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然认识了她。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
当时,我正在赶写一部历史题材的电影文学剧本。每天黎明即起,吃过早饭开始工作,除去中午要拿出半个小时吃饭,一整天几乎都是伏在写字台上,天天如此。孩子们不敢在家里大声嬉闹,躲到楼道里去玩,经过我的工作间门口时,脚步都放轻了,生怕吵了我。因为我,整个家庭都变得缺少生气。那一阶段,我的全身心都远离了自身生活的现实,搅在两千年前的剧中人群里去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已经腰酸背疼,手指麻木。我放下笔,带上小儿子,下楼去歇歇脑子。“噢!妈妈带我去散步喽!”一整天都噤若寒蝉的小儿子,此时才爆发出过节一样的快乐。他每天都盼望着这个法定的散步的时刻。他才两岁多,把“散步”说成“善步”。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母亲。
走过三幢楼,便到了十字路口,我们这条街的中心地带。这里有一个享有盛名的烤鸭店,还有个大商场。商场门前的一大片空地,成了附近几幢楼里的居民乘凉、闲坐、聊天的处所,也是我和小儿子每次散步的终点。有时,我们就此向后转,慢慢走回去;有时,也逗留片刻,和那些似曾相识又叫不出姓名的街坊攀谈几句。
许多孩子在这里玩。小的,在婴儿车中牙牙学语,大一点的,在地上蹒跚学步,再大一点的,在做游戏,或是拿着从商场里刚刚买来的电动玩具试用,招来许多小伙伴的好奇和开心。十月的天气,已经没有了炎热,只有清凉,斜挂在天边的夕阳,把金红色的霞光照在地上,把矮小的娃娃们的影子拖得很长,蓝莹莹的,晃来晃去,伴随着一串串奶声奶气的嬉笑声。他们的家长,则坐在商场门前宽大的台阶上或是草坪的矮栅上,互相述说着孩子最近的饭量增了或是减了,哪家医院新开辟了小儿医食症门诊了,哪个商店刚到了新式童车、童装了等等,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话。路旁的一带松墙,十米宽的草坪和茂密的树木,把近在咫尺的马路隔在另一个世界,不仅挡住了那穿梭般来往的车辆,似乎连嘈杂的车轮声、呜笛声也削弱了许多,在喧嚣的闹市中造就了一小块宁静安详的处所,供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调节一下生活的节奏,让长期留在楼上的孩子们得以施展童心天性。
我的小儿子很快加入了小伙伴们的行列,远远超过了我和其他大人熟识的速度,成年人决不会这么快“打成一片”的,甚至多年的街坊、同事也难以真正互相了解。我离开了那些年轻的父母,坐到一位老太太的旁边。
“哪个是您的孙子啊?”我随便向她扯了个话题,以为她肯定是这些孩子当中某一个的奶奶或是姥姥。
“哪个都不是。”她回答。声调很冷漠,似乎对这个话题、对这些孩子都毫无兴趣,双手抚弄着怀中的一只猫。
“您没有孙子?”话不投机使我问得小心了。
“有啊,怎么没有?俩呢!”她说,朝我侧过脸,深褐色的眼珠上闪过一瞥倔强的光。老年人认为“无后”是一种耻辱。
我又问错了,不好意思地改换一下问话角度:“那……您怎么不看自己的孙子?”
那一瞥倔强的光收回去了,她垂下眼睑,眼角的皱纹扭动了一下,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那声音,像是弹奏了很久的手风琴,一曲终了合拢来,排出皮腔内的空气一样“呼……”
她又叹了一口气,终于说话了:“不是我不愿意看自个的孙子,是人家不让啊!这会儿的孩子都是金豆子,又是鱼肝油啦,又是钙片啦,还有这‘素’那‘素’的,不放心交给咱,嫌不卫生,情愿花钱雇保姆。两个儿子,一家出十五块钱,就把我打发了!”
我心里一动,明白了。真后悔触动了她的伤心处。
老人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痛苦,脸上的哀伤神色隐去了。又恢复了平静。布满筋络的手缓缓地抚弄着那只猫,像是在抹平胸中刚才荡起的一点波动。大约痛苦得久了,自己也就觉得消除痛苦也并不太困难。
老人并不算很老,看样子她至多不过六十多岁,头发只是灰白,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也还没有那种七老八十的糟朽之态。她确实不大讲究卫生,月白色的大襟上衣,青裤子,黑平绒布鞋,都已经破旧,并且染着一些汗迹和油污,像是不大常洗,或是洗得很马虎。指甲留得很长,藏着年深日久的黑泥。那双关节粗大。爬满青筋的手,足以说明她是怎样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的,也足以说明她还有干活的力气,起码着家、做饭、看孩子是不成问题的。我并不知道她的两位儿媳是怎样的女人,但大体可以估摸出她们挑剔她什么。她很瘦,前胸瘪瘪的,萎缩的乳房在旧布衫里面松松地下垂。两个儿子,不管卫生不卫生,已经吸干了她的奶水,孙子这一辈就用不着她了,下一代需要过另一种生活。
“算了,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儿,老两口过过松宽日子也挺好!”我安慰她,觉得这两句词儿用得挺得体。
“老头儿早殁了,大的五岁、二的三岁那年我就守寡……”她说了一半就停下了,眼眶潮红;嘴唇又是那样似张不张的。看来,她的内心深处埋藏着好几层痛苦,触得愈深,便痛得愈切。她又在抚弄猫的皮毛,那手在抖,心中的痛苦,靠手哪能抚得平啊!
“喵——呜!”她的猫乖觉地仰起头来,朝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好像懂得她此时的心情。
“您……自己过?每个月三十块钱……”
“呣们娘儿俩,也够了。”
“娘儿俩?跟谁?”
“跟猫呀,跟猫呣们娘儿俩过。”
猫!她把猫当成一个人、一个伙伴、一个孩子了!
“三十块钱,够娘儿俩吃饭的了。钱多了有什么用?钱不能买人心。”她说,声调缓缓的,神情淡淡的,听得出,她的心是冷的,“到了儿归齐,谁有良心?还是猫有良心,不嫌我说话不中听,不嫌我老模咯嚓眼,不嫌我脏,呣们娘儿俩一炕睡觉,一锅吃饭,我吃什么,它吃什么……”
“喵——呜!喵——呜!”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愈加在她怀里显出娇娆亲昵之态,咧开嘴,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那皱纹纵横的脸。
她把痛苦全忘了,双手抱着猫,贴在脸上亲了亲,炫耀地朝我说:“你瞧它多可人疼!”
我也不禁伸出手去,抚摸着那毛茸茸的皮毛,“这猫真好!”真实,那猫也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寻常品种罢了。
果然,老太太来了精神,索性把猫放在地上,让我看个够。
“你瞧我这三花儿多体面,鼻子是鼻子,眼儿是眼儿,色儿是色儿!”
“它叫‘三花儿’?”
“喷,你没瞅见它身上黑的、白的、黄的三个色儿吗?这样的猫顶难找了,黑猫配白猫,下黑白花儿的崽儿,崽儿长大了再配黄猫,才能得三花儿的崽儿,得熬三辈子的工夫呢!”
于是,招来了许多闲人,都来看她的猫,品头论足,有说好的,也有说歹的。
“这不稀罕,老太太!您赶明儿找地儿去弄一只波斯猫来,毛挺长,狮子狗似的,您那么一抱,才有派呢!”
“最好是鸳鸯眼儿,两只眼睛不一个色儿,一只黄的,一只绿的,那才值钱呢!卖给外国人,一只好几百块!”
…………
说的人只顾瞎打哈哈神说,没提防老太太火了,抬起脸来寻那不知趣的主儿,拿眼睛狠狠地剜他:“甭放洋屁!什么洋鬼子猫也没我的三花儿好!三花儿会给我看家,会给我暖脚,还会耍呢,它们谁会?”
看热闹的人本无心惹她,只是起哄架秧子,赶紧顺着她说:“哟嗬,耍一个咱看看!”
真是“老小孩儿”!我没想到这半句好话又逗得老太太神采飞扬,说要就耍,只见她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钥匙串儿,上面缀着一朵红缨儿,往空中一扔,那猫眼疾脚快,四蹄生风,嗖地蹿了上去,张嘴咬住红缨儿,就势落下地来,一个前滚翻,翻到老太太跟前,将那钥匙串儿送还主人。
人们自然敷衍地夸赞几句,其实这表演也算不了什么高难度。本以为就此完了,谁知老太太兴犹未尽,又把那钥匙串儿系在猫尾巴上。这大概也是那猫耍了无数次的传统节目,心领神会,立即滴溜溜转起圈儿来,去捕捉尾巴上的红缨儿。尾随身转,缨随尾飞,捉是捉不到的,于是越转越快,成了一团旋转的色斑,黑白黄三色之外,又加了一种红色,煞是漂亮,引得人们哈哈大笑。
老太太在笑声中陶醉了,她的自尊心、好胜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两眼放射出兴奋的光彩,欢乐到了顶点。她突然朝那团旋转的色斑扑去,双手抱起了她心爱的猫:“不转了,不转了,别把呣们三花儿转晕喽!”
人们怀着满足和不满足散开了,说不定还真有人希望看看猫转晕了才过瘾呢,那就太败老太太的兴了。
我的小儿子早已被猫吸引过来了,倚在我的怀里,十分新奇地看着那见所未见的猫戏,等到老太太抱起了猫,他还大着胆子伸过手去摸了摸猫的尾巴,跟馋地问:“奶奶,您的猫哪儿买的?”
“买?这猫哪儿也买不着哟!”老太太无限幸福地亲着猫的脸、猫的爪子、猫的尾巴,像是把玩着举世无双的珍宝。
“是别人送您的吧?”我问,想满足儿子的好奇心,也想打听一下猫的来历,如果有可能,我也不妨去弄一只来,养了给孩子玩。
“谁送给我?连亲儿子都不爱答理我,”老太太苦笑一笑,神秘地朝我说,“三花儿是白捡的,一个子儿也没花!”
“噢?”我越发觉得老太太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她显然不认字,但那脸上的得意神色却只有文人常用的十四个字才能表达: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不因得来的容易就轻视自己的心爱之物;也不因其珍贵而讳言出处寻常。她的眼神里甚至还有一丝狡黠的光,似乎在嘲笑那些既没有她那样的机遇得到三花儿又不如她懂得三花儿的价值的人们。
我很想知道三花儿的来历。
她告诉了我。