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离暑假还有两个月,每年的这个季节,文学社都要招收一批新会员。一批者会员行将结束四年的大学生活,忙忙地写完毕业论文,又在大跑毕业分配,先后退了出去。
而这个庞大的学生社团,从它成立之初,便成了一个有生命的活物,有自己的生命,和显示生命存在的方式。每隔一段时间,就组织一次大的活动,如果这次活动在全校甚至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那便是它生命最辉煌的时刻。
所以,当每年暑期将临老社员“退休”之际,为了不让自己的肌体萎缩,文学社就得竖起招兵旗,把新鲜血液纳进来。现在,学院里的社团协会恐怕有好几十个,什么武协、书协、音协、舞协、有人还办起“消除烦恼协会”、“新潮新脑俱乐部”、“独身人沙龙”,可他们大部分除收会员的钱外,一事不干。因此,招生大多放在秋季入学的时候,打新生的主意。
但文学社不是这样,虽说每人每学期收费两元,社员们所得的刊物、资料就远远超支,亏空的钱,由院团委支付,这还不包括听各类讲座、参加各类活动都享受免费。因此,通过比较,那些对文学稍微有一点感情的人,都愿意参加两江潮文学社。
在南园教室前的阅报栏前,搭了一张长条形的书桌,花冲和袁辉端着饭碗坐在那里,边吃饭边向过往同学宣传参加文学社的好处。花冲特地拉上了袁辉,是因为袁辉是全院熟悉的公众人物,她的脸蛋就是活广告。
几个人走过来了,翻了翻放在桌上的《两江潮》,在报名册上写上了自己的姓名、班级和宿舍房号。
阳光很好,几只雀鸟,在树上叽喳。
花冲转过头,一下子看到页子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很远就在向他挥手。
“什么事?”花冲问。
页子说,重庆大学“蓝语文学社”刚才电话通知,今天下午两点半钟,在重大民主湖地下厅举办诗歌沙龙,有梁上泉、杨山、傅天琳、李钢等山城实力派诗人莅临,特邀C学院、西南师大、外语学院、政法大学的文学社社长、副社长参加。
“你去吗?”页子问。
花冲看表,已近下午一点,要去得马上。可是没有副社长,倒是问题。原先照张尚清的意见,想推页子担当此任,花冲却不赞同。过后细细想来,觉得他还是可取的,工作上的热心细致尤其使人敬佩。
但今天是页子告诉他消息的,如果马上就说带他去,会助长他的得意。
“页子你下午忙不忙?”他平静地问。
“也忙也不忙,看干什么。”页子亦很平静。
“那你就负责报名的事,我与袁辉去。”。
“好。”
页子很乐意地接受了,立刻坐到长条桌后。
花冲愣了愣,一下意识到自己的阴暗心理太多,有些卑鄙。
重庆大学的民主湖,花冲是第一次去。地下厅简朴,不过是一些普通的翻板椅和玻璃茶几,却有味道,象一个个咖啡座。他们到达时,屋子里已坐满了人。除傅天琳到C学院去举办过诗歌朗诵会以外,其他人花冲都是第一次得见尊颜。因此,只能凭他们的诗风去与他们的长相拼接,揣度谁是谁了。
东道主一一介绍下来,与他的估计大体不差。
整个恳谈会气氛热烈,重大的书记。校长都来了,且致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辞,足见这个老牌理工大学对文学创作的重视。校长说:诗歌的翅膀是想象,而任何科学上的重大发现也必然离不开想象。所以,我们热爱诗歌、欢迎诗歌、更欢迎写诗的诗人们!
掌声热烈。花冲注意到,那些诗人们是真诚的感动。
他悄悄咬了一下袁辉的耳朵,袁辉大肆点头,很有同感。
梁上泉、杨山和华万里先后朗诵了自己的新作。梁上泉是花冲的大巴山老乡,五十年代在部队成名,花冲对他格外留意。只见他智额高挺,底音雄厚,激情迸发,宝刀未老。花冲非常高兴,仿佛自己受到众人瞩目一样。梁上泉的新诗名叫《人民》,十余行,却两年始成,可见他们那一代诗人创作态度的严谨。
整个活动历时四个钟头,主要围绕这几位实力派诗人开展。自命不凡的大学生们,一旦真的面对前辈,还是懂得敬重,活动过程中,热烈的掌声不断。
然后是吃饭。四桌,实力派一桌,大学生三桌。席间鸡鸭鱼,就是没有普通的猪肉,相反有海参、鱿鱼和王八。花冲从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晚饭,他觉得很奢侈。
实力派很快就离席了,桌上的菜几乎原封未动。大学生们发一声喊,把那桌上的大鱼大肉悉数瓜分。心理也立即松弛,语言行为开始放浪。
袁辉上席时坐在花冲旁边,与花冲交谈,酒过三巡,却与她左臂旁的一个大胡子聊得如鱼得水。花冲听见大胡子自报家门,重庆建筑学院,姓雷名翔。他眼珠黝黑、眼光坦诚,不知有什么魔法,短短时间,袁辉就离了花冲,整个儿淹进那黝黑坦诚的眼光里去。
在陌生场合最是腼腆的花冲,就失了唯一的谈话对象。
吃到一大半时间,一个个子高大、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家伙端着啤酒杯,站到场地中央说:
“注意注意,哥们儿姐们儿,我是工学院的,写先锋诗。我有几句话。今日相聚,第一感谢重大朋友的苦心,二来也是我们的缘份,来,大家共饮一杯!”
几桌人都站起来,一仰脖喝了。那家伙又说;
“今儿晚,祝大家痛痛快快地与老婆上床吧!”
花冲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座的虽只有袁辉一个女生,那小子也应该收敛,却如此放肆。他想充当一下袁辉的保护神,苦于找不出任何方法,这叫他十分尴尬。
袁辉却毫不在意,仿佛没听到那人的胡话,继续与雷翔兴致勃勃地攀谈。
哼,花冲泄气地想,她从来就是这样面对挑逗,所以校园里的男生私下评价她是中性。你不是在与张尚清谈恋爱吗,怎么马上就与旁边的男生打得火热!
写先锋诗的家伙意犹未尽,兀自喝干一大杯啤酒,脸上便呈风干过后的猪肝色,自鸣得意道:
“我给大家出一个包涵深刻社会内容和人性色彩的题目,请你们两分钟内用最精彩的语言回答出来。大家有兴趣没有?”
满场默然,没有声音。
他似乎并不在意,也可能是骑虎难下,只能继续前进。
“听好了,”他说,“我的题目是:男女为什么要结婚?”
此题一出,气氛有些缓解。这的确是一个不易用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问题,席间有了交头接耳的讨论。那家伙恢复了信心,抬腕看表,不停报时:
“还有一分钟……五十秒……二十五秒……十一秒……”
时间一到,他大叫一声“停”,就从他的右手点将,要大家挨个儿回答。
这一下就很有了学术气氛,有说结婚是为了传宗接代的,有说是为社会尽一己义务的,有说是延续人类美好理想的,有说体现人类不甘寂灭的意志的。还有说这是上帝的游戏,让一批批的新生命渐渐走向死亡并以此取乐。另一个人则不同意,说是人类被古代传说所牵引,固执地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轮到花冲,他不能不答。
“我没有成熟的观点,”他声音沉郁,“我写诗,只能用诗意的调子歌唱:结婚是宇宙间最为高亢最为悲壮的乐音,宇宙过于空洞,需要这种满含生命质感的乐音去充实。”刹那间,他脑里浮现出大嫂雪儿,浮现大哥痛苦的脸,甚至还浮现出悦悦,他真的说不清楚,结婚是为了什么。
该雷翔了。
他站了起来,观点最为深刻,也最具抒情色彩,从生物学和社会学两种角度,考察了男女结婚的实质。他认为,男女婚姻既是普遍的人性使然,又是人类文明向前推进的必然结果,同时,也象某些同学指出的那样,潜在地体现了人类奋力抗争的不灭意志。
“以全球为例,”他目光如炬,富有穿透力、“看看非洲一些战乱纷争的国家,战火越激烈,死人越多,那一国家或地区生儿育女的就越多。男女婚姻的潜在意义与此相类:不首屈服、顽强求生!至于相爱的男女为什么要结婚,我认为:婚姻不仅是一只收藏爱情的精美的盒子,而且还是爱情通向家庭、孩子、和人类未来的河流。没有婚姻的爱情就象没有流水的舟,纵然精美绝伦,也只能呆在原地不动,纵然欢歌笑语,也只能唱给自己听。”
他刚一坐下,掌声便炸响了整座地下厅。袁辉鼓得脸都红了。
先锋诗人没有叫袁辉发表见解,根本不看她,漠然跳了过去。
花冲看见袁辉做出无所谓的端庄,以漠然对漠然。
花冲为她难堪。你怎么不讥刺那杂种几句?你是女生,你做得再过分他都只有接受。
但他明白袁辉不是那种个性,他是在替古人担忧。
大家意见发表完毕,该那家伙作总结了。他饮了一大杯啤酒,自己的问题引得在座的各路才子那么认认真真地应对,他激动得手都颤抖了。他将酒杯“嗒”地放在桌上:
“对这个复杂的问题,”他说,“诸君各抒已见,思路清晰,观点明确,充分显示了我们重庆校园诗坛的实力。只是,大家的思想还只在圈外流连,没有深入到事物的内核,缺乏一看透底的诗人必具的‘毒眼’!”他惋借一阵,做出导师的架势,又道:“我给大家一个完美的回答!”停顿片刻,才把声音提到高八度,唱歌似地念道:
“男女之所以结婚,是因为:男人想通了,女人想开了!”
人们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觉得这个完美的回答很无聊。
见人们表情麻木,他提示道:
“反应不过来?再想想:一个‘想通’,一个‘想开’……”
人们恍然大悟,但笑声很少。花冲愤怒得小腿打颤,就是没有勇气做出一点举动。
这时只听啪地一声闷响,花冲用眼角的余光看见,是雷翔拍案而起。
“纯粹的流氓!”雷翔怒目奋张,毫不客气地疾言教训,“你是先锋派诗人,我平时也喜欢这类诗,但如果你让‘先锋’与‘痞子’相连,老子这辈子宁愿永远与‘先锋’绝缘!”
那家伙没料到形势会是这样,张口结舌,脸白得象一张纸。
雷翔拂袖而去,袁辉激动得两眼放光,紧跟在他的后面。
猛然间,花冲感到雷翔在他的眼前骤然高大,他的血液为此而加速流动。呵,这是一个真正的男性,敢作敢为,胜过我一百倍!
袁辉!他在心里大喊,你与雷翔交友交对了,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大写的人!
在外面分手时,他问政法大学的同伴,这顿饭大概要多少钱。
“说是每桌二百五的标准,”那人说,“四桌,一千,还可以吧?”
花冲无法“可以”,心里一片空茫。一千,差不多能支付他读完大学的生活费了,就这么两个钟头化为乌有。
唯一可资纪念的是,因这个会而知道了雷翔。这才是最大的收获。
花冲当晚回来,就去页子寝室找页子。页子不在,同室的人也不知他的去向。文学社的报名册就放在他的床头,花冲拿走了。
他回了寝室。这段时间,他几乎没到广播站住,宁愿早上爬起来,走一段路,再到广播站开机。他是不必担心误时的,邹清泉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准确得就象钟点一样,他总是洗漱完毕,出门之前,再叫醒花冲。
今晚还好,寝室里安安静静,没有了以前的喧闹。汪长云躺在床上看书,冉旭他们大概看录相去了。
花冲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他太累了,攀到上铺的那点劲好象也没有了。真的把眼睛闭上,又不能入眠,且越来越清醒,用手指在席子上划着“一二三一二三”,想用这种方法帮助自己,依然无效。他索性坐起来,拿出报名册来翻,足有一百多人报名。
他心里涌起一股隐隐的兴奋,整整一百多个新面孔啊:
这就是他的事业,在C学院文学社这条船上,他就是船长,风浪之中,可以尽显英雄本色。他是成功的。一想到一百多个陌生的面孔将虔诚地面对他,并从陌生很快变成熟悉,就感到一种由远而近的温馨。
有人敲门。
是页子。
页子手里拿着一沓零钱,说是今天收的会费,交给花冲,花冲也没数,收起来了。说真的,他这几天已没钱吃饭了,这在他是常有的事,看来,又可以挪用着支撑些日子了。
花冲向页子摆谈民主湖诗歌沙龙的情况,大骂长着青春豆的先锋派诗人是流氓,页子听说袁辉受了性骚扰,女性的人格被贱踏,气得樱桃似的小嘴一咧一咧,伸进嘴角的胡须不停地颤动。
“幸好出了个雷翔,”花冲欣慰道,“他使我们都自愧弗如,他保护了袁辉。”
岂料页子更为紧张:“那袁辉对雷翔怎么样?”
花冲一楞,意识到什么,随即岔开话题:“你刚才到哪儿去了?”
“本来是要到阅览室的”,页子说,“在花园遇到了傅勤,那家伙弄了一个女孩,双腿颀长,嘴有点大,朝鲜头,噢……”
说到这里,页子找花冲要报名册,花冲给了他。他一页一页翻过去,终于指着一个人说:“就是她。”
花冲一看,姓名:悦悦。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然后一片空白。他希望这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悦悦,但从班级和住址来看,都只能是那个唯一的悦悦!
花冲不想让页子看出些什么,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找些别的话,却一时语塞,最后还是问:
“他们好吗?”
“那还用说,搂得紧紧的!你田夫又不是不知道,凡是被傅勤捉住的女人,哪个逃得过他那一针!他的座右铭就是多玩几个女人。”
花冲的眼前灰茫茫的,他只想给页子一拳,打至他那张臭嘴。
幸好邹清泉及时回来了,他才没有发作。
傅勤以前也是他们的朋友,长得很帅气,也很有风度,从毕业留校工作之后,彼此的接触就少了,因为傅勤与广播站和文学社没有牵连。从人品考察,页子说的全是实话,正因为是实话,花冲才觉得十分痛苦。
悦悦为什么突然要参加文学社呢?
页子走了。
邹清泉看到冉旭不在,觉得寝室异常可爱,话也多起来,但花冲实在无心搭理,躺到床上去了。
当前的任务,是要把悦悦从混乱的脑子里赶开。
他能办到吗?
花冲突然想自己办一份报纸。
这缘于页子带来的悦悦的消息,它一直搅乱着花冲这几天的思维,他必须干一件什么大事,好把恼人的思绪排开。
正好,校内一张诗歌大报《中国诗人》创刊了,主持者号呼自己属“现在派”,并于榜首洋洋洒洒不可一世地写下“现在派宣言”:
“中国诗坛正在进行一场深刻的艺术变革运动,各派高手逐鹿中原,
门户林立,此起彼落,出现了空前未有的局面。我们清醒地认识到艾青、
北岛已成为过去,而那些唯他们的马首是瞻的地区性小角色更不值一谈。
第二次浪潮为代表的自我意识的艺术生命力已呈现贫乏。在群龙无首的
今天,现在派在第二次浪潮自我否定和完善的基础上,以全新的艺术主
张和强烈的艺术责任感和民族使命感跃立于中国诗坛……”
宣言的主笔,赫然列着陈勇和钱丰的大名。很明显,里面的“地区性小角色”等许多话,是赤裸裸地冲着花冲和他的诗友而来。
敌人已经把刀伸进你的窗洞了,再不奋起反击,就是灭亡。
何况还有悦悦这档子事!花冲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泻口。
他满面潮红,脚步咚咚,拿着这份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一直闯进宣传部办公室张尚清的桌前,谈了自己的想法。
“总之,”他在末尾激烈地申明,“对着干则昌,不干则亡!”
“好,我们干!”张尚清“啪”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玻板裂开了一道缝。
坐在对面一角的母部长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将指甲壳那么小的镜片摁到鼻尖,翻着眼皮看他。
“部长你看!”张尚清把宣言递给部长,义愤填膺,脸与花冲一样涨得通红,“我们也要办一份报纸,高扬现实主义的旗帜,真正发扬我们传统的优秀文化,杀一杀他们的气焰。”
母部长呷了一口茶,声音很响,然后把头深深地埋进报纸,一声不响。
张尚清把花冲拥出门,站在过道上低声说:“部长只要没做声,一般就表示默认。这一下就看我们的了!”
他们当场商定,由花冲和页子去隆昌县张尚清的老家,找张尚清的朋友,联系印刷事宜。
“你们要说走就走,”张尚清胸有成竹,“雷厉风行。”
“呃,”花冲想起一件事,“后天就是星期三了,我还得用点儿时间帮方圆把‘文艺之窗’的广播稿编好。”
张尚清的眼里迅速闪过一丝火花,立即接口:“小意思,我帮你编了。”
“那怎么好麻烦你呢。干脆我给方圆打个招呼,她自编自擂吧,她完全有这个能力。”
“不必不必,”张尚清大器地挥手,“芝麻小事,我说我帮你编就帮你编了。”
“那也好。谢谢你。就请你,给她说一声,星期三我不去播音室。”
“嗨,花冲你太婆婆妈妈。到时候我可以给她解释呀。你尽管放心地去吧,隆昌的同学与我关系非同一般,你们肯定是马到成功。”
张尚清回到办公室,听见母部长在自言自语:
“现在的年青人,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而且呀,还不仅仅是年青人。”
张尚清猜不透他的意思,到底是骂钱丰他们呢,还是说自己?他心里一梗。
花冲找到页子,激情昂扬地谈了设想,说与张尚清商量过了,并且一向被学生骂为僵化、老化、死不开窍的母部长也深表赞同。
页子很兴奋。
假是不必请的,除了考勤的同学,任何人也不必说。这是他们的经验,即使走了十天半月,辅导员也不会知道。
去隆昌的火车上,花冲和页子欢声笑语,一股巨大的成功的欲望激励着他们,一幅美丽的图景召引着他们。车行两个小时,丝毫不感到疲倦。
过了永川站,上来一个年青貌美的少妇。身材丰腴,两臂圆润,坐在他们对面,一下子便把花冲吸引住了。花冲帮她把一个沉重的包裹放到行李架上,便搭起腔来。妇人很健谈,海阔天空地聊了一气,言语中,听不出她是哪一类人,干什么工作。这属于很高明的一种女人。
一个小时之后,大家都累了,花冲靠在椅子上养神,妇人便兀自趴在茶几上睡觉。
到了隆昌,巳是下午五点多钟。
“你是见一个爱一个,”一下火车页子就讽刺他,“人倒活得洒脱。而我就不行。我很羡慕你。”
花冲本想与他开几句玩笑,但看他一幅顶顶认真的架势,也就罢了。
隆昌县城不大,但古色古香,宁静清爽。街心,一个巨大的残缺一角的贞节牌坊兀然耸立,据说,这本是为一个前清时候的三十余岁的小妇人塑的,她十二岁嫁到夫家,接着夫死,守寡二十余年,并无嫁意。此事感动族长,为她立碑。峻工之日,她在门前看见一只公鸡正跟一只母鸡“打蛋”,老不得逞,急得公鸡要死,便抿嘴一笑,牌坊当即轰然残缺一角。从此,妇人声名扫地。
这里离张尚清家不远。东南郊上,有一个印刷厂,张尚清的一个中学同学在里面当班组长。花冲他们就是要通过他的关系,把报纸印出来。至于报纸的寿命,那是不必担忧的,只要有一期,就证明了它的存在,许多热血澎湃的大学生办报,都是如此。
一直到天黑,才找到厕所一样的小小印刷厂。花冲二人已精疲力尽。问到了要找的人,是一个皮肤黝黑两手粗糙的瘦子,脸色蜡黄,一看就营养不良。花冲把张尚清的字条交给他,他看得很慢,不知是寝室里十五瓦的灯泡过于暗淡,还是字迹潦草,看完之后,眼睛瞪得很大,半天不说话。
花冲谦虚柔和地把张尚清信上的意思重复了一遍,请求他帮忙。
“喝水。”他双眼无神地简捷地说。
页子呷了一口。水已发馊,表面飘着白色的霉粒,大概是好久以前的了。页子差点呕吐。
“那小子,”瘦子仿佛自言自语,“读书时就天不怕地不怕,总认为我在欺负他,两拳就把我打到阴沟里。现在想起了求我帮忙?”
页子说,他们很远来,表明了对他的信任。现在报纸到处都是,而且他们报纸的内容绝对是健康的。
“假如出了什么问题,”花冲补充道,“一切由我们承担。”
“承担个屁!”他突然怒吼起来,站起身,直逼花冲,“哪个又为我承担?你行,到时候能去监狱把我抢出来,我就给你印!”
“你怎么这样?”花冲嘴唇哆嗦,“我们是朋友相求。”
“走走走!哪个跟你们是朋友。快走快走,我家房子小,没有睡觉的地方!”
他们被毫不客气地轰了出来。
“神经病!神经病!”页子站在黑黑的空地上大骂,“完全一个神经病!”
“他娘的无聊!”夜风一吹,花冲觉得整个世界都很寒冷,“真正的无聊!”
这里再也找不到别的可以托付的人了。
束手无策。两个大学生傻在原地。
明天就是星期三,张尚清整整激动了一夜。
他深感后悔的是,不应该推荐花冲到广播站,这是一个穿着土气却具有诱惑力的家伙。后来的事情发展果然不出所料。一天,张尚清到重庆晚报社校对校报,天黑才回,看见方圆刚从广播站的本楼上走下来,华灯初上。映照着她满脸的幸福。那一刻,他心一紧,然后就空落落的,站在阴影里不动,看着方圆摇摇曳曳地走回去。他对她的观察简直是抑制不住的,并非刻意为之。但眼光却不由自主要随时向方圆的身上闪烁。花冲组织的绿岛沙龙,方圆很早就来了——这一点,花冲没注意到,却没有逃过张尚清的眼睛——后来还笑容可掬地暗花冲跳舞!这更让他感到痛苦。
为了这种痛若,也要把方圆的心夺过来。他不是看重方圆本身,漂亮女子何处没有?他是看中了一条道路。
这条道路是:利用方圆来接近其父,利用其父达到更高的目的。
另一方面,还可以方圆为武器来战胜花冲!花冲宽厚豁达,自尊懦弱,正是利剑瞄准的切入口。他非常清楚,不管是校园文坛上,还是在升官发财方面,花冲都是他最有力的对手。如果花冲毕业之后留校,不需要多久,就可以在任何一个方面,把他摔得老远。因此,他所要做的,是要强化花冲的自卑。花冲是爱方圆的,然而,自卑使他只敢把丰富的情感埋藏于心,却绝不敢首先向方圆大胆表白。抢先掌握住了方圆,就可以让那个大巴山来的乡巴佬更加自惭形秽,让他明白,只有胜他一筹的我,才配享用一切!
方圆走进播音室时愣了一下,她看见张尚清斜倚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她退出屋,想站在过道上等花冲,张尚清突然醒来。
“是方圆啦?进来嘛。”
方圆重新推门走进来,脸上的表情没有平时的自然。“花冲呢?”她问。
“到隆昌了。他不是说要告诉你吗?”
“去隆昌做啥?”
“我也不知道。他说他要去找一个人,有点私事。他未必没告诉你?”
方圆没再问什么,“那我就走了。”她说。
“呃呃,今天不是该你播音的吗,他托我为你编好了。”
半小时之后,方圆取下监听器。
“这儿还有一篇。”张尚清递给她一首诗。
方圆把取下一半的监听器又戴上,准备继续播。
“不要了,这是写给你的。”张尚清声音颤抖地说。
方圆的手凝然不动了。她觉得皮肤顿时绷得很紧,本是满月的脸上膨胀开来,胀得肌肤微微发痛。她将眼皮落下,看着那短短的几行:
我要把你的名字
紧紧地握在掌心
即使风雪压弯路途
即使寒流折断树枝
——也不松开
由于紧张在心里凝结成的冰块,被这几句诗奇迹般地化解,变成滔滔春水。方圆浑身松软下来,脸却一个劲儿地发烫。
方圆想不到的是,墙壁上花冲买的那一面小圆镜,忠实地记录下了她表情的每一丝变化。张尚清坐在她的背后,看得清清楚楚,他读出了她隐伏的渴望,但在她转过来之前,他离开了。
这就够了,张尚清只需要这点。他知道,即使是在今夜吻了方圆,她也绝不会爱他,绝不会象袁辉一样,痴痴呆呆死心塌地要跟了他。方圆爱的是花冲!今晚,是骤然而来的寂寞,或许还有对花冲不辞而别的不满,她才有了那份本不该具有的表情。若纵容她以唇相许,事过之后她要后悔的。而张尚清绝不能让她后悔,要留给她回味和想象,要我张尚清的影子,永远地随她左右,参与她生活的每个细节,象袁辉,高高兴兴为我,忧忧郁郁为我——不是很好吗?
方圆在等待。
然而背后长久地没有动静。
她掉过头来,张尚清已不在了。
空落落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人。
天很快地黑了下来。
从广播站下来,张尚清径直回了宿舍。他所住的那排平房,每间屋子都象一只箱子。张尚清进屋,重重地把门关上,靠住门扇舒了一口长气。然后,走到桌前,拉亮灯,铺开稿子。他要把写给方圆的那首诗誊写出来,寄到杂志社,算是创作上的小收获。至于方圆以后的故事,他会有步骤有耐心地慢慢进行,现在既不想关心,也用不着多虑。
张尚清所追求的,是侵占方圆的心,只要将她的心俘获,哪怕是一时的、短暂的、只要能为他所用就行,他不会在别的方面造次。
而袁辉的肉体他敢接触,但那是为了在精神上彻底击垮她。
张尚清童年的经历决定了成人后的世故,而让一般人着不出他的世故,则又是世故到极致的表现。他不可能随便与一个无用的女人有肌肤之亲,与袁辉的初吻曾使他有过很大的后悔。他吻她,可能是一时的失控,袁辉的嘴唇厚实、绵软、湿漉漉的,舌头很善于表达,确实在一瞬间令他畅快。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一开始就没当真,她却如火如荼地爱上他,常以女朋友的名义到宿舍找他,弄得他十分尴尬。他觉得不能总是这样拖下去,他必须斩断这种情丝。
但是,无论多么尖刻的语言,都阻止不了跟随他的脚步。
张尚清陷入极度的苦恼之中,那个在校园里令许多男生崇仰的女孩,在他面前显得多么柔弱啊。可惜她对他的前途没有决定性的帮助,这一点,张尚清非常清楚。
终于在一个夜晚,有一席乳白色的月光,静静地泻下来,映照出渺茫的山影和远远近近的高楼。张尚清和袁辉同往常一样,度过了又一个不愉快的散步。更深人静,他们一同回了张尚清的宿舍。
张尚清拉上窗帘,看着袁辉,简洁地说:“脱。”
袁辉肩膀一抖,脸上飞霞,胆怯地问:“脱——什么?”
“脱!”张尚清又说,没有表情,眼睛里莫测高深。
袁辉哭了,眼泪婆娑而下。她把小巧的皮包放在书桌上,静静地走到窄窄的床边,缓缓地把自己弄得一览无余。身上没有衣服,她略显胖,一旦了无牵挂,她的肉体冰清玉洁,象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开放在冷酷的空间,又象一团火焰,舔着张尚清最为阴暗最为敏感的部位。‘
但张尚清没有动,额头上、背心上、小腹上,流淌着被一种喷薄欲出的欲望压迫出的汗水。袁辉两臂相交,护住比同龄人硕大得多的乳房,静静地坐在床沿,两腿并在一起,雪白而饱满,深深相依的中间,勾画成一条迷人的阴影。她在等着张尚清走过来,野兽一样将她抱起,远远地扔在床上,再扑过来撕她、咬她、解读她、成全她。
然而,张尚清依然没动,一颗硕大的头颅,在墙上映照出一个巨大的阴影。
袁辉自个儿躺到床上去了,闭上了眼睛。
她的心被欲望之火烧得无法忍受,不得不在床上扭来扭去。小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这种叫声饱和着浓浓的肉感,填满了整个空间。
张尚清凶狠地将手里正要点上的香烟揉碎,又掏出一支来。
袁辉终于被烧干了,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一直到觉得身上发冷,也不见动静。看张尚清,坐在椅子上抽烟,背对着她。抽完一支又接一支,屋子里烟雾弥漫。四野很静,仿佛能听到歌乐山传来的隐隐的松涛,如呜咽,又象呻唤。
“尚清,”袁辉轻轻地呼他。
没有动静。
“尚清——”
还是声息俱无。
“尚清!”袁辉喊了起来。
张尚清揉碎一支香烟,再揉碎一支。
袁辉一把扯过凌乱的衣服,快速穿好,夺门而出。
张尚清头也没回,终于将一支烟点燃,不停地抽,直到头昏脑胀。之后喝酒,老白干,大口大口象饮马似地灌下去。东方既白,他酩酊大醉,狂吐三次,还觉头重脚轻。
这就是他对袁辉的策略:从自尊上彻底击垮她,直至她自动撤兵。
对方圆,却绝对是另一番手段,温文美丽的方圆,要比风光十足的袁辉有用得多,他不能“打草惊蛇”,不能小不忍则乱大谋。再说,方圆所爱的,毕竟是自己的朋友!
这是让张尚清极为苦恼的事情。是的,花冲是他的朋友,可是,这个浑身土气的朋友,却在无形中成了心头之患!
而且,方圆本人允许他做到这一步吗?
这都不能肯定,所以,他必须适可而止,不能轻举妄动。
花冲和页子在第三天上午大败而归。
在校宣传部,正好母部长不在,他们把全部经过讲给张尚清听。
张尚清沉默半晌,说:“他父亲在文革中参加过一个反革命集团,曾印刊物宣传反动言论,关进了监狱,接着母亲死去,弄得家破人亡。”
“那你怎么不预先告诉我们?”页子的声调里有一丝不满。
“不过,”张尚清回避了页子的质问,“看来母部长也不大支持这事。”
于是,宏伟的计划宣告破产。
钱丰陈勇们的《中国诗人》是自费出版的,花了千余元。
花冲常常为衣食担忧,当然无钱自费出版。
“如果我有钱,有他们那种为事业而不借一切的精神吗?”
他怀疑地问自己。
答案是不得而知。
更让他不得而知的,是悦悦的影子为什么会在此之后,一天多于一天地盘桓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她不是与傅勤好了吗?让他们去好吧!让她的小性子去把花花公子傅勤折磨得焦头烂额吧!
可是不,她是我的第一个恋人,她使我真正成为男人,她就是我的老婆,一个男人看见自己的老婆被别的男人夺走,能窝囊着不置一辞吗?
一想到悦悦在与傅勤接吻、拥抱,在做与他曾做过的一切事,他就心如刀割,五内仅推。
传统的封建意识从心灵的最深处沉渣泛起,花冲为此食不甘味,寝不暖席,精神层次上,蜕化成与大哥花明一样颓唐萎靡的农民。
五月份,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到来了。这是一个气候温和的日子,连天空也呈现出活跃的气象,晨云你追我赶,从头顶飞过。标准的四百米跑道上,鲜花队、锣鼓队列次从主席台走过。检阅完毕,武术协会组织的百名武术队员,在操场正中进行了散打表演。国歌声停,二百只吉祥鸽扑楞扑楞插向云端。环形看台上,坐满了助阵和观看的人群。
这是运动会的开幕式。
开幕式结束,分头进行各项比赛。
对参加这些运动,花冲向来是很漠然的,不是不想参加,实在是没这方面的素质。他很向往能成为校园里体育场上的健儿和英雄,如果是那样,学校临时指派的女“记者”也会跟着他奔跑,也会充满深情地写:“花冲,你的腿真长,你跑得真快……”也会站在终点线上迎接他,把衣服技在他的身上,甚至让他把满是汗泥的身子扑在她们的肩头上……
那是大出风头的时候。在他心灵的深处,从来也没有泯灭过出风头当英雄的欲望。但是,上天没有赋予他一个强健的体魄,他生就一幅书生气象。高中毕业考试,跑1500米,人家都跑完了,他还剩一圈多,体育老师叫他不要跑了,在时间上给他减了差不多有三十秒,才算勉强及格。上了大学,常被体育老师无情地当众批评,弄得这位自尊而清高的诗人很扫面子。跳高考试,一米就算过关,但他几次补考,都未能翻越过去。
于是,运动会上,他就只有当看客的份。他愿意把整整三天,用来欣赏人家的辉煌。他常常被一些英雄的场面所激动,甚至流下泪来。他是很容易激动的,看电影《雷锋》,他要哭;看《高山下的花环》,他哭得泣不成声。他渴望成功,更渴望这种成功,是一种为大众谋福利的事业,从而被人理解和赞扬。他常常虚构出自己未来的这种景象,并被这种景象感动得热泪盈眶。
匆匆地吃过早饭,他便跑到看台上去了,那些繁密的锣声鼓声,在他心里掀起阵阵春潮。但是,当人们喧声呐喊的时候,他却缄口不言;当人们为英雄鼓掌,端茶送水献鲜花的时候,他又好象无动于衷。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外面,作为局外人,静静的欣赏和激动,事过之后,又有一种深深的失落。
游泳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有的运动员在泳池边活动腿脚。花冲好象比他们更加紧张地等待着那一声枪响。这时,他看见邹清泉低着头,急匆匆地从林荫道走过,撤下夹着刚买来的活页夹;他说,学者得有学者的样子,黄教授是很注重这一点的,下了几次决心,昨天终于破费买下来了。花冲马上跑上去拦住他。
“往哪儿走?”
邹清泉缓慢地抬起头,扶了扶陈旧的胶脚眼镜:“图书馆。”他简捷地回答。他的背已有些驼了。
“哎呀,走啥图书馆,看比赛看比赛!”花冲强拉硬拽把他往看台边缘拖。
“不不,”邹清泉说。“知识才是力量。”他挣脱花冲的钳制,抱歉地笑笑,低着头经直向图书馆走去。
花冲无奈地歪歪脑袋,回头走向看台。
这是他最喜欢的项目,也唯有这一项,他考试得了百分。他的家乡,有一个两亩大的堰塘,是村民们洗尿片屎片的地方,却也成了细娃妹崽的乐园。夏天,大人上坡干活去了,一群小崽子便光着屁股跳下水去,鸭子一般划动双手,溅起美丽的水花,那是最轻松最值得回忆的时光。有时,潜下水底,从这头钻到那头,憋足的气不够,呛呛鼻子,喝一两口尿水尿水,也格外舒坦,更何况时不时的还可从污泥里抓起来一个重落落的蚌壳呢?当然,也有被警察一样的大人抓了岸上的衣裤光着家伙回去挨打的时候。大人们都是串通一气的,哪个家长看见都会把衣服全部抱回去,然后一家一家请功,表明不是自己,你家的娃儿早就被淹死了,自然讨来一堆感谢。……那时候,花冲的游泳技术是第一的,为此,他自豪了十多年。进了大学,才知天下之大,人家在长江黄河甚至大海里冲波戏浪,故乡的那个混搅着屎尿的堰池就再也不敢向人提起了。考试那天,虽然得了一百分,但同学们说他在水里象在扳命;他浑身无力地爬上岸来,张旗陈多多还在浅水里露着肚脐眼窃窃私笑。
游泳池在荷花池旁边,被一条马路和两排冬青树隔开,用高高的围墙围起来。因此,观看的人都拥挤在东园的教学楼上。
袁辉、方圆和张尚清担任解说,很有味道。
大凡游泳的人身材都好,男人肌健十分发达,胸脯的肉鼓突突的,如树疙瘩;女人丰满而匀称,腿颀长,有看不尽的风景。不同的性别关注着不同的对象,这是花冲冷眼旁观中得到的认识。
女队开始八百米蛙泳比赛了,高楼上一片欢呼。六个女生双腿一伸一缩,如弹奏动人的乐曲。冲在最前面的是龙教授的女儿,这个人在全院是很有名的,一是漂亮,二是超凡的游泳技术。当五个女生都先后到达了终点,撑着岸沿摆着脑袋甩去头发和耳朵里的水珠时,最后一个女生却还掉在一百五十米开外!很明显,她已经精疲力尽了,触须一样的手和屈伸的腿都毫无力度,仿佛只是依着一种惯性在起作用。但她并没有停止,也没有因为自己是最后一名而感到羞愧,拼尽最后的力量,缓慢地向前划去。楼上的观众开始是讥笑,当她还剩五十米的时候,全都肃然起敬,一种崇高感慢慢升腾。剩下三十米了,全休观众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花冲也突然跳起来,挥动双臂拼尽所有的力量为她助威加油。在场的裁判不停地大声为她报数:“二十九米卜一二十五米!……二十米……加油哇!”
就在这时,只见她四肢突然不动,身体缓缓向下沉去。
“救人!快救人啦!”裁判尖声叫着。
“救人啊!”观众也是一片惊呼,“他妈的救生员死到哪儿去了!”
一个人影猛地扎了下去,挥舞双臂向她靠近。马上要抓住她了,但就在这一刹那,只见她又冒出了水面,向救她的人摇摇头,一寸一寸地向终点逼近。
人们使劲为她鼓掌跺脚,高楼上欢声雷动,象是地震爆发。
花冲的泪水成两条直线,哗哗地流着,直感到喉咙都憋得喘不过气。
那姑娘连爬上岸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是裁判和救生员一起把她拖上来的。
就在这一瞬间,花冲呆住了:
那个姑娘,不是悦悦吗!
是悦悦!!
悦悦坐在石礅上,伤心地伏地痛哭起来。
追求花冲,并主动为他献身,是悦悦最痛苦的选择。分手的不平凡的夜晚,成为她永劫不复的灾难之日。多少次,她躺在床上,欲哭无泪,欲叫无声。除了上课,她很少出门,连打饭也是同室的一个名叫黄瑜的干瘦女生帮忙。潜意识里,她害怕碰见花冲;尽管她无数次地鼓励自己:他算什么,不过就是发表了几首诗罢了,其实诗才也不过尔尔。不是他在玩弄我,而是我在玩弄他!但事到临头,又总是泄气,不停地问自己:他是这样的人吗?他不是啊!
以前,她是从不与黄瑜来往的。这是一个留级生,性情孤僻,行为古怪。大热的天,睡觉也要死死地笼着蚊帐;家里穷得没有生活费寄来,她一天只吃两顿饭,一顿最多二两;不洗澡,说是没钱买肥皂;睡觉至夜深,往往突然发出恐怖的呻吟……以前,寝室里住了六人,都先后搬走,现在只剩三人了。
悦悦很怕黄瑜,尽管黄瑜从不与人吵嘴打架。
有天下午,悦悦实在无心去上“中国革命史”,想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清清闲闲地睡一觉,然后理一理近一月的思路,重新好好地生活。刚模模糊糊地睡去,就感觉蚊帐微微动了一下。她没管,以为是风,但随即听到重浊的呼吸,热热的气流扑到了她的脸上。她一惊,看到那个颧骨很高的枯黄的脸,伸进她的蚊帐内,死鱼一般的眼定定地盯着她。
她尖叫起来,浑身筛糠一样恐怖地抖索,扯过铺盖蒙住了整个头部。
那张脸并没有退缩,而且凑得越来越近了。
“你不舒服?”她的声音象从散发着阴气的地窖里发出的。
悦悦抖索得更厉害,因为那张脸又一次发出了声音。
悦悦猛地拉开被子,朝那张脸狠狠地抽去。她的手象打着了坚硬的枯骨。
那张脸变形了,露出了宽而长的门牙。悦悦不停地向墙壁退缩。
但那张脸并没有还手。她哭了,黄黄的眼泪顺瘦削的脸颊掉在悦悦的手臂上。
悦悦的心一阵颤抖。
“黄瑜,你怎么了?”她小声发问。
黄瑜更加厉害地无声地哭着,泪水从小小的眼睛里不停地翻出来。
悦悦一把抱住了黄瑜:
“对不起,黄瑜,对不起……”
从此以后,悦悦与黄瑜成了朋友。
江雨夜发现翁振渝的大名,是在《精神文明报》的一篇长长的人物通讯上,那上面,有他一幅近照。
她很无目的地在嘉陵江的沙滩边乱转。她空闲时不去洋子饭店了,可紊乱的心总得有个地方流浪。她选择了空旷的嘉陵江边,在远离人群之处,心灵可暂时获得在蓝天上独自翱翔的自由。
返校时经过临江路街角那个简陋的报亭,她一下站住了,摊在架上的报纸中,那一幅相片竟会如此震荡人心,她只听到心弦“挡”地碰得一响,整个人回到了十分现实的世界。
是他!那双略微近距的特殊的眼睛,那种凛然的神气,只有他才具有这种震撼人心的眼光,隔着一层报纸都向她幅射过来。她拿报纸的手在颤抖,她的心在剧烈跳动。
报上说,翁振渝是本市新生事物“午夜心理咨询热线电话”创始人。他用转业的钱,以及伤残军人抚恤金,办起了这个小小的民办非赢利性机构。他在七九年的自卫反击战中受了伤,如今,两只膝盖骨里打着几寸长的钢针,离肾脏很近之处有块不吉利但也不大碍事的炮弹片。他被地雷炸成重伤的时候是尖刀连指导员,地点在老街地区的亚热带丛林。后送时,山陡林密,六个后勤连的军工用担架抬着昏迷不醒的他,为不让他被颠出担架,他们用皮带把他绑牢,为保持平衡,上坡时抬前肩的人跪着走,下坡时抬后肩的人坐着用屁股向下滑。六个军工的双膝和屁股全被山石磨得血肉模糊。
最令他泪流满脸的是,当对方向我军后勤保障线打炮阻击、一发炮弹呼啸着凌空飞来之时,六个军工不用谁喊,齐刷刷一齐扑到他身上。炮弹爆炸了,六个军工一齐负了程度不同的伤,而躺在担架上的他,却没有负第二次伤。
他铭心刻骨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心往一处想,血往一处流”。
他在被送离前线时,与野战医院里负伤最重的一个军工告别,小伙子很年轻,在战场上那么勇敢的男人,这时却哭了。“连长,”他说,“我才十九岁啊,右手截肢了,以后怎么找媳妇啊……”
一直到他出了医院转回地方,年轻军工的话都一直在耳边响。一个人的一时之勇容易做到,但要一辈子战胜心理上的稚弱,却是真正的不易,而这需要一种健康信仰的支撑,做好了这件事,比打仗时攻下一万个暗堡的意义都大。
他出身千部家庭,从小蔑视其他阶层的人。是读书使他认识到什么叫人格,什么叫彼此尊重。战争更让他领会到生命的脆弱,以及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浅显道理。社会上还有多少与那个军工兄弟一样的人,他们心理上有创伤,如果拉一把,他们会走完人生路,如果置之不理,说不定这个人就废了。
这就是他开办心理咨询热线的初衷。
他的咨询部只有两部电话,由于是全自费,只养得起这个规模。他另外在一个战友开办的大公司里兼差,战友有意给他高薪。他手下四个受聘的男女青年每晚轮流值机,特色是。都清一色的身患残疾,但精神乐观。他们不要工资,声明能尽义务是他们人生的快乐。但他还是把从战友公司领到的钱作为补贴,每月强行发到他们的手上。
“午夜心理热线咨询从开通至今不满半年,”记者激情洋溢地写到,“但就在短短的半年内,他们一共接听两千八百余人次电话,往往半夜凌晨,这些身残志未残的咨询员——还有翁振渝本人,实际上他是值机最多的接线员——还在用循循善诱的话语,与那些灵魂上受到创奇的人进行对话。根据记者走访,其中有近百余个想要自杀的男女在他们的热情鼓励下,重新树立生活的信心,打消了轻生的念头。翁振渝小小的住房也就是咨询部的工作间,记者在那里看到,不满二十平米的小屋四壁挂满了层层叠叠的各式锦旗,一小部分是民政部门和各级组织给予的褒奖,而绝大部分,则是受过他们恩泽的心理患者送来的发自心底的感激。
“翁振江选择了一条艰难的人生道路,在鲜花和荣誉后面,有旁人无法预料的压力和困难。但他不让记者报道,他说,‘与所得的收获相比,一切困难都会烟消云散。我在用这种工作救人,其实我也在用这种工作自救。我感谢向我们打电话的互不相识的朋友,你们的“步步成熟,带动了我们的心理的起飞。’”
江雨夜买下了这份报纸,空茫的眼里有了光热。
原来他是干这个的。她想,可他与我谈话时没有温文尔雅,没有循循善诱。他在洋子饭店对我凶狠,见面就是不客气的当头棒喝,难道,这就是他给心理患者治病的方法吗?
她找到了近段时间的生活目标,这就是:向心中的神秘人物翁振渝打电话。
在孤寂象海潮一样生生不息地冲击包裹着悦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傅勤。
那天下午,她正在阅览室翻《诗神》,悉心地读花冲的一首诗歌,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同学,你也认识花冲?”
“不认识。”悦悦摇摇头,脸却有些红。
“我认识他。我们是朋友。”
于是,悦悦便试探性地和他小声地摆谈。男人把话题扯开,说得很远很远。谈话中,悦悦知道他叫傅勤,在学院工作,而且是悦悦的正宗老乡,同在眉山县,苏东坡的故里。悦悦顿时感到十分亲切。
傅勤热情地邀请悦悦到他那儿去玩。
悦悦去了。每一次走到他的门口,都希望花冲也在里面,又十分害怕这种景象,要如此,该是多么尴尬,又该如何应付?幸而每一次敲门进去,都只有傅勤一人,她重重地松一口气,马上又感到怅然若失。
她成了傅勤的常客。傅勤的博学、风度和气质,寝室里简洁而富有诗意的摆设、以及一种默默的期待的气氛,都深深吸引着她。
她特别喜欢放在书架上的那盘兰花草,虽是塑料做成,但鲜翠欲滴。每次去,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一摸。而且说:她最最喜欢的是太阳花。
几天之后,傅勤便买了一盘真正的太阳花,种在一个精致的花盆里,送给了悦悦。那一时刻,一种博大的温暖浸透着她。
一周至少两天,傅勤要带悦悦上街看电影或者录相。看完之后,他们边往回走边热烈地讨论。他的见解是独特而深刻的。
悦悦终于挽住了他的手。
重新泛起的爱情的春潮,再一次复活了悦悦浓郁的诗情,她奋笔疾书,或者随口吟咏,让许多美丽的诗句,散落在花草树木之间。每成一首,她都随意地送给傅勤。傅勤捧着这些诗句,总要出神老半天,赞叹老半天。
“你写诗真是一个小妖精,”他说,“字里行间充满了灵气,诗的意境清新而朦胧。你看这首,我是没法懂的。”
他指的是一首题名《我的佛珠儿落了》的诗歌。诗是这样写的:
我的佛珠儿落了
风萧萧
易水寒了
盼车轮碾过来
粉碎美丽
美丽去了
如果你不肯
不肯转身
去问南国的棕榈
你是谁呢
圆缺不定的月儿
走留不自主的云儿
愁煞人的秋雨儿
或是一根柔弱的缠藤儿
我的佛珠儿落了
悦悦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傅勤。是呀,诗里隐含的深刻的痛苦,傅勤是没法懂的。
“你好好写吧,以后出一本《悦悦诗集》。”傅勤说。
“你为啥不写文章呢?”悦悦问傅勤。
“我的任务和才能是思考生活而不是表达生活。”
悦悦心里的创伤渐渐抚平,生活也恢复了正常。只有独处时,才去咀嚼那越来越醇厚的痛苦。越想忘记,越是不能忘。恨是忘不掉的,爱同样不能遗忘。
花冲活在她心里:
有一天,在傅勤寝室听“经典舞曲”,傅勤说:“跳跳舞好吗?”
“我不会。”
“小骗子!”
“真的不会。”
傅勤却站起来,一把把她拖进怀里,跳起探戈。他很会跳舞,随节奏流畅地旋转,更显得春色宜人。他的衣服里散发出一种很好闻的香味,是洗澡的香皂?还是某种香水?
悦悦任他摆布。
突然,她被紧紧地抱住了,随即被按到了床上。傅勤很熟练地解开了她的上衣。
她来不及思索什么,一动不动地仰面朝天。
乳罩滑落了,露出了翘翘的小乳。他是多么熟练啊,连她自己也没有这么熟练。
她猛地翻起身来,夺门而出。跑回宿舍才发现,乳罩带子有一小半露在衣服外,也不知有没有人看见。
她哭了很久很久。黄瑜会关心她,她一阵尖叫,一阵臭骂。
她心中的苦水无处倾泻无处消通。她不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黄瑜。黄瑜一个留级生,一个让众人怜悯的可怜虫,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不就与她相等了吗?说不定连黄瑜都会小看她。
她写了一封长信,寄给高中时既是她班主任又是她语文老师的那个人,把前前后后的经过一点不漏地告诉了他。此时此刻,她认为累累伤痕的心灵唯有在那里,才能寻找到安全的港湾并得到真心的抚慰。老师很快回信,告诉悦悦,现在社会复杂,作为女孩子,要处处谨慎,鼓励他要以读书为业,不要象某些人,把上大学作为最高目标,以致虚度光阴。
“你文学基础不错,”老师在回信中说,“又有这方面的爱好,在学好专业的同时,可以发展这方面的能力。你们学校不是有个叫花冲的人吗?还有个张尚清是不是?我常读到他们的诗,很不错,你要向他们多学习,多请教。”
同时,老师也向傅勤寄了一封长信,把他批了个狗血淋头,斥责他违背师道尊严,有辱“老师”这个光荣的称呼,若不悬崖勒马,“森冷的铁宙便在前面等着你了!”
悦悦离开了傅勤。
花冲才是真正爱我的,她痛苦的想,尽管装着对我仇恨满腔。
是花冲拥有了她的最初,带来欢乐的颤栗和巨大的灾难。日里夜里,梦里醒时,悦悦都反复回味着花冲把坚硬的犁铧第一次插入自己处女的荒原时的所有细节。那时候,花冲是一个坚强的斗士,以不屈的努力,使的她的那片土地解冻,攻破她封闭的城堡,折去所有的栅栏,给她一份石破天惊的苏醒。花冲的犁铧掘进了她的地心,宏伟的力量足以让她整个儿毁灭!于是,她呻唤了,求情了,差一点尖叫起来了!
从此,就象地层沉处的磁力线艰难地穿过黑暗的太空,直接而强烈地吸引了月球;就象温暖的深海处,悄悄地伸张着绵软触须的海生动物,等待着吸人猎物,悦悦的心里,无可抵抗地树起一面炽热的诱惑的大旗!这面大旗一经树起,就再也没有倒下;
而旗手就是花冲!
从与傅勤分手的那一起,悦悦惊奇地发现;自己爱的是花冲,恨的是花冲,尽力忘记的是花冲,刻骨铭心想忘的,还是花冲!
花冲的犁铧已经开垦过她的土地,同时,将他滚烫的生命,也植入她的宫殿里了。可是,我为什么要折磨他呢?为什么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跑呢?我为什么不象和风细雨般懂得我的爱人呢?
忍不住,悦悦终于痛哭起来。
此时此刻,她很透了傅勤,傅勤的那双肮脏的手,搂抱过她的腰,抚摸过她的头发和脸蛋,还解开了她的衣服,脱了她的乳罩,象捂一只麻雀一样摁住了她的乳房!
天啦!那一时刻,她居然也感觉到了生命的震颤,凭她尖锐而敏感的直觉,她体验到了生命中最为隐秘最为滞涩的物体,在沿着密林中的沟渠徐徐流通。在这千钓一发之际,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才免去了它对自己更为深沉的浸润,以致于不可抗拒地迎接另一道犁铧的开垦。
那时候,她并没有想起花冲,因为花冲已经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没有空闲之地留下来想他。不管谁来开垦,那都是花冲或者花冲的替身。
那么,为什么不让傅勤将自己剥得一丝不挂、毫不受阻地完全占有呢?他不过是花冲的替身啊!
悦悦哭得肝肠寸断,意识模糊。
“你还在吸烟,”电话那方说,“我闻到了从年轻女孩嘴里喷出的烟味,当你不吸烟的时候,我再听你的电话。”
这是一个上课的日子,江雨夜逃课是家常便饭,更兼是古代汉语课,诘倔傲牙的古代音韵,听着就打呵欠。她在学校大门对面的一个单位打电话,她很早就与那间收发室的中年人达成了某种默契,她的美丽使她第一次进去就没受阻挡,以后就成了惯例。她能使用收发室的那部电话,而农村气质颇浓的中年汉子的寡言少语也让她感到轻松。
她在桌前摊开给她指引方向的《精神文明报》,她是照着记者提供的“午夜心理咨询热线”的电话号码寻找翁振渝的。
对方恰好在,她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对方也一下听出了她,但他的态度竟会拒人于干里之远,还是在洋子饭店那种口气,居然夸张到会在电话线那头闻到她的烟味。
糟糕的是,她此时左手上确实夹着一根纸烟。
电话毫不客气地被挂断了。
江雨夜头皮上爬过一股电触般的刺痛,在社交场合,她何曾受过这种奚落,都是男人向她下跪,男人向她求欢,虽说她从没一次把他们的殷勤当作出自他们的本意,但毕竟心里会有一种高傲的满足。
可这个男人,却一次一次地打击我,报上不说他拯救了上百个自杀者吗!我他妈要自杀,他救不救!
江雨夜对着号盘发疯似拨,对方拿起来,立即就放了,她又拨,结果一样。她拨了十多次,对方永远是那句老话:
“对于你,首先是戒烟,不然免谈。”
其后的一个星期,江雨夜每晚失眠。翁振渝的形象占满了整个脑子。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专门招了四个残疾人当工作人贝、专门为心理受伤者排忧解难吗,怎么到了我这儿,他就成了仇人?!
仇恨在增长,好奇心比仇恨增长得更快。她的前面不再是漆黑一团,她很有事情做。过去都是男人向她的阵地进攻,现在反过来,是她向一个男人的阵地主动侵略了。原来,防守使人厌烦,而进攻却使人亢奋。如此活着也是一种愉快,可以检验斗志、韧劲、和拼搏的手段,自己过去怎么竟会把它忽略?
他竟然知道我打电话时在吸烟,他是从什么渠道得知的,那个收发室的农村汉子是他派在此地的间谍?
笑话!
一个星期后,她又走进学校大门对面的单位,在拨号盘时不自觉地盯紧态度友好的收发员,不管怎么努力,都没在他侧过去的脸上找出特务的印记。
神经病,她在心里骂着自己,我这是太想见上他的缘故。
电话通了,一个女的接的,然后叫来他。
“喂,”感到他拿起了听筒,江雨夜率先招呼,仿佛害怕再遭拒绝似地,她说话象在表功,“我戒烟了。”
她说的是实话,她确实在两天前彻底戒了烟。
“我知道。”他说得十分平静。
“你凭什么知道?”江雨夜不由得看了一眼坐在收发室窗口的农村汉子,他正在一摞收到的报纸上写名字。
“凭对你的第一面印象。”
“这么说你也在想着我?”江雨夜大感兴奋,心脏居然莫名其妙地跳得砰砰响。
“可以这样说,”他很坦率,“但现在我要与你说再见。”
“你你慢一点,”江雨夜急了,“你要说清楚为什么?!”
“现在是星期四上午十点三十五分,你应该有课。等你象改掉吸烟的毛病一样改掉逃课的习惯再说,不然老话:免谈。”
电话很干脆地断了。
江雨夜一屁股跌坐在身边的藤椅上,觉得刚才是一场白日梦,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他居然管起我来了,而我堂堂一个独立的大学生,对此竟毫无主意。
去他妈的,我凭什么要眼你管,凭什么要跟着你的指挥棒亦步亦趋。偏要逃课,偏要吸烟,我就是我,我他妈仇恨整个世界!
可是她的宏愿未能实现,一天过去,她并没恢复吸烟。
两天过去,她失魂落魄。
三天过去,鬼使神差地,竟走进马列文论课的课堂,而以往,不只是她,全班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觉得这是讲得最枯燥烦昧的一堂课。她坚持着把它听完,她没有伏在课桌上睡觉,她的眼前,总有一个闪着光斑的影子在晃动,她知道那影子叫回希望”。
第四天,她是在晚上向他打电话的,她给收发室的农村汉子买了一包“山城”牌香烟,感动得那汉子双手不知往哪里搁。
这次他没有卡断电话了,好象她的一切表现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根本用不着问。
“你现在是我们心理咨询部的患者了,”他说,“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不会拒绝。”
“你为什么要上洋子饭店?”想不到会以这种问话开头,本来也是嘛,按道理,姓翁的不该涉足那种地方。
“这是我的工作之一。”翁振渝很坦然,“平时有空,爱上人群多的地方,豪华的、低俗的,我都光顾。我由此认识三教九流不同层次男女,包括认识你。我从你们那里得到思索,经过与我的咨询员一起分析,我们会找到许多药来对症施治。”
“你就是这样来治我的?”她忍不住要奚落他,“一听某个女人的声音,赶紧开水烫了手一样丢掉电话?”
“不同的人不同的对待,对你要骂。”
“干脆叫‘咬’,”她感到发泄的快意,“你是一条很称职的狗。”
“好狗胜于小人。”
“你你”
“一味的劝勉比一味的怜悯更糟,”对方振振有词,“劝勉并不总给人力量。我不会在电话里一味向人说软话,我是军人出身,该骂的时候,得狠狠地骂,有的人的心病,非得给他一顿当头棒喝,不然不足以使他清醒。你,小姐,你是该骂的人之一。”
没有男人与她这样说过话,就象那次在洋子饭店一样。愕然之后,感到的是新鲜的愉快。她想起他在洋子饭店的同样的冷酷,这大概是专门对付她的手段之一。
“你是一个同情心很少的人吗?”她没预料会这样说,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这不是明明告诉对方,自己是一个需要同情的弱者?
果然他骄傲地回答:“同情心往往诱使人犯错误。”
“哪怕是经常犯错误,也不应丢弃同情心。”
“那是就一般而言,你是特殊。”
“可你骂不好我,”她说,“别以为你是上帝。”
“每个人的上帝是每个人自己,除了自救,谁也救不了谁。”
“无所谓,有的人放弃自救。”
“你外形漂亮,但有一句话对你管用。”
“什么?“
“一颗堕落的心会把一张美丽的脸变得比丑还糟糕。”
“是这个世界本身丑恶,不是我们每个人!”
“你没有出生以前世界是这样,你死了以后,世界仍旧是这样,没有理由怨天尤人。”
喝,这个“丘八”竟有如此水平,江雨夜感到了辩论的兴奋,这是好久没有的感受。“我,”她大声宣布,“我的遭遇没有哪个遇到过,人要愤世嫉俗,是因为有愤世嫉俗的理由!”
“这个社会,凭理智来领会是个喜剧,凭感情来领会是个悲剧。你的病症之一,是理智丢失,感情用事。”
一股怨气塞满胸臆,小时候父母“高贵”的变态教育,心灵受的磨难,读大学后自暴自弃,与冉旭的葡合,使她酸从中来,直想放声嘶吼。
“你坐着说话不腰痛,”她粗声骂他,“你他妈的活得太顺!”
谁知他现在一点不动气,口气似乎还带上了些许温柔:“比起比我过得还悲惨的人,”他说,“我是活得很顺。但是顺与不顺不是外部遭遇,而是一种对待事物的立场,也就是说,完全是一种主观的感受。举个例吧,两个人同时见到一个装水的瓶子,甲说:这瓶子装了一半。乙则说:水满了半瓶。甲是站在瓶子的立场看问题,乙却是站在水的立场上看。看待我们身处的世界也是,如果你的眼光主要是放在‘是否有缺点上’,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一无是处。如果是放在‘有什么优点’上,那么你将发现遍地都是鲜花。”
“你卖的狗皮膏药我懂,”江雨夜不甘让男人占了上风,“我比你还会能说会道。是嘛,人生下来就应该受苦,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诗人描绘的伊甸园,如果在这个世界上遇不到挫折和痛苦,那才应该感到奇怪。我懂我都懂,可懂了这些,能减轻我心里的委屈吗,能使我的灵魂快乐吗?不能!世界是个大舞台,人人都在演戏。男人在演戏。”她一下想到了母亲,“女人同样在演戏!”
谁知他竟在那边鼓起掌来:“完全正确。只是演员也有优劣之分,我们的好演员太少,世界为此多了不幸。”
“这个世界不应存在!”她大叫,“应该打个稀巴烂!”
“这是你一厢情愿的幻想,”他从容回答,“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不管你存不存在,地球都将按自己固有的规律旋转。你要改造它,你首先得适应它。连自己生存下去都不敢的人,有何资格谈论这个世界应不应该存在。”
一席话,把江雨夜钉在原地,她有些傻了,这是一个比她透彻得多的男人,她不是他的对手。
“好了,”他的语气一下严厉,“我还要到一个患者住的地方去家访,这是有约在先的。我估计你暂时还没有死的勇气,你戒掉吸烟和逃课,也表明你不甘永远堕落。但你依然在一个迷宫中徘徊。最后送你几句话:从最大的意义上说,你对社会的责任和大学生的——”
“不听不听,狗儿念经。”江雨夜直跳脚。
“好,从最小的意义上说,一个人的肉体只是他的灵魂的一个载体,灵魂的作用,就是体验肉体生成、发育、成熟、衰老的全过程,体验加在它上面的欢乐、激动、痛苦、悲伤的全过程。你的肉体已经体验了痛苦和悲伤,还没有体验激动和欢乐,所以肉体的任务没有完成,就没有权利随便处置它。否则你就是卑鄙的掠夺者,你用你卑鄙的灵魂掠夺了你无辜的肉体的权利,这叫作肮脏!”
“我?”江雨夜大吃一惊,“我倒成了最坏的人?!”
“你!你的罪过没人代替。”
啪,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