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梅佳丽伏在门框下,眼泪无声地流了许久,余长文已经走了一刻钟,她才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擦了脸。她看见睡裙上有撕撸过后的皱痕,先前余长文意欲强行进入她身体的情景,又清晰地契人她的脑屏。
这就是女人,她想,受男人方方面面的压迫。她仔细地检讨自己,从结婚那时想起,岁月是一条不尽的河流,水面上漂浮的既有洁白的水鸟,也有破烂的垃圾。但是平心而论,她从没有对不起余长文的地方,就是今天也是余长文的不对,他们感情上有裂痕,按照大家爱说的一句话,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么,没有爱情的性更是不可容忍,余长文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要强迫她与之发生肉体关系,她当然要拼力拒绝,不管他是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眼泪再一次滑过脸颊。想到女人由于体力上的不支,在身体的直接冲撞中,天然就不是男人的对手,她更加悲从中来。她对她在省会城市的奋斗永远都不后悔,后悔的是,她对依傍男人的认识晚了一些。不,也不晚,对米建国的选择是她的觉悟,也是生活的必然,女人依傍一个有力的男人以强壮自身,这是最合理最自然的生存手段。
体力上是这样,事业上亦如此。
米建国是值得依傍的男人,不管是生活上,还是事业上,统统是这样。
英华杯电视歌手大奖赛的复赛,安排在劳动人民文化宫礼堂,初赛在半个月前截止,是以送歌手的录音录像带的方式进行,评委们用十天时间分组逐一审听完后,立即张榜发出通知,按五比一的人围率,有一百名歌手进入了复赛。
梅佳丽在电视台大门一侧的布告栏里开心地找着了自己的名字。看到围在布告栏前的男女歌手们有的哭有的笑的情景,她心情复杂,但胜利的欣悦还是抑制不住地从心底往上翻,她在骄人的太阳下,第一次没有乘车,信步游缰地步行着,往城南小区的出租房走。
刚走出电视台所在街区的十字路口,腰上的传呼机呼她了,她在公用电话亭里回过去,对方张口就是热情的祝贺。她听着熟悉的声音,感到有点不能相信,这是米建国啊,刚才她和所有看榜的歌手是围在电视台的大门口,看着电视台两个工作人员把通知贴上布告栏的,没发现米建国的豪华轿车啊,他怎么知道榜上有她的?
晚上米建国来接她了,如今她对他的到来不再感到不适,特别是有了昨天受到余长文的纠缠以后,她反而对绅士般举止文雅的米建国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米建国把她载到装饰绮丽的蓝带酒吧,选了一个极其舒适幽静的包间,两人坐在里面,她品着一杯红茶,米建国呷着溢着泡沫的啤酒,两人都感到少有的欢欣。
“哎,”梅佳丽隔桌看着米建国,“我有一个疑问。”
“请讲。”米建国对她总是那么好脾气。
“你没有去电视台,你怎么知道我进入了复赛?”
米建国故作惊奇:“这还需要解释吗,你的素质你的水平,进入前一百名是绰绰有余。”
“那么说你是猜的?”
米建国笑笑:“是。”
梅佳丽也笑了,米建国说得好,凭她的音质、她的乐感、她对歌曲的理解,如果连进入前一百名都有疑问,那她活在世上干什么?她是为获得第一名而参赛的,而不是仅仅为进入复赛和进入决赛,这是不用猜的,随便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提前向她祝贺。
她向米建国投去感谢的眼波,米建国眉梢高扬,一点不想隐藏他内心的欣喜。
“佳丽,”米建国的声音富含磁性,格外吸人,“我想请你明天去乡村高尔夫球场打高尔夫。”
梅佳丽垂下眼睫,柔声道:“等复赛成功后吧。”
“那我预先祝贺你,”米建国举起啤酒杯,“你会迎来又一次成功。”
当天晚上和连续三天,电视台又以滚动播出的形式,用主持人的口播和文字衬底相结合的方式确认这个结果。梅佳丽对这个通知百看不厌,她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名字,似乎是看着一轮发光的小太阳。
复赛的一天到了,可是对于梅佳丽来说,这是一个困难的日子。
头一天下午,为保持形体而坚持游泳锻炼的她,冒着酷热的暑天到五站路外的市游泳池去游了一小时泳,回到家里已是满身大汗,半个钟头后,开足电力的空调使屋子降温到20℃,这时一个传呼打来,她跑下楼去,屋外是37℃的高温,回完电话回家,身体立即沐浴在20℃的低温里,当时不觉得什么,只感到舒心畅气的惬意。
到了晚上,她的鼻子塞住了。凌晨,扁桃腺发炎,喉咙肿得咽口水都困难。她强打精神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试着用嗓子发声,声音枯涩难听,不像一个受过正规训练的演唱者,只与一个刚治好的哑巴呀呀学语的程度差不多。
梅佳丽恐慌极了,如果是这个样子进入复赛,那她的前程就将毁于一旦。老天爷,你叫电视台的复赛延期吧,我求求你了,我给你跪下磕头啊。
她过去从来没有迷信意识,她相信自己的努力可以克服所有的障碍,可是现在,巨大的危险向她迫来,她的双膝不由自主地向地下弯去,内心一个声音鄙夷着自己的作为,而另一个侥幸的声音却大肆鼓励着她,万一我的祈祷生效了呢?
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腰来时,头更昏了。
事情的发展当然不会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没有任何迹像表明今日的复赛会延期。梅佳丽吞了两颗安苄青霉素,忍着头晕,坚持按时乘车赶到复赛地点。所幸的是电视台为了保证以最精彩的节目供给观众,决定除了决赛以外,复赛也不在电视台直播,所以复赛的地点,依然选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内的小舞台举行。
文化宫礼堂被省电视台的美工布置一新,三台摄像机从不同的角度把镜头对准着舞台。在后台宣布比赛顺序时,梅佳丽被排在第50位,也就是说,她的出场基本上就在下午4点钟以后。
她心惊胆战地向正对舞台下方的评委席看去,看见以白头发老教授方天成为首的七个人正襟危坐地成一字形坐在铺有白色台布的评判席后。方教授对她好像特别注意,她刚一进大厅,他就向她扫来一瞥,目光像刀子似地切割着她的五官,仿佛要掏出她的心。
她只与方教授直接打过一次交道,就是那次小范围的听她一人唱歌。记得那次一开始,方教授对她也是这样不苟言笑,但她唱完后,老头子的面部却显得格外柔和。“还可以,”方教授说,“好好准备,认真对待以后的每一场比赛。”可是这次她要辜负教授的期望了,她猜不出他会怎么瞧不起她。听省歌舞团那几个歌唱家朋友说,方老头的脾气很大,不认人,不信邪,那么这次,肯定只有栽在以他为首的评委会的手下了。
她在礼堂里候场时还撞见一个女人,这女人让她既不愉快也不好得罪,她就是雪娜。两个月前,雪娜曾与她暗中较劲,并依靠与文化厅领导的关系,争得了艺术节开幕式上独唱的资格。雪娜打扮性感,眉飞眼动,看样子在圈子内左右逢源,混得很熟,然而上看到梅佳丽,她就马起一张脸,只用眼角斜脱了一下,便高傲地扭过头。
梅佳丽恨得心底生火,本来是要在实战一般的比赛中把徒有其名的雪娜比个落花流水的,老天不长眼,偏让她关键时刻患了感冒。
求求你了老天爷,她再一次暗中祈祷,求你帮我度过要命的难关。
上午的比赛气氛激烈,采取七位评委现场亮分制,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剩下中间的5个评委的分数相加再除以五,就是每个歌手的比赛得分。赛到第32位,就出现了好几个歌手比分相同的情况,按规定,整个复赛结束后只能用算小分的办法分出名次。
整个上午,梅佳丽吃了一袋“金嗓子”,不断地乞求嗓子有所好转。吃午饭时,她的愿望彻底破灭,她感到头痛欲裂,鼻塞加重,喉咙里仿佛在燃烧。随着午后2点的复赛重新开始,她的心理防线开始全然崩塌。万般绝望中,她期待着奇迹出现,然而又明白这种期待完全是一种子虚乌有。她跑向一个办公室,那里只有一个年轻的男职员,她说想借用一下电话,她病了,病得厉害。男职员面对一个漂亮的有病的女歌手,怜香惜玉之心油然体现,他毫不犹豫地把电话指给她,并关心地移到她面前。
梅佳丽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认识的熟人不是省歌舞团的演员就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她拨了一个号,她基本上没有主动拨过这个号,她不清楚她怎么会在危难中想起它来的,当这个号码的主人要求她经常使用它时,她不过付之一笑。
对方摘机了,一个威严峻的男声响起:“嗯?”
梅佳丽的心此时脆弱万分,她听到这个声音,鼻子里酸酸的,像是落在大海中的船员见到了一根稻草那样亲切。
“是我……”她几乎就要流泪了,她可是从来不轻易哭的呀。
里面的男人马上变得异常激动:“佳丽,是你?你在哪儿,你遇到了什么吗?”
是啊,我在哪,我遇到了什么?可这个“什么”是一个局外人能解决的吗?他即使有天大的本事,那只是在商界,而在艺术王国森严的城门外,他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看客。
但那个男人似乎立即明白了:“你今天复赛,你在文化宫?”
她没有通知过他今天复赛呀,他是怎么知道的?其实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我这是病笃乱投医。
梅佳丽绝望地放下了电话。
她一路踽踽走回比赛大厅,40号歌手刚被叫到名字。
然后是41号,42号,43号……
当主持人宣布到48号歌手上台时,梅佳丽的心揪紧了,她控制不住地要逃离这里,命运捉弄着她,这里将是纪录她失败的墓地。
她埋头急步走出大厅,她知道她这幅嗓子上台将会倒了全体评委的味口,并给省里这些尖子歌手留下一个永远的笑资。
走在门口的台阶上,她听到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的尖利刹车声,她垂死般地抬起眼皮,汽车怎么会刹在离她一尺远的脚前。
车门砰地打开,钻出的男人向她跑来,她傻傻地盯着他,这个男人——他不是叫作米建国吗?
米建国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抛弃了过去的沉着,逼视着她苍白的脸急迫地问道:“你不好?”
“我,”梅佳丽忽然有笑的欲望,想大笑,“我感冒了,在这个时候……”她的声音如此嘶哑,她的眼睛的余光瞥见米建国的眉头刷地聚拢成一堆。
“你是第几个演唱?”米建国问。
梅佳丽更觉得这问题可笑,第几号有什么关系,她已经注定了失败。
“我问你话!”米建国陡然提高声音,很威严,甚至很厉害,”“你是第几号?!”
“第50%……”她不知如何就说了。
好像事先演练好了一样,大厅里传出了主持人呆板的召唤,“下一个演唱者,第50号歌手梅佳丽。请梅佳丽小姐上台。”
没有时间讲别的了,米建国拉着她快步走进大厅,一边在她耳边严厉地吩咐,“你马上上台,唱出你的最高水平,一切有我。”
梅佳丽稀里糊涂上台,将选中的LD激光伴奏盘交给台侧的音响师。她看见米建国走到了评委身边,与满头白发的评委中的权威泰斗方天成握手,然后俯身向他耳语他们的秘密。
音乐响了,节拍到了,梅佳丽启唇歌唱,这是什么声音啊,她自己都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强忍着没跑下台,刚才米建国的命令把她钉在台上,他说“一切有我”,这意思不可理解,但是既然她已经上来了,为了她的面子,为了她的尊严,她得把所定的两首参赛歌曲唱完,人们一听就会明白她是患了感冒,期望人们善心大发,期望奇迹出现。
她一边拼着全力唱着,一边不时瞟着评委席,米建国退到了众多的歌手站立的圈子外,白头发的方教授在向身边两个评委耳语了几句话,那两个评委听后做出同样的姿态,向他们身边的评委照样耳语,如此泡制下去,所有的评委都传达到了。
他们议论什么?梅佳丽想,与我有关吗?
她的演唱结束了,她感到偌大的演唱厅也死了,听不到一声呼吸,感受不到一个活的生命。在这死寂里,评委们慢慢地举起了打分牌,随着主持人一声声的念读,梅佳丽听到死去的大厅在复活,惊讶的议论嗡嗡地弥漫于场子上空。
出乎所有在场的人的意外,主持人宣布最后得分时,她居然是一个并不太低的中等分。
她呆了,双脚不属于她了,她失去了走下舞台的感觉。
议论声越来越大,汇成不满的波涛。她特别看到了挥手甩头的雪娜,那姑娘似乎在煽风点火,向着台上的她起哄。这时只见方教授站了起来,他的白发就是压倒骚动的最有力的盾牌,他用洪大的嗓音向所有考生解释,他说第50号歌手梅佳丽乐感一流,乐句处理合理,她的嗓音只是感冒引起的沙哑,评委会不想因为一个歌手的偶然喉疾而埋没她应该得到的成功。如果有谁不服,等五十号歌手康复之后,可以专门为他们组织一次小规模的对抗赛,事实胜于雄辩,评委会决不会走后门。
议论平息了,骚动消弥于无形。梅佳丽的心活泛过来,双脚的知觉恢复了,全场的眼光织成了一张网,她在同心的焦点里一步一步走向大厅外面。
刚进入阳光地带,她就浑身发软,一朵轻飘飘的白云托起她,她踩着云的尾巴,却没有可供支撑的扶手,她觉得她快耍失去平衡,她大声喊叫着,可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一急,白云变成黑云,遮住了眼前的世界,她一下失去了知觉。
梅佳丽昏迷的那一瞬,是紧跟在她身后的米建国把她扶住,然后立即送到医院的。等梅佳丽醒来,发现自己已躺在一张宽敞软和的豪华大床上,米建国坐在床沿,焦急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她觉得这双眼睛仿佛已经注视了她一个世纪,那里面的光芒让她感受到很复杂又很温馨的东西。
“我,”她说,喉咙里虽还有一点痛,但比起昏迷前已经好多了,“我在哪儿?”
“我的家,”米建国说,对她的苏醒掩饰不住地高兴,“医生给你输了液,我和我的副手就把你带回来了。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你睡了好久。”
她想坐起来,首先在毛巾毯下留心摸了一下自己身上,外面的套裙不知谁帮她脱去了,真丝乳罩托举保护着丰满的乳房。
她突然感到十分害怕,手立即伸向腹部。上帝,那件与乳罩同型的真丝内裤还箍着屁股,裤头里面,也感觉不出有可疑的液体的残留。可是衣服是谁脱的,在她不省人事的期间,在她被搬上这张大床时,她有过什么不应有的损失吗?
她的眼光猛地射向床边的男人,但米建国已经兴奋地站起身,叫着一个名字了。
“小婉儿,”他向卧室外边喊,“给这个阿姨端杯鲜牛奶。”
“好哩。”是一个有着山里口音的姑娘的应答。
米建国转回头,笑着向她说:“我去书房里打个电话,小婉儿马上就来。”
“小婉是谁?”怀疑像蛇一样总是噬咬着她的心,她得弄清楚米建国屋里都有哪些暗道机关。
“一个小保姆,啊,”她猛然想起了一个内容,“也是北山县的,只是她的家在山区农村。”
米建国出去,小婉很快进来,果然是一个有着黑红色脸庞、浑身洋溢着健康和单纯的山区姑娘。小婉手上端着一张黄漆木盘,盘里搁着一个精致的玻璃水杯,杯里自然就是玉液一般洁白的鲜牛奶了。
“阿姨,”小婉的声音如唱歌一般,“是我用小匙喂你,还是你穿了衣服自己喝哩?”
梅佳丽哗地耸身坐起,把小婉惊了一跳。她双手抓住小婉,差点儿要把托盘晃翻。
“我的衣服呢?”她的鼻孔里出着热气,一根蓝色的血管在脖子的皮肤下明显地凸出,“衣服?!”
小婉的眼光说明了她对阿姨的举动十分不解。“衣服给你熨了,”小婉说,“我马上给你拿来。”
梅佳丽还是不放,“昨天,是谁给我脱的,你说,谁?”
小婉笑了:“是打扫屋子的张妈和我一起。”
“他呢?”
“哪个他?”
“米、你们的米总?”
小婉噗地笑了,“你是说米叔叔,他急得不得了哩,他喊来我们服侍你上床,然后就守住这间屋子,一会儿在屋里打转转,一会儿坐在床边看你,我叫他睡觉,他硬是不睡哩。”
梅佳丽浑身松弛,砰地重新倒回枕头。小婉不知起了什么变故,急着问她喝不喝牛奶,她挥挥手,向小婉友好地一笑。
“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好吗?”
“好的阿姨。”小婉顺从的应道,放了心,将牛奶仔细放在左边床头柜上,轻轻地走出去。
屋里恢复了宁静。梅佳丽睁大眼睛躺着,惬意地打量四周。
隐蔽的变光灯不知从哪里发出光源,屋里色调柔和适宜;素色的大窗帷从天花板直垂到米黄色的桥本地板,像一片静止的黄果树瀑布;床头柜上有一帧米建国双手插兜站在海滩上的照片,海风拂乱了他的头发;白瓷台灯旁边,是一架精巧的电话机;崭新的毛巾被散发着淡淡的植物纤维味,膨松的枕头仿佛托着人遨游大海的救生圈;室内温度非常适中,室外肯定是三十五六度,而室内保持着26℃度的恒温;一台大彩电放在床对面的矮柜上,它的上面,维纳斯诞生的西欧油画临摹品占据了大半个墙壁。
一个爱整洁的、殷实的富人之家。
这个家的主人是一个叫作米建国的男人。
想到米建国三个字,梅佳丽心思不会不为他所动,他把她送进医院,给她治了病,他把她带回家,吩咐两个佣人服侍她睡觉,她就睡在他的床上,而他整整一夜坐在床头,为的是等待她的病情康复,亲眼看着她醒来。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护她,关怀她,他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曾给他任何许诺,可他始终如一,兢兢业业,守护着他心中那盏柔亮的小灯。
按照对等的原则,她是不是该回报他一点什么了呢?
还有昨天的复赛,他竟能跑到评委席上,他怎么能够与严厉的评委会主任方教授说话呢?他都说了些什么?后来方教授与其他评委交头接耳,接着给她打出了她都不敢想象的中上水平的总分。那么他是不是与方教授达成了某种妥协,那样的话,他会给方教授许什么诺,而方教授怎么就那么容易受他的摆布呢?
想要知道的答案太多,梅佳丽觉得脑子都不够用了,但有一个事实是铁一样的清楚的,这个人际冷漠的城市里,就是由于有了他的大力帮助,她才得以比较顺利地走到今天。
我该怎么办?
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这个问题,脚步声响了,米建国走了进来;他拉过一张安乐椅,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中午想吃什么?”他问,眼里始终保持着舒心的笑意。
梅佳丽盯着他,没想到自己的口气会是这么地严肃,“米先生,”她说,“在触及所有生活琐事的话题之前,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
米建国眼里的笑意不见了,严肃占领了他的整个五官。“好,”他同意。
梅佳丽盘算了一下后决定,她是演员,她在关键时刻应该能够会发挥演员的特长,小小的演出一台活剧。想到此,她马上将悲痛欲绝的神色从眼光深处幅射出来,让它一刹那布满脸部,她要采取的战术是一种远包围战术,从外围慢慢杀人到核心。
“你知道,我这次的比赛又失败了,”说到此,她真的悲从中来,刚才设想好的佯装的演出被一下抛到九宵云外,她毕竟不会在生活中演戏,“我怎么这样倒霉啊……”
米建国的脸色松弛下来,“不。”他的回答十分干脆,像在商场上作出一个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你不会失败。”
“我通过了复赛?”她抬起脸,眼睫上真的挂着一星泪花。
“通过了。”
“一共取多少名进入决赛?”她双手抓住颈下的毛巾被边沿问。
“30名。”
“30……那我是多少名?”
“复赛第21名,因为你的感冒,不然你可以是前五名。”
梅佳丽停住话头。到此为止,她想,我得开展全线进攻了。她似笑非笑看住米建国,“你是评委会的一员吗?”
米建国猛地发觉不对头,他的眼神是想遮掩什么,“不是,”他笑着摇摇手,“我只是关心比赛的一个普通观众。”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复赛名次?”
米建国语塞。是啊,他怎么知道的呢?
梅佳丽穷追不舍。“我比赛时你给方教授许愿,我看得一清二楚,复赛可能是昨天晚上完成的吧,按老规矩,起码要四五天后才会发榜公布人围名次,你现在就清楚我进入了决赛并且是第21名。我早就怀疑你在搞什么手脚,我的怀疑是从初赛后你在电话里向我祝贺时开始的,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和刚才你对比赛的了解,更使我坚定了这个怀疑。我想了这么久,今天我想听到答案了。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米建国沉默着。
告不告诉她呢,他思忖着,想隐瞒显然不现实,她抓到了这么多疑点,并且言之凿凿,证据历历。可是此时就告诉她,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近功近利?
我是不想当无名英雄的,米建国想,当无名英雄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挣扎、生存、奋斗,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既定的目的,即或是背着人做善事,最终的目标还是期待一旦公之于世后获得某种满足,当然这种满足有高下之分,或是获得直接的物质利益,或是追求崇高的精神荣誉。而自己,欲得到的是一颗心,这是最难的,也是最值得去一搏的,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要那颗心来感受,并且要让那颗心来感激!
感激或许可能变成铭心刻骨的爱,古往今来的情爱史上不乏这样的实例,自己所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那么,管它提前不提前,迟早总是要让她知道,不是让自己那个精明的副总在时机成熟时似乎偶然地说出去,就是自己和盘托到她面前。
现在的形势是,说出来的时间提前了,而且必须是由自己来和盘托出。
“既然你都知道了,”米建国坐直身体,稳住安乐椅的晃动,“我就告诉你。我所以知道你进入了决赛圈并得到第二十一名,是刚才在书房里打的电话,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你盼望着这个消息啊。”
“你打的电话?”她一扬眉毛,“你打给谁的?”
“方教授。”
“方教授怎么会同意给我高分呢?”
“因为你有这个实力。”
“可我没有唱好,评成倒数第一他都有理由。你给他嘀咕了什么?”
“我说你患了重感冒。”
“下面就是我非常想知道的了:你认识他?”
米建国点头:“我是组委会付主任。”
一瞬间,梅佳丽吃惊得嘴都合不拢:“你,”她睁圆了好看的大眼睛,“组委会付主任?你是什么身分?你凭什么?”
“我给这次电视歌手大奖赛赞助两百万,我不要他们做一条广告。”
梅佳丽的声音打着颤:“你的目的是什么?你非常热爱音乐?”
“不是,”米建国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坐到床沿,轻轻地抓住她一只手,“我不太懂音乐,但是你懂,这就够了。”
梅佳丽的脑子里一时很空,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飞沙走石,飓风狂飚,进入了某种魔阵,她的灵魂在呼啸的龙卷风中被抛到九天之上,又狠狠地扎进苦涩的海洋深处。但一会儿,狂风消散,迷人的霓虹和深途的星空同时出现,温柔的仙乐伴随着她在一个广袤无边的宇宙里过游,身轻似燕,迷不知其所终。艺术的殿堂在遥远的地方露出金光闪闪的尖顶,她脐身其中的愿望再不会成为泡影,她有可能不会落空。
眼泪从梅佳丽眼里汹涌而出,她控制不住自己从未有过的软弱,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太爱流泪,这不是她的性格,她在余长文面前轻易不哭,余长文不主张她到都市来寻找自己的成功,而米建国在她身边,用重金为她铺平道路,却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回报。
“你这是……”梅佳丽抽泣着语不成声,“为了什么呀……”
米建国的眼里情光奕奕:“不为别的,全是为你。”
“建国……”
“佳丽,我爱你。”
梅佳丽从床上一跃坐起,忘了自己只戴着乳罩,张开双臂,一下紧紧地搂住米建国的脖子。她一句话说不出,她只能以她的眼泪表达她的感激,她只能以她的吻,给这个男人以回报。
她的脸颊摩挲着米建国的脸颊,嘴唇在向男人的嘴唇接近。
可倏然间,余长文的影子飘来了,梅佳丽的嘴唇赶紧下意识地躲开米建国嘴唇的接应。但余长文那天在出租屋里的粗暴也同时出现在眼帘,使她立刻战胜了对他的欠疚。她重新抬起头,把躲在米建国脖子后的脸亮出来,脸颊摩挲着,再次向男人的渴望靠拢。
米建国的手抚着女人光裸的脊梁,心里的火苗燃成了熊熊烈焰,晕眩的激动中,他也在寻找她的嘴唇,两张嘴唇忽而接近,忽而分离。米建国忍不住把两只手举起来,用力捧住梅佳丽的两边脸颊,眼睛对准着怀里的女人。
“我要爱!”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了这一句,“我是值得爱的男人啊!”
就在这时,那只湿漉漉的丰满的嘴唇递到他口边,他追求了半年之久的女人向他低下了高贵的头。
米建国热血喷涌,不顾一切地迎着那张嘴唇,狠狠地吻了起来。
时间停止跳动,空间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两个紧紧粘合在一起的男女的雕塑。
梅佳丽在热吻中头脑发昏,她只感到米建国灼烫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上、两眼上、脖子上急风暴雨一般的占领游走。她四肢酥软,一股感情的热潮从心底里升腾而起。许久没接触过男人的身体了,她对男人的身体本能地保持着一种反感,少女时那个教授种下的恶果毒化着她的肌体,她认为她的那部分感觉早已麻木,她不再会对男人渴望,她认为男女之间的交融非但不是健康人性的组成部分,反而是一种邪恶c
但现在她的身体觉醒了,她在一个虔心呵护和追求她的男人的召唤下,重新生长出女性的本能,她的身体在苏醒,她有一种被人耕耘的欲望。
她向床上仰去,她要迎接她的解放者的彻底到来。
想不到的是,她身上的压力解去了,男人离开了她的怀抱。
她睁开眼,迷惘里漫上一层深深的羞涩,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般男人不可能是这样的,一般男人这时都应该如虎似狼。
“对不起,”她看到米建国真诚的微笑,“我忘了你病还没好……”
“建国!”
“不不,等你病好以后。”米建国腼腆地坐回安乐椅。
他竟有这么大的自制力,梅佳丽惊异地想,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她咬住毛巾被的一角,她不敢让哭声响彻云宵。
她明白这哭声不是别的,只能是一种爱的巨响。
米建国心里也是轰天震地的剧烈痛快。他控制住自己,是为了以后更长久的收益。他比其他商人略胜一筹之处,就在于他的自控能力。
梅佳丽是个演员,米建国想,她的职业是上台演戏。而人生则是更大的舞台,在人生的舞台上出演并获得喝彩,这才是真功夫,这需要更娴熟的技艺,而我就有这种技艺,我就是这种好演员。米建国非常满足地意识到这点,没有人能超过我,包括躺在床上的大美人,我正在把眼前这幕大戏推向高潮。
我是不可战胜的,我是生活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