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余长文心力憔悴地回到县城。
他不认识这个世界了,罗士福的背叛,梅佳丽的无情,使他对人生的真谛模糊不清。果真输了么,不到文化中心地带去拜码头,不快快乐乐清清醒醒地堕落,不昧着良心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小丑,一个文化人就注定没有出头之日了么?
他在县城的小街上无目的地游走,顶着火辣辣的9月烈日。阳光把他的脸庞和露在袖口外的双手晒得赤红,他麻木的神经却感不到一点被烧灼的刺痛。
到哪儿去呢,去干什么呢,干什么才有意义呢?
他不清楚,他对这些问题都无法预测,无法解答。
他想给赵晶打传呼,只有这个小女人会让他感到一种温凉的舒慰,可他丢失了她的祖传翡翠,他有何面目面对她纯真的笑脸。
天晚了,夕阳收去了最后一抹余辉,电线杆上的路灯一盏盏亮了,周围的街沿上逐渐热闹,小火锅和啤酒摊陆续摆出来,男人们赤膊摇着纸扇,女人们穿戴得花枝招展,生活不因为一个叫余长文的男人的沮丧而停滞,生活照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他余长文一人的愤懑与芸芸大众固有的吃喝拉撒睡又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余长文游魂一般晃回夫子庙,捅开自己的门锁,忘记了闩门,进屋就往床上一倒。
蚊子的嗡嗡声响在耳边,蚊子开始叮他,他懒得动手挥走它们。没有开电扇,汗水濡湿了床席,他也懒得翻一下身。他对世界失去了喜怒哀乐,躺在这屋里的只是一付麻木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已是夜里几点,他听到门扣上有人在摸索,他不管,是贼也好,朋友也好,对他都不存在意义。他双眼瞪着黑暗,一动不动。
门被一下推开了,一个人影跨进屋,惊喜地喊着:“余哥!”
他没有答应,他听出是赵晶,可他没脸见她。
啪地一声,电灯拉亮了,穿着红裙子白短袖的赵晶揩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向他扑过来。
“余哥,真是你啊,”她欢快地叫着,抓着他的双手,“我每天下了班都悄悄来看一下,摸一摸锁。余哥你回来了,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余哥……”
她感觉不对头,余哥怎么半天不吭声。她凑近他的脸,吓了一大跳,余长文牙齿紧咬,脸色灰暗,似乎是一具形将就木的尸体。
“余哥,”赵晶摇动着他,“余哥你是怎么啦?余哥你说话呀,你要不舒服,我马上扶你去看医生,你坐起来呀……”
余长文在赵晶惊慌的呼喊下终于缓过一口气:“我没事。”他说,坐起身子,“把电扇打开。”
赵晶开了电扇,凉风吹来了,驱除着屋里的闷热。
余长文垂头坐在床沿,还是无颜与赵晶对视。
“余哥,”赵晶贴他站着,弯腰看他的脸,“你的事,都办好了?”
余长文自己都没想到会在一刹那变了个人,他砰地跳下地,一脚向屋中央的靠背椅踢去,椅子翻倒了,发出吓人的响声。
“余哥!”赵晶惊呼。
他一回身瞪住赵晶:“别他妈叫,老子要发火,老子要杀人!哈,”他仰头向屋顶干笑着,“他妈的什么世道,什么人心!都是一群骗子,株儒,恶狼,男的是狼,女的也是狼。哈,都他妈去死吧,统统地都去啊!”他转过头,狠狠地看住因惊吓而抱住双肩的赵晶,“我告诉你,女人也没一个好东西,你以为你们女人就干净,就纯洁,就他妈心眼儿好得见风流泪、睹物伤情。呸,哄人的呢,女人的心比钢铁还硬,女人最善于出卖,出卖灵魂,出卖肉体。你们都不是个好东西!”他一步步向赵晶逼近,赵晶在他威力的压迫下惊恐地一步步后退,“你,”余长文指着她,手指发着抖,“你不就是来问你那块翡翠的下落吗?我告诉你,哈,那石头不见了,被风吹散了,被太阳晒化了,哈哈,被人拿走了……你要说是我卖了,独吞了,也行,行啊!反正没有了,那块破石头没有了,钱也没有了……文化人该死啊,”他向天怒吼,“小地方的文化人不值钱啊!我他妈不甘心,我们的人不该都是这样的啊!”
喊完这一句,仿佛已用完了全部生命的能量,他的双肩下塌,双手如枯藤一般下坠,身体慢慢向地下蜷缩,然后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脑袋。
赵晶从惊吓中醒来,明白余哥遇到了不开心,他的玉石一定是被人骗了,可是这算不了啥呀,只要余哥还在,安全顺利回来了,就是最好的事啊。
她走到余长文身边,与他蹲在一起:“余哥,”她轻柔地唤他,“你不要生气,一块小石头,不算什么的,真的不算。”
余长文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根本没听到赵晶的话,他只觉得有一个活物在他身边,他气闷,他见不得任何东西,他有毁坏一切的欲望。
他挥起右手狠狠一扇,赵晶砰地摔在地下,余长文站起来给她一脚。
“你滚开!”他狂暴地吼着,“我不要见你们,你们都滚开啊!”喊完又踢一脚,接着双手也用上了,他无意识地向着赵晶乱挥乱打,“滚啊,让我清静啊,你们是不是非得要把我剥削成穷光蛋,非得堵死我的生路,你们才住手啊?滚啊,都滚开!”
他踢着,打着,他的手击在软软的肉体上,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他的眼里红光灿烂,任何东西在视网膜上都像着火一样。他看见灯泡在眼里燃烧,墙壁在燃烧里疯狂旋转。他像行走在云端之颤的侠土,力大无比,削铁如泥,无往而不胜。
这股疯狂来得快也去得迅速,只一会儿,虚弱代替了狂怒。他眼里的灯泡不再燃烧,墙壁凝然不动,停止了胡乱的旋转。他累了,没劲了,看着倒在地下的姑娘,不明白刚才都干了些什么。
余长文小心地蹲下身,拉了拉赵晶。
“是你?”他像大梦初醒,“我刚才对你怎么了,啊?”
赵晶的头发被余长文撕撸得乱七八糟,眼里水淋淋的,是泪水浸泡着的委屈和疼痛,可她抬脸向着余长文时,说出的话有如石破天惊。
“余哥,”她说,“你打我吧,只要你能舒服,能出气,随便你怎样打,我只是不要看见余哥窝着气受苦啊。”
“小晶,”余长文抱住她,“我对不起你!”
赵晶挣开他,抓住他的一只手:“你打呀,我不痛,我看着你打我高兴,打我呀!”她现在的力气怎么会有这样大,她抓住余长文的拳头,发疯一样往自己头上脸上和肩膀上乱挥。
余长文猛地挣出她的手,扑到她的身上。我的好妹妹,他的眼泪哗哗地淌下脸颊,这么久没哭的他,到现在控制不住想要放声大嚎。这是多么好的姑娘,我他妈的该死,我说世界上没有好女人,我的小晶不是好女人吗?她是我眼中的仙女,她的境界在一般人之上,在我之上,我与她相比,她是高山大海,我只是脏水和垃圾。
“不,”他与她紧紧地搂在一起,热吻像暴雨一样劈头盖脸地淋向她的五官。
赵晶复活了,她从来就是深深地爱着她的余哥的呀,现在余哥终于从比死亡还要骇人的颓唐中超拔出来,她是何等的快活!余哥在吻她,余哥的热气炙烤着她的肌肤,她的爱意也如火山喷发,浓情滚滚,要覆盖余哥的全身。
两人搂得是那样紧密,胸贴着胸,腿缠着腿,两人的激情在每寸肌肤的接触里迅速地膨胀至极限。呵,余长文在晕眩一般的快感中想,去他妈的人世的丑恶,去他妈的私欲和贪婪,爱是容不得所有的物欲的拖累的,是不能有丝毫患得患失的精神负担的,爱是一种纯粹,尽管它如今已不可能纯粹,但在某些瞬间,它还是能爆发出纯粹的耀眼火花来的,我们必须珍惜这个瞬间,我们能享受这个不易得来的瞬间,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赵晶报答着余长文的吻,猛烈地回吻着余长文。他们的嘴唇似乎不是两人的,而是自有生命以来就连接在一起的整体,他们彼此感到对方的舌头滚烫,他们的眼泪流在一起,一种新生的感觉攥住两个人的灵魂。
余长文的心灵宝明澄沏,梅佳丽的阴影彻底赶走了,他在换气的空隙中抑制不住地向着赵晶喊,“我爱你!你才是我的爱人!”
回答他的是一个窒息般的长吻,赵晶的眼泪在长吻中渗进他的嘴巴,他觉得那液体又成又甜。
他们翻滚着,激情荡漾地嘶喊着,他们的衣服在不知不觉中抛洒满地,他们想时时压仰着声音,不让宿舍区的另一些人惊异,可一不留神,快乐的呼唤就冲出喉咙。
他们的肉体相交了,余长文进入赵晶身体的瞬间,赵晶负痛地叫了一声,余长文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但赵晶马上紧紧咬住牙齿,反而在他的身体下主动向他迎去。
“我就要你,”她闭眼喊着,眼泪挂在脸颊上,“余哥你不要管我,你来啊……”
他们在烈火焚烧般的晕眩中感悟到原始生命的美好。赵晶紧紧地抱住余长文的腰肢,两排细密的牙齿咬住余长文肩头的肌肉。余长文觉得好痛好舒服,他在剧痛中享受着巨大的快感。他们的灵魂脱离了现世,盘旋着飞向五彩的蓝天,在长风万里的宇宙深处自由地翱翔。他们尝到了超拔尘世的快乐,这种快乐是从未有过的人生极致。
他们打破禁区,第一次做了爱。
他们两人都感到一种复杂的新生。
那晚赵晶留在余长文的宿舍里没走,心理上,她已是这个陈旧的小屋的主人。
第二天,余长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医院看望傅老师。玉石虽没卖成,但傅老师的病还得赶紧治。
他和赵晶一齐走出屋门,他们立即就看到了程芸在自家屋子那边,她并没有理由非得站在屋檐下,余长文明白了她是在监视他的房门。这么说,她昨天晚上一定听到了他屋里的动静。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动静啊,溢出来的都是幸福的呐喊。
“来,”他把手搭在赵晶的肩上,故意做给程芸看,经过了省城的变故和昨晚的激情,他的内心反而变得超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上帝在这边关了门,又在那边开了窗,人总会找到支撑和平衡,他不会就此垮掉。
“余哥,你不怕熟人了?”赵晶天真地问。
回答她的是余长文在她肩头更亲热地一搂,她看着前方屋檐下的程芸,脸一下红了。
余长文干脆迎向程芸,大声要找袁馆长,程芸愣着,惊慌的反而成了她。
袁馆长闻声出来,他肯定也听到了昨天的动静,只是他不像程芸那样以为抓了多大的把柄,他脸上堆着弥勒佛似的笑,率先向余长文道平安。
“回来了?”他自问自答,“回来就好,就好。呃,看到梅佳丽了?”
余长文猜测袁馆长是故意说给赵晶听的,“看到了,”他心一横,冷笑一声,“我们吃了一顿离婚饭,然后照了离婚纪念照。省城人现在时兴这一套。”
他大笑着向前走,搂着赵晶的肩头,把惊愕万分的袁馆长和程芸扔在那边的屋檐下。
经过王华鹏家时,余长文严肃地想起什么:“你先去厂里上班。”他对赵晶说,“我要去王局长家说个事。”
“可我要跟你去看傅老师。”赵晶小声说。
“下次,啊?下次。”
赵晶听话地点点头:“你中午要好好吃东西哟,你不好好吃,我要生气。”千叮万嘱地,行使着一个体贴人的小妻子的职责,然后搜遍衣兜,总共有23.40元钱,她塞到余长文手上,“这不是给你的,”她腼腆地一笑,“你去看傅老师,不能空手,要买点水果,香蕉啊,梨子啊,苹果啊。等我休息时,我再专门去看傅老师。”最后道了拜拜,转过前面的二殿。
余长文一直目送着赵晶的身影被前面的殿角遮完,才去敲王华鹏的门,刚举手,门自己开了,他惊了一下,原来脸色不好的王华鹏正要出门上班,两人撞在一起。
王华鹏一见是他,马上招呼:“小余,有事?”
余长文开门见山:“傅老师开刀的钱,局里弄到了吗?”
“唉,”王华鹏叹气,“就是为这事,我都急得要上吊了。等9点钟,我又要去跑公费医疗办,把去年你们几个馆和文工团的癌症病人的费用报销了,才有钱周转。唉,难哪。”
“我跟你一起跑,就是睡在他们办公室不走,也要把钱榨出来。”
王华鹏苦笑,不停地摇脑袋。
余长文发现,才几天不见,王华鹏似乎老了5岁,眼角的鱼尾纹突然间就冒出许多,眼自上布满睡眠不好的血丝,鬓边的黑发里夹杂着早生的白发,组成一道显眼的风景。
这就是一个穷县文化局长的中年形像,余长文倏然间对王华鹏充满了同情。大城市里,男人40岁一朵花,而我们这儿,男人40豆腐渣。
他一撂腿出了夫子庙,遵赵晶之嘱,买了一大兜营养品,直奔县医院住院部而去。
就在余长文在住院部病房里安慰傅老师好好养病之时,北山之秋音乐会又遇到一次危机。
这次危机不是因为经费,由于拉的赞助和县财政拨的那一点钱,北山之秋音乐会的筹备已在按步就班的进行。
这次是面对以后才能到来的所谓荣誉,文化系统内发生了内讧。
危机首先从王华鹏那里发起。
王华鹏进了县政府大院,在公费医疗办公室里屁股还未坐热,一个电话追到公医办,县委宣传部一位小干部在电话里说,唐部长要他立刻赶到部里来,有要事相商。
王华鹏向公医办的主任甩下一句硬话,要他们一星期内必须拨出5000元钱,否则他就动员文化系统所有职工到这里来静坐,他宁愿为此丢掉局长这顶乌纱帽。但公医办主任不为所动,笑嘻嘻地向他的背影喊着说笑话。
“你要是能把我头上这顶乌纱帽闹掉,”他说,“我才要向你烧高香祈祷你长命百岁,你是为我做好事呀。”
王华鹏急匆匆地向另一条街的县委赶去。9月初的暑天奇热无比,他看电视里说过,省城那里上个月降过一次暴雨,而这边山区,伏旱已持续了两个月,看来山区的大春作物又是一个灾年了。
王华鹏走进县委大院时,脑袋上糊满了湿漉漉的汗水,他三步并作一步走,跑上办公大楼三层宣传部的办公室。
唐部长接见他时双手不得闲,与两个部里的小干部依然在忙着捆旧报纸。房顶上的电扇开到最大档,宣传部的人照样一头一脸的热汗。
唐部长说的是关于北山之秋音乐会主办单位更名的事情,王华鹏一听,就知道事情要糟。
“部长喂,”他急急地辩护说,“主办单位的名单千万改不得哟,听说文化馆的广告牌都画好了呀。”他一边说,一边就讨好地去帮唐部长捆一摞旧杂志。
可是唐部长不为所动,“画好了也可以改嘛。”
“可是为了发挥文化馆的积极性,我一开头就给袁馆长说明了,主办单位就是他们呀。”
唐部长直起腰,看了一眼那两个正忙的小干部,把他拍到一边去。
“华鹏呃,”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是大学先后校友,你这个局长又是我力主上的。后来听说董县长在下边有点议论,这些就不说了。关键是文化局新班子上台后,应该让县上领导看到你的成绩,北山之秋音乐会就是露脸的最好机会。所以,应该写上文化局主办,并且,组委会主任应该是你王华鹏挂帅,而不是袁馆长。”
王华鹏刚要申辩,一个戴眼镜的小干部伸进脑袋:“部长,收报纸的人来了。”
唐部长、王华鹏和两个干部一起把报纸搬到走廊上,监看着收荒人称旧报纸。收荒人有32斤。戴眼镜的小干部反对说:“怕不对哟,上半年人家收同样大一捆,有40多斤。”收荒人说眼镜干部是记错了。另一个很秀气的干部立刻站出来作证说:“什么记错了,有我们部长作证。唐部长你说是不是?”
唐部长就十分地严肃了脸面:“当然是。小廖你去把机关食堂的秤借来。”
轮到收荒人慌了:“唉呀呀,”他夸张地说,“一个大机关,还在乎这么点小钱,你们的钱怕是用都用不完哟。”
两个小干部就一齐批评他:“什么叫用不完,你以为县政府在开印钞厂吗?就是开印钞厂的,也不敢随便浪费嘛。”
王华鹏看他们似乎要无限制地扯下去,就向唐部长使眼色。
“唐部长,”他提醒道,“我们……”
唐部长醒悟过来,再把王华鹏拉到稍远处。“哎呀,不好意思,你也看到了,我们招待客人的茶叶经费,就是这些旧报纸,我们把喝茶不叫作喝茶,叫作喝报纸。”
“袁馆长那里,”王华鹏坚持说自己的问题,“我太不好说了。出尔反尔,以后说话他们不会听了。”
“老王,”唐部长严肃了,“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不是好不好说的问题。是的,我也知道,袁馆长对你当局长是有点看法,但你也不必过分迁就他哇。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敬他他反而认为你怕他,你退一尺他反倒进一丈。你不好说,那就我去说。”
王华鹏知道没有退路了,思考半天后咬了咬牙:“唐部长,这样好不好,音乐会的主办单位写成县委、县政府,组委会主任就让董县长或黄副县长挂名,你、我、和老袁都写成副主任,这样子,恐怕能摆平。”
“部长哎,”戴眼镜的小干部欢天喜地地跑进来,“部长,用我们食堂的秤称了,硬是45斤哎。”
唐部长忙着出去,一边回头对王华鹏交待:“就照你说的办,但是,一定要添上由文化局、文化馆共同承办这一行字。我的意思,是一定要突出你们文化局的成绩。就这样定了。
回到夫子庙,王华鹏拖着脚步,觉得今天的太阳晒得人头晕,他就恨起了太阳。后来他一昂头,妈的,我又不是为了个人,首先是保住我们的音乐会,音乐会不止是官场上谁与谁需要的一种筹码,它首先是文化人的存在形式,是病在医院的傅老师等文化人的生命。
他径直踅到文化馆的厢房前,房前空地上,大罗和文化馆另一个美工老徐在绘制街头大型广告牌,上面有“北山之秋音乐会”的字样。恰巧袁馆长也在那里,眯着眼睛倒退几步,做出一种老美术的架势,审看色彩效果。
王华鹏只好暂时躲在一边。
只听袁馆长说:“大罗,‘文化馆主办’那几个字,要写大一点,写醒目一点。”
“文化局写不写?”是大罗的声音。
“王华鹏早就说了,全权交给我们文化馆办,文化局当然就不该挂名了。”
只听老徐插话:“王局长算是高姿态。”
“也不能那样说,”袁馆长的声音不以为然,“赞助是我们在拉,具体工作也是我们馆的人在做,写我们文化馆主办,当之无愧,是不是?”
“那当然。”大罗说,“我看文化局下属的几个馆里,就算我们馆头儿能力最强。”
只听袁馆长还清醒:“饶了我吧尊敬的画家,”他说,“应该是我们文化馆全体老少乡亲同志的能力强。”
王华鹏觉得不能再拖了,长痛不如短痛,迟早都要给他说明。他咳嗽一声,钻出来,把袁馆长拉到尽量离大罗他们远一些的小松林里,一咬牙,将唐部长的意见如实传达。
袁馆长一听就灰了脸,然后哆哆嗦嗦地用手点着他的鼻子。
“你,你你说话不算话,”袁馆长说,“枉自还是个领导!妈的,音乐会就是我们文化馆一家操办的,凭什么一下子钻出来那么多婆婆娘老子!你叫我怎么向馆里的同志解释?!”
“我刚才不是跟你解释过了,”王华鹏耐心地说,“这是领导的意见。”
袁馆长不吃那一套:“到底是哪个领导?我要找他说道理,君子言出,驷马难追。”
“老袁,就不要问哪个领导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叫你进就进,叫你退就退,有些事是不宜理论的。”
“哼,我这个棋子就不那么听话,文化馆长这顶帽子算啥,爹不喜妈不爱,我早就想把它甩了。谁有本事谁来,我不像你王华鹏,当了局长腰杆都伸不直了”
王华鹏的眼睛被太阳晃得金星乱进,他一下提高了声音:“老袁!”
“呸!”袁馆长不理他,向着虚无处乱喊,“还说有人是从文化馆出去的,当了局长,文化馆跟着有好果子吃。去吃屎吧。老子不干了!”
王华鹏一下大发作,挣出雷霆一样的怒吼:“袁方圆同志,你他妈是不是共产党员!”
袁馆长呆在王华鹏面前,他没想到王华鹏也会发火,他以为真理全在他一边,只有他可以骂脏话,而王华鹏只有给他跪地讨饶的份儿,怎么竟也敢骂起娘来了呢?
王华鹏激动得原地打转:“你骂我,数落我,”他说,“我不生气,在决定主办单位这件事上,我确实有失误,我应该事先请示领导,然后才给你一个最终决定。是,我是轻率了一点,过早向你许了诺又无法向你兑现,我该向你道歉。但难道这就是你撂挑子的理由?音乐会的事不是我们个人的事,那是精神文明的大事,是北山县70万人民文化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只是个执行单位,没有任何权力讲价钱,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要先干了再说,因为我们,拿的是人民的血汗钱呀!哼,我平时虽爱说我们县的文化工作少了你不行,那是尊重你,佩服你,可要是真离了你,地球照样会转!离了张屠夫,不吃浑毛猪!你爱听不听我都要说。”忽然,他的嗓音有些哽咽了,“老袁,你骂我当了局长腰杆就伸不直了,我承认,在上级领导面前,我装笑脸的多,装孙子的时候多,我为啥?我是想保住这顶风都吹得落的乌纱帽吗?不是,我是想为我们的文化人多争取到一点起码的、开展各种活动的自由啊!你说文化馆馆长是爹不喜妈不爱,未必我这个文化局长就是人人抢着抱的乖儿子?原因在哪里,是我们比人家搞工业搞商业的少长一只耳朵少生一只眼睛?不是呀,是文化穷呀,穷就没有受人羡慕的权,穷就没有与人交换的利,我们只是一群化缘的和尚,人人见了我就害怕,就躲,像躲一个患了麻疯病的病人,他们是怕我一见面就伸手要钱啊。老袁,我也是一个五尺汉子,我也有一张脸啊,你说我这还是个局长吗?这比叫化子都不如啊……”
王华鹏的眼里涌上了一层泪花,他想大哭,他的辛酸委屈,为什么就没有人理解呢?
袁馆长默默垂着脑袋,不吭声,不出气,不知在想什么。
王华鹏控制住自己,放柔了声音:“老袁,不管大小,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有人说楼上乱扔一砖头可以打倒一个厂长经理,可他们扔一万块砖头,也打不到县里一个能使大家公认的文学家艺术家。这就是我们的价值,这就是我们宝贵的地方。别人看不起我们,但中央看得起,国家看得起。我们要搞活动,叫人民知道文化人还没有死绝,也靠这些活动,稳住那些痴心爱戴文学艺术的职工的心,为我们这个商潮滚滚的社会多保留几个文化人的种子。我不敢说我王华鹏有多大作为,但为了我们夫子庙里这帮文化哥们儿的生存,为了他们的露脸,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将一如既往地为县上的文化工作、也为你的工作尽心尽力,奔走呼号。”
袁馆长终于喃喃出一句话:“华鹏,不要再说了,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那主办单位的名字算个球啊,你放心,我干。”
王华鹏只觉得腿一软,一股畅快袭来,他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些余长文都不知道,他坐在病房的小凳上,与傅老师说着话。
傅老师的气息十分衰竭,脸色是灰青色的,其中分布着一些褐色的斑点,仿佛死神投下的阴影,一层皮贴着骨头,花白的头发零乱地拖在黄白的枕巾上,与枕巾一样显出无生命的干枯。
可余长文发现傅老师没有让创作的大脑闲着,枕头下,漏出一张五线谱的一角。
傅老师注意到了余长文的眼光,竟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地显出得意:“庆玉不让我写,”他说,马上瞟一眼房门口,“我就趁她出去做事的时候,把肚子里哼出来的乐句赶紧记在上面。”说完,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把漏出的一角五线谱塞进枕头。
余长文来的时候,吴庆玉恰好端着便盆去楼房尽头的卫生间冲洗,只在门口与余长文打了个招呼。而傅乐倚在门外走廊的一根柱子上,呆呆地想心事,母女俩暂时都不在傅老师旁边。
“你现在养病第一,”余长文假装不满,“不然我也要报告傅师母。”
傅老师小孩子一样笑了:“你才不会,你吓我。”
“真的,把身体养壮一点,过几天动了手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那时候再起来写你的豆芽脚脚。”
傅老师洞悉一切地直视着余长文:“你告诉我,医生说我是什么毛病?”
余长文心里一紧,回答得很迅速:“胃炎,医生说要做胃切除手术,这手术是常规手术,我都有小胃病,我以后也亲切。”
傅老师再一次发笑:“算了小余,你们的心意我都领了。不说这个,唉,就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什么?”
“你看我,搞了将近30年音乐,写的歌曲都有好几百首了,虽然不敢跟那些有名的大家比,可毕竟是一生的心血,有时候想起来,比自己的老婆都亲,”他赶紧又瞧一眼门口,吴庆玉并未回来,“可是,如果有朝一日撒手走了,连一场个人作品音乐会都没开过,你想想看,我,死得下去吗?”
余长文心里非常震动,他看到傅老师说到这里,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
“傅老师,”余长文的鼻子发酸,“你放心,你的作品会有人唱的,北山之秋音乐会,就是你的作品演唱会。”
傅老师慈祥地看着余长文:“北山之秋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大家的。你不用安慰我。唉,就是想一辈子都写啊,一辈子都唱啊。”
“会的,”余长文冲动地捏了捏拳头,好像他就在主宰傅老师的理想,“会给你开个人作品演唱会的,一定会!”
告别傅老师的病房,余长文在走廊里唤过傅乐。傅乐与傅老师住院前判若两人,原先的她无忧无虑,大大咧咧,活泼开朗,现在则老成持重,脸色凝重,不苟言笑。
余长文心里叹口气,生活的严酷,瞬间就改变了一个豆蔻少女的形像。
“乐乐,”余长文轻声说,“照顾你爸爸时候,高兴点。装也要装高兴,啊?”
傅乐懂事地点点头,眼睛看着地下。
“你明年考大学,复习得好吗?”
傅乐抬起头,眼光有些迷惘:“小余叔叔,”她说,“我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复习。”
“为什么?”余长文不解。
“我妈和一些老师总是叫我准备往国际金融、外语、和计算机方面努力,说这是朝阳专业,以后前途无量。但我爸希望我考艺术院校,比如音乐学院之类的。我拿不准主意。小余叔叔你说,音乐学院的人到社会上去,会有好前途吗?”
“有,怎么不会有。”余长文的眼里滑过傅老师枕下的那一角五线谱,音乐是傅老师生命中的太阳,他不能在傅老师女儿面前贬低音乐之神。“你看彭丽圆、董文华,那些女歌星,都读过音乐学院的。”
傅乐却不兴奋:“我爸不也读过音乐学院吗,可他却……”她没说下去,她的眼里蓄满了忧伤。
余长文能说什么呢,他无话可说:“乐乐啊乐乐,”他苦笑着说,“你爸是暂时现像。一个民族是不能离了音乐的,就像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诗歌一样,离了这两样,这民族就是一个全民弱智。”
他在博乐的肩上轻轻按了按,说不清是嘱托还是鼓励,然后离开了医院。’
他得去帮着文化局和文化馆的头儿为傅老师的手术弄钱,他认为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人间大事。
命运也有发慈悲的时候,尽管这慈悲是以一种荒谬的形式表现出来。
下午上班前,余长文去王华鹏宿舍询问向公医办讨钱的结果,那时肖宵刚去县建行上班,王华鹏的儿子也去县一中读书了。余长文跨进王华鹏的门,就看见一个商人气很重的家伙坐在王家的旧沙发上,见了余长文,他笑得满脸是牙地向他递烟。烟是好烟,云南玉溪的“红塔山”。余长文猛然想起曾在夫子庙大院里看见过这人,而且也听王华鹏说过,这不就是一心想在夫子庙里生产什么出口魔芋、并想把公司挂靠到文化系统的赖什么总吗?
王华鹏的介绍证实了他的身分,果然是“宏发开发公司”的总经理赖明德。
余长文讨厌这种猥琐的生意人,他耐着性子坐在一边,听王华鹏与姓赖的谈话。
“王局长喂,”赖总的腔调既阿谀又油条,“我这也是为你们局里谋利益啊,你想,你要是把庙里的图书馆租给我的公司生产磨芋粉,我的规模扩大了,收益更好了,我交的租金也会年年涨啊。还有,为了文化局领导便于监督我的商业活动,并随时加以指导,我还是坚决申请将宏发公司挂靠文化局,并且,把名字改成‘文化实业总公司’。”
“为什么一定要打文化局的招牌,”王华鹏问,“你那个宏发名字不错嘛。”
“嘿,”赖总说,“有文化做招牌,在外面信誉度都要高些,这是伟大的文化人的光荣呀。”
王华鹏不表态:“我要去上班了,这位余同志也有事给我说。”
“好好好,我马上走。”赖总脑袋点得像鸡啄米,“王局长,不管怎么说,你若答应了,我马上就可以给文化局交今年的租金,你们就借出两间旧房子,每年便坐收两万块钱,旱涝保收,为什么不呢?我要与你们文化人走共同发财之路,王局长你要想开一点”
但王华鹏到底没有松口,理由仍是县上的精神文明基地只剩庙子里这一块了,不能再让它小下去了。
王华鹏把赖总送到门外,转身进屋时,看见余长文拿着一盒红塔山香烟。
“王局长发财了,”余长文说,“都抽上红塔山了?”
王华鹏苦笑:“发他娘个破棺材。我哪敢有那东西。”
“那就怪了,我在沙发上看见的,”余长文说,“不然就是刚才那个赖蛤蟆掉的了。”
“那快叫住,还给他。”
“不慌,”余长文摇手,“剥削阶级丢掉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就当作是替那些被他剥削过的人民报仇。”他刚一打开盖子,刹时眼睛瞪得溜圆。
王华鹏疑疑惑惑地走过去:“怎么了你?”
“钱,”余长文说,“妈的全是钱。”
王华鹏一听脸色就变,赶紧取过来打开盒盖,往外一倒,25根卷成香烟状的钱卷从里面掉出,堆在茶几上。
余长文把它们展开一数,每卷两张,正好5000元。
王华鹏像看烧红的火炭一样:“不不,这钱不能收,这是行贿。”
余长文看着王华鹏,脸上波澜不惊:“现在托人办事,”他故意慢悠悠地说,“兴这套。几千块算什么,人家几万都不怕烫手,又没打收条,空说无凭,没人知道。”
“你是想推我下火坑!”王华鹏的眼睛带了气,恶狠狠地盯着余长文,“你这狗小子。”
余长文噗嗤笑了:“看你那紧张样子,又不是上刑场。我是想,你不是在公医办讨不到钱吗?财政局也暂时无法,而傅老师的手术费刚好要预交5000元。你看?”
王华鹏愣在原地。
余长文猛地大叫:“这是为傅老师救命,这钱你不贪,我贪了!”
傅老师的手术做了,是在县医院收到文化局交来的5000元预付款之后的一个星期。
王华鹏在此之前做通了文化局党组一班人的工作,他首先找了德高望重清正廉明的老书记李敬贤。
李书记刚一听他说了收受赖总5000元钱的事,脸色就变了。
“这钱我们万万不能沾,”李书记胡乱地摇着干瘦的手,“你既然是事后才知道,那就马上交给纪委。”
王华鹏却非常坦然:“我想这钱就不要上交了,”他说,“这事也不要往上面汇报了。有些事呀,你本来想表白,结果反而弄不清。县里不是查出过收1万交1千的人吗?如果也这样来怀疑我,反而成了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
李书记刷地挺直腰板:“你是说留给我们私分?”
“我不是那意思,”王华鹏说,“傅老师的住院费和手术费不是还差着吗?”
于是李书记明白了王华鹏的心意,他沉吟起来:“老王,这是冒风险的事。”
王华鹏像余长文在他家发急一样有点变脸了:“李书记,”他说,“为给傅老师治病弄钱的事,我都急得焦头烂额了。天大地大,救傅老师的事第一大!我是恨不得哪里抓一根救命稻草。李书记,你表个态吧。”
“这个态我不能表,”李书记看着天,王华鹏为了避嫌,是把李书记拉到县政府办公大楼外面的自行车房单独说事的,“但我也……不反对。
王华鹏惊喜地大叫一声好。
但李书记后面补了一句:“不过出了事,你就得自己去顶罗。”
王华鹏顾不了这些了,只要取得了共识,傅老师的命有救了,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然而文人们的高兴太早了一点,癌症的进攻并未因人间的正义而稍有退却,傅老师的病情在逐渐失去控制。
十来天中,余长文抛开他分工负责的个体协会的节目督促工作,一有空就往傅老师住的病房跑。他的心情亦好亦坏,好的是有温柔的赵晶时时用超级强大的爱情滋润着他的生活,坏的是傅老师的病情在手术后并无明显好转。昨天傍晚他与赵晶一起去医院探望傅老师时,吴庆玉在走廊里哭着告诉他,傅老师咯血了。
这么说,5000元钱并不能救傅老师的生命于危难之中?
余长文与赵晶怀着沉重的心情,在病房门口探头看傅老师,几个老年合唱队的男女老人也来探望傅老师,他们看见傅老师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歪头昏睡着。
两人悄悄退出人群,在医院大门外,余长文叫赵晶回厂子去。
“我要陪你进饭馆,”赵晶厥着小嘴,她看着余长文憔悴的面容就难受,“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一个人就是不好好吃东西。”
“不行,”余长文坚决地说,“吃饭事小,傅老师事大。”
他把赵晶赶走,埋头冲回夫子庙,他的救星只有王华鹏,王华鹏是个好局长,他只能找他。
王华鹏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守在庙门后的余长文截住,两人站到钟鼓楼下的花圃里去说话。王华鹏把5000元钱交给组织为傅老师治病时,没有暴露最初是余长文的主意,他的想法是不出问题则罢,出了问题,他就把所有的责任一人担待。
“傅老师快不行了,”余长文说话时,声音打着颤。
“知道。”王华鹏疲惫的脸上充满痛苦。
“那你们局里得想办法呀。”
王华鹏沉默着,他何尝不愿意想办法,可办法在哪里?
余长文看他不开腔,更急了,“最好是转到省城的专业肿瘤医院,”他说,“那里的条件好。”
王华鹏无奈地看着他,“可是钱呢?钱从哪里来呀?”
余长文破釜沉舟:“找赖总,再找那个小子,向他借,只要他惜出三万五万,就把图书馆的阅览室租两间给他。”
王华鹏苦笑起来:“你呀,你不是当官的料。”
“我当然不是,”余长文犟着颈子,“我才不前怕狼后怕虎。”
“可图书馆的人同不同意?宣传部唐部长听到了会怎么想?退一万步说,这些关口都不成问题,人们把精神文明的阵地都不看重了,但那个赖总本人愿不愿意借出三五万?他是商人,他的眼里只有利益,他不会把钱扔进猴年马月也还不起的文化单位手里来。”
“那就不让傅老师活了?!”余长文出着粗气,紧攥双拳。他当然不是要打王华鹏,王华鹏是好局长,他只是想出一口闷气,可是不知道目标是谁。“不,”他吼道,“你们不好去,我一个人去找他!我用我自己的宿舍做抵押,我就要从他那里弄出钱!”
可是余长文的空想根本不能实现。并非余长文是口头革命派,只说不做,他真的去调查赖明德的行踪了。但就在离国庆节和北山之秋音乐会开幕还有十多天的时候,赖明德在洪坪乡搞彩票诈骗时翻了船,检察院审讯中,他供出了向许多单位和个人行贿的内幕,其中一个就是县文化局局长王华鹏。
检察院立即立案调查王华鹏。
那天也是大太阳,县政府大院里那几棵老槐树上的蝉鸣吵得像缫丝厂在拉上工的汽笛。文化局李书记的爱人的外甥在检察院纪检科工作,是他给李书记紧急透露的消息。
“姨父,”外便在电话里说,“不好了,你们的王局长犯案子了,我们这里派了两个人已经往你们局去了,事情是这样的……”
李书记听外侄大概说了原委,瞟了一眼坐在对面办公桌写材料的王华鹏,赶紧小声解释,“其实不是那回事,事情是——”
话还没说完,检察院的两个经办同志跨进了文化局办公室,一个是孙科长,一个叫小冯。要认真说,孙科长与王华鹏李书记都是熟人,县城只有那么大,又都是公家人,只要是各自单位的小官小长,彼此还是叫得出名字来的。
王华鹏见是熟人,马上起身热情招呼:“啊,孙科长,还有这位同志,贵客到:有什么事吧?”
李书记在电话上说了一声:“等会儿再说。”然后放下电话转过头,“孙科长,你们请坐。”
年轻的副局长赵剑平端来两杯茶水:“你们喝茶。”
王华鹏递烟,被孙科长谢绝说不抽烟。
王华鹏就奇怪了:“孙科长戒烟了?”他说,“好像你是抽烟的呀。”
孙科长始终虎着一张脸:“老王,我们有事找李书记,很对不起,请你回避一下。”
王华鹏顿时愣了:“让我……回避?”
“老王,”李书记也说:“你出去一下吧,小赵留下来。”
王华鹏左右看看,只能很尴尬地往外走,边走边说,“我成什么人了,真是!”
他走出办公室,却不愿走远,在走廊里遛达着,想听听里面的谈话,神情上显得忐忑不安。
小冯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望了一下,似乎是一种警告。王华鹏不得不踱到走廊尽头去。妈的,他想,未必你们还在我文化局发现大案要案了,笑话!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脸上愁云密布,想走又不能走,在原地转来转去。
办公室里,孙科长开腔了:“文化总公司那个到处诈骗的赖经理,我们已经抓回来了,在他犯的一案子中,有一个与你们局的王华鹏同志有牵连,赖交代出,曾经给王送过5000元钱,是在王的家里。”
李书记字斟句酌地回答:“事情是有那么件事,但又不能当成那种事。”
“这是什么话。”孙科长说,“行贿就是行贿,受贿就是受贿,不是当不当成那种事的问题。当然,5000元钱,数目不是十分大,但对于领导干部来说,性质是十分严重的。”
李书记很坦诚,直视着孙科长的眼睛:“孙科长,”他说,“要说有责任的话,我也有责任。”
孙科长的神态更加警惕,“唔?你说。”
在这种时候,老干部的正义之气涌动于李书记的胸中,他不慌不忙地说,“那五千元钱的处理,我们支部研究过,用来救了急,垫支了文化馆音乐干部傅英杰同志的手术费。”
孙科长和小冯同时啊了一声。
赵剑平更是讲义气,王华鹏的任劳任怨平常都看在他眼里,现在王局长遇到了麻烦,他作为前军队的侦察连长,凭直觉,就认为这是一个错案,尽管他并不知道其中的实情,但也毫不犹豫地插进来。
“对对,”他说,“我是支部成员,我也有责任,反正,王局长没有私人揣腰包。要说错了,是我们一伙人的错,不是王局长一个人。”
孙科长有些愣,想了半天:“这事情复杂了。”他说,“这个……问题不在于钱的处理,而是王华鹏同志收了钱后,同意了或者说默许了文化实业总公司以后的欺诈行为。连他们的公司名称都是在行贿后改过来的,他们原先叫宏发实业总公司嘛。”
李书记进一步为王华鹏松担子:“这个,宏发挂靠我们,并改名文化,也是集体研究同意的,我们也没想到他们会搞欺诈。”
孙科长转动着眼珠,没想到文化人这种时候这么团结,而在其他机关,假如是同样这类事,有的人早就会干落井下石的勾当。
孙科长有点感动:“好吧,”他沉吟着说,“这样吧,你们先写个情况,交给我们,至于今后怎么定性,怎么处理,我们回去汇报后再说。这事,希望暂时保密,王华鹏同志要随时接受调查。我们走了。”
他们前脚走,李书记后脚就叫赵剑平把王华鹏叫进来,把事情告诉了他。
王华鹏呆了半天,然后苦笑着摇摇头:“李书记、小赵,感谢你们为我分担责任,我想,还是我一个人承担的好,与其一船人落水,不如让一个人落水。”
“没那么严重吧,”赵剑平说:“5000块钱,又没进你的腰包,只要是为职工办好事,最多检讨两句就过关。”
李书记想了一会儿,话就说得很诚挚,很语重心长:“老王,”他说,“不要垂头丧气的,这事让我负主要责任吧,我反正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人,无所谓。”然后,从来很少激动的李书记却显得异常激动,忽地一下站起来,“可是,短短大半年时间,我就看出来了,在北山县,搞文化活动没你不行!我们北山的文化事业发展,没你更是不行!现在,是到了关键时刻了,你平常爱说,要为我们县的文化活动保留一群文化人种子,我要说,为了文化活动的更长久地开展,更应该保护好热心文化活动的干部种子,你就是这样一个干部,国庆节和北山之秋音乐会就要来了,你,千万千万松不得劲啊!”
王华鹏没想到李书记会说出这样暖人心肺的话,他的眼睛潮润了,他冲动地抓住李书记的手,只说得出结结巴巴的一句。
“李书记,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大家……”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文化局里发生的事,一个晚上就传遍了整个夫子庙。
心情最复杂的是余长文,他跑到王华鹏的宿舍,硬把王华鹏拉到庙里的小树林中。
“我不能让你背黑锅,”他叫道,很激动很真挚,“你怎么不供出我来呢?你该供出我,我才是真正的受贿者呀!”
王华鹏按住他的肩,控制住心里的激动,表面上显得平静:“小余,话不能这样说,我们都是为了傅老师,你也是。我们没有一个人受贿。”
“可是检察院要处理你,”余长文心里充塞着巨大的歉意,“他们会的,他们要杀鸡给猴看。”
“没那么严重。”王华鹏想起李书记和赵副局长的表现,心里至今都翻动着感情的热流。“上级会公平处理的。”
“不行,”余长文稍微按捺住冲动的心情,想出一个主意,“至少,文化局得请孙科长和小冯吃顿饭,他们两个是经办人,他们对案子提出的处理意见最关键。”
王华鹏赶紧摇头:“不好不好,很不好,这不又在行贿了吗?”
“没那么多的贿。”余长文反驳,“我们县里,哪个单位办哪怕一个芝麻大小的事不请人吃饭的?吃是正常,不吃才是反常。这件事你不用管,我去找李书记他们。”
余长文跑了,剩下王华鹏一人站在小树林里发着呆。别看有些同志的脑袋平常有些难剃,王华鹏激动地想,可是在社会的底层,就是这些不起眼没人顾的小人物,他们的同情心,他们的高尚,才是我们民族美德永不消亡的柱石。
当天晚上,余长文在李书记和赵副局长家里的分别游说居然取得了好结果,余长文坚决表示,请具体办案人吃饭的时候,他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和盘托出,王局长是干大事的领导,傅老师在病床上切盼的北山之秋音乐会还要靠王局长等头儿去指挥,文化局不能因小失大,不能让他一个小人物稳坐钓鱼台,而使肩上有担子的王局长去担责任。
李书记被余长文的真情所打动,深入一想也是个道理,何况私下吃一顿饭不犯死罪,谁每天不吃个一日三餐,把孙科长他们请进馆子,不过是把人们分散维持生命所需的吃饭活动凑在一起罢了。
“只是,”李书记摸着剃得光光的下巴颏,“局里为北山之秋音乐会,把一分一厘钱都用光了,一点机动经费都没有啊。”
“不用李书记操心,”余长文说,“我私人解决。”
他的解决办法就是拿出所有的工资。赵晶晚上来看他,见他在桌上凑零钱,一问原因,喷儿一声笑了。
“余哥,”她在背后搂着余长文的脖子,用嘴巴去吻余长文的耳朵,“你还忘了你有个小晶晶呀。”
“这事是我弄出来的,”余长文的心跳一步步加速,赵晶软烘烘热乎乎的摩挲弄得他心里好痒痒,“你不要凑热闹。”
赵晶转到前面,一下坐在他腿上:“我就要凑,”她把凉悠悠的小鼻子在他的脸上滑,“我这个月刚领了工资,本来今晚带你去夜市上给你买双新皮鞋,你走路咯噔咯噔好潇洒。现在。就委屈你晚一个月穿,先拿去请客吧。”
余长文不说话,不出气,把赵晶拿出来的钱码齐,拉开抽屉,放进去收好。
赵晶在他怀里很奇怪,拿嘴唇去拱他的嘴,“余哥你吃了哑婆子的尿,你变哑巴了吗?”
余长文忽然活过来,向上一站,抱着赵晶向床边走。
赵晶不说不动了,全身立刻软得厉害,从第一晚做爱后,他们再没有第二次性行为,现在余哥的心跳好激烈,她听到那颗心脏的澎湃声似乎要把这间小屋的墙壁都击穿。
“我要娶你……”余长文把她放在大床上,激动地剥她的衣裙,“你是我最亲最亲的小晶晶……”
迫不及待的赵晶一跃而起,把余长文接到自己的身上。
风暴起来了,爱的风暴激活和席卷了两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以文化局同仁私人名义请客的那天,是一个好不容易才有的阴天。大太阳赤赤地晒了两个多月,周围农村传来的都是井枯河干,人畜没水喝的消息。而下午的天上终于起了一大块乌云,人们都期望着久久不至的大雨能痛痛快快地降下来。
在鹅市巷的一家中档火锅店雅座里,李书记、赵副局长、文化股股长林诗韵、打字员唐红,以及余长文,在招待县检察院的孙科长和小冯。叫上林股长和唐红是余长文出的主意,说是女将出马,一个顶俩,气氛活跃而温馨,更容易使检察院同志的心儿被软化。余长文是唯一一个不属于文化局机关的人,他的作用,就是在酒至半酣时向孙科长和小冯请罪。
王华鹏当然不能来,李书记和余长文先就叫他打了埋伏,他们都知道如果王华鹏出场,检察院的人无论如何不会赴宴。
刚一落座,一个服务小姐走过来:“先生,请问你们要多少标准一桌的?”
余长文赶紧跳起身,豪气地说:“来一桌你们最高档次的,配一盘基围虾的那种。”
菜上齐了,汤煮沸了,酒斟满了,李书记首先起身,向客人大声说:“孙科长和小冯同志难得与我们文化局联欢一次,这不太符合中国人礼尚往来的规矩。还有,从文化局新一届班子上任至今,我们局机关的好多同志也没有在一起吃过饭,这也算国庆节的庆祝宴吧。赵局长,小林小唐小余,你们说是不是?”
“是!”文化局这方的人一齐呼应,齐刷刷地站起来。
孙科长和小冯赶紧端着杯子齐声说:“不好意思,谢谢文化局的同志了。”
他们其实明白文化局为什么一定要请他们,下午姓赵的副局长到他们的办公室来时,不答应不走人。但只要当事人王华鹏不在场,他们也就将就了。县城不大嘛,也不要把个个人都横着看,何况北山之秋音乐会即将开幕,检察院合唱队的辅导老师,还是文化局下属的文化馆专门给他们派的呢。
火锅很辣很鲜很烫,气氛也很热烈,两个单位互相敬酒。
看看气氛渐人佳境,李书记清清喉咙,就准备把余长文推到前台,为王华鹏的问题说说情了。
但就在这个最为敏感时候,雅间的门一下被推开,王华鹏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文化局的人全愣了。李书记半张的嘴一直保持着惊诧的表情,余长文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
王局长啊王局长,余长文心里大叫着,你是昏了头还是怎么的,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会稳不住阵脚啊!
果然孙科长和小冯的脸色立刻沉下来。他们是办案人,他们决不能与被调查对像在一个桌子上喝酒,这是原则,对原则问题他们从不敢轻易违背。
“对不起,”孙科长说,“不知道你们文化局要开会,我们告辞了。”
文化局的人一拥而上要阻拦,余长文冲在最前面。
“别别别,”他们七嘴八舌挽留着,“孙科长你千万走不得……小冯你拉住你们领导呀。”
年轻的小冯似乎害了急性耳聋,只看着墙上一幅拙劣的国画牡丹微笑。
孙科长和小冯到底走了,经过王华鹏身边时,还镇定地与他握了握手。
等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屋子就闷得像要打雷,从不发火的,李书记嘴唇颤动着,忽然一拍桌子,把大家都吓得不轻。
“你!”李书记指着王华鹏,“我们是为了哪个,啊,你说呀!小余他自己掏腰包弄这么大一桌,究竟是为了哪个嘛,啊!”
余长文的脸上也是白一阵红一阵,他想破口大骂,但明白这种场合没给他骂领导的资格,王华鹏是他的上级兼朋友,况且这不是私底下,他一个小卒,只能把愤怒之气往肚里吞。
想不到发着呆的王华鹏忽然往桌上一趴,接着大声抽泣起来。
大家更是惊奇,比刚才目睹李书记发火还觉得不可思议,都看着肩膀一耸一耸的王华鹏不说话。
空气沉闷,雅间里的电扇在头上转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王华鹏哭了一会儿,慢慢抬起了头;他期期艾文地望着大家,说出来的话像一颗炸弹。
“傅老师刚才去世了,”他说,“傅老师咽气的最后一刻,惦记的。还是北山之秋音乐会,他说他想亲自指挥老年合唱队,他说他一辈子搞音乐,连一个个人作品音乐会都没开成、就死了,他死得不甘心呀……”
现在轮到屋里其他的人发傻了,两个女的率先流出眼泪,赵副局长砸了一拳桌子,李书记则软软地滑坐到椅子上。
余长文瞬时间脑子就空了,眼睛里看不见任何东西。
然后意识回到他身上,他嘶哑地叫一声,“啊!!”掀翻了身边的椅子,疯狂地冲出了火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