子飘到他的眼前,书生为了他的所爱,十年中肯定不知见过了多少诱惑,但他竟能守身如玉,他一朝与浣纱女相见,才会有无愧无悔的勇气拉响那颗惊天地泣鬼神的手榴弹,爆炸出一段传诵千古的灿烂佳话。他司徒强不是当年那个书生,但他会比当年那个书生做得更好,因为他深爱着他的欧阳娇。假如他抗不住诱惑,不管是以什么正当的理由,当他回到枫山,他如何能够坦然地面对欧阳娇,尽管欧阳娇一无所知,但是愧疚肯定会永远成为啄食他心脏的利刃,他会被何在背叛的耻辱柱上,灵魂终身不得安宁。

这是拿什么也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啊!

爱情不仅是火热的燃烧,还有理智的责任。

爱情是一种专一的快乐,放纵会打碎这种专一,使快乐消遁于无形。

爱情是道德,而不是反道德。

爱情能容忍委屈和误解,但爱情最容不得背叛。

“对不起,梅冬。”

他下了床,无奈地,也是果断地走进了客厅。

一会儿,梅冬出来了,好像一下就老了五岁,脸上挂着疲惫的苦笑,她眼望地下,细细着声音,也说了一句:

“对不起,司徒强。”

47

司徒强五点多钟回到饭店,走进大门,一眼就看见洪亮坐在服务台前靠墙的沙发上,洪亮也看见了他,立刻站起来,手上提一只沉甸甸的塑料袋,对直朝他走来。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他却平和地站着没动,等候着洪亮。

洪亮的表情使他松了口气,对方的脸上没有丝毫敌意,有的只是一种诚恳的歉疚。来到跟前,洪亮向他伸出手,两人握了握,虽然都没说话,但所有的前嫌均已消逝。

走进司徒强的房间,洪亮这才开口:

“司徒强,我今天是来谢罪的。”

司徒强忙说:

“快别这么说,都是同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是我们双江镇的特产,白花桃,水又多,味又甜,你吃了,就不会记恨我的鲁莽无礼了。”他把那只塑料袋放在桌上。

司徒强觉得小伙子很可爱,如梅冬所说,性格直率,于是就用轻松的口吻问:

“是梅冬叫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他说,“不过,她说得对,我缺乏风度,教养,这使我感到很羞耻,我那样做,其实是弱者的表现。”

洪亮的态度是诚恳的,但情绪却是低沉的,司徒强估计仍跟梅冬有关。

“你爱梅冬?”他问。

“单相思。”洪亮苦涩地笑笑。

司徒强明白他说的是事实,他很同情这个苦恋的人儿,他曾经有过苦恋和单相思的遭遇,就鼓励他说:

“你和她多交谈嘛。”

洪亮没多大的信心:

“我,一个扛塑料口袋的搬运夫。”

“你就争取唱红嘛,”司徒强倒是真心实意的,“你还要多读点书,增加知识面,谈恋爱就得谈,多读点书,才有谈的。”

“谢谢,你是过来人,我听。”洪亮到底有了一丝缓和的微笑。

司徒强很热情地进一步说:

“据我初步观察,梅冬选择对像并不在于职业,只要爱好相同,有男人品质,内在丰富,有才华,谈得来,搬运工她也会爱的。她是个好姑娘。”

洪亮默默地点头。

提到搬运工,司徒强突然问:

“你经常不上班?”

“一个月上几天,”洪亮泄气的样子,“我好歹也是个上得了场的歌手嘛,干那个?”

司徒强紧问一句:

“听说你们可以找人替班?”

“唔,工钱交出去,就算出勤,不影响调级升工资。”

司徒强胸口“咚咚”地跳起来,他猛然明白了,那个进入他意识中的念头,并没有被自己驱赶出去。要不要向他开口?他感到一阵紧张。

“你怎么了?”

他听见洪亮在问,定睛一看,洪亮正奇怪地看着自己。

“我刚才有点怪,是吧?”司徒强试探地问。

“你好像很激动。”洪亮说。

司徒强进一步证实了,自己希望去化肥厂扛包挣钱的愿望确实是非常强烈地存在着,既然这样,那就豁出去算了,如果每天能增加十多块钱的话,他就又可以提前十天半月回枫山了。

“洪亮,我想……”他头皮一硬,终于说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说吧,”洪亮口答,“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绝对没问题。”

“能帮我在你的厂找份活干吗?比如说,扛包也行?”

洪亮大吃一惊,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时间竟有些发懵。

司徒强反而镇定下来,赶紧主动解释,当然他撒了个谎:

“母亲病了,住院需要钱,反正白天我也闲着:

“哦,是这样。”洪亮沉思地点头,“那就来吧。”他又安慰说,“没关系,不见得累,扛满一百二十包,一天的定额就完了,十五块钱。如果车来得快,就那么两三个小时的事,等车的时候也是休息。”

“明天行吗?”司徒强控制着迫切的心情,尽量显得随便地问。

“明天八点钟来吧。”洪亮点头。

“麻烦你了。”

“我倒没什么,”洪亮同情地说,“只是你要吃苦了。”

司徒强真恨不得马上就扛包赚钱,他不怕吃苦,只要能挣钱,能尽快回到他心爱的欧阳身边,他什么艰苦都能对付。

谁说不是呢,当你为一个挚爱着的人活着的时候,你就是最强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