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好多次散步,我都碰见她带着三花儿,却一直没打听她本人的姓名。这不重要,我在心里给她取了一个名字:猫婆。
冬天到了,孩子们的游戏场所不得不退回居民楼里,商场门前的闲人也少了,我也难得再碰到猫婆。大约她怕猫受凉,只让它在屋里玩吧。
我的历史电影剧本已经在秋天完成,顺利通过,组成摄制组,紧急投入拍摄前的筹备工作,抢冬天的雪景,在北京开拍。现在,大队人马开来了,今天要在离我家不远的烤鸭店举行开机记者招待会。
昨夜一场好雪,人行道上铺起两三寸厚的一层白毯,松墙、草坪、树木都披上了银装。天没有放晴的意思,仍然是雪花纷纷。我踏着柔软的积雪朝烤鸭店走去。烤鸭店与商场毗邻,转眼就到了。
导演等在烤鸭店门回,招呼着客人。我正要迈进那装着避风装置的大门,突然感到袖口被谁拉了一下。
我回过头去,唔,是她,猫婆。
“您……”我不知道此时此地她拉我一下是什么意思。
她站在台阶下,仰视着我,冻得发紫的脸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流露出歉意,一开口,嘴里呼出一团白气:“大姐,我求您点儿事儿……”她抖抖索索地递过早就准备好的一只饭盒,“有吃不了的,您给我带出点儿来,成吗?”
她充满期望地仰脸看着我,使我没有说“不成”的余地。她的头上、肩上披着雪,一件旧棉袄遮不住风寒,腿有些抖。她显然站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不是专程等我,是想等随便哪一个客人,答应她这个有些让人为难的请求。大概她已遭到了好多次拒绝。这也难怪,到这里来的客人谁也不好意思带个破饭盒到席上去,把大伙儿吃剩的带走。但是,我答应了,默默地接过了饭盒,并且,暗暗地决定到了席上先装后吃,拣好的给她装满,决不让这位虽然有儿有孙却孤苦伶汀的老人吃残羹剩饭。我极力不让自己的神情有一点居高临下之态,不让自己的目光流露一丝施舍周济之意,在心里把她看做是自己的亲人,而不是“要饭的”,怕她受不了。“要饭”,无论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毕竟都不是光彩的事,既然发生在我的身边,我就想尽力涂灭它,不让它成为事实,改变它的性质。记得有一位什么古人曾经这么做过,他赴宴时,携席上之物而归,受人嘲笑,他从容答曰:“家母喜食此物。”于是,四座动容,感叹嘘烯,誉之为孝子。我当然不想掠孝子的美名,但又何尝不可权且将她视为自己的老母呢?就这样做吧。我尽量做出温和亲切的笑容,朝她点点头,让她放心,然后跨进门去。
她却仍然不放心,紧跟了一步,跨上台阶,又叫了一声:“大姐……”
我回过头去,这次多多少少有些不耐烦了,开会的时间已经到了!
她追上来叮嘱我:“我可只要鱼!新鲜的鱼买不着,您给多拿点儿。烤鸭什么的都不要,三花儿不爱吃!”
三花儿!原来这是为了猫!猫婆,她的心里只有猫,就像我心里只有艺术!
在记者招待会上,我得和许多朋友谈话,回答记者的提问,还得时时照看着那只装满松鼠鳜鱼、糖醋黄鱼、软炸鱼片……的饭盒,心里想着猫婆。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大门外台阶下的雪地上,猫婆一定在望眼欲穿地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