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夏季欲望

第十六章

余长文回到北山县,第一件事,找到赵晶,说了把玉石留在省城的事。

“我一坐上长途汽车,”他和赵晶在县城南门外的河滩地上散步,那是他们一贯约会的地方,“我的心里就悬得慌。晶晶,我是不是哪点不对头?”

赵晶总是用她那颗与人为善的心去度天下所有的人。

“他不是你们写诗的人吗?”赵晶说,“写诗的肯定都是跟余哥一样的人。”

“什么人?”

“又有学问、又有道德的好人嘛。”

余长文忽然哑口无言。

写诗的就都是有道德的好人吗?他们心自问,我夜晚在省城街头瞎逛,想把随便哪个女人搂在怀里,还在去省城的路上就想着梅佳丽,想的不是别的,而是与她睡觉,就是眼前的这个姑娘,我也不是没有把她抱到床上去的闪念。那么多年不见的罗士福,谁知道他的道德又能高到哪里去呢?

“不行,”他牵着赵晶的手往县城回头,“到邮电局。”

进了邮电局,他直接就奔长途电话间,赵晶守在玻璃门外。他急速拨通罗士福家,罗士福没估计到是他,拿起电话时,满口笑声,可一听到他的声音,笑声不见,语气显出吃惊。

“是你?”罗士福问,“老余有何见教。”

“我这样想,”余长文说,“我还是去你那儿,把那颗玉石拿回来。”

“你这个人哟,”罗士福马上批评他,“我的朋友又问了李大师的老婆,说是李大师不去昆明了,南京的事也只要五天,不出一个星期他就回来,你何必呢,这才几天嘛。”

“可是我……”

“你连我都不相信吗?”

“不不,我是……

罗士福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余长文,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是谁,我是谁,再怎么说,我们还是文化人嘛,我们还是一条线上拴的蚂蚱嘛,我如果都整起你来了,天理良心都不容。你说,你心里是不是把我想成那种人了?”

“我我……”余长文怎敢那样想,就是一闪念,也是亵渎友情啊。

“你说啊!”

余长文无话可说,大脑深处的某种不安只是自己的私人意绪,若要把它作为证据去评定一个人的人格,那就是荒谬的了。

他放下电话,走出电话间,赵晶笑咪咪地迎着他,柔声道:“不管他。余哥我计划好了,你缺钱我有,我每个月的伙食费只用80元,再加上买点纸啊,肥皂啊牙膏啊,最多只花一百多一点,剩的两百元我全部给你用,你不要愁,啊?”

余长文突然想哭,他喉咙发硬,说不出话,头一埋,拉着赵晶快步走出邮电局。

就在余长文一天一个电话催问罗士福有关翡翠的消息时。而罗士福总说李大师快回来而又总是没有回来时,傅老师身上潜伏已久的疾病突然暴发。

他是在指挥老年合唱队时晕倒的。

这已经是阳历的8月底,山区一连两个月没下过一场透雨了,夫子庙里暴晒在阳光下的月季、玫瑰和胭脂花都陆续枯死,那些经得起考验的木本的海棠、紫薇、玉兰,也蔫搭搭的早就没了生气。但天热比不过人心热,文化馆的十来个人在袁馆长的率领下,要打一场全馆总动员的人民战争,袁馆长硬着心肠取消了大家的休假,增加了口头许诺但不知猴年马月才得以兑现的加班补贴。最重要的是,他用文化馆的集体荣誉作鞭子,抽打着这台老旧的文化陀螺高速旋转,他要干出个样子,让比他年轻可后来却爬到了他头上去的文化局长王华鹏看看,北山县的文化工作,离了他袁方圆就是玩不转。

于是乎,文化馆的男女就如一帮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帮武警中队业余军乐队训练的,帮财贸系统排演红绸扇子舞的,帮北山钢铁厂辅导小戏剧的,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王华鹏也积极配合,在他所做的工作下,以董县长为首的县政府专门下发了红头文件,文件里规定,每个单位或系统在北山之秋音乐会上拿了前三名的,单位头头在年终考评时的政绩分可以加五分。此文一下,立刻扭转各单位的气氛,所有的局级头头都对文化馆下来帮助辅导的老师客气得不得了。

袁馆长在自家门口小花圃里业余培植的盆景也发挥着小小的作用,据县直单位里历来就消息十分灵通的人士透露,袁馆长就是提着几盆造型特异的盆景,深夜拜访嗜好盆景艺术的董县长,然后由董县长直接在电话上给马胖施加压力,才把马胖搞定的,马胖架子再大,岂敢拂自己头上的县太爷的面子,东说西说,左推右推,抗不住,最终还是从腰包里掏出5000元票子,赞助了北山之秋音乐会。

在这种形势下,傅老师的情绪更是亢奋,因为经济原因而一个星期吃不上一次肉,算啥!因为经济原因而吸不成吸了几十年的烟,也算他娘个啥!只要北山之秋音乐会能在国庆节期间如期举行,只要能为北山县培养和推举出几个像样的有前途的年青歌手,什么不如意都不在话下。

傅老师的老年合唱队是每星期一、三、五下午排练,地点选在夫子庙正殿前面宽大的台阶上。二、四下午课外活动时间,他则到县城一小去辅导学校的小学生合唱队。这种安排紧张而充实,使久已乏力的心脏,在这一段时间内搏击得格外雄壮。

这天是星期三下午3点钟,傅老师照例指挥着他的老年合唱队,在台阶上列队练习无伴奏合唱《半个月亮爬上来》,队员们大多是离退休的县级机关干部职工,素质不错,唱起来声音优美,和谐动听。傅老师的胃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一痛起来就是雷霆闪电,一般人是抗不住的,可一站在这个台阶上,一拿起自制的小指挥棍,他就物我皆忘,精神抖擞,连灵魂都在高亢地歌唱。

“停停,停,”刚唱一句,傅老师用小棍敲着乐谱说,“这个地方的半音要唱准。”‘他做示范唱道,“请把你的房门快打开,咿呀呀,快打开……”

他手臂一挥,悠扬的合唱就响起:“请把你的房门快打开,咿呀呀,快打开……”

突然,傅老师的右手捂住了胸部,但左手仍在打拍子。

合唱队静了一瞬,接着老头老太们轰闹起来,一起问他怎么了,要不要马上去医院。

“没事,”傅老师重新打起精神说,“一会儿自己就会过去,都是这样的。我们继续。”

歌声优美中,文化局党委的女副书记姜玉芬领着三四十人的队伍,前呼后拥地进了夫子庙,人群一路上叽叽喳喳,如同赶场。拥到合唱队练习的大殿台阶前,他们停住了。

关于姜副书记,文化馆系统每个职工都熟悉她的经历,她47岁,最早是茅草坪区的妇女委员,县上工作组到该区推广杂交水稻,她作风泼辣,全力配合,裤脚挽到大腿根,袖子撸到胳肢窝,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深得工作组赏识,杂交稻推广完毕,她也就与有文化懂科技的工作组副组长黄明良杂交成了一对。后、来她调到县里,计划生育、妇联、工会工作都干过,随着身体越来越胖,工作热情却越来越弱,调到文化局,按她的说法,就是来过退休生活的。等到前年黄明良当上了县政府常务副县长,她更是长期休病假,只拿工资不干活了。王华鹏对姜副书记不来上班颇感欣慰,曾私下里对余长文感叹,“这个女人,不来庙里还好些,来了反而要坏事。”

近几年,一股练功延年的热潮席卷神州,中功、香功、法轮功、吐纳功,名目繁多,不一而足,尤其是年青的张宏堡创立的麒麟哲学、以及在麒麟哲学涵盖下的中华养生益智功,即中功,更是在短短几年间便在众多的功法中独占鳌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国际广播电台《麒麟文化》专题节目的开播,中国哲学界五大泰斗之一的沈一之题词赞誉中功,毛泽东的家乡掀起中功热,吐纳功掌门人率四百弟子改练中功,医学界名流拜师学中功,塔尔寺活佛与密宗大师开示弟子投身麒麟文化事业,道家龙门派道长以道为本拜皈张宏堡宗师,焦裕禄夫人徐俊雅拜师张宏堡,五千万华人投身传播中功大道的方阵,五千个连锁店式的中功普及推广机构和麒麟实业集团如巨网铺向海内外……种种传闻和天方夜谈式的消息,都使姜副书记感到内心震动惊诧莫名,她找来有关中功的书研读,可惜小学水平的她,面对张宏堡玄谈式的“宇宙万物八大规律”、“阴阳物质与复质理论”,实在如面对一本无字天书,其文化上的距离,不啻于隔着一道十万八千里的鸿沟。

但姜副书记毕竟不是等闲之人,一觉醒来,突然脑子开了窍,是啊,这功那功,不都是讲究个拽住青春尾巴不放松吗?如果中功里面没有延年益寿的保命功法,几千万人吃多了不消化谁去讨论那些个劳什子理论干吗?

也就是说,中功首先是适应了人民群众要求活得长活得好的最原始的生命需求,因此它就可以归属于基层群众文化活动工作的主流,而搞好这个活动,在北山县也掀起一个中功热,既能首先让自己的生命得到延长,又可以堵住有些批评自己只拿钱不干活的人的嘴巴,给丈夫黄明良争了面子,也提高了自己的政绩。

于是,庸懒从姜副书记身上退去,她专程跑到青城山去拜见中功大师张宏堡,在山上的“国际生命科学院”学习一个月,获得四级功位的资质证书,获得了传功的资格。

然后她回到北山县,一夜之间就成了张宏堡的虔诚弟子,逢人便大肆宣传中功在中国大地风起云涌、一个新的大规模的群众文化活动在新时代里蓬勃展开的感人形势,并督促着新上任的局长王华鹏给她报销了去青城山的往返差旅费,紧跟着就办起了“北山县中功辅导总站”,站点便设在夫子庙的大殿前。

现在,只有小学文化而又在主管文化工作的姜副书记来了,傅老师虽说在私下里也嘲笑这女副书记,可一旦姜副书记站到眼前,他还是只能笑脸相迎。

“姜书记,”他客气道,“忙啊?”

姜副书记拿出领导的架势:“老傅老傅,你们老年合唱队也唱累了吧?休息,休息一会儿,啊?让我的学员练练功。”

“姜书记,”傅老师赶紧声明。“我们在搞群众文化活动呢。”

姜副书记宽容地笑了:“难道练中功不是搞群众文化活动?中功是祖国的宝贵文化遗产呀。”

“我们的时间很紧呀,姜书记。往常你们都是二、四,与我们错开的呀。”

“我们的信众热情很高,他们要求临时增加一些课时。再说高音乐会还早嘛,也不忙着这一时。叫你休息就休息嘛。”

“姜书记……”傅老师还是不愿动窝让地方。

姜副书记的信众们都拿眼睛看着她,她就有点出气不匀。

“我们文化局也有权用用这个院子嘛,”她说,“老傅你说对不对?

傅老师愣着,右边颈子上的青筋别别地跳,半晌咽回一口气,他觉得姜书记用文化局来压他了,这就是一个不可抗拒的信号,况且与女领导打交道,哪有与男领导那么讲道理。

“老年合唱队的注意了,”傅老师无奈地宣布,“今天到此为止,后天下午大家请早。”

老年合唱队的人一半离去,一半留下来观看姜副书记的带功报告。姜副书记指挥着她的弟子,清扫场地,安置录音机,插上电源,忙得不亦乐乎。

傅老师想离开,眼不见心不烦,没见过这样的文化局领导,却被正好走来的袁馆长留住了。

“老傅,”袁馆长手里拿着两张纸,“唉呀知道你这段时间忙得很,实在不忍心给你加任务。但现在火烧眉毛了,人家又点名要你这个首席高手谱曲,只好又找你了。”

“你袁馆长交的任务,我从没二话。”傅老师接过纸页。

袁馆长松口大气,“还是你老傅心肠好啊。”

傅老师读着歌词,突然就脸色大变:“袁馆长,”他说,“这东西我写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

袁馆长看着有人注意,赶紧把傅老师拉到转角后:“嗨嗨你,吼什么呀,刚才不是高高兴兴地接了吗?”

“你看你看,”傅老师拍打着手里的纸,“这一首是唱马胖子的白天鹅,这一个是唱牙膏厂的绿叶牙膏,这些能叫艺术吗?这叫吹鼓手,烂文人。不怕得罪你老袁,这两首歌,我是坚决不写的,另外拿两首词来,我没有二话。”

袁馆长赶紧解释,说这些都是赞助单位,是出了大钱的,马胖虽然没抹过董县长的面子,拿出了5000元钱,但条件与其他赞助者一样,要在音乐会上宣传他的企业。

“我们要以文养文啊,”袁馆长苦口婆心,“要文经结合。这是个全新的时代,老傅。”

傅老师还是不干,“我的脑筋太旧,”他犟着脖子,“我说了就不会改变,你扣我这个且的工资都行,歌曲是不得写的。”

袁馆长就叹气,就伤心,但最后还是犟不过傅老师,“好好好,”他无奈地接回那两张纸,“就当我什么话都没给你说,行了吧?”

两个争论时,姜副书记的带功报告已经开始,录音机里放着天竺仙山来的音乐,婉啭悠扬,像一曲催人人眠的摇篮曲。听带功报告的人静静伫立台阶下,一个个与身边的塔柏雪松无二。

袁馆长拉拉傅老师,“好了不说了,看姜老太表演些什么。”

两人就把视线转向大殿台阶。

姜副书记在台上的声音非常特殊,像催眠曲又不是催眠曲,只听她像演川戏一般念白道,“全身放松,如松柏站立,腰直而不挺,肩松而不懈。微闭双眼,舌抵上跨,脚底生根,封住三阴。神光回收,凝神敛眉,天目自开,随我前行……”

“你看是不是装神弄鬼,”傅老师向袁馆长耳语,“一个个像端公巫婆似地,还宝贵遗产呢,哄鬼都不信。”拍屁股就要走。

“哎哎哎,”袁馆长拉住他,“你这人怎么没耐性,中功、香功、一步功,是真是假你我都不清楚,科学家都没有定论。何况是县委黄书记的老婆亲自带功,总要欣赏一下。”

台阶上的姜副书记已经入了情景,双目微阖,飘飘欲仙,川戏似的念白在大殿上空回荡,“乘船出海,朝拜仙境,船刚离岸,风平浪静。飘到海中,风卷浪腾,人随船摇,船随浪升。金光托出,蓬莱仙境,楼台亭阁,似远似近。唱歌跳舞,飞霞流云。美酒琼浆,醉倒仙人。哭哇哭哇哭哇,哭出三灾八难百病不生。笑哇笑哇笑哇,笑来幸福美满洪福天生。摇哇摇哇摇哇,摇上九天揽月去。跳哇跳哇跳哇,跳出松鹤长命百岁来……”

以上内容,配合着她抑扬顿挫的声音、手势、和动作,一会儿抒情,一会儿激烈,煞是好看。一大坝的信众随着她的宣述人了梦靥,有的左右摇晃,有的前仰后合,有的捶胸顿足,有的舞姿飘逸,还有嚎陶大哭的,也有嘻笑连声的。

松树下的傅老师半张着嘴出不了声,看得目瞪口呆,袁馆长则听得恍恍忽忽,似要跟着摇摆起来。

突然,傅老师苍白着脸一把抓住袁馆长,“袁馆长,老袁!”

袁馆长醒过来,没听出傅老师声音里的异样。“哎呀我的妈,”他半张着嘴看着台上的姜副书记说,“老姜婆子厉害呀,你看她把我的脑子都弄晕了。”

可等他回头看傅老师时,只见傅老师的脸已由苍白转为蜡黄,双眼一闭,慢慢地向地下倒去。

袁馆长一下便了,想不透姜书记的中功何以会把一个搞纯音乐的老同志催眠,随即意识到什么,他的惊呼声就搅乱了姜副书记的练功队伍。

县医院急救室外,文化馆和文化局的一大拨人在等待,脸上都是焦急得不得了的神情。余长文是听到袁馆长的呼声后,第一个从偏殿后面的文化馆办公室冲到大殿台阶前的人,和后来的赶到的大罗等人一起,在庙门外把傅老师抬上一辆双轮平板车,赛跑一样疾速地拉到县医院。这时他一脑门的汗水,衬衫湿乎乎地贴在背上,他守在走廊一端的长椅前,看着趴在椅背上低低抽泣的吴庆玉,说不出任何话。

文化馆的陈大姐、小张等女职工则围着吴庆玉,低声地劝解着什么。

这算什么啊,余长文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噎得喘气困难,一个个文化人,生而艰难,业而艰难,身体竟也十分艰难,那乱七八糟的毛病,为什么就不找到那些脑满肠肥的人,为什么不找到马胖之流的殷实富户,而偏要降临在傅老师这样的穷艺术家身上。

余长文还有另一个感觉,似乎这次傅老师的倒下,与他有直接的关系,是他把傅老师家的生命钱悄悄拿去交给了袁馆长,是他让傅家背一身的债,是他使傅老师半个月才吃一次肉,生计艰难,营养不良。他是这个阴谋的中坚,阴谋在他的参与下才得以实现,因此可以说,他是害了傅老师,他是围剿傅老师生命的阴谋集团中的最大的凶手。

吴庆玉的哭声一阵阵传入耳膜,余长文忍不住向她俯下身。

“傅师母,”他强抑悲伤,轻声道,“你就不要老是哭了,安慰病人要紧。这么多人关心傅老师,这是傅老师的福分。”

“我不哭,我不哭,”吴庆玉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还是忍不住差点大放悲声:“我是觉得老傅这人,他、他太不爱惜身体了,我是觉得我、我们的家,太穷了啊。”

袁馆长背手垂头,在急救室门外踱来踱去,听到吴庆玉的话,赶紧过来抚着她的肩,“不用担心,傅嫂,”他说,“我们有组织,我们一定尽力为老傅治病。”

“袁馆长,”吴庆玉抽泣着,“我就指望你们这些好领导了呀……”

走廊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余长文抬眼一看,是文化局的王局长和李书记匆匆赶来了。

“袁馆长,”王华鹏老远就招呼,“傅老师有没有生命危险?”他一眼看到人圈中的吴庆玉,眼里一慌,明白不该把话吼得这么直截了当。

众人不语,谁都不敢说什么,谁也说不清什么。

“医生还没确诊。”静默中,袁馆长回答。

“住院费交了没有?”

“我交了一千,文化馆再也挤不出钱了。”

这时,那个一直在主持抢救的吕医生从急救室探出头,向着人群问,“哪位是病人的领导?”

“我就是。”袁馆长说,又指着王华鹏,“这位也是。”

吕医生向他们两位勾勾手指,“那都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病人已经醒了。”带头向另一间挂有值班室牌子的屋子走。

余长文不要别人邀请,自己跟在两位头儿后面,一起钻进了吕医生办公室。吕医生看他一眼,不说什么,也不叫他们坐,屋里总共只有两张椅子,即使要坐也不够。吕医生就站着,向他们讲话。

“病人已经是胃癌晚期了,”他开诚布公,可能是认为当着病人的上级,无需隐瞒,“肝区的情况也很严重,”他的语调是职业化的,听不出一点情绪波动,“这是长期劳累过度,加上严重营养不良造成的后果b”

余长文听到心里“挡”地一声钝响,心脏被击得剧痛。

“去年傅老师也住过一次院,”袁馆长回想着,“我也怀疑是癌症,正要他进一步检查,他又急着出了院,所以没有确疹。”

“吕医生,”余长文铁青着脸,可还抱着一线侥幸,小心发问,“胃癌不算绝症吧?”

“看怎么说,”吕医生沉吟着,“如果是初期呢,还可以开刀治疗,但他的肝如果也——不管怎么说,手术是一定要动的,这是唯一的办法,你们尽快把手术费交了吧,先预交五千。”

袁馆长拿眼睛看王华鹏,王华鹏向吕医生陪笑脸。

“吕医生,”王华鹏说,“我们都很熟,你爱人和我爱人都在县建行,我爱人经常回家都提着你爱人,说你爱人脾气爽快,爱帮助人——”

“先说手术费,”吕医生似乎早就看穿了王华鹏的诡计,照样是职业性的声音,“最少预交五千。”

王华鹏语塞,余长文立刻在后面戳他的手臂。王华鹏回头看一眼,余长文的脸色黑得吓人。

“哎哎,吕医生,”王华鹏也不甘心如此结局:“你看是不是这样,由我们文化局的名义先打个欠条,先动手术后交钱?我爱人和你爱人她们——”

“那不行,”此类事日医生经得多,曾经沧海难为水,不会为王华鹏的人情进攻所打倒。他冷静拒绝,“我也知道你爱人与我爱人在一个单位,但是,人熟理不熟,医院有规定,如果我违反,就将扣我的所有工资和奖金去充账。王局长,我也没办法,我们先让傅老师住在这里观察着,你们赶紧去忙筹款,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动刀。”

王局长没辙了,“好吧,”他严肃地应道,“我们一定尽快弄钱。”

出门时,余长文突然返身向吕医生大吼:“吕医生,傅老师是我们县上有名的音乐家,省音协会员,文化战线的老黄牛,请你一定多多费心!”

吕医生似乎永远是职业性的冷静:“就说到这里吧。”

从医院出来,余长文就变了个人,平日拉赞助的那种懒散不见了,代之以气冲斗牛的急排。他拉着袁馆长在文化馆办公室里商讨给傅老师交手术费的事,袁馆长胖胖的圆脸上不断流着汗,他摇着一把脱了胶的老式黑纸扇,皱着眉头给余长文一笔笔算账,为筹备北山之秋音乐会,馆里的所有的资金都动用上去了,退一步说,即使不搞北山之秋音乐会,馆里也拿不出多余的一分钱,每月百分之七十的人头工资,谁当这个馆长谁焦头烂额。

“只有文化局,”袁馆长说,而且一旦能给王华鹏增加负担,袁馆长牙痛似的腮边仿佛还露出一丝喜色,“他给吕医生拍了胸脯的,他不能当口头革命派。”

余长文根本没有吃晚饭的心思,时钟已在打响6点半,他却没有听见,从办公室出来,脑袋一埋,直接就冲向王华鹏的家。

王华鹏也没吃饭,肖霄和读小学五年级的孩子各端着一碗面条吸得呼啦啦山响,王华鹏却捧着脑袋坐在门内的小板凳上。

“王局长!”余长文也不管肖霄的招呼,一把将王华鹏拉到门外,“走。”他把他引到一长排平房的拐角处,为的是不让肖霄和小孩听到他们的谈话。

王华鹏心情不好,动作有点粗,一把拂开他的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王华鹏说,“我还不是在想办法?”

“那你得马上办。”

“今晚,”王华鹏很坚决,“由我们局里起草一个专项要款报告,然后明天一早,你跟我一起到财政局,我们两家,局和馆,直接找范局长。”

余长文把王华鹏的眼睛凝视了起码两分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离开王华鹏,余长文转身跑出夫子庙,目标一个,就是县邮电局长话营业室。

我得有两手准备,他在跨进邮局的玻璃门时想,罗士福那里如果卖玉成功了,这笔钱正好给傅老师的手术和以后的住院费解急。

他拨通了罗全福的电话,听筒里是罗士福老婆的声音。从前天开始,他就没再听到罗士福的声音了,那妇人总是说罗士福在外面忙。

“我是北山的余长文,”他开门见山,“请叫一声罗士福。”

一听是余长文的声音,妇人就热情喧天,但听到请罗士福听电话,她马上顿了一下,然后说罗士福不在。

“不在?”余长文尖着耳朵,似乎听到有一屋子人在打麻将,里面隐约就有罗士福,“我好像听到他了?”

妇人大笑,笑声在电话里格外刺耳:“余先生莫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不仅能看见我们家士福,而且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告诉你,是我们单位里几个朋友在我家玩。”

“那他在哪儿?”

“去广东了。”

去广东?前两天说在城里忙,今天就到广东?余长文不知为啥额上冒出了汗:“去广东干什么?”

“做生意呀,现在不挣钱谁来养活自己,现在都说一不靠国家,二不靠单位,只有自己救自己。”

“那那他、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没有说。”

“那请问一句,李大师回来没有呀?”

妇人也不与他罗嗦了,道声不知道,说一声拜拜,砰地搁了电话。

余长文跨出邮电局的台阶,在街上发了半天愣,他觉得有一团迷雾在周围形成,以不可预知的力量压迫着他,那么热的夏天,他一时觉得身上有寒流通过。

我那块翡翠,他想,那是赵晶的传家宝,虽说人家小姑娘不在乎,但对于我来说,意义可就不一般。

我不能让它不明不白地待在省城,我要想个万全之策。

这一晚,余长文在床上翻来覆去,蚊帐外蚊子肆虐,嗡嗡声像晴空打雷。余长文在床上摇着扇子,脑子里一会儿是傅老师瘦瘦的坚毅的脸,一会儿是罗士福热情的笑,再一会儿又变成赵晶的甜甜的眼光。三个人走马灯似地在他眼前晃动,好不容易刚闭上眼睛,一块晶莹通透的玉石又晃在漆黑的夜色中。

不行!他向头上猛击一拳,一挺身坐起来,呆在床中央喘粗气,我要拿回那块玉!

第二天7点半,余长文到王华鹏家里拉出正喝了一口稀饭的王华鹏,肖霄招呼他一起吃点,他说心里堵得慌,就是山珍海味也吞不下肚。王华鹏丢下碗,说那就走,也不理会肖霄的埋怨,两人一起奔了县政府。

财政局在政府街最里面的尽头处,与其它局的建筑相比,财政局是去年新盖的楼房,稍微气派一些。总高六层,门口有大理石镶嵌的门枋,两排冬青树夹峙着通道,让人感受到一种欣欣向荣的生命绿色。

可财政局的范局长一在自己的办公室见到王华鹏两人,高扬的生命主旋律就变成低沉的哀叹,他气息奄奄,义士悲壮,说到县上的财政状况,就是一脸的苦像。

“唉呀呀我的王大局长,”范局长抖着手上王华鹏起草的那份要钱治病的专项报告,“你钢笔一甩就立马要钱,你也太性急了嘛,县长办公会议都还没批嘛。”

王局长双手撑在范局长办公桌对面桌沿,像一头出猎的老虎,“人家是癌症,县医院要见了钱才开膛破肚。”

“老王呢,”范局长不急,“你真幽默,什么开膛破肚,杀猪呀?”

余长文有点火了,大喝一声:“范局长,救人要紧!”

范局长拿眼斜着余长文,问王华鹏:“这位同志叫什么名字?”

“是文化馆的小余,”王华鹏暗中拉了一下余长文,要他冷静,“他们袁馆长本来要来的,可北山之秋音乐会的筹备分不开身,就让小余做文化馆的代表。”

范局长哦了一声,眼睛离开余长文,正正经经地向王华鹏说:“你们先垫着吧,你们不是可以向娱乐行业收取文化市场的管理费吗?”

王华鹏左手捶着右手心,像死了亲爹一样伤心:“那几个钱还是钱吗?去年电影院危房眼看要塌了伤人,请你们拨,你们又没有,于是今年初就把那几个钱丢在临时维修危房的工程里了。老范呢,我们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行行好吧。”

“老王,”范局长严肃着脸面,“不是我姓范的不给面子,是真的没钱呀。要说癌症,差不多每个单位都有一两个,退休老师中的癌症病人就更多了。讲人道,是该治病,医不好也得医。但钱呢?钱从何来?我看我们国家的公费医疗体制必须改革,否则这是个永远钻不出去的死胡同。”

余长文按捺不住:“大的问题中央肯定在考虑,”他也不管王华鹏又在扯他的衣襟,“请范局长先考虑我们的傅老师这个小问题吧。”

“你这个同志,”范局长的脸上时绷紧了,十分地不高兴,“你是没当这个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要是你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我们县的财政早就叫你给弄垮了。”然后转向王华鹏,“这样吧,”他说,“傅老师我也有印像,他辅导过我们财政局排练大合唱,是个认真负责的人。钱,你们先垫着,等下一个财政年度,我一定优先解决。”

“范局长!”王华鹏也顾不得礼貌了,“你这话等于白说。”

“我的王大局长,”范局长要命一般甩头敲桌,“你是要逼我跳河呀。没有多话,只能这样。”

沉默中,还是王华鹏缓和着气氛:“范局长,”他说,“要钱的报告就先放你这里,希望能尽快解决。小余,范局长忙,走吧。”

余长文往范局长桌上使劲一拍,把范局长吓得几乎跳起来。

“姓范的!”余长文咬牙切齿,脸上透着杀机,“你要是敢耍我们文化馆,我叫你认识文化人急了也咬人!”

他将桌上的一根铅笔狠狠地往地上一摔,英勇就义般地昂着头,大步走出财政局局长办公室。

就是从财政局出来的那个时候,余长文下定了二赴省城的决心。

晚上,赵晶提着街上买的卤猪肉来照顾余长文的生活,看见余长文的样子她吓了一跳,余哥是怎么了,不像平常的余哥了。只见他头发蓬乱,衣冠不整,床前的小桌前放着一瓶酒,已经喝了三分之一,他直愣愣地看着赵晶,眼里布满了酒精烧起的红丝。

“余哥……”赵晶的声音发颤,冲上去试他的额头,“你是有什么事啊?”

余长文笑笑,是那种怆然的笑,他避开赵晶暖乎乎的小手:“我下午又去看了傅老师,”他的语气很平静,狂躁已经过去,现在只是伤感。“傅老师都这个样子了,当然没人给他说他害了什么病,可现在的人,谁估计不出自己是有个什么底子啊。傅老师总是说,‘没啥,没啥,不过就是胃出血,让全馆同志受累了。我一介平民书生,能得到领导和大家的关照,我是受之有愧。’他还一直要傅师母扶他回家。他在床上挣扎着,说知道馆里没有住院费,还说他关于歌颂北山乡情的一组民歌就要创作完成了,他要写歌,他要作曲,他要唱他心目中的北山,唱我们夫子庙的文化人……”

眼泪慢慢从他的眼眶里润出,一滴,又一滴滚落出来。

赵晶从来未看过余长文流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而此时的余哥竟当着她哭了。

赵晶一下扑在余长文怀里:“余哥,我的哥哥呀……”

余长文搂着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颤动的背:“我要去省城。”

“余哥……”赵晶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不解地看着他,“你去干啥?”

“弄钱。”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省城又扑入眼帘,余长文看着一天的夕阳,无暇旁顾,迈开大步,一路径直朝槐花街的东城区青少年宫宿舍区走去。

他是晚上8点半到那里的,学了上次的经验,他先在一个小面馆把肚子填饱,然后理清了自己的思绪。

凭直觉,他估计罗士福出了点问题,可究竟是哪一类的问题,他一时不能明断。罗士福不是说兑换玉石是天地间最大的事情吗,怎么可以突然丢下玉石又去了广东?要说他是在搞什么阴谋,余长文根本不信,过去诗界的友谊不说了,单说那次去找李大师,罗土福向那个老孟经理大发其火,余长文就感到罗士福是真心站在自己这一方的,不然,他怎么撕得下脸,为了一个几年都不一定能碰头的利益不沾的文人,而与省城可以经常来往的生意上的朋友翻脸。就是有了那次罗士福敢于与珠宝店的熟人经理吵架,才促使余长文对罗立福彻底信任,放心地把宝石放在那里,由他去帮着兑换。

当然罗士福是不会白干的,现在的人谁个不聪明,世上熙熙,皆为利去,世上嚷嚷,皆为利往,起个大早啥利不图只为别人白白付出的君子国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罗士福为这块翡翠当经纪人,可以收受事成后的佣金,价钱卖得越高,这个佣金也就水涨船高,他当然要为余长文争利。

可是,他为什么在后来的电话里支支唔唔,总说李大师行踪不定,后来,他又干脆到广东去了呢?难道他在躲避谁吗?

管他有什么弯弯绕,找不着他本人,我也得找到他老婆问个明白。

余长文摸出一角钱,进了饭馆斜对面的公厕,他躲在挡板后把头发仔细抿好,衣服上的灰尘掸净,让裤线笔挺,领带一丝不苟,然后焕然一新地向罗士福的家走去。

走廊里暗幽幽的,公共地盘上的灯泡,没有能燃到一个星期以上的,此类现像全国亦然,说明着国人的一种什么样的素质?。

停在三楼门前,余长文先伸长耳朵听听,里面阗无人声,但门缝下漏出的一线光明,说明着屋里有人。他挺挺腰肢,伸手敲了一下,里面随即传出一个女声。

“谁?”

余长文听出来了,这是罗士福老婆的细嗓子。他回答道:“我。

一般的熟人,一个“我”就能令人欣然纳客,可对于生人,一个‘我”还是让门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里面就又问:“你是哪个?”

“北山的余长文。”余长文只能自报家门了,否则这种警惕性颇高的审查工作不知还要进行到几时。

里面静了一瞬,似乎在考虑什么,接着门一下拉开了,罗士福的老婆带着惊诧的脸在余长文眼前出现。

“啊呀,是余长文呀,进来进来,坐坐坐。”妇人还是满热情的,看不出有何异样。

余长文略放一点心,进了小小的客厅环视一眼,除了穿着大花宽松裙的罗士福老婆,屋里空空如也。通向两间卧室的门都关着,里面悄无声息,看样子也没人。

余长文叫住要给他泡茶的妇人,问道:“罗兄呢?”

妇人立即向他叹气:“谁晓得他的哟,出去跑项目去了。”

“去哪里跑?”一股焦急向他袭来,他右脚的大脚趾头一抽一抽地痛。

“福建嘛。”

余长文脑子一紧,记得大前天电话里她明明说的是广东,怎么一转眼变成了福建。只有一个可能,那天她现编现说,今天自己都记不清当时讲的子丑寅卯。

他的眼光突然落在茶几上,新的发现更使他一惊,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一个刚抽完的烟头冒着袅袅青烟。他的印像中,罗士福的老婆是不吸烟的,罗士福多吸一支,她就要唠叨个不完,说偌大一个家底,全让罗士福吸烟吸光了,弄得罗士福在余长文面前哭笑不得。

疑团在心里成形,过去只是一种不敢肯定的猜测,如今只一下,就沉甸甸地压迫着心脏了。但是他如果总躲你,你一个外地人,在茫茫省城的土地上要找一个人,真如大海捞针一样。

一个计谋在他脑子里一闪。对,他想,就是脱掉一层皮,我也要抓住你,看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罗兄不在,”他向妇人说,表情上尽量做出无所谓的轻松,“那我就走了,我为馆里的事来出个公差,忙呢。”

妇人好像暗中吐了一口长气,眼里是欣喜的水波,“那你有空来玩呀,士福不在,我在呀,一顿小菜饭还是招待得起的嘛。”

“不了不了,明天中午的长途车,我们就走了。”

走出楼门,余长文攥紧了拳头,我就是守在这里死,也非得抓住你这个狗日的东西!

他在上次住过的招待所登记一个床位,几乎是瞪着眼睛等到天明,他脑子里很清醒,没想别的,什么这个城市有个美人名叫梅佳丽是他的法定老婆之类的念头根本没闪现过一次,他想的就是傅老师,是傅老师偷偷卖了母狗傅花以后藏在夫子庙鼓楼的阴影里塞给他4000元钱,是傅老师那句悲愤的声音在耳边回旋。

“你要发誓,”傅老师当时说得咬牙切齿,“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你都不能暴露我,你一辈子都要说,这是你自己拉的钱!”

一边是为了艺术不顾自己的生死,视金钱如粪土,一边是良心消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同样都是搞艺术出身,可为什么就相差成高山与小沙粒?

早上6点,他翻身就出了门,坐在可以监视青少年宫宿舍楼的街对面小茶铺里,要了一杯三级茉莉花茶,嚼着一袋很便宜的过了夜的处理面包,准备就这么坐一天。

我不信你不出门,他恨恨地想,狐狸再狡猾,斗不过好猎手。

太阳把大地照得热烘烘的,太阳给小街拉了一道明亮的界线,界线外面是白刺刺的光,映得人眼睛发花,界线里面则是阴凉的暗影。人世也像这道线吧,余长文突发奇想,黑白分明,美丑共生,没有十分干净的世界,就像那次梅佳丽激怒之下喊出的比喻,“没有不尿床的婴儿,没有不吃肉的老虎,也没有永远忠实的丈夫。”对后一条余长文不敢苟同,可想到自己与赵晶,也找不出有力的驳斥。姑且就算她说得对,但是,难道又有永远忠实的妻子吗?这个问题也不敢下断语,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有淫乱成癣的,也说不定就有忠贞永久的。人一上百,形形色色,特别是在人心大乱的当今。

小街中间的日光分界线从东移到西,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余长文眼睛不离开那幢楼,用掐大腿的方法控制住顽强向他逼来的瞌睡。他已经换了三杯茶,以免茶铺老板嫌他占着位置影响生意。茶铺也不主要喝茶了,来这里的主要是打麻将的街坊邻居,打的都是小麻将,8元钱封顶。余长文听说省城那些打大麻将的,一晚上输赢几万块钱是家常便饭。

夜色降临,暑气反而更是蒸腾,余长文一直摇着手里的折扇,还是禁不住脊梁上湿了一片。但他屏住气忍着,他把这当成炼狱的锻炼,他要在这个邪火的煎熬过后获得应有的收获。

在8点钟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看见了那个人,他为此不睡觉不吃饭就着一杯清茶一袋干面包在一个人声噪杂的下等茶铺里坐了十几个小时,等的就是这个猎物。

罗士福从楼门出来,眼睛下意识地向四面一看,他一付出门的打扮,肯定是要去会见哪个场面上的人,短袖衬衫扎在裤腰里,领带打得中规中矩,头发也在出门前细心梳理过,潇潇洒洒地形成一个大波浪。他走向一个烟摊,先买了一包烟,然后向一辆驶入小街的出租车扬起了右臂。

就在这时,他感到了不对头。

一只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

两个男人站在一处建筑工地的空地中央,照在他们头上的,是一轮明晃晃的满月。

他们的四周,是阴森森的脚手架,不知为什么这里建了一半就停工了,按时下的解释,是初建时资金就不够,希望边建边向上面要求追加,可是由于上面的变动,追加没有如期到来,一片废墟式的景像就成了城里不时可见的风景。

站在左边的男人是余长文,右边的是罗士福。

他们是乘出租车来的,余长文把罗士福挟持上出租车,他的眼里吐着一股凶光,能把所有敢反抗他的人吓倒,罗士福就是受了这股眼光的钳制,没有多话,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这里。

“说吧,”余长文攥着罗士福的衣领,嘴里喷出的热气撕扯着罗士福的神经。

罗士福明白,一切的搪塞皆是多余,他可以编造谎言,可以说玉石在文物商店的老孟那里;可以说李大师十天后才回来,但是,这个姓余的家伙一定是疯了,他的眼光好赫人,他说不定会就此住在他家里,去老孟那里调查,去李大师的老伴那里去核实,主要的是,他今天晚上豁出一切的样子,说明了他的不会善罢甘休。

“我说,”罗士福塔拉下脑袋,“你放了我的衣领,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余长文放了他,他不怕罗士福跑,他能找到他的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是为了活着的可是患了癌症的傅老师,为了有歌唱天赋可是已经死去了的宋涛。

罗士福把所有的阴谋和盘托出,阴森的建筑工地上,一个更为阴森的心理裸露在废墟上。

原来,从第一眼看到那颗翡翠。罗全福濒死的心灵就被照亮了。罗士福炒股票成了大输家,30万元人民币血本无归,其中20多万是几年来倒腾各种生意积累的,另7万来自于老婆娘家的几个哥哥弟弟。那些舅老倌们与罗士福相比,好像是猿猴与现代人之间的差别,罗士福的精明与能干,常使舅老倌们羡慕得眼睛冒血。这次,都以为比常人多长几颗脑细胞的罗士福算准的绩优股稳赚不赔,殊不知才3个月时间,股市大崩盘,雪水溶化一般,眼睁睁看着套牢的股票成了一堆废纸。没轮到罗士福自己掉眼泪,几个舅老倌拍马杀到,他们出身市井,从来就是蛮不讲理的宵小之徒,他们不听罗全福的解释,硬诬罗士福的亏本之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定是罗士福挽起圈套让他们钻,骗走了他们的钱。什么赔在了股票中,这些屁话哄3岁的小孩还行,要让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相信,除非撞了鬼!

罗士福老婆为罗士福的帮腔不起作用。到后来反而成了火*上浇油,几个哥哥弟弟指着妇人的鼻子说,咦,想不到你嫁了男人就胳膊往外拐,伙同自己的男人来整自家亲兄弟,你他妈不是我们一个爹妈生的,你滚到一边去,罗士福必须一个月内吐出那7万块钱,否则,也没有什么亲戚不亲戚了,咱们刀口上见。

罗士福茶饭不思,老婆神思恍忽。他们知道那几个狼坯子说得到做得出,要真的一个月后拿不出那7万元钱,罗士福的今后命运就不好预测。找人借吧,谁借给你,人们在这方面经验颇丰,说是借钱千万不能借给熟人,借给熟人最倒霉,时间到了收不回,骂也不好骂,打更不好打,欠钱的是大爷,讨债的是孙子,黄世仁与杨白劳早就颇了个儿,你真要抄家灭族的又碍于情面,怎么对昔日的朋友下得了手。是啊,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我们不怕朋友,而是朋友不怕我们。所以在社会上,罗士福要想找熟人朋友借钱以度灭顶之灾,那是白日做梦。

在这焦头烂额之际,余长文的玉石送到了罗士福的面前。

罗士福一见玉石,精明的脑袋里就打定了主意,他先与生意上曾经的联手老孟暗中说好,到他的店里去检测玉石,故意压级压价,然后罗立福声讨老孟,给余长文一个朋友忠诚的印像,接着用子虚乌有的李大师做诱饵,引得余长文把玉石留在罗士福家,余长文太相信朋友情义了,顺理上当。等他一回北山,这边就把玉石拿到真的省文物商店去估了价,抵挡出手了。

余长文像听阿拉伯天方夜谈,都说人世凶险,总以为那是别人遇到的事,每每听人讲,就有一层隔岸观火的宁静,现在宁静不在了,邪火就烧灼在自己身上。

“你们,当了多少钱?”他闷着声音问。

“9万,”罗士福举重若轻,相当镇静,仿佛说小葱几毛钱一两。

“你和姓孟的怎样分的?”

“他配合我演戏有功,得1万。我是主谋,8万。”

“我要你们马上吐出来。”

罗士福把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晚了,一个星期前我就给了我老婆的兄弟7万,剩的1万我还了另外一个朋友的债。”

余长文的拳头第二次攥紧:“如果我去法院,”他觉得拳头攥出了汗,“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罗士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们之间无凭无据,没有合同,没有协议,我在法庭上完全可以倒打一耙,说不是我拿了你的宝石,而是你拿了我的宝石,法官没法分辨的,神仙都不能断这个案。你想到过这一步吗?”

余长文这时才感到寒冷,全身在这个热腾腾的夏夜里竟会打抖。他向罗士福逼近一步,罗士福无畏地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你想打我就打吧,”罗士福说,从他眼里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他已是此中老手,仿佛朋友的情谊、做人的原则,于他已经很远很远,他在繁杂的社会八卦炉里已炼得刀枪不入,人间的亲情友情感情,轰不动他屹立不动的心造的顽石。“我跟你上这儿来,”他又说,“就是不愿你在家里打我,我不想吓坏我女人,那只有给你增添麻烦。我到这儿来让你揍,你损失了那块石头,按情理,你应该在我身上得到些补偿,打吧。”

余长文举起的拳头在空中抖着,终于无力的垂下,面对一个早就准备用挨打来偿还债务的人,你的拳脚只能让他轻松。

余长文万念俱灰,悲哀中,他抬眼看着罗士福,说话已经有气无力,“你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吗?”他软弱地问,“如果是这样,那么10年前我们都是诗人时,你表演的真诚是多么好啊。你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你完全有资格得奥斯卡最佳表演奖。”

直到这时,罗士福眼里才划过一道复杂的光芒。“我原先不是。”他说,“我现在都不认识现在的我自己。”

“那你,”余长文哀求一般说,“你讲讲你,你是怎么变成这样、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

罗士相点点头,“好吧,”他说,“你身上还有文人习气,你可能是现时代的最后一位纯粹的诗人之一了。就当给你提供人性恶的素材也好,就当是抵消我欠你的钱和揍也好,我都应该讲给你听。”

罗士福给余长文一支烟,余长文接了,猛吸一口,咳得翻江倒海。

肺部的剧烈撕痛中,他听到了罗士福的故事——

罗士福是5年前到深圳打工的,后来还成了深圳最大的干洗连锁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这简直是奇迹。

罗士福最初是在干洗公司属下的一家连锁店打工。当时公司还属创业阶段,所谓连锁店实际只是一个小小的铺面,工作人员也只有罗士福一个人,除了烫熨衣物之外,罗士福还必须负责收发衣物、开票编号。工作量大而繁琐,而月工资只有区区300元。罗士福不仅坚持下来,而且事情做得井井有条,加上态度热情,因此这个连锁店的业务量迅速上升。公司老板对罗士福很满意,不过也只限于口头赏识,既不见增加员工,也不见增加工薪。罗士福很累,但他坚韧地熬着,因为他和公司有合约,他不愿做一个不守信用的人。

有一天,他在给一套送来干洗的西装编号时,按程序习惯性地将衣服的口袋搜索一遍,当搜索到内口袋时,他的手停住了,凭感觉,他触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掏出一看,竟然是一迭百元大钞,一数,正好五十张。他的心快速地跳。按行规,干洗衣物人店,钱物概不负责,即使顾客找上门来,也无以为证。这时将钱据为己有的念头,罗士福并不是没有。他想起了家里多病的母亲和没有学费的弟弟。对于罗士福来说,5000元钱的诱惑太大了。

这时他发觉自己拿钱的那只手在抖动。为什么会抖动?因为想到出生以来从没干过这样的事,如果据为己有,自己的心灵会安生吗?罗士福回答,不会!那么我的内心将永远罩在一片阴影之中,那么我活得岂不是更累、更苦吗?罗士福一旦拒绝了那种诱惑,他的手便不再抖动。他淡然一笑,心地也坦荡起来。

罗士福将钱如数上缴后不久,这个连锁店便进行了扩充,一下子增加了员工四人,罗士福被任命为分店经理。任命的那天,罗立福被召到总公司,总经理一见罗士福,便神秘地眨眨眼,“我托人到你那个店里洗过一套西装。”

罗士福说:“当时我的心里一下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我差点向老板的肉鼻子上打去一拳。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我不能忍受,但当时我忍了。无论如何,是总经理给了我一次机遇,我想我应该把握住。然而我心中的道德防线却垮了,如果放在过去,我会庆幸自己承受了一次人格考验。我那时想的是人生在世,干任何事,机遇和毅力为次,一个人的品性才是至关重要的。但现在我不了,我在商海里看到了许多,我经受的这次所谓的考验也告诉我,不管你是谁,人与人之间从来就不曾有充分信任,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都在尔虞我诈,总经理的考验从一开始就带着对我人格的深深侮辱,他是准备着人们偷他那件西装里的钱的,而竟然没有被偷,在他只作为一种意外,而不是对人性的彻悟。在以后,他还会以同样的方法考验另一个在他手下打工的人,而不管对方的道德底子如何。所以我认为世上已没有道德,只有机巧和阴谋,我可以当场拿你的钱,我马上可以得到小利;我也可以当场不拿,而取得信任后升到更大的位置上再拿,我所取得的将是大利。而道德是没有的,只是看你想取得大利还是小利罢了。那次事件以后,我从分店经理干到管两个街区的部门经理,以后是总经理助理,然后在一次出差中,我卷走了所带的十万块钱,我给他挣的利润何止十万,这是我该得的。”

余长文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你不怕他报公安来追?。”

罗上福:“怕?怕就不这样干了,在南边,这种案子多了。我回来就改了名,有了新的身份证。”

“这就是你堕落的开始?”余长文问。

“随你怎么看。”罗士福将烟屁股一丢,“在商业社会中,不是你吃人,就是被人吃,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达尔文的进化论是永恒的真理。”

“你就这样一辈子堕落下去?”

罗士福看了余长文半天,突然仰天大笑,收了笑声后,他找到了高屋建领一般的感觉。

“长文,”他推心置腹般地,“我们都是读书人,我还记得古代一则故事。说的是陈竹吟和朱青雷,两个书生游览长椿寺,在卖书画的地方,他们见到一卷划分框格的书法,上面写道,‘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下面题款为‘山谷道人’。这两人刚想评议这幅书法的真伪,忽然一个乞丐在旁边斜视那幅作品,又瞄了一眼他们,倔傲不羁地一笑说,‘黄山谷竟抄袭杨诚斋的诗,真是大奇闻。’一甩胳臂走了。后来陈竹吟向朱青雷评价那乞丐道,‘能说出这番话的家伙,又怎么能不讨饭呢?’你觉得陈竹吟这话有没有道理?”

余长文不吭气,在思考罗士福讲这则典故是什么用意。

罗士福自问自答:“当然我认为,这不过是陈竹吟的愤激之谈,即所谓名士习气吧。唉,”他叹一口气,“古今一样,那些聪明隽秀有学问的人,到头来都不过是两种结果,一种是恃才自傲,时间一长形成悸谬乖张的性格,使人不敢靠近,上级讨厌,下级害怕,同级规避,发展到后来,大事干不来,小事不愿干,只有去讨饭最合适;第二种虽有文才,但品行不端,时间一长臭名昭著,令人不足挂齿,最后的发展趋势也只有去讨饭。由此看来,岂可随便感叹知识分子生不逢时呢?全是他们的性格缺陷命中注定的。你,是第一种知识分子的代表,我,就是第二种。古人早就为我们算了命,我们都注定是讨饭的结果。”

“不对!”余长文大叫一声,“古人还有训戒,叫作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也是文人的节气。不就是腰包里差几个钱吗,就至于把脸抹在裤兜里当骗子去?!”

罗士福放低了声音:“兄弟,”他说,“要说读书,通今博古,我们两个都差不多,可现今的社会,不是道德书上说的那一套了。再给你打个比喻,说是不知何年何月,也不知何如何代,几个在阴间办案的鬼司遇到了一件棘手案子,说是某个媳妇事奉公婆不失礼节,非常孝道,可另一方面她又十分淫荡,丈夫出去做买卖,她就在屋里悄悄与相好的男人睡觉。现在世风日下,观念混乱,这个妇人又孝又淫,该如何处理呢?一个鬼司说,‘按阳世法律,犯淫罪只是打板子,而不孝则要杀头,可见不孝罪重于淫罪。因为不孝的罪名重,所以行孝的子女们得到的赞赏也大,赏赐也多。可见轻罪不能抵消大福,应该免去她的淫罪,只就她孝的方面论功加福,延年益寿吧。’另一鬼司说,‘服们奉养老人,这只是孝的小节,卖淫辱设公婆的名声,却是不孝的大节。小孝的功绩难赎大不孝的罪过,应该不管她的孝顺,只就她淫的方面按律定罪。’又一鬼司说,‘孝是一种大功德,冥司规定孝妇延寿十二年,所以孝德不是其他罪恶所能遮掩的。可淫也是一种大罪恶,也不是其他善行所能赎免的。本鬼觉得,应该区分开来,各有所报,其淫罪受恶报,其孝道受善报。’侧坐一边的鬼司大不以为然,说,‘你这是中庸之道,等于没说。’与他对坐的鬼司立即打圆场,‘该妇人一半罪一半福,是不是可以罪福相抵呢?’有个沉默了半天的鬼司不同意,开口说:‘用淫来削夺孝的福,那就会使人怀疑孝顺得不到福;用孝来免除淫的罪,那就会使人怀疑淫乱也是无罪的。罪福相抵不可以。’但刚才打圆场的鬼不服,争辩说,‘由于孝的原因,就达到最淫的程度也不加罪,这不就使人更加懂得应该孝顺了吗?由于淫的原因,就是达到最孝的程度也不加福,这不就使人更加懂得应该戒淫了吗?罪福相抵就是比较妥当。’这时鬼司的头目站起来,‘好了好了,’他说,‘我看你们说了半天都是白说,这件事的处理相当复杂,还是留给五百年后的我们的接班人研究出了更好的办法再说吧。’话音一落,众鬼都站起身来,一声呼啸,各自化作阴风离了鬼庙。”

余长文盯着罗士福,眼里逐渐布满了红丝。

罗士福避开余长文的目光,突然变得中气十足:“长文,”他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怎么还执迷不悟?给你说,我们现在也和那鬼们遇到的难题差不多,谁对谁错,是没有是非的,不能作结论的。我拿了你的东西是事实,我犯了欺诈罪。可我用这钱去还别人的欠账,我就是在讲信誉,哈,别人对我的评价就是有道德。所以,我们还是学那些鬼们,500年后再论个短长吧。哈哈哈哈!”

罗士福仰天狂笑,笑得流出了眼泪。

余长文身上的寒流涌动成满月的海潮,他一步跨到罗士福面前。

罗士福停止了大笑,沉默地看着他。

余长文慢慢举起右手,捏成拳,闪电一般击到罗士福脸上。

罗士福摇晃着,倒向地面,发出很大的响声。

“这是为了傅老师!”余长文说,然后飞起一脚踢中罗士福的助部,“这是为了宋涛!”最后啐到罗士福脸上,“这是为了赵晶。”

他返身走出建筑工地,留下倒在地上一声不吭的罗士福。

余长文在街上转悠到11点多钟,他觉得他的一生在今天糟糕到了顶峰,命运一直不顺,可还是不那么让人绝望,今天却翻了脸,四顾茫茫,何处是归途。

傅老师的手术等着用钱。

北山之秋音乐会等着用钱。

一个价值近10万的翡翠被人不费吹灰之力骗走,而且那不是自己的东西,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的家传,它像征着一个家庭的某种精神积淀,虽然由于她对他盲目崇拜,她不可能怪罪于他,但他不会因此减弱心底里的负罪感。

他是一个男人,他有满身的力气,可他不知道该向谁出拳,以击碎紧紧纠缠着他的命运的黑线。

他觉得灯光越走越调,市声越来越大,他奇怪自己在不停地向每个迎面走来的人打听一个地址,他不管遇到的人是小孩是老人是男是女,他都重复着问人家一句话。

“请问光辉小区石人二巷在哪里?”

他根据人家的指点向前走,穿过一个个露天啤酒馆、茶吧。烧烤摊子、水果销……他终于用不着再向路人打听时,他抬起了观察四周的眼睛,一瞬间,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包围了他,他竟然真的来到了梅佳丽告诉过他的她在省城的出租房地址。

原来他的心灵深处,把这个地址记得如此之牢。原来他在最后的走投无路之际,是幻想着在这里找到一个不太确切的避风港。

那么我见到她,第一句话说什么呢?

他整理着混乱的思绪,在银河系一样稠密的思维的闪光点中搜索清理,他终于找到了那颗成为理由的星座。我这是向她要钱来了,他恍然大悟,傅老师的手术费将在她的赞助下得到解决,赵晶的翡翠损失将部分在梅佳丽的支持下等到补尝。是的,北山县文化馆所有的职工都以为他那次交上去的4000元钱是梅佳丽给的,那么现在她该真正地证实她的名声,她应该把那4000元钱补齐。

这是一幢六层居民楼,与省城大多的住宅楼同一标高,按照各家窗户栏杆皇堆放的五花八门的纸质包装盒判定,梅佳丽的邻居们大多是形形色色的小商小贩。

这就是一个搞艺术的女人在省城的奋斗,与小商小贩为伍,并乐此不疲。

他走进那幢楼房第二单元的门楼,顺着黑漆漆的楼梯向上摸,在七弯八拐的楼道里小心地前进着,不时被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碰一下身体。

他停在第四层左手的房间前,根据他对她写过的地址的记忆,这里应该是她的临时的家。

他吸了一口气,稳住有点紊乱的心跳,弯起右手食指敲门。

时间在他的紧张期待里流过,里面没有响动。

他很诧异心里怎么会泛起一种解脱的感觉,他逃跑似地冲下楼,站在楼门外,平息着胸膛的波动,脸上露出凄苦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光柱向这个方向射来,他受不了刺激,飞快地躲到门洞里去。

他看见那是一辆县上没有见过的车身长长的轿车,他自然说不出车子的牌子。车子在离门洞十步远处停稳,先是一个很有气派的男人从驾驶座的门跨出,急步走到另一则,拉开车门,手作遮雨状伸在车框上方。

接着,一个俏丽的女人钻了出来,他只看她一眼,就如被重物猛击了似地凝固在门洞的黑影里。

那是他的法定妻子梅佳丽。

只听梅佳丽向男人轻轻挥了一下手:“再见。”

男人却不愿动,微笑着说:“就不请我上去坐一会儿吗?”

“我今天累了,改日吧。”

“那就更应该照顾一下你了。”

梅佳丽也向男人报以微笑:“我想一个人清静。”

“好吧,”男人说,“有事随时呼我。”

梅佳丽转身上楼,在楼梯口,她吓得猛地往后一仰,差点惊叫出声。

她面前的暗影里,钻出她的丈夫余长文。

两个人都不说话,余长文在猜嫉和愤恨的复杂感情里,梅佳丽在惊愕和误会般的羞涩中。即使两人都很平静,在此情此景此段时空里一朝碰面,猝然间也是不容易找出共同的话题来的。

“那就,”是梅佳丽率先镇定,打破了沉寂,“上楼吧。”

余长文跟在她后面,透过黑暗,看着梅佳丽丰满的臀部扭动出女性的魅力,一股报复般的凶气在心里升起。

妈的,他仇恨地想,说不定这个屁股已经给那个男人摸过,它上面印有有钱人的肮脏指印。这个身体可能已不清白,她不是个好货,城市的邪恶早已吞没了她,我得教训她。

怎么教训?

这是个要脸的女人,她的自尊他曾领教,那么,他就要打掉她的自尊,他不要看她的镇定,他要看着她在他的暴力下挣扎、求饶、打滚、哭泣,那时他会感到心满意足,肮脏的女人就要用肮脏的手段来对付。

他今天到处受着鸟气,他在寻找着一个可以发泄的突破口,他觉得他非常渴望变作一只野兽,他要撕咬,要扑获,要嗜血,一股热力从小腹上窜出,原始的野火烧灼着他的身体,他腾云驾雾般地走上四楼,看着梅佳丽掏出钥匙扭开门上的暗锁。

电灯亮了,屋里一股热浪扑来,两人的身上马上沁出一层细汗。

余长文看着梅佳丽,一段时间不见,更加漂亮,丰韵十足,穿着一袭三件套的浅黄色裙装,衣裙的襟边领口和袖口镶着艺术的黑边,耳朵上,不知啥时穿了眼,戴着两粒不辨真假的扣形耳饰,配合着晶亮的大眼,既性感迷人,又端庄典雅。

而梅佳丽眼里的余长文比原先大为逊色,额上有汗,头发被外面的夜风吹得零乱,领带松了,一只衣袖上沾了不知哪里染上的砖灰。与刚才走了的米建国相比,虽然身材要比米建国高一点,但气质风度一差,反倒让人觉得他比米建国矮。

梅佳丽一进屋就忙,先是冷冷地叫余长文坐,余长文不动,梅佳丽便顾不上理他,挂好提包,拿起遥控器打开空调,去卫生间把洗脸盆接上水,拿进一条毛巾,然后声音从里面传出。

“你来洗个脸。”她说。

余长文的愤怒继续在血管里涌动,他的手掌捏成拳,又松开,他不知是否该遵从她的指挥,犹豫着站在原地。

梅佳丽没有再喊第二声,自己在里面洗什么,传出清晰的水D向。

余长文不知不觉就走到卫生间前,推开门扉,梅佳丽一个激灵,一下将长大的卫生巾遮到自己胸前,原来她脱了外套,正要换一件丝绸的宽松睡衣。

“你,”她冷冷地盯住余长文,“请你有点绅士风度。”

由于这句话,余长文的气恼被火上浇油,我是谁?他想,我他妈说到底还是你丈夫,野男人动得,本夫却动不得了,我偏要站在这儿看你,专门要你不自在。

看着余长文不动,梅佳丽眉头微微颤动,“出去,”她直截了当地说,“你应该学点大都市的礼貌。”

就这句话让余长文眼里冒出火星,他把一直提在手中忘了放下的旅行包使劲一摔:“我是你的男人,我不是开豪华轿车的随便哪个男人!”

一丝轻蔑的笑纹爬上梅佳丽的嘴角:“我不想给谁吵架,我已经够累的了。”

“我想吵!”余长文大吼道,“说,他是谁!”

“那是两码事。”

“不想解释?”

“不想。”梅佳丽的腔调明显地是懒得与他计较,也明显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我在业务上认识的人多了,我没有必要一个个给你汇报,就像我不需要你给我汇报你在北山县与一个长得矮小的女孩交往一样。”

说完,她转过身去,放下浴巾,一片白白脊背露在余长文的眼前,她从容不迫地穿着睡袍,一只袖子穿好了,然后穿进第二只,她系好腰上的带子,弯腰在洗脸池里搓着一张帕子,好像她的屋里从来就只有她一个人,那另一个男人只是一只小苍蝇、小蚊子、或干脆就是一缕空气。

余长文出着粗气,鼻腔里火辣辣的,似乎闻着了火焰的干燥,梅佳丽虽然背着她,但睡袍里箍住的那付身材却显得那么窕窈迷人,令他心潮大荡。他的眼睛充了血,看周围都是一片红色。

余长文心中的野兽终于从牢笼中窜出,他一个猛虎下山,从后面扑上去抱住梅佳丽,嘴唇像发疯一样住她的脖子上吻去。

梅佳丽使劲挣扎,“不!”她嘶叫道,“你这是强奸!”

余长文的四肢成了独立的实体,大脑已不能控制它们,它们仿佛自己在行动,箍紧梅佳丽,哗地一下横抱在胸,大步走出浴室,它们忍受着梅佳丽的踢打蹬击,在高烧一样的颤栗里走到卧室床边,将那个柔韧温暖的身体甩到席梦思床上,然后自己像大山一样压下去。

梅佳丽的五官在挣扎中变形,她尖利地喝叫道,“我要杀了你!”

余长文的喉咙里咯咯作响,梅佳丽的反抗更增加了他制服她的疯狂,他左手按住女人的颈子,挪出右手抓住丝绸睡衣的腰带一拉,腰带如一条死亡的长虫在空中划过孤形,滑到地上。然后他双手握紧睡衣的衣领,像剥蛇一样往下全力猛褪,梅佳丽的裸体在几秒钟之后,就一丝不挂地呈现在他血红的眼前。

他泰山压顶一般扑到梅佳丽身上,闻着女人的肉香,张嘴一口吸住梅佳丽的一只乳房。

他在她身上发疯,女人的肉体把他的灵魂溶化。

我这是在摧毁一个淫妇,他颇狂地想,我要她随着我下到地狱!

但他的施虐未能持久,他身下的反抗停止了,他让自己的头离开梅佳丽的胸脯,他看见的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她完全放弃了抵抗,她看余长文的样子似乎是在看一只猴子,受到猴子的侮辱她当然无话可说,人与猴子在远古虽是近亲,可毕竟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热血在余长文的血管里逐渐冷却,晕眩的大脑在女人放弃抵抗的肢体语言的蔑视下变得清醒,他在刹那间感到小腹上的热力衰减,而最不合时宜的是,新婚晚上那张没有处女血的白床单以硕大无朋的宽度向他飘来,他像触着一条蛇一样,惊悸地松开她的身体,一下跳到床外。

赤身裸体的梅佳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定定地看着天花板。

余长文的男人气垮了,他突然带着哭腔喊道:“佳丽,还是跟我回去吧,这里不是他妈我、还有他妈你呆的地方!这里到处是骗子,你在这里只能被他们玩、被他们吃掉,他们吃了你,是连骨头都不丢弃一根的,佳丽!”

梅佳丽活了,坐了起来,下床,走过他的面前,在卫生间里穿上出门的衣服。走向门边,拉门前向他口过头。

“我去住旅馆,”她说,“你愿在这儿住几天就住几天,等你走了我再回来。”

余长文冲上去抓住她拉门的手:“你站住。”

梅佳丽正视着他,眼里结着厚厚的一层冰,“还想当强奸犯?”

余长文锐气全无,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此次的省城之行,他是全线败退,溃不成军。

“你,”他艰难地说,心里直想哭,“对不起……我去住旅馆,你留下。”

他拉开门,在梅佳丽面前走过。

门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

他不可能看到屋里的梅佳丽忽地一下扑在门扉上,嘴里似要喊一声,又没喊出来。她的一缕头发横在嘴角,她一口咬住发丝,眼里沁出一层水雾,慢慢滑坐到地上。

余长文重新回到省城的夜的大街上,极目所及的眼里,照样是吃着麻辣烫的人,喝着啤酒的人,从卡拉OK厅里尽了兴挽着手出来的人。豪华轿车从街上驶过,消声器很先进,听不到一点发动机声音。霓虹灯星云迷阵一样华丽地闪烁着,将夜晚的都市装扮成琼楼玉宇的天宫。

可这一切全与他无关,他是一个被这一切抛弃了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