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可是瘦狗硬从她手上抓过那只“大姐大”皮包,拉开拉链,把两包烟塞进去,紧接着一包一包地还往里塞。
“你不要就说明你还在恨我,”瘦狗说,“我可就心中不安了。”
48
盼了一天,欧阳娇也没有盼到她的夫君司徒强的影子。前两天司徒强打电话说他今天乘上午八点多钟那趟快车回来,然后下午六点又乘另一趟快车赶回双江镇。她没有让他在电话上多解释,她明白他那出于百般无奈的用意,一切都是为了早一天结束眼下愁肠百结的分离。她想的只是,只要他回来一趟,见上一面,温存一番,就行了。
九点钟她从诊所赶回来,原来以为可尽情地享受司徒强热烈有力的拥抱。然而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丈夫归家的迹像。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中午12点钟那趟快车身上。她饭菜都为他准备好了,却始终不曾响起熟悉的敲门声。莫不是他要回来住一夜,改乘下午五点钟的慢车?她相信是这种可能,因为她坚信他要回来。然而,下午下班回来,等待她的依然是空屋一座。她失望了,半夜的那趟特快,在双江镇是不停的。
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赶紧跑到街上,给他挂电话。接电话的是服务台小姐,对方说不是客房的电话她不能离柜台,但是却告诉了舞厅经理室的电话号码。于是她急忙改拨,拨通了,却无人接。整整半个小时她拨了五、六次,回答她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嘟嘟”声。看来是找不着他了,她只好搁电话,拖着无力的步子,回到空落落的家中。
希望落空所带给她的是空前的寂寞。她热了中午的剩菜剩饭,吃了一点点,就草草收了桌子。
坐在沙发上,她没精打采,百无聊奈,电视也懒得开,像一个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人,尽等黑暗的降临。
这两天,她的旧病复发了,每天机械人一般抓中药的活儿,使她情绪越加不稳,她开始厌烦药味,厌烦药铺,厌烦脸色蜡黄的那些病员,对那本《中草药手册》也失去了兴趣,似乎新鲜劲一过。才知道这种死记硬背是何等的愚蠢。然后,她对明年的读书培训也失去了信心,进了学校,照样背这些枯燥乏味的中药汤头,不是与现在的药铺生活一模一样吗?既然这样,司徒强还有什么必要远离家门挣什么培训费呢。这才几天她就受不了了,要是一年半载,甚至还说要苦读两年,她自己都不敢保证她会不会发疯。她原打算,今夭司徒强回来了,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但愿他能和她一致,回来后就不再走了。如果他执意要实现最初的计划,她可能会暂时放他返回双江镇,但以后也要慢慢说服他。她实在不忍心让他失望,看他伤心,为了她读书学中医,他已经作出了很大的牺牲,这里面也包含了她的理想啊。
那么,她还要忍受多久这种孤单甚至凄凉的生活呢?她的打算是,最多让他在双江镇呆一个月,到时候,就是跪着求他,也要把他感化回来。
屈指算来,司徒强已经离开一个星期了。这是多么难熬的七天啊,简直就像七年。
她拉亮了灯,看看墙上的石英钟,七点,就算十一点睡觉,也还有四个小时。今天的心绪使她不知道如何打发这一段漫长的时光。
出去,不然她要闷死在家里。
走出枫桥巷,她不由自主地就上了去东城的中巴车。
东城很热闹,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霓红灯把街头夜景打扮得花花绿绿,迷人的色彩、浓郁的气氛,有的小老板很会做生意,甚至把卡拉OK也搬到了街沿边,一台电视一对音箱,点一首歌一块钱,好些农村来的打工仔打工妹围在那里,你推我怂地从老板手里接过话筒,把尚不成熟的声音敞亮在都市的夜空下。
哦,好一派沸腾的城市夜生活,连农村来的人都溶入了它诱惑力极强的气氛,何况我还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
一股凉风习习吹拂,好一阵撩人心脾。
久违了,夜晚的城市!
欧阳娇的心情好多了,如果把前几天的独自一人枯坐家中比作得了什么病的话,那么,现在这病好了,而治病的药就是人群与彩灯。
当她黯淡的心情完全明亮起来之后,她的双腿已经把她带到了“迷国舞厅”,她甚至有些心急起来,隐隐传出来的舞曲所具有的那种撩人心魄的效果在强烈地刺激着她。以前,这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
冷不防一个男人跳在跟前,冲着她喊:
“嘿,你终于出现了!”
欧阳娇吓了一跳,一看,并不认识,很粗鄙的一个胖男人,露出猥亵的笑。
她斜他一眼,闪开一边。可是胖男人横跨一步又挡住了她。
“假装认不得呀,”男人嘻笑道,“我们还度过了……”
看来这是一个过去见过面的家伙,他在她的脑子里没有丝毫印像。现在她对他就更不感兴趣了。为了摆脱他,她赶紧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有人陪了。”
“太遗憾了。”
胖男人双手一摊,假笑一声,失望地走开。
她想等胖男人进去之后。再去买票,现在她想置身于那个彩灯暗淡、人影绰绰、话音嗡嗡、音乐阵阵的环境里,即使不跳舞,坐于其中,也是一种享受。当然她还是想跳两曲,她好久没跳舞了,在这个熟悉的氛围之中。
谁知又有人在碰她的手臂,扭头一看,竟是常光福,今天他那满脸横肉的五官显得特别的谦恭,但是她却一下沉下脸,她恨死了这个畜牲。她大步朝舞厅门口走,可常光福紧追不舍,一边用充满悔恨的语气连声道歉:
“欧妹,我错了,向你赔罪,随你怎么处罚我,你就是咬我两口,我也决不喊痛,我罪该万死。”
“别来纠缠我,就当我们从不认识。”欧阳娇根本不正眼看他。
“可是我太想你了。”
“没用。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他不停地眨动眼睛。
“就是那个英俊的小伙子。”她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他……”常光福的脸色说明他内心的无可奈何,“你会、会后悔的。”他悻悻地说。
“你就等着这一天吧。”她冷笑一声。
常光福很快放缓了口气:
“不过,你还可以在我这借衣服穿。”
“永远别做那个梦。”
“我是替你着想,你看,刚才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以为是哪个乡镇上来的呢,你真有勇气呀,穿这一身就上街了,还来这儿呢,我看到都不好意思。”
“你的关心是多余的。”她说。
然而说这话时却感到缺少了一些刚才的力度。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的是二件极普通的短袖衬衫一,和一条同样平平常常的黑裙子。她后悔出门时心绪不宁,忘了换一身,她的衣柜里还说有一套高级套裙。
身后又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常哥儿,逮上了?”
随着声音,一个穿花衬衫的瘦男人大咧咧地插在她和常光福的中间,并且毫不顾忌地就往她身上从头到脚地扫来扫去。
“滚开,滚开。”常光福推了瘦男人一把,“不要跟老子油说。”
可是瘦男人反而面对面地站在欧阳娇面前,惊喜地用眼睛对着她的脸看:
“这妹妹,我们是老相识呀!”
欧阳娇厌恶地别过脸说:
“我不认识你!”
“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瘦男人把脸伸给她,她退后一步,看见这张瘦脸上,有一道两寸来长的伤疤,她猛然就记起来了,这就是那次夜行列车上行窃的家伙,那个被他的同伙唤做“瘦狗”的刀疤。
“认出来了吧?”瘦狗露出和善的笑容,“别害怕,我这个人不记仇,你看,”他把左手臂伸给她看,“又多了一道伤疤。”
欧阳娇当然还记得,这就是司徒强疯狂起来后给这家伙留下的纪念品。
“那你就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说完,欧阳娇再也不愿和他们纠缠,转身离开了此地。她决定换一家舞厅。
新一家舞厅的档次同样是比较高的,欧阳娇进去之后,坐在一个角落里,这里光线更暗一些,却可以很方便地感受醉人的韵味,欣赏舞池里的景色。
她准备先静坐一会,在激动人心的鼓点中调动了情绪之后,再坐到明亮一点的地方去,自然是有男人邀舞的,看着谁顺眼,跳两曲,过把瘾就行。
她突然想抽支烟,可是皮夹里没有,只好忍着。后来实在想抽了,她决定放松自己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里,不知为什么就克制不住烟的诱惑。她正准备站起来去买一包,猛地看见常光福和那瘦狗也进来了,他们绕着舞池一个座厢一个座厢探头探脑地瞅,同时不停地扫视舞池,显然是在寻她。原来他们一直尾随在自己的身后。
她不能出去了,且必须坐得更加隐蔽一些。一旁坐着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她不由朝他身边挪了挪。大块头男人误解了,站起来礼貌地请她跳舞,她却紧张地直拍沙发:
“快坐下来,快坐下来。”
大块头男人立刻坐下来,困惑地望着她。
她略为歉意道:
“请原谅,我有点累。”
看样子这男人还属正经人一类,她就补了一句:
“休息一会跳吧。”
此刻常光福和瘦狗已向这边绕过来,幸好有了大块头男人的遮掩,没被他们发现。她的目光跟踪着他们,希望这两个丑东西从门口消失。可是他们偏偏在舞池对面的座厢里坐了下来。她看见他们的眼睛一刻不放松地盯着舞池,一边在说着什么。一会瘦狗站起来走了。而常光福仍留在这里。她想也许这头猪很快也会离并的。那时候,她跳一曲也赶紧抽身溜走,万一他们冷不防杀个回马枪呢。
可是情况却向她的愿望相反的方向发展,约莫过了半小时,那个瘦狗竟然回来了。欧阳娇心中连连叫苦,跳也不能跳,走也走不脱,恰在这时,大块头男人邀请一位小姐滑进舞池去了,座厢里的人也都上了场,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发觉瘦狗猛然把腰一直,目光投射在这边就一动不动了。片刻,瘦狗碰了常光福一下,说了句什么,两人立刻站起来,匆匆穿过舞池奔这边而来。
他们发现自己了。欧阳娇惊慌地准备躲开,但人还没站稳,两个家伙已经大步跨进座厢。
“欧妹,别走,别走嘛。”瘦狗居然酸不溜秋地假充文雅,与其相貌的粗鄙配在一起,显得极其滑稽。
欧阳娇不予理睬,侧身要和他们擦肩而过,常光福伸手拦住:
“欧妹,我已经给你赔罪了。”
瘦狗马上就插道:
“本哥哥也负荆请罪,那晚上是有眼不识泰山,欧妹包涵,抽支烟吧,冤家宜解不宜结。”
瘦狗掏出一包“惠珍妮”,敬上一支。欧阳娇没接,只是说:
“让我走。”
常光福道:
“坐一会吧,我们真的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求得你的原谅,做错了事嘛,心里难过。”
瘦狗紧接:
“听说欧妹已经当了新娘子,好嘛,我们是真心祝贺你的,抽一支吧,赏个脸。”
欧阳娇也不想和他们特别像瘦狗这类亡命徒流氓结怨,免生麻烦,既然他们在赔罪求和,那就顺水推舟敷衍过去吧,惹恼了他们,说不定搞得你不得清静。她也就接了烟坐下了。
瘦狗连忙替她点上,从裤兜里又摸出两包“惠珍妮”说:
“拿去抽吧”
“不要,不要。”她推开。
可是瘦狗硬从她手上抓过那只“大姐大”皮包,拉开拉链,把两包烟塞进去,紧接着一包一包地还往里塞。
“你不要就说明你还在恨我,”瘦狗说,“我可就心中不安了。”
皮包塞得胀鼓鼓的,也不知塞了多少包。
尽管如此,欧阳娇还是打定主意,只等这支烟抽完,坚决起身告辞。
“新郎倌莫不就是火车上那个小伙子?”瘦狗闲扯似的问。
欧阳娇不吱声,她没有和这人谈话的兴趣。
“哈,还弄假成真了。”瘦狗笑道。
“你大概还要我们谢你吧?”欧阳娇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难道媒人不该谢?”瘦狗越说越亲热的样子。
常光福“哈哈”地笑着说:
“欧妹你就该陪瘦狗跳一曲了。”
欧阳娇决不会和这家伙跳。烟抽完,她扔了烟头正要道再见,忽然眼睛一亮,她看见从门口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汪诗人,是他!长头发,五官分明,下巴微抬,冷眼扫视,短袖衬衫扎在长裤腰里,虽显疲惫,却还是那样风流倜傥,潇洒飘然。他突然转过背去了,好象是有人在叫他,哦,原来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挺端庄的样子在向他微笑点头,他们显然非常熟悉,握手之后,便开始了一种挺亲切的交谈。
欧阳娇和王诗人已有三、四个月没见了,那还是在初春时分,也是在一家舞厅里,跳舞的时候,他表情颇为严肃地向她宣布,说什么要关进小楼成一统,与世隔绝了。关多久,不可预测,反正他要苦苦思索,潜心创作,从远古写到现代,只写一个主题。文明与野蛮。他要写一万多行的长诗,向人类奉献一本划时代的巨著。他要让全中国全世界的目光都向着枫山注视。王诗人的思想时常驰骋在意象纷杂的形象海洋,远离商品时代的现实大地。他不是不明白如今的现状,他说眼光一接触周围的人,带给他的大多是痛苦的迷离,他要超脱于此。人生在世,可以喜欢金钱,可以喜欢权力,但也应该允许喜欢创造、喜欢思考啊。生存是多方位的,孤高没有什么坏处,社会上有他这种孤高的诗人,对其他狂热的民众是一剂清醒剂。离开她时,他那样子很有几分慷慨悲壮。瞧他那样的认真,她感到好笑,又内心感动。
现在王诗人出来了,这么说,他的那首长诗;那部划时代的巨著完成了?想想他过的是多么枯燥乏味而又艰苦求索的日子,这时她都为他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匆忙地说,“有个熟人来了,我们要说点事。”也不等瘦询他们有所反应,就站了起来。
常光福和疫狗居然也没有挽留,倒是很礼貌很客气:
“后会有期,想着我们点。”瘦狗说。
“向新郎倌问个好,道个歉。”常光福也搭上一句。
欧阳娇急急忙忙赶过去,可是快走近的时候,她突然又嘎然止步,不是因为那个戴眼镜的女人的缘故,而是自己的心情因激动而跳得厉害。第一句话说什么?她这是以一个好女孩的身份第一次与他见面,他,是为她付出了一腔真诚之心的王诗人啊!就在他帮助她的那段时间,假如他愿意,她大概已经成了他的妻子了。那次她离开范中医的诊所后就跑去对王诗人说:
“你娶我吧,什么都解决了,我向老天爷发誓,我立刻就会变成一个好女孩!”
王诗人近四十岁,欧阳娇知道他与很多女人都有或深或浅的友谊,但他现在仍是孑然一身。他说女人毫无疑问会给他带来不可缺少的无法替代的灵感,但家庭带给他的则很可能是满腹的歉疚和不安,因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和被他视为生命的诗歌呆在千起的时间,肯定要比与妻子和孩子的时间多得多。他以毫无虚假之意的神态说出了下面这句话:
“我希望身心轻松,自由奔放的生活。”
啊,这不是与她的思想完全一致吗?王诗人其实是挽救了她,他的挽救就是他的拒绝。王诗人虽然在公众场合与她在一起有时候比蒋摄影家还要超脱,还要潇洒,但他却从未让她在他的面前有过份举动。王诗人的那番话她至今记得:
“造物主派我来人间走一遭,是要借我的笔端流泻高尚的精神之液,……哦哦小娇你别误会,这和你没有关系,我是诗歌女神的代言人,肩负着诗国的神圣使命,你给了我一颗女人的真心就够了,我已经看到了一个女人最美的精灵——”
她当时是大声粗气地打断他的话:
“那你还有什么顾虑的,那我们之间就……不是高尚!”
只见王诗人深深地叹惜了一声:
“也许……是啊!”
她一下就哭了。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卑贱而哭。王诗人送了一本书给她,是一本外国小说,书名叫《娜娜》,递到她手上的时候王诗人语气既柔和又深沉:
“娜娜是一个法国妓女,这本书写了她短暂的一生,结局凄凉,令人震撼,读一读吧,你应该从中受到某种启示。”
一丝安慰在她心里升起,她终于决定哄哄他,就说她已在一家商贸公司做了公关小姐,天天上班,很是忙碌。没想到他也象蒋摄影家一样轻信,听了竟高兴得脸上挂起了孩子般的天真的笑容,以至于她都为自己的欺骗行为深感不安起来。遗憾的是,从那天以后,王诗人就关起门来做他伟大的诗人去了。
如今,她用不着欺骗王诗人了,她不但穿上了白大褂,而且是为人之妻了,完全彻底地告别了过去。她为自己作为一个王诗人所希望的新人站在了他的面前而感到异常高兴。她猛然发现,原来她此刻的激动是因为高兴所致啊!
大概是自己的神态和目光的缘故吧,这时欧阳娇看见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对王诗人呶了呶嘴,示意他的背后有情况。王诗人把头转了过来,顿时,他的两眼大放光彩,惊喜地大叫一声:
“欧阳娇!”
欧阳娇激动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却又羞涩地低下了头。她刹那间为自己的这种心态和这种举动感到好不惊奇,莫非一个女人一经变好,她就会害起羞来?
王诗人已经转口头去,只听他对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说了声:
“真对不起,一个朋友。”
他把她称作朋友,欧阳娇好高兴。她看见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很优雅地一点头,落落大方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轻盈地转身走了。欧阳娇猜想这个女人大概是王诗人又一个女学生,写诗的文友,也有可能是情人,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的风度修养给她留了很好的印象。女人多读点书多好啊,处世待人就是不同。而自己从小在下层长大,懒堕又使她养成了怕下苦功的毛病,所以她虽然金玉其表,但肚里的内容其实不多啊。
她不由在心里头惋叹了一声。
王诗人张开双臂向她走,声音又提高了许多:
“小娇,我真想拥抱你!”
“你是老师哟,”她心中高兴,却故意这么说,“你不怕?”
“我怕?我怕什么!”王诗人豪气十足地样子,“我是诗人,女性是诗的精灵,没女性就没有诗,没女性就没有伟大而著名的王诗人!”
“我们还是走吧。”她提议道。
现在反而是她有所顾忌。她是结了婚的女人了,她已经有了丈夫,她不能让她的司徒强万一知道了这一幕,何况常光福和那个刀疤脸瘦狗还在那边呆着。
她先行起步,把王诗人带到远远的一个茶座间。王诗人学识渊博,跟他在一起就跟与蒋摄影家在一起一样不会寂寞,而且诗人的嘴巴更会说话,总是那样如水涌泉喷一般,他一定会给她的无聊的夜晚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当然,你得随便给他点一个题目,不然他讲进他的专业领域中去,听起来就吃力了。
王诗人一坐下,她就“点题”了:
“王老师,你在这么多人面前招呼我,就不耽心别人讲你的闲话?”
王诗人果然就“泉水”大涌。
欧阳娇倒是一声不吭,专心专意地听他说创作,说诗,由此又说到恋爱和乱爱,关于乱爱,那确实没有一点好处,她曾经身处其中,吃苦不小。现在听到王诗人讲到这方面的话题,仿佛是听一个消逝久远的梦境,有的只是一种隔世的恍忽,和对现在生活的庆幸。
等到王诗人安静下来,她就赶紧拉开皮包,掏出“惠珍妮”要敬,王诗人一见,马上说:
“抽我的,抽我的。”
他抽“良友”,这烟劲大,他抽烟厉害。
“还好吧?”他语气温和地问。
“嗯。”
她明白这是指她的生活,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把结婚的事告诉他,她还没拿定主意怎么向他介绍她的丈夫司徒强。
“我给你打过传呼。”王诗人吐一口烟询问地望着她,“没回音。”
她想,准是她结婚后的事了,她把BP机还给了韩总经理,没当面交,是交给他公司办公室一个人的。
“BP机是别人的,”她说,“还了。”
“难怪。”王诗人兴致勃勃,“今天我太高兴了,一来就碰到你。”
“你把自己放出来了?”她也想知道他的情况。
“整整一百天哪!”他感慨无比,“惨不忍睹,不堪复述。”
“总算大功告成了嘛。”
“还有关键的一步。”他变得忧郁起来。
“还没写完?”
“还没有变成铅字。”
“印成书有问题吗?”
王诗人猛吸烟,显出一种紧张烦躁状态,沉默一阵,如自语一般:
“好一部伟大的天书啊,太深邃,太博大了,有几人能读懂?”
“人家读不懂,那你写出来做什么?”她感到太不可思议了。
“这可是贡献给世界的智慧啊,”他满脸的神圣,“智慧是黑暗中的灯塔,人类社会现在还需要灯塔的指引。”
欧阳娇简直不知道王诗人在说些什么,她只是感到他认真得可爱,除了偶尔发起脾气来他可以威严,但大多时候有趣得就象儿童,怪有意思的,所以她喜欢呆在他身边听他神侃。
王诗人渐渐又上了情绪,只听他更加激昂:
“这完全可以成为一部惊世之作,一万五千行的长篇巨制啊,稿纸一摞半尺高,是当代的《浮世德》,当代的《神曲》,人们将听到长空中划过一声惊雷般的号角,我的小娇。”
欧阳娇不太懂这些,但还是颇有共鸣地给以肯定的点头。她一直对他给予她的关爱心存感激,她对王诗人的迎合,就是她表达谢意的一种方式。
谁知道王诗人是个情绪易于波动的人,他坐直的身子无力地靠回到椅背上,摇摇头叹道。
“可惜能够被我唤醒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所以,出版社很可能要犯踌躇,没有一定的发行量,他们就要亏本,亏本的生意现在谁也不愿做啊。”
“那么几个月的心血不就白费了?”欧阳娇急问。
王诗人把烟头往烟缸里狠狠一摁,愤慨地说:
“那些平庸之作横行于世,得意极了,而真正的文学却是难产,难产,再难产!悲哀啊,不幸啊!”
王诗人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两眼光芒四射,声音高扬:
“‘乌云围着太阳舞蹈/黑暗在欢笑/光明在呻吟/狂奔吧/风/万物向苍穹祈祷/我是风/风是我!’”
“这就是你的诗?”她猜想是的。
“半月前出版社就来人取走了,至今也不吭个声,唉,凶吉难卜。”
王诗人显得焦躁不安,这从他的手指把她的手腕越抓越紧体现得出来。
“说不定,要我自己掏钱出书。”王诗人苦笑一声,“这就是商品经济中文人的窘况,文学的窘况!”
“自己掏钱,”她心有所动,忙问,“也可以出书?”
“当然,出版社就不担风险了。”
“那就拉赞助嘛。”
“赞助?”
“我替你拉。”她冲口而出。
“你?”
“保证没问题。”
她想到了韩老头,那个腰缠万贯的总经理,她有把握,老头会念及旧情的。
“大概要多少钱?”她又问。
得了一阵,王诗人迟疑地反问:
“你找谁?”
“你别管,总之是个大款。”她高兴地说,“我还可以找人给你设计封面,免费。”她想蒋摄影家那里绝对没问题,况且诗人和摄影家本身也是朋友。
“不!”
没想到王诗人的声音比刚才还要铿锵有力:
“难道我的才华就是四个字:自费出书?这岂不是莫大的嘲讽、羞侮?我宁肯藏之名山,也决不自费出书!”
“哎哟,”她叫起来,“你把我抓痛了。”
王诗人低头一看,赶紧松开。
“对不起。”他温和地说。
“你太激动了。”她笑嘻嘻的。
“但是欧阳娇,我要谢谢你,你的心真好。不过你知道,要自费出书,我有钱,但我就不,这贬低了我。”
“那我们跳舞吧。”刚才她朝门口瞟了一眼,发现常光福和瘦狗已经离去。
她站起来,对王诗人点一下头,这个诗人的思想离舞厅越来越远,她觉得该把他拉回现实中来。
王诗人确实立刻就从天上落到了地下。
“对对,跳舞,”王诗人站起来跟上,“我真是太糟糕了,只顾自己啰嗦,也不管别人愿不愿听。”
“我愿意听,我不是听了那么久吗?”她转身面对着他,右手搭在他的肩上,“只是现在,该是跳舞的时候了。”
王诗人身材瘦高,体质纤弱,脸色不好,这显然跟他先天遗传以及不要命的写作生活有关。他对女人是热烈的,崇敬的,在舞场上,他绝对是个绅士,毫无猥亵之气,他每一次搂住她,都身板笔挺。他说,唯独跳舞,他不愿意像年轻人,因为举止轻浮与友情完全是两回事。
“《娜娜》读完了没有?”一边走着舞步,他一边问。
“你在说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王诗人不回答,摇头叹息。
不过她马上就记起来了,是那本叫《娜娜》的书,王诗人曾一再叮嘱过她,这是世界名著,能帮助她从中感悟人生。可是她一玩一乐就简直给忘了,现在都记不清那本书究竟丢在了哪里。
她“嘻嘻”地笑起来,算是向好心的诗人的一种交待。
王诗人码起了脸:“唉,小娇,这就是你不长进的地方。如果你除了能歌能舞,还能诗能文,从而使接触你的文人心生赞羡,激发灵感,这可使我们的文学殿堂怎样地灿烂生辉啊。”
“我不长进,不能诗能文,”欧阳娇黑亮的大眼向他忽闪忽闪,“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喜欢你……才希望你多读点书,多明点事,”他让话题小小转了一个弯,“一是为了可以更喜欢你,再就是要你懂得怎样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希望看见你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从灵魂上彻底摆脱混沌的风尘,使你的内在与你的外形一样美丽。你不要浪费自己,你如果内外双修达到了高度和谐,让人们知道了什么是形神兼备的美丽,你就为社会作了重大贡献。要知道,我们生存的空间里,美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说到风尘,大多数的她们,最终命运都是很惨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娜娜是个风尘女,你看她的一生……唉,你又没看。”
“你给我讲嘛。”欧阳娇被王诗人的语重心长所感动,她知道只有他才是从不轻视她、从来都是真心希望她有一个比现在的生活更加高尚的未来。
“娜娜曾经年轻美貌,”王诗人沉浸到那个凄惋的故事里,“身体健康,腰身柔韧光滑,手臂和双腿结实圆润充满了活力。这大约是在227页吧,有精彩的描写。可是后来,染上了天花,孤苦伶仃、无人过问地死在一间肮脏小屋里的一张肮脏的床上,丑陋无比,浑身糜烂,脓血遍体,没人收尸。”
欧阳娇一下就想到了张妹,想像着她血肉模糊的尸体,心里一难过,口中就不由得幽怨地胡乱说开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娶我?”不知为什么,她想到了曾经有过的要求,“光给我一本小说有什么用?”
王诗人摇着脑袋看她:
“唉,小娇,我只好再向你重复我心中的声音:像这次我在板凳上一坐就是几个月,哪个女人能够忍受?我一进入创作状态就不理人,还经常发脾气,欧阳娇,假如你跟了我,你会愉快吗?而如果是我的原因使女人不愉快,那比用钝刀子割我的肉还令我心中疼痛。反过来,即使有哪个女人毫无怨言地愿意跟随我,我也必须拒绝。家庭将给我带来负担,我不得不为了履行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而在物质世界中奔走,大量耗费我的精力。我肯定会反抗,我会放弃物质的操持而专注于精神的创造,鱼与熊掌岂能两全?我必然就会疏忽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良心谴责是件痛苦的事,于是我必将比别的父亲、丈夫付出得更多。可是我是诗人呀,做成了丈夫、父亲,就做不好诗人。而要我不写诗,生活还有什么意义?不如一绳子往脖子上一套,死他娘的算了……”
假如不是音乐结束,他不知还要口若悬河般地发表多久的高论,只要他一激动,就总是收不住口,大概诗人作家都是这样吧,他们写诗写书的时候,要拿多少的话出来说呀。
她以为王诗人打住话头了,哪知这只是短暂的间歇,他们虽然停止了跳舞,王诗人却仍停留在原处,大概是思想还没有从刚才的话题钻出来吧,紧接着又打开了话匣子。出于礼貌,她不得不做出一副专心的微笑陪在他面前,她想他可能说两句就会抬腿走路的。
“但是我需要异性,需要生命崇拜。”王诗人抬起手臂叉开五指插进头发里往脑后流了一把,那副大诗人的高傲派头暴露无遗,“诗人不是哲学家。哲学家与异性无缘。笛卡儿、霍布士、莱布尼兹、洛克、休漠、康德、叔本华、尼采,这些家伙都没有结过婚,都是大哲学家。或者正因为他们没结过婚,才成了大哲学家。但是诗人不同,诗人与异性有着不解之缘,没有异性,就没有诗人,异性是男女诗人们永恒的诱惑。但丁、歌德、雪莱、拜伦、普希金、海涅,他们哪一个不是在女人的牵引下从而走向辉煌?诗人之所以是诗人,就因为他的激情在燃烧,异性则是拾柴的人,没有了爱情的拾柴者,诗人就冻死了。告诉你,在我这部长诗中,就有你给我留下的一束火焰,在第三章的‘女人颂’里,你让我的激情如黑云翻腾爆发出轰鸣的雷声和耀眼的闪电,你是出污泥而不染的呀,你是经历过黑暗而知道光明的可贵的呀,你的生命轨迹让我的想像插上了翅膀自由而又抒情地飞翔,整整一千行啊!”
欧阳娇终于赶快打断了他,否则他肯定会再次诗兴大发,没准要把那一千行念完,你就是拿锯子都锯不断。这太尴尬了,整个舞池就剩下他俩还电线杆子似的立在中间,而旁边的座厢里早就传来笑声和议论声了,毫无疑问是针对他们的。
“你拿眼睛看着周围吧。”欧阳娇略为提高了嗓音,“到处是你的观众。”
王诗人听见她的话了,往四下一看,无所谓地耸耸肩,哼了一声,跟着她走进一间座厢。
刚坐下,乐曲就响起,舞客们纷纷离座,摇进舞池。
“出去走走。”王诗人说,他舞瘾并不大,最大的瘾就是与人交谈,与他的崇拜者交谈。
欧阳娇点点头,今晚上她最终是要把她的人生告诉他的,在街上,或者公园、河边都很合适。
刚一上街,王诗人就爱怜地挽了她的手臂,欧阳娇又高兴,又有几分担忧,现在她已不再是单身姑娘了,她成了婚妇,成了人妻。
“你不怕?”她下意识地四面看看,吐出这几个字。
“你看你看,又来了。告诉你,我不怕,别人的议论都是狗屁!”王诗人慷慨激昂,“他们能议论什么?大不了就是你的过去。但更多的男人,比你的过去还无耻,还要卑鄙下流。我佩服那些英雄的作家,比如法国的小仲马,他敢于为‘茶花女’一掬同情之泪,莫泊桑简直是正面歌颂那位爱国的风尘女子‘羊脂球’。而我,只不过是要以行动向世人宣告:我们不能疏远任何一个我们的姐妹,”王诗人瘦瘦的胳膊用力一挥,提高嗓门,“何况你已经告别了过去,在一个公司干着正正经经的公关小姐呢!”
“对。”欧阳娇肯定地点头,她心中有一股热流在翻卷,为王诗人对她始终如一的关心,为他蔑视世俗偏见的诗人的勇气。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王诗人手臂弯了一下,示意欧阳娇大胆挽上。
但是王诗人理解错了,只听欧阳娇那里传出一句少有的嗫嚅:
“我还是怕。”
王诗人一下伫步,惊奇地转脸盯住她:
“作何解释?”
欧阳娇略一迟疑,先告诉了自己从医的事:
“我不干公关小姐了,我国范中医那里去了,这次是真的,决不再跑,我真的要当一名女大夫了。”
王诗人的嘴和眼睛都越睁越大,最后竟欢呼般地大叫一声:
“这怎么可以怕呢,你简直该接受我的拥抱呀!”
说着果然一把将她揽住,一只手掌在她的背上连拍十几下:“祝贺祝贺,热烈地祝贺!”
“放开我,”欧阳娇窘得厉害,“快放开,我还有事对你讲。”
王待人放开她,笑着说;
“要不是我太瘦,我非得抱起你旋它十圈二十圈不可。惭愧,惭愧。说吧,还有什么事,我听。”
欧阳娇终于说:
“我,结婚了。”
王诗人一愣,慢慢地眯起了双眼,欧阳娇发现他那目光好深好深,以至于深不可测地射在自己的脸上,她突然感到后悔告诉了他,她害怕她的结婚会让她和王诗人之间产生一层隔膜,她留念自己和王诗人友好的交往。
但她很快就释然了,王诗人的嘴角渐渐浮上了笑容,像静水中的涟漪般一圈圈扩大到整个脸部,这是那种真心的、善意的、释怀的笑容,然后就听见他口气温和的声音:
“你结婚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这是一件更值得想让我拥抱你的事。当然我暂停拥抱,因为我不能断定你现在的态度。不过,假如你愿意的话,我仍然非常乐意做你的忘年之交,不是我需要有一个经常听我教导和批评的对象,而是诗歌本身也需要女性的美丽和活泼的滋养。你,小娇,你愿意吗?”
“我愿意。”欧阳娇使劲点头,她心中好感动,眼里一下子噙满了泪花。
“好了,”王诗人长舒一口气,很欣慰的样子,“你可以不用读《娜娜》了。”
欧阳娇心潮翻卷,过去她不看重别人对她的评价,可现在,一个有思想有水平的大诗人,说要与她做忘年之交,说诗歌需要她的美丽和活泼的滋养,将她抬至这么崇高的地位,这是何等激动人心的事情。
刹时间,她感到了做一个有道德的人的分量,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单独的个人在社会群体中的价值。
“哦,对了,”王诗人想起了什么,急忙去掏裤兜,摸出了几张钞票,不由分说地递给她,“拿着,一份小礼。”
欧阳娇明白他的心意,却坚决推辞:
“你这是干什么呀!”她叫道,“我们之间不来这些俗套。”
“结婚这样的人生大喜事,我该道喜呀!”
“没必要,没必要。”她左让右推。
但是王诗人硬把钱塞进了欧阳娇那只已被香烟塞得胀鼓鼓的软皮包里,并按住她的手说:
“不准再推了,大街上,可以正规地手挽手,但切不可拉拉扯扯,推来推去,这才是俗套,是大不雅。”
“谢谢你的心意。”她声音哽塞地不再推辞,她收下的不是小小一点金钱,而是一份重大的情义。
“我会永远关注你的,”王诗人说,“我的诗将向世人叙述一切。祝你幸福。”
王诗人拿起她的手,有力地握了握,再挥挥手臂,转身走了。
望着王诗人大步远去的身影,两行眼泪流出欧阳娇的眼眶。
49
回到家中已经十一点。
洗了澡之后,欧阳娇没有睡觉,舞厅和王诗人带给她的兴奋还没有过去,然而,寂寞却又袭来。要是那个话匣子王诗人总在身边就好了,想到刚才他俩的道别,顿感到一阵惋惜。
她靠在床头,皮包就放在枕边,她幽然地拿起来拉开,看到了“惠珍妮”香烟。她一包一包地拿出来,竟有九包,差点就整整一条了。她凝神片刻,终于拿了其中一包,撕开,取一支放在嘴上。
点燃抽了两口,觉得这烟很好抽。她以前抽“健牌”,没拍过“惠珍妮”,只是知道“惠珍妮”不大好弄。今天,这烟似乎特别有味,估计大概是好久不抽烟的缘故吧。但她还是告诫自己,抽完这些,决不再抽,非戒不可。
她把皮包里的钱拿出来,五张一百的。王诗人坦然真切的态度在回味中越益使她倍感亲切,诗人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在眼前,特别是他那富于感染力的声音。还想起了他的诗,想起了他关于文人和青楼女子的那些话,还有他说她可以不必读那本书了。那是本什么书?那个叫娜娜的外国风尘女到到底有多美?她后来很惨,惨到了什么模样?对呀,找出来读读,反正睡不着。
可是,那本书放到哪去了?她觉得她没有扔,但是这次大清理也没有看见呀。她把整个家仔细了想了一遍,看有没有哪个角落没有动过。想着想着,她猛地跳下床,直奔衣橱,下面的两个抽屉,里面放的是她的服装杂志、画册,她一本都没舍得丢掉。衣服虽卖了,但她的喜爱还留在心里,留在抽屉里。她把抽屉拉开,翻了翻,《娜娜》果然夹在那些画册里,她的记忆没有欺骗她。
她拿了书回到床上。王诗人说她可以不读这本书了,现在她反而想读。
王诗人还说了页数,好像是227页。
她翻到那一页,读了读,看来是这一段描写:
“……娜娜正陶醉在自我欣赏的欢乐中。她扭着脖子,全神贯注地从镜子里细瞧她右腰上部的一颗棕色小痣;她用手指尖去抚摸它,把身子更加朝后仰,好使那颗痣突出来,她一定是觉得这颗疙长在这地方又古怪又好看……”
欧阳娇跳着读,读那些最精彩的地方:
“……慢慢地,她张开两只胳膊,展现她那丰满的爱神上身,仔细端详自己的背面和正面,停下来看看两乳的侧影,瞧大腿由粗到细浑圆的曲线。最后,她竟高兴地玩起扭动肚皮的古怪玩意来。她两膝分开,左右摇摆,腰肢扭动,肚子不停地转圈,就像埃及舞女跳肚皮舞的样子……”
欧阳娇“嘻嘻”地独自笑出声,这娜娜真好玩,简直就像个小姑娘。
“娜娜停止了扭动。她把一只胳膊搁在脑后,一只手紧握着另外一只手,两只臂肘向左右分开,头向后仰。他在镜子里看到她的半闭的眼睛……”
这个“他”是谁?欧阳娇倒退回去一行行地找,往回翻了一页才找到,是一个叫“米法”的男人。“米法”和娜娜是什么关系呢,怎么躲在娜娜的身边看?算了管他是谁,我关心的是娜娜。
欧阳娇一见“米法”就一目十行地找“娜娜”。“娜娜”倒是还有,只是再没有她的自我表演。
好美的娜娜啊!
欧阳娇合上书本,眼前仍清晰地浮现着娜娜扭动的身肢。
突然她一阵冲动,把书往枕边一放,掐灭烟头,双腿一伸滑下床。她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走到镜子面前,因此,她立刻也就像娜娜那样出现在镜子里边。
其实以前她也常常以这样的方式欣赏自己,但是今天,她似乎觉得心情有所不同,她发觉自己特别美,跟娜娜一样美,一样的丰满结实,一样的发达健壮,镜子里的欧阳娇可以说就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娜娜,一个身体雪白看不见汗毛的娜娜。
欧阳娇站了好一会儿,丝毫没有累的感觉,相反,感到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头脑也越发的清醒和兴奋,甚至连这间熟悉得就跟自己一样的屋子也异常的美妙起来,仿佛彩霞飘进了屋。
回到床上,拉过毛巾被的一角,搭在肚子上。她重新把书拿在手上,王诗人说了,娜娜最后死得很惨,这样美丽的人儿本来就不该死,结果死了,还很惨。太不可思议了,太残酷了!这个该死的洋作家,把人家写死!她急忙往后面翻。王诗人没说在哪一页,既然是“最后”,那就翻最后吧。
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一页:
“……娜娜如今单独留在里面,面孔朝天,被明亮的烛光照着。她如今成了藏尸所里的一具尸体,是一滩脓血,一团被扔在一个枕头上的烂肉,脓疤已经侵蚀了整个面孔,一个连着一个;这些脓疤已经干瘪,陷了下去,在这堆难看的烂肉上,像土地长了霉,耳朵鼻口都已无法辨认,一只左眼已经全部陷在脓疤里,另一只,还半睁着,像一个腐烂的黑窟窿。鼻子还在渗着脓液。一块淡红的硬痴从一边脸颊上剥落下来,正好落在嘴巴里,使嘴巴歪着,变作一个丑恶的笑容。这具可怕而又滑稽的死亡面具上,美丽的头发,仍然像阳光似的闪闪发光,仿佛是金色的波涛一泻直下。爱神腐烂了……”
她不愿意再读下去。
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睛模糊了,是泪水溢满眼眶的缘故,眼一闭,两行发热的泪水便直往外滑。王诗人说,法国大作家小仲马和莫泊桑都写文章同情过风尘女、歌颂过她们当中的爱国举动,但那毕竟是有良心的作家,而一般的用金钱买观乐的人,他们绝不会对濒于消亡的她们哪怕多看上一眼。
这是娜娜的下场,是张妹的下场,如果她不是抽身急退,也会是她将来的下场。
悲哀笼罩了她的心,她不愿意去联想。
她坐起来转动身子,面对墙壁跪在席子上,仰头而望,墙上是她和司徒强的结婚照,粉红色的光洒在镜框上,多么美丽多么柔和啊。刚才因悲哀而紧张的心情,这时渐渐松弛下来,她站起来,伏在镜框上面,吻着司徒强,她的幸运,她的幸福,都是她的丈夫给她的。
“司徒,我爱你,谢谢你……”
她心潮起伏,内心充溢着巨大的满足和感激。
她重新靠回床头,已经一点钟了,她关了灯,躺下盖上毛巾被。谁知眼睛闭着闭着又大大地睁开了,她没有一丝的倦意,只觉得整个身子里里外外都漾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舒服感,丢下这种舒服感去沉入梦乡,似乎太不划算,而且在黑暗中她也仿佛看得见一幅一幅的美景,而她自己就是置身于这种美景之中的焦点人物。
她好快意啊!和刚才站在镜子前的感觉一模一样,甚至更欢悦。
她当然不会料到这是“惠珍妮”中的某种物质在起了作用,更是不会想到这是那两个粗鄙的家伙暗中发起的不露痕迹的进攻。
倦意终于袭来,但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昏睡的前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