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怀念爱情

第五章

在花冲离开学校的一个多星期,C学院虽然天天有故事发生,但大多并不动人,只不过是一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平凡小事,其微不足道的力量,决不至于震动这所卧居山城历史悠久人才辈出名声在外的高等学府,它庞大的身躯,象一座冰山,稀薄的阳光或是怒吼的朔风,都不能轻易将它融化或摇撼。

但它的自身正相反,哪怕是以世间最为缓慢的速度向任何一个方向位移,都会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对着它惊呼呐喊或者惋惜哀叹。

因此,它有着巨大的包容性,并因这种巨大的包容性而让大森林里的各类花草、禽兽、以及不辞辛劳披荆斩棘往来穿梭的猎人,都遵循自然规律自生自灭。它是不惧怕身上的脓疮的,即使是累累伤痕,也不会损伤它完整的骨赂和经脉。这是它沉默的力量,也是它久盛不衰的根本原因。

一个太阳很大的中午,小个子邹清泉从图书馆最后一个出来,去学生们最为集中的二食堂打饭,他看见食堂大门右侧人头滚滚,他知道,那里是经常贴出各种通知告示以及打油诗的“专属领域”,他挤进去,才看了一行,就觉得一股生气从脚底升起。

这是一张喜报。

喜报

物理系八五级二班郁杰同学,因在显象管研究方面有突破性进展,

继获得国家专利局之专利认可之后,昨天又获四川省一九八七年度科技

进步奖,

特予公告!

邹清泉的身前身后挤满了重重叠叠的人,相互穿插着、传播着这件大快人心的消息。站在圈外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仅满足于听听口搞新闻,他们都想亲自看一看,以得到视听感官上的全面享受,于是展开了一惕“前呼后拥”的争战。

当然,这种争战经常出现,甚至可以说天天都有,不过那只是为了从巴掌大的窗口买到每天定额供应的狗肉罗卜汤。

今天却不同了,大家是为了看一张红纸,看看红纸上的那个名字,看看占去红纸五分之一版面的渺渺几句话。不管多么拥挤,站在最前面的,都把全身力量集中到脚趾上,牢牢地抓住地面,与红纸保持一尺来宽的距离,以免损坏了它。待看过几遍之后,再小心地退出去,自觉地让别的同学补上来。

大家兴奋着、骄傲着、谈论着。这一刻,全体C学院的子民们觉得,这不仅仅是郁杰个人的骄傲,而且是C学院全院的骄傲,是被C学院巨大的翅膀荫蔽下的每一个男女的骄傲。那些平时大骂读书大骂教授的、那些将美丽的青春象扔便纸一样随意抛洒的、那些花天酒地灯红酒绿打的是麻将谈的是女人的,在这一刻都感受到了庄严的激动。

邹清泉更骄傲,他把喜报从头到尾只字不漏地至少看了五遍,拿碗筷的手在微微颤抖,那是被内心的热潮强烈冲击所致。他认识物理系那个貌不惊人的同学,或者说,他与他还有一面之交。

那是读大一时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季,邹清泉正伏在图书馆的窗台上办理借阅手续,忽然听到另一个窗台上传来女管理员的抱怨声,他扭头一看,虽然说不出那个挨训的眼镜同学的名姓,但这个人的相貌他见过。

说起来,C学院中,没见过郁杰模样的人真还不多。几乎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在与二食堂相对的中文系办公大楼下面设个摊子,免费为全院师生员工修理录音机、电视机,两年多来,从未间断,哪怕刮风下雨,他也用竹竿撑起一块厚厚的塑料薄膜,坚守自己的岗位。弄到后来,学院里凡录音机电视机坏过的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

可是,得了他好处的人,很大一部份却不知道他是物理系的学生,把他当成学院的临时工,其存在就是专门为大家服务。一些要他修东修西的人,带着盛气凌人的架势,约定时间去取,若没按时修好,往往大发脾气,那神情仿佛是说;我是大学生研究生,你一个小小修理工,怎么敢这么耽误我宝贵的时间!

但从没有人看见过“修理工”动气,他总是耐心地解释:之所以没按时为你先生或小姐修好,是因为你的东西过于破烂,或是一些短缺的零配件尚未买到,请假以时日,稍安勿躁。

邹清泉家风严谨,父亲从不娇宠子女,加上从这学期开始,他正秘密资助一位家乡姑娘复考大学,所以手头拮据,并无录音机之类,没与“修理工”正面打过交道,可出于对爱书人的敬重,何况人家又是一个“自学”的小工人,邹清泉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他。

他与图书馆的李馆长很熟,原因是李馆长看到他来阅览室读书和借书的次数最多,更为重要的是,李馆长极为欣赏邹清泉选择书目的能力,既系统有序,又旁骛种种,如此读书,数年之后,必成大器,为将来做大学问搞大创造打下坚实良好的基础。李馆长器重邹清泉,图书馆外的宣传栏,每期都约邹清泉写一份读书体会,邹清泉诺诺点头,按时交稿,从不误期。

凭着这层关系,邹清泉专门跑到三楼的馆长办公室找出李馆长,李馆长听完介绍,破例去到等级森严的藏书室。取出本来只允许讲师以上级别才能外借的那几本书,递给了郁杰。

“谢谢谢谢……”郁杰象骤然得了不义之财,点头哈腰的样子,似乎象面对上帝本人。

“谢我干啥,该谢这位同学,”李馆长一把将邹清泉拉到郁杰身前,“是他帮你说的话,不然哪有这么好的事。”

郁杰一脸通红,看着邹清泉,吭哧吭哧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邹清泉也是个不善于应酬的人,结果两人一起闹个大红脸。

他们交换了姓名、班级、宿舍号数,邹清泉才正式得知,这个戴眼镜的家伙根本不是什么修理工,人家是与他同校同级只是不同系的大学生。

尽管分手时郁杰诚恳地邀请邹清泉有空去他的寝室玩,但邹清泉从没去过。他实在没有空闲的时间。再说,也不能因为给了人家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就以为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壮举,有事无事跑到人家那里干啥呢?那不是专门提醒人家别忘了感激吗?

现在站在这张红色的喜报前,邹清泉能不格外激动、格外欣慰吗?

他退出人圈,手心也湿了,他知道这都是因为心跳过速。

他的身前身后,是一片无遮无拦的议论:

“嘿,平时看他傻痴痴的样子,还有这一招哇!”

“这叫憨人有憨福。”

“我们也少打两圈麻将,去研究个什么东西,至少毕业回家后把老祖母吓一跳。”

“你我这种人,船已下滩了,拉不转来了。”

“也倒是,即使没下滩,有人家那种智力么?”

“那当然,那当然……”

邹清泉的肩膀被人一拍,他回头一看,是冉旭和陈多多敲着饭碗过来了。“啥事这么热闹,”冉旭毗着嘴问,一口抽烟过度的黑牙在阳光下闪着令人不安的光,“卖卤鸭子啦?”

邹清泉与冉旭一个寝室,但他对嬉皮士一样的小城公子从无好感。然而又不能得罪他,冉旭有时的蛮横让邹清泉心中发怵。

“你自己看嘛。”他说,“墙上都写着的。”

陈多多挤了进去。

冉旭则踮着脚尖,一目十行地读完,立刻大声评论:

“这狗日的崽儿,隐藏得象个老特务!那次把我的‘随身听’修脱了一块漆,我还差点儿捶他呢。”

邹清泉象本人受了侮辱,鼻子上沁出颗颗汗珠。

“不要把庄严当幽默。”邹清泉说,“说话还是要分个场合。”

“咦?”冉旭象不认识似地上下打量邹清泉,看表情,他并没生邹清泉的气,“全世界都不正经了,怎么就你还绷着一张脸。笑一个,笑一个嘛。”

邹清泉把头调到一边,对冉旭,最经济实惠的手段,就是不理他。

陈多多兴高采烈地挤了出来:“看到没有?国家一级的专利,以后就是转让专利权,也够他娃娃吃一辈子的了。”

“不要去羡慕不认识的人,”冉旭肩膀撞一下陈多多,“我们两口子,该过哈生活,还是过啥生活。”

陈多多用饭勺追着打冉旭,一边吱哇大叫:

“冉旭你给我说清楚,哪个跟你是两口子?你当真是抓屎糊脸哟!”

冉旭和周围一些听他们逗嘴的男生,“哄”地一下笑起来。

“喝!喝!”冉旭一边招架一边放开喉咙喊,“这是你自己说的哟,大家听见的,她自己承认自己是一泡屎哟……”

陈多多与他打闹得更欢。

邹清泉转身就走了。

但“郁杰震波”仅只撼动了C学院宽广湖面的一层水皮,震波过后。湖面复归于平静。它没有、也不可能穿透每一个C学院学子的深心。

对此事最觉遗憾的是邹清泉。

是啊,你院方为什么如此冷静,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闹腾上几天?贴出喜报之后,也不见其他的宣传手段紧紧跟上,更没有象几年前那样,动辙掀起一个声势浩大的运动,以此引发大学生们“学科学、爱科学”的热潮,并借机将郁杰大树特树,让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同学,都产生一种见贤思齐的欲望。

连冉旭辈都对院方的低调惊诧莫名。

“喂,夫子,”三天后在寝室里,与外系几个男生悄悄打麻将的冉旭,对着上铺不声不响看什么的邹清泉搭话,“据路透社消息,院方才给那个小眼镜五十块钱奖金。是不是?”

“”五十?”一个“麻友”不解,“跟老子上个星期输的伙食费一样多。这么一点银子,也算奖励?”

“就是,”另一个男生补充,“到学院档案室去翻它的老底,打赌,翻到民国初年美国人建这个学院的开头,伯也找不出了个获得这种国家殊荣的历史。”

冉旭就骂起来:

“要是老子,有功夫才不花到那上头。五十元?搅个女同学打一阵于哈欠也不止花这么一点。划不来当真划不来……哎你说是不是,夫子?”

邹清泉向里翻个身,响响地放个屁。

寝室里一片轰笑。笑声过后,麻将闹腾得更欢。

邹清泉面壁悲哀。显然,五十元的奖励,在一部份学生中起的是负面作用,更加淡化了他们的进取意识,而对那些卧薪尝胆、甘于寂寞地做学问的少数同学来说,似乎是无奈地施舍,甚至叫耻笑有加。

当然,这只是邹清泉一时愤激的思绪,对他来说,哪怕院方一分钱也不奖给郁杰,他也会从中汲取到足够的力量,因为他与郁杰那种类型的学生一样,所注目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创造的米芒。

邹清泉叹了一口气,他手上拿的不是教科书,而是一封信。一封女性寄给他的信。

严格说来,邹清泉家境并不算贫寒,他祖籍在距成都西郊二十一公里的温江,此地是“天府之国”的腹心地带,得两千多年前秦朝太守李冰修成的都江堰水利灌溉之便,物产丰饶,民风悠闲。成都周围农村过去流传着一句老话:“金温江、银郸县、叫化子出在双流县。”可见温江是很富裕的地区。邹家在公平乡是小有名气的养殖专业户,每年将塘养的大小鱼蟹运到成都水产市场,就是一大笔收入。

但邹家父母治家谨严。

“娃儿咧,”父亲在刚摘去地主帽子的那个晚上,就召集全家老小,一脸涕泪地训话,“我说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我今天打自己的耳巴子,太阳硬是从西边出来了呢……你们,”他点着他老婆、以及二十岁的大姐、十七岁的大哥和刚进乡上初中的邹清泉,“决不要揩了屁股,就忘了原先裆里的屎。先前我们怎么做人,今后还是怎么做人。老大老二安心务农,么娃子你埋头读书。哪个敢在乡里乡亲面前做出轻狂样,我先就打断他的腿!听到没有?”

“听到了……”围着大家长的人一起真诚地回答。

也许是一出身就遭周围环境压迫,如今即使借一百二十个胆子给小个子邹清泉,他也抖不出小人得志的威风。他在被村里小孩随便打骂的年月里,深深地龟缩进内心,他用长夜中不尽的幻想做养料,悄悄地滋润着自己成长。

而今背上沉重的大山掀掉了,但他的性格已然形成,内心生活是他的天地,也是他的避风港,他寡言少语,看似胸有城府,其实心地清纯,轻视物欲,他对所爱好的专业知识倾心爱恋,一头扎进去便如吮甘露,迷不知其所终。

但即使清静如他,也脱离不了俗事牵绊,他手中的那封信,写着高三时同班女同学的娟秀手迹。

往信上看一眼,邹清泉就要悄悄长叹一声。

他和她不同村,进乡中学后才相互认识。她个头不矮,比他还要高出两公分。他沉默寡言,她亦惜语如金。他们分别是班上的得分高手,他是男中状元,她是女中第一。班上考试,他俩双双第一。年级评分,他俩并列榜首。全校表彰,又是他俩比肩等高。

同学乱开玩笑,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他满脑门汗珠,她双颊羞红。他们之间反而不说话,偶然相互眼光碰到了,也避之不及,唯恐授人以柄。

八五下半学期,是高考冲刺的关键,她却突然从班上消失,她在时他极力规避,她不在时他一下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东西。消息传来,原来她那搞运输的父亲在成都至温江的高速公路上出车祸丢了性命,母亲一急之下神经错乱,原先的小康之家倾刻大厦垮塌,她无力求学,回家侍奉母亲。

怀着一颗怅怅之心,他考上了重庆的C学院,读到大三,他基本上已将她忘记,可就在寒假回家的第二天,她突然在村外的竹林边“碰”到了他,她低眉垂首,长睫在黄昏的余光下给脸上投下动人的阴影。她慌乱而坚决地告诉他,她母亲两月前去世了,这是悲伤,也是解脱。她决定自学高三课程,选择文科,今后要去大学的考场上一搏。她想借他大一的书本,为高考中标增加保险系数。她现在很穷,但为了改变人生,她要奋力自救。

他把书给了她,并帮她拟定了学习计划,看着她忙于农活带给手上的冻裂的口子,他突然决定要在经济上给她以扶助。这个意思他没有说出来,一是不习惯张扬还没办成的事,二是因为害羞。

他把与她的相见瞒着家里,他很清楚父亲的秉性,在离家上大学的那天,父亲深沉地叮嘱他,为了对得起如今的清平世道,“除了读书,其余一切免谈!”

他未能免谈,这半年,他每半个月要接到姑娘一封信,里面是她的语文作业,字迹娟秀,用的纸却多皱而杂乱,显见是手头很紧,无力买本子。他认真批改过后,给她寄回。他每个月还附上十元钱,虽是杯水车薪,但他是从每月的生活费里挤出来的,父亲为了磨破他的人生,每个学期的费用都压到最低点。

他不认为这是男女之情,更不承认是爱。假如她是一个男的,他心里为自己辩解道,我同样会如此对待。

可姑娘与他不同,她的信中,越来越多的露出了“那种意思”。比如这封信的结尾就写道:

“……劳动和学习时候还好,恼人的是只要一安静,特别是夜静更深,

你的影子就飘到我的眼前,赶也赶不走,说实话,我也不想赶,因为,你

的面容是那么亲切、那么动人,发射着崇高和智慧的光辉。我原先基本上

是孤儿一个,我觉得,你却是使我感到不再孤独的唯一的亲人……”

邹清泉再是木头人,也会感受到信中传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他应该怎么办呢?

好办,他对自己说,以不变应万变。我只是尽一个高中同学的同窗之谊,我现在的任务是学习,儿女情长非我辈所能奢享,成大气候者,必拒声色犬马于身外。

话虽这样说,而每每提笔回信,便是最最作难的时候。就象前几封信,想好的是要直言劝告、表明心迹,可一落在纸上,却成了欲说还休。

唉,世间最苦人心者,莫过一个“情”字,现在还不是情呢,就教人一咏三叹,愁肠百结,孔夫子那么伟大的圣人,编选的《诗经》中,还把那首著名的情诗放在篇首呢,哦,“关关睢鸠,在河之州,窕窈淑女,君子好逑……”

“夫子,”他突然听到冉旭的喊声,“你在上面念念有词,发梦癫吗?”

邹清泉彻底清醒,为刚才的失态颇感汗颜。

“没事就下来打一圈,”冉旭又叫,“我今天手气好,你把这几个银子帮我输了算了。”

“喂,”一个男生问,“你们寝室的花诗人呢,咋这两次来都没看见他?”

“还不是被他们乡里的妹儿迷住了,”冉旭张嘴就来,“都走了一个星期了!给你们说,”他把头转回牌桌,“我们大巴山里的妹儿野得很,四、五个女的按住一个过路男客,管你认不认识,一声吆喝,当场就把你的裤子扒下来。花冲最喜欢这些。”

一桌人乱笑,有人吐一口痰,指着冉旭闭不拢嘴:

“你哟你哟,好象真的跟在花诗人屁股后头一样,哪有那么凶哟……”

“嘿,你不信?问我们的夫子,花冲写的诗歌是不是尽是些哥呀妹儿的,读得你裤裆里自来水乱流?”

“出牌出牌,”他的同伙催他,“怕我们翻梢吗?”

一伙人又埋进牌堆里。

冉旭提到花冲,却使邹清泉郁结的的思绪之水,畅然流入一个轻松的湖泊。

是有一个星期了,花冲你在家乡忙些什么呢?

以前,胸怀鲲鹏之志的邹清泉,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在这个占地千亩的大学校园,他几乎没有发现几个自甘寂寞的同龄人。即便是花冲吧,虽有远大的理想,和攀登的欲望,并且以自己兼容抒情和哲理的诗风,越来越引起诗坛的关注,但邹清泉认为,那多少得归之于花冲超越一般人的天才。

他有时突发奇想,假如花冲没有那份天才呢?假如花冲有了那份天才却并不诉诸于笔端,而只是用来丰富自身的内涵和完善自己的人格呢?那他还能葆有那股充沛的动力吗?

从实际交往中,邹清泉感受得到,花冲对他这位小个子朋友是真心尊重,但小个子的邹清泉对花冲却时有怀疑。花冲过于自尊,受不得一星半点的鄙夷和打击,且大爱表现,因而容易分散和切割了整体的心路历程,萎缩了对人生更为深沉的思考。还有,花冲过早地涉足爱河,那是一条充满诱惑和危险的地段,纯情的男人和怀春的女人,一旦被这条河流打湿了脚背,就渴望着让它整个地淹没自己。这一点,邹清泉虽没有切身的教训,但与高中女同学的交流已使他神经过敏,他认为,所谓聪明人就是看到了钉子就赶紧回避,只有傻瓜才是碰到钉子才回头。

自然了,他决不会把花冲看成傻瓜。花冲是他十分珍惜的朋友,说得更确切些,花冲是邹清泉在班上唯一瞧得上的人。花冲之所以发展到现在这种五心不定的局面,他邹清泉是要负一定责任的。

因为,在花冲与悦悦恋爱的初期,自己态度暧昧,这实际上成了隐隐约约的怂恿。幸好花冲与悦悦分手了,分手的晚上在床上翻滚,邹清泉猜到了隐衷,并转述了黄教授的格言:“做学问啊,其余都是身外之物!”在心里为朋友加油。

他珍惜这个朋友,班上唯一的朋友!

他从花冲的眼睛里,读出了隐藏很深的忧郁——他判定这是花冲童年时就种下的,这与自己的童年相通——他坚信,花冲迟早会走出生命的误区,重燃人生的信念!

那么除花冲外,自己还有哪位可以成为同路人的朋友呢?

在今天看到大红喜报之前,他都是心海茫茫,他觉得是没有了。

可现在则不同,虽说冉旭们的打牌声构成了一个不谐和的生存背景,他却已经大大地改变了自己的观点。

我太孤芳自赏了,他心中嘲笑自己。实际上,这所有着庞大的身躯、有着历史悠久的校园的学院,确实是藏龙卧虎之地。山外青山楼外楼,郁杰远远地走在了自己前面。

为此,邹清泉热爱自己的学院。

也为此,他将坚定地面向自己的未来。

他一翻身坐起,他想好了给高中女同学回信的措词。

就在这时,门一开,屋里荡进了陈多多无拘无束的笑声。

“冉旭,”她十分亲热地喊道,“再借给我三十块钱。”

“拿去买卫生纸吗?”

屋里“哄”地大乐,陈多多扑上去,与冉旭扭作一团。

邹清泉沮丧地闭上双眼。

方圆走下广播室的木楼梯,忍不住再一次向那个熟悉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一个小小的温馨的世界,是她和花冲共同的创造,一年多来,他们共同期盼着每周的星期三,绿色的星期三!他们就被这种期盼默默地维系着,牵引着。

一年多啊!应该说这段时间,什么故事都有可能发生,但他们却象是两个捍卫人类纯洁情感的使者,象云和雨,本为同根生,却永远不能相合。如今花冲走了,回故乡去了,才短短一个星期,仿佛隔了整整一年。方圆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也不愿往深里边去想。只是觉得吃饭不如以前香,睡觉不象以前那么踏实了。

这是一种思念吗?是一种思念。

为什么要如此思念呢?

没有答案。

她忽然转身向楼上跑,一进广播室,就忙忙地旋转开了。把他的床铺理好,用抹布细心地擦拭着桌椅的每一格木框,窗子的每一块玻璃。她想象着他随时就会回来,不是今晚,就是明天一早。她要让他在一个崭新的屋子里,感受着一位女同学的温馨。

揩抹那面小圆镜时,她不由得凝视着里面的自己。多水灵的大眼,多鲜红的嘴唇,皮肤下流溢着饱满的生命的汁液,血管里歌唱着青春的血脉。

是为他而兴奋吗?

是。

为什么?

同样没有答案。

想起买小圆镜,也使她心潮微漾。她播音前有个爱用手指抚弄额前“刘海”的小习惯。没隔多久的一个星期三,往播音的位置前一坐,忽然发觉眼前一亮,一面明洁的小圆镜,正正地挂在面向她的墙上。

“站长,”她欢叫一声,“是给我买的?”

没听到回答,扭头一看,花冲的脸好红。而另一个刚进门的大嫂似的女播音员,正拿眼睛奇怪地瞅着花冲。

“我去打饭,”站长慌头慌脑地说,转身就向门外走。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一股小火炙过,烫得心儿酥痒。

我真是笨蛋,她使劲地责备自己,有些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为什么就要嚷得全世界知道!

其实我们之间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但就是觉得充实,就是觉得高兴。

拖完地板,她再一次扫视一遍焕然一新的广播室,满意地点点头,锁上门,转身下了楼。

她嘴里哼着歌,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是随意地那么哼着。她觉得今天的太阳格外明丽,天空格外湛蓝。她期望花冲的故乡也是这么好的天气,让他在归程的途中,与她一样,有一个格外兴奋的好心情。

数月前,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陈多多与学院的外籍教师迈尔罗·马丁正式恋爱了。

马丁今年二十八岁,美国人氏,八六年芝加哥文理学院毕业以后,不急于谋职,自费到中国旅游。半年过去,他的足迹踏入了长江上游的工业重镇——山城重庆。浪漫的美国人有浪漫的行事准则,走到哪儿黑,就到哪儿歇。到了重庆一掏钱夹子,才发现外汇换得的人民币行将告罄。

美国的马丁不慌,他就近出击,瞄准了高等学府云集的沙坪坝,经过几番上门打问,把自己推销到了C学院,C学院当然具备中华大国的泱泱气派,经简单的面洽,毫不迟疑的接收了他,后勤处安排他住教授楼,教务处把他的工作排进了外语系的西方文学课。

马丁有一头金黄色的长发,满口雪白的牙齿,个儿高高,一脑门幽默。他的身上,几乎涵盖了西方男人的所有性格特征。

马丁一进外语系的课堂,就带进一屋子四十五分钟的轻松,同学们可以随意插话,可以张口大笑。马丁讲那些中国大学生闻所未闻的西方掌故,以及在中国周游的切身感受,既让人捧腹,又令人深思。马丁虽然年纪轻轻,却仿佛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海,在这片大海上,你可以看见闪着鳞斑的阳光,看见穿梭往来的白帆,可以看见上下盘旋的鸥鸟,和跃出水面的海豚。

可是,不管你如何聪明,你都无法触摸大海深层涌动的水流,以及那些从不轻易露面的巨鲸。在外语系同学眼里,马丁就是深沉的水流,就是潜泳的巨鲸。从男生到女生,他们都无一例外的崇拜马丁,尤其是女同学,崇拜的背后,甚至充盈着热烈的渴慕之情。

陈多多是在本学期之初听说马丁其人的,向她传达此类信息的全系外语系女生。自己娇巧的樱唇嘬成机关枪形状,一串串语音打出的,全是“马丁英俊潇洒”,“马丁才华横溢”的滚烫子弹。这些子弹威力巨大,要打中陈多多这种爱慕虚荣、贪恋名利的云南姑娘,那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陈多多的家在昆明的一所舞蹈学校里,虽说大门里进进出出的皆为未来的尤物,但没有几个人把陈多多一家瞧进眼中,这原因很简单,陈多多的爸爸并非校长或著名教师,而是总务科长随叫随到的水暖工,她妈妈身份与爸爸相配,是校食堂干了二十年的外勤采购。

陈多多从小就有一个强烈愿望:我要出人头地,象外国总统的夫人那样,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光芒万丈!要叫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清楚了,我陈多多是一个敲敲手指头,整座城市都要抖三抖的女皇!

她以此为动力努力学习,老天不负有心人,她以中上水平的成绩考进了西南闻名的C学院。

她不是来搞科研的,也并非要在学术上出类拔萃,C学院在她狭长的丹凤眼里,就是一块弹性十足的跳板,她踩在上头,憋足劲,借助跳板之力,为的是要跃入一个乱花迷眼、灿烂辉煌的新的星空!

陈多多决定会见识见识马丁先生,既然都说他非凡了得,不一饱眼福岂不是暴珍天物。

轮到外语系上西方文学课了,可恰值中文系上古典文学正课。陈多多去向班长请假,班长问她是何理由,她说她例假来了,班长说你上个星期请假也说是例假,你到底一个月来几次月经?陈多多就嗔怪班长太不了解女生。

“这叫经期紊乱,”她说,“一个月来三次的也不稀罕。”

班长竖起降旗,陈多多得胜而去外语系。

在陈多多看来,外语系的女生太缺乏审美能力,马丁的脸窄窄的,下巴尖尖的,身体瘦瘦的,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讲起课来含含糊糊的,哪里谈得上什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呢?她暗忖,马丁与咱中国的年轻大学教师相比,不过是三等末流水平,更不能与中文系上当代文学课的周晓风、“歌王”一类年轻学者相提并论了。

然而尽管如此,陈多多从此以后,却没有缺过马丁的稀里糊涂课,她从马丁身上,猛然醒悟到另一种力量,这力量来自美国新大陆,而马丁,是这种力量的具体承载人!

而在中国,不管是周晓风也罢,歌王也罢,甚至黄教授尹教授也罢,都绝不能与马丁的这种力量相抗衡。

这就是:马丁具有美国国籍,如果粘上马丁,就有可能变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美国公民!

呵,美利坚合众国,地球的中心,世人的天堂,乱花迷眼、灿烂辉煌的新星空!

陈多多做起了白日梦,她看到了拿在手里脆硬柔韧的“绿卡”,看到了波音747在纽约上空盘旋的动人时刻,看到了人们称她为“马丁夫人”的热闹情景,甚至看到了她回国探亲走进昆明那个舞蹈学校时,人们对她刮目相看俯首称臣的高贵场面……

幻想也幻想,关键是行动。

陈多多在第三次听完马丁的西方文学课以后,一咬牙,从当月五十元的伙食费中拿出一笔巨款,买了一条家乡云南产的上等好烟“红塔山”,敲开了教授楼中马丁那一间的门。

看着门口直发披肩的中国内地姑娘,马丁并无特别的惊讶,他很自然地偏偏脑袋,把陈多多让进了屋。

“你就是、那位旁听生吗?”马丁用结结巴巴的汉语问道。

“Yes,I'msorrytotvorbleton,Mrmartin.”陈多多用云南味十足的英语回答,为了准备这次见面,她夙兴夜寐,把需要使用的几十句英语日常会话背得滚瓜烂熟。

说完话,她依照两国相见的外交礼节,微微屈一屈身,从天蓝色的丝绸手袋里,摸出了那条负有重大使命的红塔山。

马丁感到惊讶了,他连连摆手,嘴里吐出一串又急又快的英语。陈多多只能连猜带听地估计出一个大概,那意思是说:谢谢陈小姐的关心,我不抽烟,我们……

就是这个“我们”之后,陈多多如聆天书,半天翻译不出其中的意思。

马丁看她一脸惶惑,就用中文一字一句地给她解释:

“我们、西方、有句谚语:‘你要跟、抽烟的、男人、接吻吗?那你、就是吻、烟灰缸。’”

马丁哈哈大笑。

要是这种情形是发生在与一个中国男人之间,陈多多一定会感到特别难堪。是啊,你主动给别人送礼,结果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可这是马丁,一个美国人,美国人用不着犹抱琵琶半遮面,他们直话直说,懂得幽默,这不,刚才关于那句吻烟灰缸的怪话不是极富幽默感吗?

呵,马丁是一个多么有趣的外国佬,他是一个很容易接近的人呀。

陈多多跟着马丁一起,发出响亮的大笑。

从此开始,陈多多就成了马丁老师家的常客。她听马丁讲述他的生活,那些生活对她来说充满诱惑,又远不可及,正因为如此,就更加煽动起她的欲望。她从马丁的口里得知,他在C学院签的合同为期两年,两年一满,他就要打道回府,向中国“拜拜”。

这消息很激动人心,两年后她也正好毕业,并且,用两年时间与一个开朗活泼的美国佬发展关系,简直是绰绰有余。

她的目标已然决定,美利坚合众国并非遥不可及的一个白日梦了,它已出现在地平线上,遥遥向她招手了。

有一天傍晚,她跨进马丁的房子,他们之间已熟稔得无拘无束,没说几句话,她就在疯笑中趁势倒进马丁的怀抱。受美国教育长大的马丁,他的辞典里对此类情形没有“拒绝”二字,他原先还怕自己太“美国”,一不小心就会搪突了很守旧的东方女子,没想到东方女子比他还“美国”,他何乐而不为呢?

他把盖住姑娘脸部的一绺头发拨开,十分嫡熟地吻了陈多多的嘴唇、耳根和白嫩如藕的脖颈,然后,条分缕析地解开了她的上衣。

“密斯陈,”马丁百忙中不忘给中国女学生上课,“你不应该戴胸罩,这对乳房发育不利,”讲起这些内容,美国人马丁的汉语水平突飞猛进。“我们西方妇女,绝大部分不戴胸罩,是的,绝大、多数。”

陈多多无力地“嗯”了一下,她已无暇顾及老师的授课,她感觉全身滚烫,意识飘忽,一切只能听从老师的安排。

马丁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把指甲刀。剪断了陈多多乳罩的带子,又顺手把它扔进墙角。

接着,他让陈多多在沙发上坐直,自己则蹲下身,双手捧着多多那对迷人的乳房,将额头凑上去,在乳沟间滚来滚去地摩擦,兴到浓处,一口衔住一只粉红的乳头,忘情的吮吸起来。

陈多多何曾受过这种美国式的爱抚,刹时间,瘫成了一堆肉泥,她十根指头颤栗地插进马丁的头发,整个上身的重量,俯压在马丁上空,全由马丁一颗长型的头颅支撑。

马丁把呻吟不止的陈多多抱上了床。

第一次性体验使陈多多十分痛苦。马丁动作迟缓地将她剥光,让她横陈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马丁不急于进入,而是站在床边,上上下下地将她抚摸。陈多多浑身发抖,拖延的时间越长,对那一刻的想象就越是恐惧。

第一次的性体验使惊吓的陈多多真的昏迷过去,等她苏醒,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摆在马丁的床上,而美利坚的马丁先生,已穿得工工整整体体面面地坐在书桌前,津津有味地读着《现代汉语》了。

陈多多一翻身蹦起来,惊慌和恐惧再一次压倒她。她穿衣服时手忙脚乱,那只乳罩不能使用,她对胸前飘来飘去的两团活物感到丧失信心。

马丁一直用欣赏的眼光参观完了她穿衣的全过程,待她下床急急忙忙要离开时,他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捧住了她的脑袋。

“密斯陈,”为了表情达意的流利,这次他使用了完全的英语,“陈小姐,你是个谜一样的女人,你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散发着魅力!”

陈多多听不见美国老师咕噜的是什么,她象踩在一团棉花上,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那间充满腥膻味的屋子。

那一刻,她突然对这间小屋充满了仇恨,真想一巴掌焰在马丁那张平静轻松的长脸上。

但那不过是思维的一瞬间的任性,从这个迷乱的黄昏开始,陈多多也就迷失了自己,她造访这间小屋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频繁,直到两年后她人生的星空骤然暗淡。

关于这件事的细微末节,中文系的大多数人都不清楚,或者知道陈多多爱往马丁的住所跑,也不愿意相信事情会进展得如此神速。

但冉旭能猜到,凭他流氓式的直觉,他能穿透马丁那间垂着缕花落地窗帘的卧室,看到一对异国男女的放浪。

冉旭再也无法品尝江雨夜,越到不了手,就越是想念,看到每一个女生,他的心脏都会燃烧。他的激情总得有一个发泻口,否则一旦失控,将会是他自己的毁灭。

他有的是钱,在花销方面,他那“冉百万”的父亲决不会让他吃亏。在江雨夜那里碰壁后,他更是到处结交女朋友,本系的,外系的,只要与他相投,立即一拍即合。

八十年代中期,正是大学校园里主义盛行、观点如林的时代,空前的活跃,也带来空前的空虚。脑子中旧的存在扫地出门,而新的东西闪烁芜杂,急切间不能鉴别接收。信仰真空在形成,实用主义大受宠。

冉旭就公开宣扬,他实践的是“杯水主义”。

有一天,他守在专家教授住宿区,截住了从里面出来的陈多多。

“哈罗,老婆。”他大咧咧地招呼。

“滚远些,”陈多多佯怒着举起小拳头,“哪个是你的鬼老婆!”

“我看到你从国外回来,想必又有大大的收获。”他把重音放在“收获”两字上。“哎,请教一下,啥叫‘杯水主义’?”

陈多多云里雾里,挠了半天头发,想不出所以然。

“嘿嘿,不行了吧。免费告诉你,就是喝水嘛,一会儿一杯,一会儿一杯,没有个固定的。我就喜欢这样,我看你也有这个瘾儿。”

“哪个说的屁话?”

“咦?你敢小看?老实通告你,这是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列宁先生,在《列宁全集》里提出来的,我从幼儿园起就学他的著作,倒背如流。”

“咋个列宁也敢乱说?你当我是乡里的娃娃?。”

“哄你是你的儿……当然,他老人家是批判男女中间的杯水主义。可是哇,你不实行一下杯水主义,你怎么搞得清楚,你怎么批判它?所以,第一是实践嘛,实践是检验男人的唯一标准嘛。”

陈多多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提起小手袋向冉旭打去。冉旭不躲闪,迎面一把抓住她的手,“啵”地一声就给姑娘的脸上盖一个吻。

“美国人动得,中国人更动得,”他恶声恶气地说,“你借我的钱是去供洋鬼子,我不要你还,但我要你先当中国人的老婆!”

本来,冉旭对于获得陈多多是满怀信心的,初进大学,他就一眼看出,陈多多与江雨夜不是一类,这两个姑娘不但外形悬殊,秉性更是各有千秋。江雨夜国空一切,盛气凌人,陈多多则活泼大方,生冷不忌。江雨夜外表骄傲,骨子里更骄傲,为一句玩笑,马上视若仇敌,而陈多多可以现说现丢,仇恨不过夜。可是到头来,那么骄傲的江雨夜都着了他冉旭的道儿,可似乎唾手可得的小女人陈多多,却装疯卖傻,老不上勾。

原来,她外表的大大咧咧是假装的,她天生是个阴谋家,她窥探方向的本领远在众人的估计之上,对她没有大利的人她可以虚与周旋,决不整个付出,而对关系她人生未来的目标,她可以不要廉耻,送货上门。

“烂货!”冉旭咬牙,声音从省缝间逼出,“汉奸卖国贼!”

陈多多在他的手腕下挣扎,用脚踢他的小腿。

“我不是你的!”她的嘶喊带着哭腔,“你没有权利!”

冉旭突然间觉得空虚,手一松,丢开陈多多。

美国佬,他口里念叼着,美国佬是什么?是他妈我根本不了解的一类物质,因为不了解,就无法找到抗衡他们的办法。可气的是,陈多多了解了他们,让一个美国伦爱上了她。

呸,什么爱上,是自己脱了裤子躺到人家的床上!

而我冉旭,却不能使这个轻薄的女人自己上床。我缺乏什么样的魅力?我为什么在陈多多的眼里不值几个钱?

陈多多抽泣着,整理好衣裙。

“你有本事打美国人去,”陈多多鼻子眼睛都在诉说委屈,“在女生身上充什么英雄!”说完这句话,一昂头,伤心万般地走了。

有本事打美国人去?

冉旭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他怅怅地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是啊,要是陈多多爱上的是与他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小子该有多好,那样,他冉旭就可以跟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名正言顺地打一架,甚至象被公捕了的那个谭姓男生一样,抓住陈多多,当着那家伙的面,要小女人吻他,不吻的话,就一刀子捅进她的阴部,叫她认识“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可她偏偏爱上的是一个黄毛美国人,他妈的还受外交保护,弄不好老子一个人就弓;发起一场世界大战,呸……

冉旭蔫蔫地往回走,他不想阻止自己无可挽救地堕落下去。他决定用自我毁灭的方法,来报复陈多多、江雨夜、以及那个一头黄毛的美国佬马丁。

是谁说过,“即使当坏人,也要当最坏的,中不溜秋的没意思”?呵,是父亲,是我那个该进监牢去吃八两的老爸。

放心,冉老头,你儿子在你所指引的道路上乖风破浪地向前进,他不会给你丢脸,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超过你。你就等着瞧!

花冲从山中老家回来了,一进广播站,不觉耳目一新,站房里干干净净,播音器、书桌、笔筒、木凳、床沿和里里外外的地板,比他在时起码干净三倍。每一样物件都放得井然有序。床上一向横拖竖卷的被子,叠成标准的长方形,规规矩矩地蹲在床头;皱皱巴巴的布毯,拉得平展无痕,朝外的一段被细心拉下来,垂在空中,遮住了床下的烂书、烂纸箱、烂鞋子及一切最好不见人的玩意儿。这么一来,屋子宽敞了、明亮了、甚而至于高贵了。

无疑,这一切都是方圆做的。

晚上,花冲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他觉得,屋子里散发着一种隐隐约约的温香,仿佛是从方圆的手掌上、唇齿间、和每一块肌肤上散发出来的。

于是,一种久违了的、被女性心灵所浸染,被女性肉体所触摸的柔情,从花冲的体内悄然升起,使他睡得如此香甜,一觉就到天光大亮。但他不愿起床,紧紧地抱住被子,象拥抱一个有生命有情感的人儿。

就在他迷糊着赖床的时候,“校园新闻”的责编用钥匙捅开房门走进来。这就是那个长相象大嫂却属于事业型而缺乏温柔的女生。她猛然见到躺在床上的花冲,吓了一跳;

“站长回来啦?”她嗓门很粗,本能地招呼,“时间都到了,你怎么不放广播?”

花冲不好意思,他简直忘了这事。

见站长窘态,女生转移了眼光:“你睡吧,我今天再帮你一次。”

花冲把被子裹得更紧,老老实实窝在床上。

“这几天,”他问,“都是你早上跑来放?”

“嗯,”女生忙着调试机器,头也不回,“站长既然相信我,把钥匙都给我们了,我不来谁来呢?”

“麻烦你了。”

“说哪去了,反正是我们大家的事嘛。”

女生忙碌完毕,松了气问道:“站长,我这把钥匙,是我交给书记,还是你去交?”

“你交给他吧,就说我回来了。”

待女生要出门,花冲问道:“这几天广播站没啥问题吧?”

“没有。”

“播音员有没有迟到或早退的,甚至播音出大错的?”

“没有,都挺好的。一天三次播音,我基本都在这里。”

“唔……那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