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怀念爱情

女生走了。

花冲忽然没了兴致。难道这屋子、这床,都不是方圆收拾的?如果一天三次播音时刚才那女生都在场,方圆就不可能帮他收拾……当然,方圆即使对我有意思,也不可能做得这么露骨。

花冲本来想从女生嘴里询问一下方圆的情况,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还打乱了自己的好心情,粉碎了先前温馨的幻想。

昨夜闻到的那股沁人心脾的温香荡然无存了。

起了床,才觉得室内并没有昨晚看到的那么整洁,有些东西移动了地方,用起来反而没有以前方便,还有些小玩意儿似乎不在了,是什么,一时记不起来。

花冲恹恹的,慢慢把茶杯、笔筒之类的常用之物放回原处。

他的心情越来越坏,急于想马上见到方圆的要求搅得他五心不安。算起来,今天才星期一,把今天加在一起,还有足足三天才能与方圆见面。这简直要人的命!

他东摸摸,西看看,象掉了祖传宝物。从窗口远眺,楼下不远的大操场上,传来同学们跑步的声音。中心花园西边一块空地上,是一大群退了休的学院老太太,排成整齐的方队,合着录音机的乐曲,在跳民间传统的扇子舞。再远些的图书馆前的小操场上,则是一些上了年纪的退休男职工在打缓慢的太极拳。艺术系的年青男女生龙活虎,在竹林中练习散打,身子如剪影,“嗨——啪!”“嗨——啪”的呼喊声从空气中隐隐传来。

这是这所高等学府的独特景观,花冲在农村的一个星期中格外想念。但此时此刻,他却有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相反,只要往哪儿二看,哪里都是方圆的形象,排成一幅长卷,哗哗啦啦水一样在心中流泻。

花冲漱了口,洗了脸,广播时间也该结束了。他关了机,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昨晚在火车上吃得太多,姐姐煮的十个鸡蛋、一大包蒸红薯,全部与同座聊天的几个湖北人分享了,那几个湖北人出来推销饮料机,从他们口中,花冲对商品经济带给全国的飞跃变化又喜又忧。去食堂吗?肯定吃不下早饭。看看墙上的电子钟,离上课还有一个小时,这时间怎么熬啊!

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随口吟哦起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

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

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不飞兮,使我沦亡。

吟哦一阵,花冲忽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果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复又坐到床上,想:司马相如是大才子,他可以“张弦代语”,把一代美女卓文君吸引到自己怀抱,我有司马的天才么?如果不是在舞场上,我能让方圆投入我的怀抱么?她有那么好的家庭条件,住在长江边有名的大城市,父亲是本学院著名教授,而草民如我,家居巴山深处,回去一趟要坐火车、转汽车、搭牛车,最后是以步代车,走得双脚发麻、浑身汗臭,才能抵达大山褶子缝里的村落!

方圆是那么圣洁,那么高雅,表面上容易亲近,但那种亲近是令你自惭形秽的。她让你在她心灵的门槛上徘徊窥探,却不把门开到足够的宽度,使你空有机会,但无由进入。

是的,我虽在城市生活了三年,根却深深扎在农村,我的血管里,流着地地道道的农民的鲜血。农民的血型到底属于哪一种类呢?它能输入城里人的体内吗?他们不会嫌弃它卑微而肮脏吗?方圆这种姑娘,能感受到我表面风光内心懦弱的本性吗?她能够救我、给我力量、让我藐视世间万物走向人生辉煌吗?

不不!她是不能的!尽管她只需要扑在我耳边说一句:“我爱你!”我就会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坚强地活着。可是她不会说出这句话,她太美丽了,美丽得象出水芙蓉。或者象完美的裸女,躺在海滩上,身边环绕着史前的贝壳和龙骨,茫茫宇宙中,尽显人类精英的魅力!

所以说,她从骨子里来说是骄傲无比的,只不过在平时,她把这种骄傲埋藏得太深,她从灵魂深处,是看不起我这个农民的!

说不定,在我离开学院的一个星期中,她听说了我和悦悦的那段经历,各个系的女生中,传播这类消息的小人多如牛毛。是的,一定是这样,这情形太糟糕了!

花冲被自己的多愁善感所包围,想到黯然处,不禁悲从中来。

故乡之行,本来已基本消除了因悦悦离去而带来的沉郁,听着父亲的遭遇,重新煽动起内心奋斗的激情。然而,一回到校园,沛然充实的激情便倏然退潮,干硬的河床也就裸露无遗了。

他思虑着、彷徨着,捱去了课前的大半个小时。

不行!他猛然跳起来。我今天非得见见她。

哪里去见呢?内心另一个声音在表示担忧。

家里,就到她的家里!他做出一副誓死如归的神情,左臂往空中一劈。

不行。他马上又迟疑了。去她家里,方教授不会怀疑我别有企图吗?不会恶狠狠地把我轰出去吗?

那就……到她上课的教室去找她!

他顷刻之间重新拟定方案。对,不错,我是她的上级,安排广播站的事情,名正言顺。

就这么干!他鼓励自己,下定了决心。

他整了整衣服,怀着孤注一掷的英雄胆略,走下大楼。

然而刚出楼门,他的信心就象被针尖戳破的汽球,他的双腿发软,整个人靠在廊柱上。

他第一节有课,而方圆的教室离他的教室很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根据以往对方圆生活习惯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提前进课堂的。要见她,只有在第一节课下了后才有希望。那时,找到她说上一两句话,还未尽意,就得又往自己的教室跑,奔命一样。赶回课堂,第二节课也上了一小半。当然输导员不会过问,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返校。但这样做,不是很无聊吗?

是的,很无聊,十分无聊!万分无聊!!

花冲突然间对自己很厌倦。

罢了罢了,见到方圆又该说些什么呢?问广播站的情况?她会客气地说不是她负责,全面的情形她不了解。那么除此之外又该说什么呢?你天远地远地跑去,只听她几句简明扼要的客气吗?你如果自己不嫌无聊,别人都替你感到无聊:

花冲把自己先前的方案全部推翻了。

他干脆懒得回楼上,打算到校园里瞎转一阵,就直接进教室。

刚上林荫道,就听有人兴奋地喊:

“站长!”

他抬头一看,不禁愣了,老天爷,这不是方圆吗?!

一瞬时,天清气朗,惠风晓畅,百鸟啁啾。

方圆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一脸的灿烂。

“这么、早……”花冲似乎承受不起突然降临的惊喜,说话有点结巴,“你、你做啥来?”

“我妈有点胃病,”方圆说,“外面给她配了副中药。哎,听说你父亲病了,好了吗?”

“好了好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昨晚上……这个,广播站没啥吧?”

“没事。都在等你回来。”

“当然要回来的……呃,我看街上的广告,下个月要演《红高梁》,张艺谋拍的。到时我……请你看电影。”

“真的?”方圆星眸闪亮,不知是因花冲请她而高兴。还是因为看《红高梁》本身。

“真的,”花冲比她更高兴,“买到票我预先通知。”

“那就谢谢站长了!”

花冲笑了,非常非常惬意的笑。

“那,”方圆想起一个问题,“还请别人吗?”

花冲不明白她的意思。这姑娘,高兴时多么单纯,但不知道她是真的这样还是特别会掩饰。她是希望有别人呢,还是希望没别人?花冲吱唔了一下,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付:

“这个……我问问他们再说。”

“那我到时一定看。”方圆说,又看看手腕上的表,“呀,快上课了,我得走了。”说完,迈着优雅的步态,沿林荫道向荷花池方向走去。

花冲站在原地,他觉得这是最富诗意的一个早晨。

花冲从老家回来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邹清泉终于挨了冉旭的打。

自从与陈多多发生纠纷后,冉旭精力特别旺盛,与校园里各班各系的“嬉皮士”亲热得一塌糊涂。“

发生冲突是在星期三,吃了中饭,冉旭和同级同系但不同班的梁某、以及历史系政教系的梁某江某回到寝室,也不管屋里有没有他人,就随意地躺的躺、坐的坐喧嚷开了,话题离不开吃、喝、穿、玩,涉及最多的是人类最原始的性,以及男人女人的生殖器官。

寝室里的汪长云自觉夹着书本避了出去。虽与冉旭同处一屋,由于个性不同,他平常很少与冉旭对话。

现在,冉旭的铺里四仰八叉着梁某,而冉旭则躺到花冲的床上。花冲因为在广播室有铺,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不回来。冉旭他们不知道邹清泉躺在靠窗的上铺,他昨天患了重感冒,不想吃药,准备就这么关着蚊帐睡一天,用身体本身的顽强来抵抗小疾。因此侵入者们胡编乱侃,语言庸俗,比之于大城市里各个建筑工棚里的民工夜话,还要粗野黄色十分。

当然,他们不愧是大学生,无聊的故事里,充分体现着文化的档次。当天的古代汉语课上,中文系的尹教授重点讲了《说文解字》,于是乎,围绕着这个活题,展开了奇特的讨论。

“唉,”身材奇瘦的梁某首先发难,“一个‘神’字真是意味深长,右边一个圆圈,中间加一点。代表女人的东西;然后一根棒棒直插下去,那是男人的武功。古人把这种活动看得太圣洁太伟大了,才在左边加一个‘礻”夯,表示祭祀的意思,是谓‘神’。”

“现在那玩意儿不神圣了,”冉旭丧气地说,“这个‘神’字恐怕也要修改才行了。”

“嘿,你们以后的毕业论文就选这个题,”历史系的胖子江某兴冲冲地敲边鼓,“标题就叫:《从古今性意识的演变谈‘神’字不适应今之现状,并建议将此字取缔或重铸》。”

众人“啧儿”地大笑,齐叫“太绝了!太绝了!”

由此又进一步深入到人的生殖器。

“古人把男人那东西和男女交尾看得很神圣,”梁某一下坐了起来,“这是因为那玩意儿有生殖功能,是延续种族的唯一保证,现在呢,大家都认识了这种功能的原理,于是便不神秘。更重要的是,很少有人再把交尾看成纯粹是为了生育……当然当然,除了土里巴几的农民……城里人呢,主要是当成一种娱乐……”

“对头,”冉旭立刻提供炮弹,“你看大校门的柱子上贴了一张通知:‘我院有两个名额可生二胎,有意者前去校医室报名。’贴了他妈两个月,听说没有一个老师去。”

“这就对了,”梁某越加行腔流畅,“这更证实了我刚才的理论。因此我建议,生物书上不应把男女那东西叫作生殖器了,应改成‘娱乐器’!”

这次的笑声更放肆,并伴着桌子敲击声。

脑袋昏沉的邹清泉早被闹醒,躺在铺里,兀自悲叹:唉,他们其实人人聪明,要是把这些聪明的二分之一用到学业上,该会有多么伟大——”

邹清泉不能惹他们,自知不是“嬉皮士”们的对手。他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假如因此而造成心理波动,进而影响学习,那才是得不偿失。”

幸运的是,下午第一节上课铃响,吵得人心烦的四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寝室。

邹清泉抓紧时间,迷迷糊糊重新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房门“咚”地一声打开,又“嘭”地一下关上,并被上了门栓。邹清泉下意识地透过蚊帐,不看犹可,一看,热血“嗡”地一下涌上脑门。

他看到冉旭和一个外系的女生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人亲嘴摸乳一阵,就往冉旭的下铺里倒。

邹清泉根本没料到自己会捞开蚊帐,“哗”地一声跳下去。并且会怒目金刚似地讲出那几句话。仿佛不是大脑指挥行动,而是行动本身支配着身体。他对着那个又惊又羞的女生一字一顿地说:

“同学,我告诉你,作为一个女生,读完四年大学并不容易,你要深长思之!”

说完,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哗”地一声又翻回上铺,声息俱无。

女生芳心大乱,带着哭腔向冉旭叫道:

“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屋里明明有人,啊!你还……”

冉旭从最初的惊诧中清醒,为了脸面,反而越加做出不在乎:

“你管他干吗?他是我们班上有名的太监,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人。来,不怕!”

女生不依:“你既不尊重别人,又不尊重自己!”

她一边拒绝冉旭的强行拖拽,一边品味邹清泉的话,当冉旭的右手再度去摸她的乳房时,她突然猛地一啐,一泡口水就挂在发呆的冉旭的脸颊上。

女生拉开门,拢着零乱的头发,旋风一样刮跑了。

邹清泉脸朝墙壁,一直竖耳听着下面两人的争吵,当屋子忽然清风雅静,他意识到了某种不妙。

没容他有所防备,身子已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他只感到身体忽然飘到空中,接着是肉体与地面结结实实的撞击。

他在剧痛中晕了过去。

花冲晚上到寝室来取一本诗集时,心情格外轻松,下午在广播重播音期间,他拿出两张电影票,是《红高梁》,沙坪坝影院明晚首场。方圆不说话,但眼光盈满笑意,他得到了这种无言的首肯,觉得感情生活就此会翻开一页新篇章。他向她约定明晚在学院中心花园相会的时间,他看见方圆肯定地点了头。

但现在看到脸颊带伤、躺在上铺呻吟的邹清泉,他的心沉了下来。追问缘由,邹清泉整死不说。一

其时,屋里没有第三个人。架不住花冲一片真心,小个于终于吐露了一些实情。说是干涉冉旭和外系几个人在寝室里赌博胡闹,伤了冉旭的面子,导致被打。

他保留了冉旭与那个女生上床的情节。

“你们关系闭僵了,”花冲忧虑道,“对你的学习环境不利。他们反正是破罐子破摔,以烂为烂了,而且并没丧失搞烂别人的能力,他们可以晚上打闹,白天睡觉,可你不行。”

“我也不想这样。”邹清泉有气无力地说。

“想办法调解一下。冉旭还没坏到一点不讲交情的地步。他学的是江湖上那一套,江湖上人嘛,还得奉行一个‘义’字呢。”

邹清泉无奈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过,怎样调解呢?”

“我们干脆叫他发动本小组的男女生聚餐,他是组长,会热心的,而且会恢复他作为组长的责任心的。说不定,还可以唤醒他的一部份良知呢!”

花冲说这些时,充分显示出作为一个诗人的幻想特质,话一停,自己都被自己的设想所感动。

邹清泉听了,露出感激的笑容。

花冲马上去校园里找冉旭,从操场上一伙顶着星光踢足球的人中,把他拉出来。

冉旭听完花冲讲述,说:“算球了,现在很不好凑齐人。”

花冲歪了一会儿脑袋,猛然猜到了冉旭的意思,他听页子讲了冉旭与陈多多吵嘴的事情,冉旭肯定是担心陈多多拒绝,使他这个小组长下不了台。

“我敢打包票,”花冲拍了拍胸膛,“小组的每一个人绝对要来,尤其是那几个女生,我刚一回校,她们老远看到就喊:‘哎花冲你说;冉组长最近咋不举行野餐活动了呢?’”

冉旭高兴了一瞬,但脸色刹时又转为暗淡。

“邹清泉恐怕不会参加了?”他说。

“他那里由我去做工作。”花冲爽快地一口应承。

冉旭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干脆把女生也一起通知了吧。我负责凑钱买东西,一人只出五块,其余不够的我一肩担了。”

“那怎么行……”

“就这么办,组长说了算。对了,干脆烫火锅!煤油炉和锑锅都有。再说。买的菜也不用切,免得到老师们那里去借菜刀菜板,老师们又要看老婆的脸色,整得下上为难。”谋划吃喝方面,冉旭确实显示出当组长的魄力。

“行,”花冲喝采,“就这样,又简单又热闹!”

第二天上午,“马列主义基本原理”课后,花冲喊住了急急忙忙要去马丁宿舍的陈多多,传达了冉旭组长与民同乐的意思,并再三强调,希望她一定参加。

“你好傻哟,我咋会不参加呢?”陈多多甩一甩头发,乐呵呵的,“吃火锅又不是吃毒药。我去!”

“那你,”花冲高兴了,“负责通知一下我们组的每个女生。”

“为啥要我通知呢?”陈多多瞪住花冲,“张旗她们就在那边,你自己不晓得去喊呀?”

花冲脸庞微微泛红,“好,”他说,“我自己去。”停一下,又补充道,“是今天下午哟,不要忘了啊。”

“一定……哎,”她突然杀出一枪,“我请示一下,可不可以带马丁来?”

“这个嘛……”花冲为难半天,“你们自己以后慢慢烫吧,他恐怕不习惯我们的麻辣味儿。”

陈多多不多言,意味深长地笑笑,走了。

花冲镇定了自己的情绪,找到张旗,将此事告知了她和三小组另一女生丘莉。虽说他面色平静。可面对张旗的五官,仍感到一丝内心的紧张。

张旗她们都十分高兴,遇到大炮嘴福的事情,女生没有不答应的。

事后,花冲悄悄骂自己,莫名其妙!我不是有过悦悦的么?今后不是还会有比悦悦更加典雅更加耐人寻味的方圆么?又不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紧张什么呢?再说,张旗与自己说到底并无任何瓜葛,她那根不时拨动我心弦的手指,究竟藏在哪里呢?

接着一阵惭愧,嘿,都这个时候了,还思考什么张旗?这是对方圆的大不敬。

花冲呀花冲,他思忖,你才从农村回来,要随时警惕自己,你是负有使命的男人,不能让儿女情长遮避了向前看路的眼睛。

但越是向自己敲警钟,方圆的情形就越是清丽的浮现在眼前。

他是个诗人,他不明白,只要具有诗人气质,这辈子就注定要与多愁善感结缘。

下午,冉旭、花冲、邹清泉、汪长云四人,早早地提了两个塑料桶和三个水瓶,到校园后门外的农贸市场去采买配莱和啤酒。农贸市场非常肮脏,污渍遍地,各色动物的心肝肠肺摊了一处又一处,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气味。天底下的农贸市场仿佛都是如此,可那些脸施脂粉、耳挂饰物的太太小姐们,却好象专门对此情有独钟。煽着香帕挤进挤出,挑三拣回,争斤抠两,不厌其烦。

人丛中东转西转时,花冲故意拉冉旭落到后面。

“邹清泉听说是组长提议的,”花冲说,“他顿儿都不打一个就说要参加。”

冉旭吸着香烟,眼珠子向天上翻了几翻。

“其实,我和他本身也没有啥,”他想了想,“你叫他不要生气了。”

花冲笑着开玩笑:“假如你亲自给他说,他肯定高兴得昏过去。”

“也是,”冉旭受不得抬举,脸上很是松弛,“宰相肚里能撑船。哪个叫我又是组长呢。”

他把烟屁股一摔,挤到邹清泉面前。

“夫子,”他豪爽地伸出一只手,“来,握一下,冉某现在正式向你道歉。”

邹清泉反而有点慌乱,放下塑料桶,两手来回握了好一阵,小心地与冉旭握了握。

“好了好了,”花冲在一边高兴,“今后还要尽一年多学呢。”

冉但看了看邹清泉苍白的脸,又说:“这次的火锅钱你不要付了,我给。”

邹清泉急了:“不行不行,我怎么能——”

“我说行就行,算是医药费。”

“不不,我不吃药,过两天它自己会好。”

“不吃药我也给。”

“不——”

“老子今天就要给!”冉旭显出了霸气,“你再说一句‘不行’?”

花冲赶紧插入两人之间,劝住邹清泉。

“那就谢谢冉旭了。”他向邹清泉眨了眨眼睛,“你说呢,清泉?”

邹清泉默默地、算是答应。

趁冉旭与卖鸭血的小贩大声讲价之机,花冲把嘴巴低低凑向邹清泉。

“你也是,”他说,“跟他争什么嘛,他是一个逆反心理很重的人,只要他在悔过,就由着他,你要是跟他犟,他说翻脸就翻脸,比原先更凶。”

邹清泉点头,有些伤感的模样:“这样、也行,”他叹了一口气,“图个清静。”

一个小时后,花冲他们提了两大桶配莱和三水瓶散装啤酒,满载而归。

男生寝室里,陈多多、张旗和嘴唇特厚毫无灵气的丘莉,早已将一大锅调料煮得沸扬,见男生归来、一阵欢呼,忙把毛肚、木耳、鸭肠、香菇等东百分门别类清理,端去公用盥洗间,不一时,那里面就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女生的说笑。

邻近寝室的人闻到了香味,纷纷跑来探头探脑,羡慕地问:

“喝!又要发动三大战役了?”

冉旭就家长似的得意地点头,并豪爽地举手邀客。可平时很随便的人,此时也变得拘礼,道声谢,就抽着鼻子离开,还一路在楼道里大喊。

“香死人了,你们寝室要负责偿命哟……”

川菜的中心在成都,但火锅的发祥地则在重庆。八十年代中期,正是重庆火锅走出山城、冲出四川、香飘全国的兴旺时期。但花冲出身农家,是在八五年进大学后才知道有火锅这一说的。大一的上半期,小组第一次聚会,也是烫火锅。虽说花冲满身土气,对各位同学也还不十分了解,然而心中,已在暗恋张旗。

没想到吃火锅有那么多学问,花冲自尊,尽管不明白怎样才算烫熟,但张旗在座,他岂能随便问人。进食中,处处留心别人的举动,眼见冉旭将一片生毛肚夹在筷子上,浸进翻滚的汤料,娴熟地上下左右划拉几下,就放入香油碟子,然后一张嘴,有滋有味地吞进口中,他就觉得已掌握了个中秘密。他夹起一块粗大的鳝鱼,如法炮制,结果,满口顿时弥漫开一股恶心浓稠的生血气,又不好吐出来扔掉,赶紧生吞活剥地咽进胃里,马上,心里秽气翻腾,一口气使劲憋住。眼珠子都差点呕出来。那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活要面子死受罪”的含义。

花冲不会忘,在他直想张嘴大吐的危急时刻。幸好同学们都在天南地北地说笑,没有谁注意他的窘态。可就是张旗一人看到了。花冲一抬眼的时候,张旗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随后加入了人们的“天南地北”。她仿佛哪里都去过:兵马俑、大观园、中山陵、少林寺,一个个款款道来;而她又似乎什么都懂:摄影、养花、弹吉它、画国画,一门门详加评说。

就在那时,花冲突然间就感到了深刻的自卑。他羞于参加谈话,他不能告诉同学们他最远就是到过脚下的重庆。他从未出过省,除了诗歌这种古老的文明以外,他甚至对现代文明一窍不通。

而且,看着张旗侃侃而谈的红唇,他逐渐对她产生了恼意。他觉得女同学是故意向他炫耀,并变相地嘲弄他的土气。一段时间后,陈多多居然还向他说什么《如果你继续敲门》,这故事肯定是胡编无疑。

那次聚餐的后半时,花冲几乎没讲一句话。他很后悔在此之前悄悄给张旗送书的行为,那一定让这个得意的女生取笑了!看张旗浅薄的样子,这女生根本不会爱他,嗤,她难道就值得我爱?

哦,如今都过去了。“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日之花冲,早已不是昔日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子弟了。烫火锅,小菜一碟!

花冲精神很好,喝啤酒时话也不少。他的目的达到了。冉旭向邹清泉道了歉,这就是这次聚餐会的最大收获。

可人人都没料到,聚餐会的结局却非常糟糕。

酒过半巡,陈多多一人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本来,烫火锅时下什么菜,由着每个人的高兴,想怎样烫就怎样烫,大可不必强求一律,想不到陈多多却要指指点点,一会儿惊叫黄喉煮老了,一会儿又指责南笋烫掉了营养。说到兴起,就品评中国人的丑陋,说这种吃法既不文明又不卫生,她在马丁那里吃了几次西餐。如今再吃重庆火锅,就一点也不习惯了。

没有一个人接她的话,包括张旗在内,陈多多说得越得意,大家越是沉默。

冉旭阴着脸,不出声只是大张旗鼓地吃喝。陈多多说得有多狂,他就吃得有多狠。

陈多多却越发滑了嘴,看看大家不悦的脸色,认为同学们都在嫉妒她,就耍开了小性子。

哼,她想,我越是遭你们嫉妒,就越征明我拥有着你们没有得到或根本得不到的东西。你们害怕听美国、害怕听马丁,我就偏要一口一个美国、一口一个马丁!

“你们别看马丁满肚子学问,”她向四周夸张地张扬着她的表情,“他做饭菜的水平在中国也可以评个一级厨师!人家文明程度高的国家就是不一样,男女绝对平等:不象中国的男人,屁本事没有,还动不动来个大男子主义,可笑!”

她的话让本来就不舒畅的空气更加凝重。

“马丁太幸福了,”陈多多还在继续,“父母就他一个孩子,家里竟有三部豪华汽车,两套别墅!

“马丁太棒了,中国人都读不懂的《易经》,他谈起来一套一套的!

“我们毕业的时候马丁刚好要回国,哈,学院今后要遭重大损失了!

“马丁……”

陈多多这句话刚吐出两个字,就听到一声“啪”的脆响,吓得猛地住了口。

是冉旭摔烂了面前的油碟。

接着他站起来,铁青着脸,指头逼近陈多多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

“滚出去!找你的洋猴子大哥去!老子听不得有人在我们寝室里放汉奸屁!”

所有的人都愣在原地。

最初几秒,陈多多嘴唇哆嗦,回不过神,下意识地将方凳往后移,避开冉旭威力无穷的手指。待看到并无拳头落往身上,才缓过一口气,“刷”地站起,尽力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高傲。

“走就走,稀罕!”为加重轻蔑,她还甩了甩头发,“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看上这里!”

话一落,赶紧快步走出门。

“滚你妈的臭婊子!”冉旭破口大骂,“要是再来一次抗美援朝,老子第一个就枪毙你!”

他跳脚追到门口,身子差点撞翻了煤油炉上的火锅。

屋子里其他几个人一片沉默。

第二天傍晚,花冲坐在学院中心花园的假山旁等方圆。

他手里拿着一本刚出刊的《两江潮》。

这是一本很糟糕的自办刊物,付印前他根本就没校对过,将张尚清的一首诗从中间部分隔得很开,恍眼一看象两首;页子的名字印成了“叶子”;最不该的是,把自己一篇写青春期性觉醒的小说放在头条,这就有欠妥当。已经有信息反馈,说学院里的读者,尤其是女生,读了他那篇小说,都惊讶万分,有人到处寻问,“花冲现在出啥事了?他不写诗了么?不写大巴山醇厚质朴的民风和野性而诱人的山地景色了么?……”

总之,这本刊物和自己那篇小说,都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遗憾。

但眼下无心关照这些,象大一的上半期与张旗约会一样,翻书只是做做样子。相反,他倒是在读生活的大书,每一个偶尔从他身边走过的男女,都成了眼中的文字。

天上星光很淡,地上灯火不明,时间尚早,中心花园显得落寞、冷清。

花冲激动而耐心地等着。

方圆在自己的小卧室里打扮自己。说打扮可能有点不确切,但她就是想给花冲一个非常可人的印象。花冲请她看电影,她简直有说不出的高兴,她早就憧憬着与花冲单独一起走走坐坐的机会。然而,花冲在这方面好象显得很迟钝。

不过今天云开日出,花冲主动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当她兴致勃勃地一脚跨出小卧室,却在过厅里傻眼了。

张尚清正与她父亲在书房里谈笑风生。

她只能看到张尚清的背影,父亲正说着话,没有发现她。她马上门向一角,轻手轻脚地进了自己的卧室。

她不想在这种场合见到张尚清。广播站惊惧的一幕让她记忆犹新。那是张尚清脱离广播站前的最后一天,她播完音,微笑着点点头,向门口走去,然后再转过身,甜甜柔柔地向那位老站长说:

“感谢你的指导,祝你好运!”

话音一落,她却吓住了,她看见张尚清双眼血红地盯着自己,气喘如牛。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个箭步堵在门口。她紧张得失去了知觉,腰上被一双有力的臂膀钳住,顿时感到呼吸困难。接着,如有一只生满茸毛的昆虫在身上爬来爬去,她体验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晕眩酥软。那只昆虫,假意地爬行,快要登上浑圆饱满的姊妹峰了。

她突然身子一挺,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对方一傻眼的瞬间,她摔开那个笨重的身体,飞速冲下了木楼……

“方伯伯,”张尚清浑厚的声音在过厅里回荡,“数学界的好几个重要命题,你都可说是执牛耳者,而且作了浅显易懂的阐述。我今晚来打扰您老这么长时间,就是想将您的事迹写成一篇报道,先在校报发,然后推出去。”

“过奖了,过奖了。”方教授笑容可掬,两只长着肉垂有些浮肿的眼睛成了一条曲线。

“那我走了。”张尚清口里虽如此说,身体却并没怎样动,只别过头来向门口看。

“方圆!方圆!”方教授大声地喊,他好象看出了张尚清的什么心思。“方圆你在不在?”

方圆只得应命而出。

“这女子,”方教授说,“多早晚回来的,”怎么不打个招呼?这是张老师,听他说曾是你的站长,老上级呢!坐下来陪老师聊一聊嘛。”

张尚清谈兴倍增,讲述一个问题,旁证博引,好象要表现什么。方教授一直陪着,不时地插几句,竟然例外地花去他宝贵的两个多小时。

方圆很少说话,不时地抬腕看表,带着复杂的心情,听一个不知在说什么的人滔滔不绝。

电影开演的时间早过了一个多小时,周围的草坪上如往日一般渐渐热闹,可方圆的影子一直没有出现。花冲越来越焦灼不安,假如方圆是与他虚与委蛇,那就太过份了。

但昨天她的笑脸,她的点头,都征明着她的心意,怎么会食言呢?

终于,一个阴影悠然落在书本上,他不敢抬头。阴影凝然不动,似乎在考验他的耐力。他等心跳稍微平缓,慢慢仰首一着,却是页子站在旁边笑。

花冲大失所望。

页子紧挨他坐下,做出要倾心交谈的姿势。这个长着奇怪的红胡须的家伙,此时显得格外讨厌。

页子叽叽呱呱说些什么,花冲基本没听见,只管把眼光从两人的小圈子里溜出去。而页子仿佛也不在意他的表情,继续自说自听,颇有外人猜不透的无穷兴致。

后来半天不见花冲反应,页子鼓起勇气摇他的手臂,关心地问:

“我看你心情很不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好处理吗?是不是爸爸的病还没好?”

页子的话亲切而柔和,让花冲深深地感动。看看页子,页子也正看着他,真诚地等待他的回答。

在页子心里,花冲是很值得敬佩的人,自己花十个晚上苦憋出来的诗,说不定没有花冲随口吟哦出的一首小令那么意境深邃。他曾将花冲发在报上的诗掰开揉碎,一个词一个词地详加分析,每一句都明白如话,可粘合在一起,整体上却一下变得苍莽深远,韵味无穷。这才是真正的好诗!领会了诗的精髓和手法之后,他就把花冲那诗锁进抽屉,提笔展纸,要另写一首。以表达与花冲那首同样的意思。写好之后,再把花冲那首取出来比较,就深感那首行云流水,自然飘逸,而自己这首,则象一个故作深沉的蠢货,明眼人一看,就可品出他的涩滞和愚钝。

他是崇敬花冲的,他渴望分担一点花冲的忧愁。

但花冲没有给页子一个真诚的回答。只是说。

“没啥,页子,我爸的病也好了。我呢,只是有点劳累,心情烦燥而已。”

“那你一定好好睡一觉。”

“是是,我需要好好睡一觉。”

“还有件事,你不愿意打听一下吗?”

花冲心头一紧,以为页子知道方圆今晚失约的原因,他抑制着自已,故作平淡地问。

“什么要紧事,你说。”

页子明显地有些失望。

“嘿,你说呀!”花冲迫不及待起来。

“文学三叶窗!”页子吐出几个字。

花冲“唔”了一声。说真的,他实在是把这档子事完全忘记了。

“那,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问。

页子的表情更加失望:“你回来的第五天,我就找人抄出来了,放在寝室里……你没看到?”

“没、没有啊。”

“回去休息吧。”页子说,“你太累了。”

花冲没动。

“这样吧,页子,”他拿出文学社主心骨的样子,“明天中午之前,我们两个去把它全部弄好。然后,大伙儿在草坪上聚一聚。还是以前那些人,我负责通知。有好久没有聚会了。”

“我们的定例不是周末吗?中午有的人不一定有时间。”

“没问题,我实在想跟朋友们在一起聊聊。”

说这句话的时候,花冲是动了真感情。

第二天的草坪聚会,袁辉最后一个来。

袁辉一到,页子就为她铺好报纸,接过拖到髋部以下的月亮形坤包,摁她坐下,继续充当崇拜者角色。对此,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假如页子不这样做,反而有些别扭。

袁辉鼻子上沁着细碎汗珠,平添了一种质朴的稚气、她的眼光先与张尚清接上火,抿嘴一笑,才转头向页子说了一句“谢谢”。

“很壮观,非常壮观!”张尚清接着因袁辉到来而中断的演说,“从我读书到留校,近六年时间,没见过一个民间专栏能吸引如此众多的学生了。不错不错。袁辉你看没有?花冲的壮举。”

“看了。”袁辉再向她的偶像娇柔地递上一个秋波,一点没有了舞台上主持会议的才女风芒,“就是看它,才来晚了。”

其他几个文学社骨干也很兴奋,紧接着张尚清的话尾,一致夸奖着社长花冲。

平心而论,今天中午中文系宣传栏上贴出的“文学三叶窗”,确实是C学院建院以来最独特的一期了:六米长的三大版,集中展示校园文学的精英,每个作者名字上有他们的五寸彩照、三百字的小传、近期力作、省内外报刊对其发展势头的喝彩与评论,全部请人用标准的宋体小楷抄写,其精工制作和作品水平,相映生辉,逼人眼目。所以中午刚一贴出,就引来端着饭碗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们指指点点,高声吟哦,激烈讨论,群情昂然。

“其实,这是页子的功劳。”花冲说,“我不过是帮他一起贴好。今天认真读了每一个人的作品,还是袁辉写得好。”

袁辉写的是一篇散文,母女间的琐屑小事。然而能把这种琐屑小事写得如此凄婉动人,如此真切不俗,却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

“那当然,”页子说,“我们姐啥时候差过?”

袁辉没有做声,表情有些忸怩。

“校园才女嘛,哪个敢比。”张尚清的话不知是捧场还是调侃,话毕,立刻转向花冲,“喂,专栏里咋没把方圆弄上?那女子出落得越来越超群了,又有脸蛋又有气质,如果把她贴上,让校园里的人吓一跳:呵!他们文学社中也有如此美女!”

人们嘻嘻笑,神色很自得、很欣慰。

花冲的表情却莫名其妙地警惕,张尚清是什么意思,难道对方圆早有注意?

袁辉也没笑,脸上罩了一层忧忧郁郁的迷雾,想起方圆的形象。她就感到无法控制的自卑。要命的是,张尚清竟然这么公开夸奖,这很伤她的自尊心。“

“社长,”袁辉开口了,似乎是为了抗衡张尚清的话题,“我读了专栏上你的那首诗,我觉得说不出的感慨。你什么时间写的?”

“哦,有好些日子了。”

“既深刻,又口语化,”袁晖说,“挺有味道。你们听听这几句!”她用圆朗厚润的女中音朗诵道:

“我的名字很瘦弱

一共只有十三个笔划

就象我身上的十三根肋条

支撑起一个瘦弱的生命

……”

她的话音低下去,沉浸进一种广博的思绪。

张尚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页子赶紧敲边鼓:“我们姐儿都佩服了,社长你还不介绍介绍你的构思过程。”

众人拭目以待。

怎么说呢?花冲看着同伴们期待的目光。其实这首诗并非近期的作品,已经写出两年多了。童年时,当唤着祖祖辈辈脚印里的血腥和汗味,在长满荆棘和青苔的山道上,一步一步向上攀登;当仰望蓝天白云,浮想连翩,想引吭高歌,却一次又一次被饥饿击倒;当村人以鄙薄的口吻谈论着“叛徒”的家庭,对他们几兄妹侧目而视时;他的心里就构思出许多悲壮的故事,就把奋进的种子,深深地埋进了幼小的心灵,埋进了早熟的思想深处。凭着这种奋进、这种早熟,他含辛茹苦,勤奋学习,终于迈步进入了当今大学的校堂。

当然就具体这首诗而言,触动他创作灵感的,也有一个具体的故事。

花冲讲那个故事。

这是大巴山深处辗转流传几十年的一个传说:

一位解放军大将,三三年从巴山参加红军,在外革命几十年,从未有暇回过故乡。五八年的一个冬天,他从北京到成都开会,趁空,专门微服私访来到大巴山,找到破旧的故居,以及故居里已年届九十的老母。老母成份不好,解放初划为地主,受尽歧视,不敢接待陌生人。大将苦苦哀求,才让睡在柴疙篼的蓑衣上。关了门,老人拿出唯一的一把米,偷偷地熬了一碗稀饭,请尊贵的客人吃。凌晨告别时,大将用夜光笔写了一张纸条,叫老母亲手交给公社社长。老母却迟疑,不摸客人底细,犹豫许久,终于去了公社。这一下了得,原来,这老地主婆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的亲生母亲!

一溜儿五间的青砖大瓦房平地而起,一件件寒衣和一袋袋米面很快送到老太太手中……

“当然,”花冲说,“这故事不是没有虚构的成份,宣扬的,也就是光宗耀祖的老观念,但当时我读小学,雪儿姐讲给我听后,我一下就哭起来……我们家从来不讲这类故事,雪儿才嫁到我家,悄悄讲给我的……”

没有人问为什么他家里不准讲这类故事,朋友们都了解花冲的自尊,他们从来都尊重他的隐私。

“那个晚上,”花冲还兀自沉浸在故事带来的氛围里,“很明很亮的月儿,在天上走……”

他,他那种富于同情心的天性,就是在凄苦坚韧的山地气息中养成,他立下誓言:长大之后。一定要做一个能给别人带来温暖的人。

他终于考上大学。

那是一个夏雨初停,山洪陡涨的午后,善良的山民把他送出很远,一直到山坯口的古槐树下,他们手指对面的大山,朴实地喊道:

“看啦,那个被踩住胸口的人,站起来啦!”

“那山叫作杨侯山,”花冲向朋友们解释,“两坡梯田,从上面直挂下来,象两只靴子形状,一只男靴,一只女靴。这两只靴子直插河边,河心呢,则隆起一个长长的沙包,很象睡着的一个人。这人头枕激流,双脚伸进山里,而刚才说的山上挂下来的靴子,恰好踏住这人的胸脯。一代一代的山民都说,这是一个了不得的人,这人总有一天要翻身。”

那一天,随着山民的喊声,花冲从细如鸡肠的小道上抬眼一望,呀,真的!激烈的山洪,势如千军万马,在山涧里腾,如幛的水雾,赤红的炎阳照在水雾上,虹霓闪烁,幻影份呈。一大叠被水冲下来的灌木枝丫,围绕着河中的人形沙包涌动,仿佛一个人须眉奋张,手脚飞舞,那人活了,那人要站起来啦!

“冲娃子,”一个四十岁的光棍汉猛拍花冲一下,“你以后发迹了,你叫人修公路,拐弯抹角也要修到你家门口,我们跟着你沾光,我们十几个光屁股鸡公,也好娶上婆娘哇!”

花冲的眼眶时时被泪水模糊,听了这话,更是难过。回头返顾来路,只见乱石嶙峋间,一条隐约的山路,好象一根绳子,倒挂在蓝天白云的山中,难怪村里人进出山寨时都爱感慨:“陡哇,只怕是一只背篓都放不稳呢。”所以一个小村庄,就有十来个光棍汉。

“想到这些,”花冲总结。“心潮起伏,寝食难安。”

张尚清马上接嘴:“于是就遥望北宙,欣然命笔,成就出那篇好诗?”

朋友们从沉郁中脱出,松一口气,笑了起来。

但大家还是为花冲故事的气氛所缠绕,不由各自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花冲最注意的,是张尚清的讲述。

张尚情祖籍本是河南,五岁时随父迁往四川,落户于距重庆不远的隆昌县郊。那里的居民特别排外,常有人踢破他的家门,吼着要他们滚回河南。可他们确实不愿离开四川,再去那个只能走乡串巷耍猴戏谋生的贫穷故乡。每遇无耻之徒的冲撞,父亲都陪着一张可怜兮兮的笑脸,等他们走后,才敢忍气吞声地把门闩上。因此,张尚清从小接受的便是一个字:“忍”。

上小学时,外来人照样受欺负,几个同学强令他去女厕所撒尿,一口气不能忍下。便与人拳脚相向。等回到家里,坛坛罐罐早已破碎一地,是那几个来他家声讨的学生家长干的。面对归家的儿子,父亲很是平静,把他领到满是卵石和芦苇的沱江边,突然就是一个飞腿横扫。他栽倒下去,额头与卵石相碰,脆生生地,惊起满河滩暮归的野鸭……

“那时候,我只想到两个字,”张尚清的脸颊肌咬得铁紧,拳头上青筋鼓凸,“活人!”他胸音沉雄,“我发愤读书,象花冲一样。我现在,活出来了!我不再受人欺侮。现在哪个再敢来动我,请他来试试!”

袁辉突然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惊飞了不远处捕木树上的一只喜鹊。

晚上,花冲一直不想睡觉,中午的草地恳谈,使他充实了许多。

对张尚清,他有了再认识,以前也听他讲过自己的童年,当然不如今天中午那么细致。尚清有伟岸的一面,也有世故和圆滑,原来,与他小时成长环境分不开。

嗯,那句话也有意思,如果把方圆贴上,可以“让全校吓一跳!”对,我们文学社也有美女!

考进大学的,学识与相貌成反比,往往智慧越高,形象就越丑。上帝很公平,美女可心凭脸蛋吃饭,而五女非得用知识赢得社会尊重。

但方圆不囿于这一定律,她又美又有内涵,是不可多得的天生尤物!

唉,怎么又想到她身上,她不是耍弄了你,没来赴你的约会吗?

花冲走出广播站,踱到学院的林荫道上,星疏月淡,适于不睡觉的人展开遐想。

一阵悠扬的箫声从远处飘来,引动他的步子,去追寻夜半吹来人。

林荫道上几乎无人,初夏里微熏的热气,从土地和还未开败的花朵中溢出,和着月光,斑斑驳驳清清爽爽地飘进鼻腔。寻到图书馆门前,才看到一棵台湾相思树下,映着邹清泉清晰的轮廓,他箫吻唇边,在午夜清新的空气里,让一缕雍容沉郁的乐音,在校园里缭绕、升腾,浸染着月光下的学院大地。

月亮在深邃的天幕上滑动,孤独而宁静地完成着始终不渝的使命。

花冲在箫声中伫立了很久,然后悄悄转身,轻手轻脚地原路返回。

清泉,你很孤独吗?你是觉得世人皆浊你独清、世人皆醉你独醒吗?我有时候也处于同一种心境,有时候却很超脱。我们身边不是有朋友吗,我们脾气不同,观念各异,可我们并不都在放浪形骸,我们各自都有奋斗的动力。

人嘛,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须臾,而月照千秋。与自然相比,生命确实太短。因此我们既奋斗,也经不住诱惑,我们不是伟人,就连伟人也有几心,也会踩滑步子。所以朋友,你的箫声何必揉进这么多孤高、这么多感慨……

一路想着,一路漫步,不觉来到半月湖畔。夏意日浓,湖岸回廊上的葡萄藤缠来绕去,这没了宝蓝的星空。

不由自主,悦悦的影子飘来心中。两人曾在这里缱绻,情到浓时,心旌大动……

不不,你已经与她分手,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你是半月湖的匆匆过客,今夕何夕,往事不堪回首。

花冲退出湖畔,耳朵里、传来近处一些恋人们的喘息和粘糊糊的情话。

当走到中文系黑黝黝的大楼前时,猛地站住脚,这么晚了,居然有一个身材很美的女孩,孤身一人,在宣传栏前默看他们的“三叶窗”!

蹑手蹑脚走近一点,蓦然间有点回不过神,这不是班上平时正眼也不看人、但在全校民间却被评定为“校花级”的女生江雨夜吗?

江雨夜可能感到了花冲的走近,突然一个转身,向着花冲的方向,用眼角斜睨了一眼,就昂头高傲地离开。花冲这种穿得土气的所谓校园名人,大概是不会放在她的眼里的,据口头消息,学院里追求过她的俊老师帅学生多如过江之鲫,可每一个人,都被她的冷脸嘲弄得体无完肤。

哼,花冲看着江雨夜离去的身影,鼻于轻轻耸了一下,对这种自命不凡的女人,他打心底里没把她们当成人。漂亮怎么了?绣花枕头一包草。

回到广播站躺上床,还在思考江雨夜,不错,美貌肯定是一笔无与伦比的巨大财富,中外历史上,为争美人而引起的战争不胜枚举。作为古希腊神话取之不尽的源泉的特洛伊战争,不就是为了抢夺一位名叫海伦的美女而大动干戈的吗?

美貌不能孤立存在,它必然与个性融铸一起,

美貌加上盛气凌人偏狭自私,小则戕害周围男人,大的会遗害民族毁灭国家!

美貌与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结盟,却使人如沐春风、如饮醇醪,会成就男人的事业,会使懦夫升华为勇士!

江雨夜是前一种美人,花冲不齿。方圆嘛,可以归入后一类。

不对,后一类的方圆怎么会如此对待一个真心对她的男生。

那她该属于哪一类呢……

江雨夜一拐过弯,进入离女生宿舍楼不远的那片松林,就被冉旭截住。冉旭不多话,猛一把抱住她,就往松林深处拖。

江雨夜不说不动,任他发疯,她很冷静,清楚即使反抗,也不是一个男生的对手。她猜不透冉旭的心思,这么久没动静,怎么如今来了一个破釜沉舟?

冉旭把她平放在草地上,喘着粗气,把她的裙子倒卷上去,直到下巴,然后费力地扯她的内裤。

江雨夜“卟儿”一下笑了。

冉旭愣了一瞬,重新向她扑来。

但刚才他的一愣留出了空档,江雨夜无师自通地看准机会,照他的阳具处狠狠一脚,她穿的小牛皮高跟鞋,以时速六十公里的速度踢上去,与一块飞行的石头狠狠击中那个部位没有两样。冉旭双手捂住羞处,脸色在月光里宛人一样煞白,嘴唇间抖着,漫漫倒下……

“小子,”江雨夜撇了撇嘴角,“你不过是千万个小混混中的一个,你能坏出与众不同的水平来吗?假如不能,你趁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算了,免得叫普天下的姑娘失望。”

冉旭在地上无声地翻滚,终于能说出话来。

“烂货……我、我……以后、要割掉你的奶子……”

“咄!”江雨夜整理着裙衫,做出一脸非常失望的神态,“我还以为你终于可以说出几句名言绝句来了呢,结果还是没长进。滚你妈的。”啐他一口,扬长而去。

江雨夜现在不去洋子饭店的酒吧了。找那个坚毅男人的欲望如今被怕与他见面的心情代替。她坏出水平来了吗?没有,她不可能堕落到出类拔萃。连冉旭都只有这个水平,她又能坏到哪里去:她迷途知返了吗?也不尽然,她依然没找出值得她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她觉得她真的成了一个多余人,左边不是她的朋友,右边也拒绝将她看成同类。她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个高傲的男人?

报复父母吗?一个游戏玩久了,也有厌倦的时候。她这时就体会到一种深深的厌倦,她为她的躯壳所累,不知拿它怎么办,她不敢捣碎它,她怕痛,怕看见它流血。也不知该如何珍贵它,让它在这个喧喧嚣嚣的人世上充当一个象模象样的角色。

但有点很明确,她不会再与冉旭之流来往。在与洋子饭店的神秘男人相遇以后,她有了非常明显的后悔,她竟会把洁白的身躯,第一个送给了冉旭。别的不说,他每晚上床前洗脚吗?一个星期剪一次手指甲吗?江雨夜是有轻微洁癖的姑娘,让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怎么就没有闻到他身上的汗臭?!

这种后侮,意味着什么,她说不清楚。

那个神秘的男人却在大脑的屏幕上越益鲜明,挥之不去。在教室里,饭堂中,床铺上,总要想起那个人男人:他的嘴唇很坚毅,两眼间距较近,看人有一股威慑震动的力量。他对她的堕落竟然毫不动容。这么说,他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老犯人?还是研究社会民风的心理学家?或者,他本身是个杀人者,在中越战场上杀人如麻,心灵已被过多的死人鲜血所封,于是对江雨夜这类人只当是小儿科。要不然,就是一个血友病患者,他将不久于人世。在长期的挣扎中,思想在一个早上突然越过生死束缚,进入大彻大悟的佛家境界。人是什么?是轮回世界中的匆匆过客,这也是人,因为上世修炼得道,积善积德。但今生不再修持,下世就可能做牛做马。更骇人的是,坠入十八层地狱,遭大锯锯,石臼捣辗,火油烹炸,万劫不复。

他是一个德行高尚的智者?还是一个戏弄人生的魔王?就凭他让人无法捉摸的法力,他就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一个最危险的男人——或者正相反,一个最伟大的男人!

江雨夜的心绪在慢慢改变,但自己没有感到这种改变的缓慢发生。

第二天,花冲还在被零乱的睡梦折腾,大楼外面就响起了呼朋唤友的吵闹。跳到窗前张望,看到是中文系的同学吆三喝四、背着书包敲着饭碗。要去听钱大江教授主讲的“郁达夫的色情小说”专题课。

这是钱先生上周五就通知了的。

花冲赶紧起床漱洗,这是一堂听名字就很具吸引力的课。

一刻钟后,已坐在环形阶梯教室里。

钱教授开的是选修课,选他课的学生本来不过三十余人,中文系大多数人都说,钱教授的课没听头,要说最大的不足,就是缺乏理论深度。

可今天,教室爆满,外系的同学也不少。来得最早且占领了最前几排座位的,清一色都是女生。

虚伪。花冲心里嘲笑,平常你们可是最爱踩踏钱教授。

就盯着钱教授不转眼地看。

这是一位六十四岁的小个子,戴着老式黄腿近视眼镜,两眼在厚如瓶底的玻璃后放出逼人的锐光。他的腿极短,走路频率很快,速度却慢,显得滑稽。他不上三十就打成右派,据说,那时候他教小学。有一天,他津津有味地给学生讲课,说:“‘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这个句子中的‘毛主席’,作为主语;‘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这时‘毛主席’就成了定语;‘我们热爱毛主席’,这里的‘毛主席’只能是宾语。”

谁知两个月后反右斗争旬然掀起,六年级的小学生们气愤地向上级反映:“我们认为毛主席只能作主语,什么‘丙语丁语’的!”于是钱先生被划为右派。

“文化大革命”兴起,老账旧账重新算,他被定为“现反”,坐牢五年。出狱后在重庆郊县一个果园当工人。劳改中,刻苦读书,写了数十篇哲学和文学论文,当然都无缘发表。“文革”结束,甄别平反,始被聘为C学院教授,开“现代文学”选修课。也就在这一年,他结了婚,女人是一个双腿颀长的二十二岁的“工农兵”大学毕业生。现在,一个儿子已有五岁。

在花冲的印象里,钱教授讲课从不带讲义,背着手就进来,长长短短的小说、诗歌、散文、甚至理论性文字,山水泻滩一样从嘴里流出,顿儿都不打一个。板书不敢恭维,一个个蛇一般扭动,奇差,令人惨不忍睹。但讲课极为生动,特别是讲到有关男女之间的事,声音突然放大,两眼射出灰茫茫的精光。

花冲对他讲的沈从文的《八骏图》很难忘怀,钱教授念到“女像雕塑的凸出来和凹进去的部份”时,把“凸”和“凹”咬得很响,好象要咬碎一样,弄得下面的女生都红了脸,垂了头,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和份量。而男生们似笑非笑,努力凭想象在脑中复原着诱人的形象。

下来后,女生们就有意见,陈多多和张旗就意味深长地说过:

“钱老师上课——给我们一种——格外的感觉。”

不过这些都是老黄历,去冬钱教授课风大变。听众人数骤减。可今天,连平时没有选修这门课的人都来了,嘿,人心不古哇。

花冲再次扫视几无空隙的教室,在第一排的女生中,竟看见了陈多多和张旗。

咦,你们不是最有意见吗?

这就是女人,象二、八月天上的云,才看它是一匹马,一转眼,却变成了驴。

他有意识地找江雨夜。没有。找低一个年级的方圆,也没有。

这两个女生,怎么不一样,应该归于哪一类?还是昨晚搅得他睡不好觉的问题,使他胸中迷惘。

钱教授进来,全场肃静。

开课了,钱教授沉沉地,讲郁达夫的《沉沦》、《迟桂花》等篇目。结果,直至四十五分钟的下课铃振响,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也未出现,大大让人失望,所谓“色情”,老先生简直连提都没提。

钱教授一走,全场哗然,大家都骂上一届的学生无聊,乱传什么消息,害得人们空欢喜。还有的打趣,这大概是怕老婆的缘故,听说这一年钱老头的如夫人经常与老头间架,就是嫌他风流有余、含蓄不够。

花冲平静地看着大伙,他感到骂得最凶的,尤其是女生。

好笑!

星期三下午,花冲坐在广播室,带着复杂的心情,等着方圆的到来。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但杂乱无章,不象是一个人。待推门而入,果然是两个:方圆和另一位年青男子。方圆依然面带永恒的古典微笑,款款地介绍说:

“边冰,我的高中同学,现在在洋子饭店发财。”又面向边冰介绍花冲,“这是我的站友、上级、大诗人。”

两个男人握手如仪,分宾主而坐。

方圆戴上监听器,忙碌着播音。

洋子饭店花冲听说过,知道那是一家涉外的高档豪华场所。眼前的在“洋子饭店发财”的小子,头发一个劲儿地向后梳去,打着浓浓的摩斯,油光锃亮。身穿面料华贵的夹克衫,人刚一坐下,就从裤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手轻轻一弹,一支香烟便滑出半截,伸到花冲面前。

花冲接了。

他本来是不抽烟的,不知为什么就接了。面对这个城市青年,他很自卑,这倒霉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使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他想调动自己的语言思维,以高品位的谈吐来压倒对方,但几次都失败了。他一下变得拙于言辞。平常可不是这样。

他猜想这是方圆的男朋友,这让他十分难受。

边冰却随和大方,侃侃而谈。从对方的话语中,花冲猜想他是饭店某个部门的负责人,从后来递上的名片上,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们的酒吧很吸引人。”边冰优雅地吸一口烟,吐出青淡的尾气,“一是环境高雅舒适,店堂装潢比较讲究,给人一种异国情调的感觉,硬件都很新潮,桌椅全是钢塑产品,造型别致,过目不望,再辅之以优美而不是嘈杂的钢琴音乐,使人觉得就餐是一种高级享受和憩息。因此,我们的场地,说大些。成为招待外商、洽谈投资的场所。而一点不觉得寒酸,说小些,提供给恋人相聚谈情说爱更是别有情趣。你们学院就常有人来,我都已认识好几位了。嘿,最有趣味的是一个叫江雨夜的,经常独来独往,漂亮、清高、骄傲,好些外商当着她的面大叫‘Howbeautiful’!她也不为所动。其他的人还有……”

除江雨夜这个女生花冲知道外,酒吧的其他一切他都陌生,连评点一句的能力都没有,只能陪着笑脸,听边冰一人畅所欲言。边冰仿佛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更是滔滔不绝左右纵横。

“所以啊,”边冰吹嘘道,“到我们那儿的男女,都是高品位的人,因为首先,我们那地方品位高啊。”

方圆的音已播完,恰恰听到边冰最后几句话,花冲看到她别转头,似乎胜带娇嗔地说:

“又吹牛了!你不是要来接触一下高品位的人吗?自己倒先海吹起来了。”

边冰一下满脸通红,刚才的矜持大气顿然消失,变成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不好意思地向花冲坦白,说他高中毕业就出外挣钱了,跑遍了南北十余个省,苦没少吃,罪没少受,然后回到重庆,恰逢洋子饭店开业,受聘当了服务员。凭他反应机灵和南北淘来的一点肤饯经验,不到一年,就提成了酒吧厅的经理。

“唉,”边冰叹一口气,“我们文化太少了,读书时候,调皮捣蛋,成天逃学在外鬼混,总以为老师讲的全是些无用的垃圾……哎,这个方圆你最清楚了吧?”

“我当然清楚,”方圆笑吟吟地过来,“喂,你的那位现在怎么样了?”

“别说了别说了,闹着玩的。”

“花冲你不知道,”方圆亲切地转头向他,“他中学时就学会泡女孩了,还是人家校长的千金呢。”

花冲的心一下释然不少。

边冰的脸红得更厉害:“方圆就晓得揭我的疮疤……是啊,到我们那些地方工作,确实要几点墨水。我过去喝得太少了,想跟你们镀镀金。”

“你刚才谈的,就是高品位的东西,”花冲说的是实话,他变得大度起来,“我们也要向你学习。”

“夸夸其谈夸夸其谈,”边冰谦虚道,“千万不要听我那些鬼吹。方圆常常说起你,还把你写的文章借给我看,好大一本,写得真好。”

花冲非常吃惊,方圆那里哪来“好大一本”他的文章?难道她把他发表的文章全都剪贴下来了?

他强自镇定,脸面上毫不动容。

“雕虫小技,不值一读。”他客气道,顿一下又补充,“等以后我的大作品出来再给你看。”话一落音,又觉得补充得很拙劣,象是在自我标榜。

“我一定等着拜读。”边冰微笑着迎合。他很快恢复了那种见过世面的沉稳和老辣。

接下来,东拉西扯,又谈了些别的。

花冲几次用眼睛询问方圆,想从她口里得到一个使自己宽心的答案。对上星期方圆的失约,他总是芥蒂于心。

但方圆永远是那种温婉的微笑,大概她早已把那事儿忘了。

是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你自己看得大如泰山,说不定人家觉得轻如鸿毛。花冲由然而生一种感觉,觉得自己约方圆去看电影,本身就是一个愚蠢的举动。

天近傍晚,他们才离开。

花冲把他们送出门。

脚步声一级一级地响下去,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花冲打了个冷噤,突然感到格外地空虚。

他无力地回到广播室,眼光随意抛掷,找不到一个聚焦处。

就在这时,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闪,心跳骤然加快了速度。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抓起了麦克风旁边的那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

“花冲,那天的失约我很抱歉,原因一下很难说,以后你会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