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里难得见到猫。中国人养猫大都是为了捕鼠,纯粹作为赏玩之物来养猫的风气眼下还没有传开,因为多数人还没有这种雅兴,先顾更实惠的东西。养一只猫也不是简单事,没有老鼠作为它的天然食物,就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给它解决伙食。它又不是炸酱面、熬白菜能糊弄的,得吃肉,吃鱼。西方有专门的猫食商店,有现成的猫食罐头。还有猫服装店,猫医院,为猫打官司的律师,埋葬猫的墓地。一只猫,从生到死,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些,我们都没有,即使有,也还轮不到猫。还是实惠些好,所以,北京人养猫的很少。
这位老太太也未必有养猫的瘾,她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到死的时候,该做点什么事,又不知道做什么好。前些年办了一些街道工厂、缝纫社、服务组之类,当时她的两个儿子还没成家,脱不开,也没想去。现在想去了,又没了位置。有人劝她去当保姆,每月挣的钱可以超过儿子们给她的生活费,她想了想,不干。伺候了半辈子儿子,再去伺候别人,坚决不干,又不是穷得没饭吃。那么,干什么呢?什么事也没有,见天见地炸自己的酱,煮自己的面。她不是我们这一排新建居民楼里的住户,住在楼后身的平房里。原来,娘儿仨住一间房,一个老太太,两条汉子,铺三张床,挤得没有插脚的空,儿子就在屋檐下接了间小厨房,要不,做饭都没地儿。现在好了,儿子都各自搬入新居,地方腾出来了,这间房居然显得空荡荡的。她一下子觉得被扔在空谷野涧,咳嗽一声满屋子嗡嗡的回声,是她自己的声音。街坊们早出晚归,各人忙各人的事,没人顾得上跟她说句整话,除非借把答帚使使或是收水电费才打个招呼:“吃了吗您哪?”“吃了,吃了。”就这。吃是主题。可人毕竟不是“吃了”就算完,她还想找人说说话儿,解解闷儿,盼望着寻求一点儿刺激。
那天晚上,刺激来了。起初,她听到了一个尖细的哭声,打着颤:“哇……”“哇……”她心想,这是谁家的媳妇,三更半夜地哭什么,哭得那么伤心?这年头儿,媳妇都是王,谁家的婆婆、男人还敢给她气受?不像,这不是哭,而是嚎,没有词儿的于嚎,像个哑巴在扯着嗓子嚷嚷。谁家的哑巴?这块儿没有哑巴……
她终于禁不住好奇心的引诱,披衣下了床,撩起窗户帘往外瞅。院子里被月光照得明晃晃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她顺着声音往上瞅,瞅见了,在南房脊上有一只猫,弓着腰,叉着腿,翘着尾巴,正叫得欢。原来是它!
她觉得扫兴,放下窗户帘儿又躺下了。如果真是哪家儿吵架,或是哑巴、傻子出洋相,她倒还有些兴趣,这儿的人们都有种种兴趣,像另一些人看外国电影那样,也是一种娱乐。可惜是只猫,猫有什么意思呢?
那猫叫得更带劲了,一声比一声高:“哇……”“哇……”好像有什么话要诉说,对什么人在呼唤。
她忽然明白了,这是猫在叫春呢!
她产生了一种自己这般年龄本不该有的好奇心,想知道猫在做这种事儿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儿,就又撩起了窗户帘儿。
猫的叫声有了呼应,远远地又有一只猫叫,一唱一和,越来越近,一会儿就瞅见沿房梁过来了。俩猫越叫越近乎,眼瞅着就要到一块儿,冷不防那边房梁又窜过一只!“第三者”的插足使局势复杂了,先过来的那一只就和它厮咬起来,显然这两只都是男猫,为了那只女猫争得像仇人似的,谁也不让谁!平时这儿没见过猫,今儿猫成了堆!
不一会儿,南屋里窜出来一条光脊梁的汉子,他被猫吵得怒不可遏,顺手抄起墙脚边的一块砖头,往房顶上砍过去:“叫!你他妈的再叫!”
砖头打中了,唧哇一声,两条黑影窜跑了,一条黑影滚落下来。那砖头哗啦啦敲碎了几块瓦,落下来,也就没声了。
南屋的汉子进屋睡安稳觉去了。
老太太跟着鞋跑到院子里。她分明看见刚才有一只猫掉在院子里了,得瞅瞅砸死了没有。
她很快找着了,就在南墙跟底下躺着。这只猫没死,砖头砸伤了它的一条后腿,血乎淋拉的。
她把猫抱进自己屋里,打开灯,仔细一瞅,呀,这是一只挺秀气的女猫,身材、四肢都细长细长的,黑、白、黄三色的毛。脸也挺文静。
老太太看着它那流着血的后腿,心里一阵难受。她看不得血,儿子小时候走路不小心磕破了膝盖,她都难过得掉泪。她从来没宰过活鸡,不忍心看着利刃割破皮肉,割断喉管,活活地杀死一个生命。现在,这只无辜的女猫在她面前流血,眼巴巴地望着她,发出求救的哀鸣,声音很低,很惨。
她从院子里的小桑树上摘了几片嫩叶,撕下一条树皮。桑叶梗儿上立即涌出一颗颗圆圆的水珠,白白的,像牛奶。她把这汁水滴在猫的伤口上,然后再用鲜桑皮贴肉裹好。这是一个家传的土办法,对伤口的愈合有奇效。那猫静静地卧在老太太的床上,任她去处理这条伤腿,它凭直观的感觉无比信任这位和善的老人,认定她是自己的恩人。
这一宿老太太都没合眼。她心疼这只女猫,并由此感叹自己作为女人的一生。当个女人不容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儿育女,一辈子奔命。儿子大了,都走了,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青春岁月都喂狗了,一辈子图个什么?第二天一早,她就起身直奔菜市场去了,排队买鱼。三指宽的带鱼。挺新鲜的,她买了两大条,回来细心地洗净,切成段。尾部肉少,她留给自己吃,拣中段肉厚的喂猫:“吃吧,三花儿,补补身子!”猫狼吞虎咽。从此,猫有了个名字:“三花儿”。
第三天,三花儿的伤腿就完全好了,当然得益于桑汁的神力,护理的周到,也靠猫的天性,血乎淋拉的伤口,不用医治自己也会好的,当然有快慢之分。
老太太有事干了,家里新添了一个生命,给她垂老的生命注入了活力,她好像突然年轻了几岁,整天操持着三花儿的吃食,又买又做,忙忙叨叨,也不觉得累。夜里搂着三花儿睡,“娘儿俩”说半夜的话。老太太说的是六十年的流水账,三花儿只有“喵——呜!”这一句词儿。这一句就全有了,老太太任凭自己的想象去补充它的内容,觉得和她说的哪一句都能对上茬,聊得可知心了。一觉醒来,伸手触到那毛茸茸、热乎乎的身体,心里觉得踏实,做了怪梦也不觉得可怕了。三花儿也真可人疼,从不在床上拉屎撒尿,总是到院子里找个角落去做这些事,完了还执点土盖上。她会瞅主人的脸色,老太太高兴的时候,撒欢地蹦跳;老太太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它就乖乖地爬上去,亲她的脸,用猫胡须蹭得她痒痒的。或者在床上做怪相,自己捉自己的尾巴,团团转,直到把老太太逗笑了为止。那缠了红缨儿的把戏便以此为开端,第一次这么干,曾引得老太太笑出了两串老泪。
她常带三花儿到院子里、胡同里走走,在人前夸耀。南屋的汉子对此很不以为然,哼了一声说:“等着吧,它再往这儿招野猫,我的砖头有的是!”
不幸终于来临了。不是砖头,而是猫原来的主人听到消息寻了来,连句客气话儿也没有,就要把三花儿抱走。老太太真后悔,唉,不该显摆,不该声张,不该招摇过市,如今后悔也晚了,猫本来是人家的,她没有理由拦人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抱走,好似挖了她的心,生离死别!
“三花儿爱吃鱼,您给它常买着点儿;三花儿爱在炕上睡,您别让它睡凉地;三花儿……”千叮咛,万嘱咐,三花儿系着一颗慈母心!
猫主人早就不耐烦了:“成了,成了!我的猫我还不懂得怎么养?真是!”抱着三花儿就要走。
三花儿不肯走,它死命地从主人怀里往外挣扎,缩成两条线的瞳孔深情地瞅着老太太,连声地叫着:“喵——呜!”“喵——呜!”“哇……”声音颤抖了,就像那天晚上在房顶上的叫声,大概是最深情的呼唤了。
猫主人不肯放手,三花儿无奈使出了看家本领,伸出利爪朝那双铁钳似的大手抓去,“嗤”五道血印!猫主人暴怒,抬起巴掌朝它劈头盖脸地抽打,每一下都抽在老太太的心上!
她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好几天起不来,不吃,不喝,只是半醒不醒地昏睡,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三花儿……”她梦见三花儿在主人家挨棍子抽,梦见天上落下来一块大砖头,砸在三花儿那只受过伤的后腿上。三花儿带走了她的心,系着她的命,没有了三花儿,她也许不久于人世了。
也许又是梦吧?她听见了三花儿的声音:“喵———呜!”“喵——呜!”听得真真切切,好像近在耳边,甚至听到了三花儿那熟悉的鼻息声。一个润湿、温暖的小东西贴在她的脸上,舔呀舔,那是三花儿的舌头。啊,三花儿!她猛然睁开眼睛,三花儿奇迹般的出现在她的面前,正温情脉脉地瞅着她呢。一股爱的激流霎时间传遍她的全身,她伸出干枯的手臂,搂住那毛茸茸的小生命,啊,这不是梦,不是梦,是三花儿又回来了!
三花儿瘦了,毛苍苍的,沾着草叶儿、泥土。肚子瘪瘪的,脸变尖了,眼角糊着垢物。几天不见,你变成这样儿了。饿的?想的?你有自己的主人不跟,却恋着这个老太婆,你有良心啊!
老太太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她的病好了。她再也不怕失去三花儿了,理直气壮地成了三花儿真正的主人。她不用回避任何人的纠缠,甚至带着三花儿绕过胡同,到新楼旁边,到商场门口,这儿人多,让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只多么好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